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愚不能诗
2016-12-20邹金灿
邹金灿
杜甫的诗名,在他生前并不显著,甚至在整个唐代都不算显赫——如果与王维、李白相比的话。到了宋代,局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欧阳修不喜欢杜诗,但这不妨碍他的重要门生王安石和苏轼推尊杜诗。其后,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宋朝的重要诗家,都大力揄扬杜诗。毫不过分地说,是宋人奠定了杜甫的诗圣地位。
宋代之后,人们对杜甫的赞美之词更是铺天盖地了。在各式的议论中,不少说得玄乎其玄,仿佛杜甫的每一首诗都好、每一句都极具深意。对于这些花哨的说法,我们其实是不必多去理会的,这是因为:懂行的人,一句话就够了;不懂行的人,即使说得唇焦舌敝,也击不中要害。
面对繁多的诗论,应该如何别择?这时候,如果恪守这个原则,一定是没错的:若是论者自身具备出色的创作能力,那么其诗论最宜急观。许多诗论之所以会让人看得云里雾里,根本原因往往是论者本人不擅长写诗。
所以,我们想要了解杜诗的好处,应该去密切注意那些非常擅长写诗之人的意见。王安石写有《杜甫画像》一诗,开笔便说:“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寥寥数语,就已说出杜诗的一大价值:坚姿。
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风浪后,写有《王定国诗集叙》一文,里面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这句话貌似寻常,实则非常深刻:诗因人而尊,杜诗之所以好,源于杜甫其人的可贵,而杜甫的可贵,就从他一饭不忘君这种行为中体现出来,这也是一种坚姿。
强调杜甫的一饭不忘君,似乎显得杜甫只是在愚忠,这为今日的一些聪明人所不取。然而聪明人对杜甫不以为然之处,恰恰是杜诗最有价值的地方。因为杜甫的愚,并非真愚,而是一种“择善而固执之”的笃定态度。杜甫的本心,是为天下苍生计量,其着眼之处是大群幸福而非一姓江山的得失,更不是自己一身的进退。在现有的人间秩序里,合法的李唐政府是最能帮助杜甫实现理想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他忠于唐室、心系李唐君主的安危,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无论时势怎样变,杜甫身上这种对道义的向往与坚守精神,都是能够保育人群的重要元素。如果一个群体竞相嗤笑杜甫的人生,那么这个群体无疑是以临难苟免为贵,一旦遭遇外患,所出现的局面必然是人们各私其私,不可能有人出来捍卫群体的安全,结果将是一溃千里。
《礼记》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诗》之失,愚。”意思是说,《诗经》能够培育人温柔敦厚的品性,然而人如果温柔敦厚过头了,则有近于愚的风险。对于《礼记》的这番话,章太炎在《国故论衡》里有这样一个论述:“《记》称《诗》之失愚,以为不愚固不能诗。”后面这句话当真是点睛之笔,可与王安石、苏轼说杜之语互相发明。
所谓“不愚固不能诗”,其实是在强调:人宁愿显得愚,也不能丢了生命坚守。怎样的表现,会将一个人显得愚呢?杜甫一饭不忘君是如此,司马迁为李陵说话也是如此。当李陵投降匈奴事件发生之后,汉武帝震怒,满朝噤若寒蝉,司马迁站出来为李陵说公道话,他难道会比后人更不知道,汉武帝既是雄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暴君吗?在这个时候,司马迁似乎是一个愚人。
韩愈也是如此。在举国佞佛的大势里,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居要职且名满天下的他,冒着生命危险劝唐宪宗停止佞佛,为此差点丢了性命,最后被贬去了潮州。在劝谏宪宗之前,韩愈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但他还是去做了。这时候的韩愈,好像也是愚人。
然而我们看到,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事,恰恰是这些“愚人”做出来的。只不过,在聪明人满街走的今天,这种人恐怕是越来越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