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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天才之死:“未来对我太没吸引力”

2016-12-20魏斌

民主与法制 2016年10期
关键词:史学

魏斌

2016年2月23日夜,古城西安。18岁少年林嘉文从高楼纵身跃下,彻底放弃了与这个世界的和解。

林嘉文,西安中学的高三学生,一个被誉为“史学研究天才”的少年,曾出版过两本广受业界好评的长篇史学著作。为何他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挥别自己原本前途大好的未来?他的不幸离世,又会给教育工作者以及天才少年们留下怎样的思考——

“林老师”:史学天才初长成

“我对民族史的兴趣完全来自于小时候的叛逆,那时候觉得,凭什么汉族政权打少数民族政权就是‘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而少数民族政权打汉人政权就是‘侵略?”在一篇名为《因为叛逆才爱上了历史》的文章里,林嘉文如是说。2016年2月23日深夜11点45分,这个不满18周岁的史学天才少年,从他那位于陕西西安北郊的家中飞身跃下……

“林嘉文患抑郁症已有半年,一直是靠吃药控制,学校和家长都知道,学校专职心理医生也对他作过心理辅导……他在校期间表现都很正常。”面对记者,西安中学的一位教师介绍称。

林嘉文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在一所法律院校工作,过去也曾是一名教师,外公外婆也都是中学理科教师,外曾祖父教过中学语文。林嘉文在一篇自述里这样评价自己的家庭:“勉强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他还回忆称:“上小学以前,我背过很多诗词卡片,这可能是和我同辈的许多孩子都有过的记忆——那时背这些东西完全是自愿。每次家庭聚餐,家人都会让我起来背诵几首诗词来表现所谓的早慧,在那样的年纪里我自己也判断不了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只是从大人们的赞誉中感受到虚荣心的极大满足——这已足以激励我记诵更多的诗词。”

读小学期间,在家人影响下,林嘉文开始收看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百家讲坛》栏目。“有一次,学校组织汇报读书的演讲比赛,我便几乎照着电视上的讲课内容和说话方式表演了二十多分钟,结果引来热烈的掌声,我当然很受鼓励。那时《百家讲坛》播出时间是早晨6点40分,我总是6点就起来收拾,吃过早餐就看电视,直到7点20分节目播完。”林嘉文说,他怀念当时的单纯和执著。

除了《百家讲坛》,林嘉文还看《资治通鉴》《吕氏春秋》等著作,这些在现在看来也很难让孩子们喜欢得起来的名著,难读,并且学问深,但林嘉文却看得津津有味。“好在父母舍得花钱让我恣意买书,只要我想买,他们都会答应。”他表示,自己中学时已开始阅读民族史和大量关于宋史的一手文献,自学西夏文、文献学、目录学以及学术规范的知识,并在社交媒体上和活跃的史学界前辈交流探讨。

2013年9月,林嘉文考入西安中学就读高中。在同班同学眼中,林嘉文身在重点班,各科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历史成绩“出奇好”,因而,很多同学都称他为“林老师”。

对此,林父林坚白和另一位教师都有过一丝担心:“林嘉文太优秀,但再优秀也要把他当孩子对待。在给予他优厚学习条件的同时,是不是也要给他灌输一些自然或者孩子本身所需求的东西?比如玩,比如孩子爱热闹的天性或者合群等等……”只是他们的声音,似乎都被淹没在了外界铺天盖地包围着林嘉文的那些赞誉之中。

2014年6月,林嘉文出版了他的首部30余万字的历史巨著《当道家统治中国:道家思想的政治实践与汉帝国的迅速崛起》,成为西安中学这所省级示范高中里的耀眼明星。据当年见过他的记者描述:“这是个留着寸发、戴黑框眼镜的大男孩,健谈、阳光,处事颇为老练,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对于当时的他,如此年少且出版长篇历史史学巨著,林嘉文自己提出,他拒绝配合出版方和学校的任何宣传,并要求知情人为他隐瞒年龄、千万不要炒作。他说, “我非常清楚,如今社会上很多人不太欢迎年少成名,对年少有才华的人并不看好,会理所应当地认为其中有作假,或者想当然地料定别人会‘伤仲永。”他还多个场合讲述了“伤仲永”的事例,这是北宋文学家王安石创作的一篇散文。其中讲述了一个江西金溪人名叫“方仲永”的神童,因后天父亲不让他学习和被父亲当作造钱工具而沦落到一个普通人的故事。王安石的文章借仲永为例,告诫人们决不可单纯依靠天资而不去学习新知识,必须注重后天的教育和学习,强调了后天教育和学习对成才的重要性。林嘉文曾解释称:“不愿让自己白白成为舆论泡沫下的牺牲品,不想自己宁静的读书生活被打扰。”

2015年12月,林嘉文的第二部历史巨著《忧乐为天下:范仲淹与庆历新政》出版。当时,他不过17岁出头,是西安中学高三26班的学生,却接连出版了总计70万字的史学巨著,他也因此被史学界盛赞为“史学研究天才少年”。

虽然他不愿“被炒作”,但最终,林嘉文还是“没再好意思推脱第二次的出版座谈会”。那次(2015年12月16日)在西安中学行政楼举行的座谈会上,林嘉文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半点异常。“我们将以林嘉文为教研案例进行研究,让更多‘林嘉文式的优秀学生脱颖而出。”面对镜头,学校领导如此表示。

而就在半年前,林嘉文已经被确诊患上了抑郁症。

孤独内心:“未来对我太没吸引力”

史学不仅是林嘉文的兴趣爱好,更成为他的精神高地。在发给朋友的一封邮件中,林嘉文曾坦言:“人只要赖活着,总得靠某种虚荣来营造出自我存在的价值感,无用的历史研究曾让我底气十足。虽然我的两本著作烂到算作草稿都不配,可我对我的学问有信心。我对古人的历史没什么兴趣,但每当我为活着感到疲惫、无趣时,对比之下,我总会自然地想去缩进历史研究的世界……”

2015年下半年,林嘉文患上抑郁症。父母带他前往位于西安新城区的第四军医大学看病,并开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药。

黄晋是林嘉文生前屈指可数的同学兼好友,他俩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黄晋回忆称,其实在很早以前的某一天下午,林嘉文曾和他探讨过关于自杀的问题。黄晋说,当时听到这个话题,着实被吓了一跳,毕竟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他坐在教室里,常给人一种感觉——高处不胜寒。他常环顾全班叹之日:你们都只会学习,但你们不会研究。”黄晋如此描述道。

“很多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高傲,不喜欢他的不爱打扫卫生,不喜欢他的不合群。但这些恰恰是这个人的个性所在。”同学张澎也描述了林嘉文的另外一面,说:“他不打扫卫生时,我也会冲他发火,他就会像一个被训斥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拿笤帚去扫地。”

“曲高和寡。”在学校信息中心魏主任看来,林嘉文的学识,远超过同龄人,因而能与之交谈的人并不多。

“历史老师刘雅雯和林嘉文亦师亦友,有时临近下课,她还会留出几分钟时间,让林嘉文上台讲一会儿。但林嘉文讲的实在是太学术了,同学们能听懂的不多。”同学章思扬回忆道。而在林嘉文留下的遗书中,坦承了他对刘雅雯老师的好感与朦胧的依恋:“本人去世后,我所有著述的著作权都转赠给刘雅雯。这是我对刘雅雯的心意。两年多来我一直对她有爱恋。另外,我觉得她是最能确保不让我的任何著述在我去世后被出版、再版的人。”

在另一篇文章中,林嘉文写道:“高一时的历史老师刘雅雯与我亦师亦友,甚至友的关系更重一点,以致我从不叫她‘老师。我是她师范本科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刘雅雯很保守,但同时单纯且理想主义,这时常让偶感疲于世俗交际的我感到惭愧……”

记者曾尝试着去联系刘雅雯老师,但校方婉拒了采访。据她的一位同事描述,刘雅雯是个年轻美丽、开朗知性的女教师。前年年底,刘雅雯曾在一次“青春开讲”的活动中,与全校600多名师生(部分)分享了自己的青春感悟——“做一个立足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她还一直倡导同学们:“学生,一定要学会感恩。”

由于曾为林嘉文的第二本书作序,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李裕民对他评价颇高:“他的水平,一般的博士也达不到,带博士也带不到他现在这个水准。”据李裕民回忆,每次林嘉文来他家拜访都很有礼貌,有时想留他吃饭,他都会婉转表示拒绝,“他有他自己的对人原则”。李裕民的不少学生曾这样说过,李教授几乎没给自己的学生出书作过序,但他给林嘉文、一个高中生的史学著作写了序,这显然是表明了一层老教授的重要意思:他十分看重这位年少有为的未来史学家。

林嘉文也曾试图向身边同学们伸出双手,与同龄人交上朋友,可最后,他却只留下了满纸的“抱歉”:“向我的‘朋友们致歉,抱歉我给过你们一些错觉,我曾自私地想让我尝试去适应与世界相处,努力过放下我自以为是的精神洁癖。但我天性敏感,总是善于从在貌似愉快的氛围中发生的小小分歧里窥探出自己与别人的殊途,让你们为我这么一个于你们活下去无意义的人耽误了些许时光。”

2015年1月,林嘉文曾作为帮助培训选手的“智囊”,陪同西安中学《中华好故事》团队赴浙江参与节目录制。他在自述中回忆:“看着学校三个选手在录制现场的志得意满,并最终赢得冠军,我真为那股少年英气感到高兴。但是另一方面,从他们身上我好像看到了我的过去,我也曾在年少轻狂的时光里贪恋过这种张扬外向而为我换得的诸多溢美,曾陶醉于在别人面前滔滔不绝、纵论古今。可是自打上了初中,我渐渐沉默,变得难以因别人的夸奖而欣悦,甚至会为自己出了书而焦虑,害怕曝光。随着知识的积累,我越发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我无法伪饰自己,在被谬赞时感受不到心安理得。那段日子里灰心的样子看似高傲,其实本质上是一种偏向于消极、压抑的冷静。”

在他最后的文字里,林嘉文坦言:“未来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没意思了。更何况我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现实里就找不到能耐下脚的地方。活着太苍白了,活着的言行让人厌烦,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着……”

少年天才:“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2015年12月4日,林嘉文在微信上写道:“说明书上写药的副作用是增重,结果我吃了后的副作用是每天全身又疼又困……”2016年1月26日晚间,他又发出一条微信:“越发不明白自己这么拼是为什么,如果说是为自己,那只能说是为拼而拼。”

李裕民最后一次见到林嘉文是在2016年2月19日。“他来我家还书——之前几天,他曾来我家借走一本我师弟的著作。还书时,我感觉他状态还不错,我还问他,这本书你都看完了吗?他说看完了。那本书我做了很多批注,他想从我的批注中看出一些做学问的门道来。我觉得他那天没有什么异样。”他回忆说。

“每次去李裕民教授家,都能感受到平日很少能体会到的温馨和安稳感。我对不起李老师夫妇对我的关爱。”在最后一封电子邮件中,林嘉文称。

老同学黄晋在他为林嘉文写下的悼念文字中这样表述:“2月23日,我请了一下午病假,下午5点多才回到教室。林嘉文见到我,还高兴地对我说:‘呀,你啥时候回来的?没事儿吧?我笑着对他说:‘多谢林老师记挂,我没事。说完,他便挥了挥手,走了,留给我最后的背影……”

就在那天夜里,林嘉文做好作业,服下药,再发了一封邮件后,他作出了最后的选择——为自己年轻的生命画上终止符。而就在之前的2月19日,华东师范大学青年学者江绪林老师悬梁自尽,林嘉文还曾与友人谈论过此事,并透露了自己患有抑郁症一事。

最后的遗书里,他把对父母的牵挂与愧疚化为了两条嘱咐:“希望我的父亲能知足,珍惜我的母亲,同时改掉自己家长制的脾气以及极差的饮食追求,认清自己实际的生活能力和状况。不要再保持那种单身宅男才会有的饮食习惯了,不健康,且这种饮食习惯是对性格和责任心的投射,说明人活得浑浑噩噩。希望我的母亲能振作起精神来多抓抓工作,多去挣钱。这样若我父亲先离开,至少还可以维持生活。一个志在过小日子的人,精神也会很脆弱,要学会找些东西依靠。金钱是可以依靠的,另外还有志业也可以支撑人。”

他还写道:“在这最后的时刻,在我给除刘雅雯外的每个人写下这些话时,内心竟有种施合般的悲悯。我想,我应该坦白地告诉你们这一点,好让你们以对我的狂傲和自以为是的嘲笑,来减少点你们心里的恐惧……好像说远了,其实仅就对做历史研究的想法而言,我只是想明白了心有天游,拘泥在一门学问之中,那样活着也是很庸碌的。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对此,业界一位于姓学者认为,史学天才少年的早逝,有两个问题值得深思。一是“世间有没有真正令人挚爱的事业”;二是“少年早成的青春应该如何度过”。

我国知名的犯罪心理学小说家任峻则坦言:当一个孩子身体提早发育、举起成人都举不起来的重物时,家长多半会担心他身体畸形发育;而如果孩子智力突然早熟,家长就往往会认为是天才。殊不知,孩子的大脑要在愉悦的环境下才能正常发育,某种程度上早熟不等同于天才,而有可能是“畸形”的开始。中国社会太喜欢少年天才,太喜欢出名须趁早,太喜欢各种光环。所以,在林嘉文的遗书里,充满着对自我的怀疑,对未来的无望,对做“学问”的失望。毫无疑问林嘉文天赋异禀,而他短暂的一生或许正是中国式揠苗助长的悲剧。

原本,2016年9月,18岁的林嘉文将昂首挺进大学,可如今,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责任编辑:呼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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