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我的心
2016-12-20凉月满天
凉月满天
《红楼梦》里,香菱学写诗,写一首不成,再写一首还是不成,便“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地一路思索下去。探春逗她:“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夜里还是想诗,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才蒙眬睡去。
梦中得诗八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这首好,香菱学诗算是成功了。之所以成功,因为她走了心,吃了苦,但她并不觉得苦,因为喜欢。
读书和写作是苦的,可也是我喜欢的,若是把这些拿掉,反而是苦痛折磨。
在我们的世界里,“成”和“功”这两个字凝成一个小词,像一块厚青砖,虎背熊腰,方方正正。一块块厚青砖砌成一幢幢城堡,有大有小,既是领地,亦是界限。界限之外,不是你的地盘,他年回首,心头难免会有对城堡之外的向往与遗憾。
心是不说谎的。得了名的人说出名无趣,得了利的人又说发财无趣,那这样的活法大抵就是无趣。真正的有趣是想出名的人出了名,体味到出名的趣味;想发财的人发了财,体味到发财的趣味。这个“味”有了,这个活法就算成功了。
庸庸碌碌至今,我终于清楚了自己既没有安邦定国之才,又没有凌云鸿鹄之志,过起了偏居一隅、自由自在,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犹记得薄春初至之时,榆钱早发,路边看见青凌凌的几枝开,拿个小篮捋了半篮下来,裹上一点点面,炸成榆钱丸子,入口一股清甜;春日渐深,梨花开了,百亩梨园,人树皆静,蜜蜂嘤嘤嗡嗡,我是绕树周转闻花嗅朵的大黄蜂。春天再深些的时候,槐树一夜之间吐了花,又拿个小筐掐了十几枝下来,捋下青白瓣嫩红蒂儿的花儿,洗干净,拌上玉米面,蒸了一屉槐花“苦累”,竟也不觉得光阴浪费。这样的活法,我内心觉得安适。
陶渊明回了家,喝着薄酒,看着庭院里的树枝,在自家的小园子里转悠转悠,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鸟。天晚了,还不愿回屋。不要高朋满座,不要你来我往,就这么出门访访田野沟壑,林木清泉,和田地里干活的老农谈两句天。他在那个社会的普遍价值体系里,算是失败的吧?可是,这样的活法却赢得了自己的欢心。
陈忠实去世了,他的《白鹿原》写得实在是好。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做过什么样的官,担当过什么职位,因为他在官位上毫无建树。他就是写小说的人,他就喜欢写小说,让他在当官和写小说之间二者选一,他必选写小说,若是为做官而弃写小说,他会不开心。
濮存昕不愿当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副院长,他就爱做演员:“让一个演员介入管理,真的不行,这是把我毁掉。我自始至终都是演员,我自己评定自己,我那点水平,撑不起人艺的发展方向。”哪个是成功,做演员还是做院长?很显然大家都认为是做院长,可是让他做院长,不让他演戏,他会不开心。
无论什么境地,什么情况,优游卒岁也好,官高位显也罢,发大财也好,戴着草帽下田也罢,你的活法应了你的心,就是成功了。哪儿来的什么成功学?人生目标就是五个字:我为我的心。
就这么简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