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坚持
2016-12-20伊人
伊人
1
在我家族的微信圈里,大表哥曾经问过这样一个问题:“谁能想起外婆的拿手菜是什么?”
“梅干菜烧肉。一进大门就能闻到香味。”
“肯定是醋熘带鱼呀!酸中带鲜。我最喜欢吃里面的大白菜和笋,鲜得眉毛都会掉下来!”
“还有夜开花豆瓣羹。豆瓣的酥加上夜开花的糯,最后淋上一点麻油,夏日里最好的开胃菜。”
…… ……
朋友圈不断地闪亮,想起种种美味让人不禁大晚上直咽口水。都是些家常的宁波菜,经过我外婆的巧手,却是别样的鲜咸可口,令人大快朵颐。这些菜肴其实还常常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我却做不出外婆的那种味道。每每想起那些味道,就会忆起我的外婆,一个温暖慈祥的老人。
2
我的外婆皮肤白皙,是那种透明的白皙,她面如满月,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就眯成一条线,是个挺好看的人。她做起事来总是慢悠悠,煮出来的菜式精致而又美好。外婆是个家庭妇女,从没上过班,没学过多少文化,却有一种想让人亲近的魅力。记得我小时候体弱,遇到荤腥会犯呕,外婆就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妹妹喜食素,心又善,恐怕是尼姑投胎吧!”少不更事的我问:“外婆,尼姑是啥呀?”众人都笑了,外婆夹一筷宁波烤菜给我,笑得更起劲。我终究没有去做尼姑,却牢牢地记住了外婆那新月般的双眼,和温柔的笑。
外公秉性耿直,是上海钢琴厂的技工师傅,技术高超。他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凡事图个痛快,爱管闲事,豪爽讲义气,一点也不符他斯文的外表。然而快了就容易出错,每每外公急躁,外婆便会劝:“慢慢来,总会解决的。”外公烧菜咸,外婆也不埋怨:“多喝几口水就好!”这春风化雨般的柔软,使任何的不愉快消散开去,世界也随之沉静下来。夫妻之间的相依相守,全在这不经意的一快一慢、一静一动之间慢慢沉淀。
外婆家位于四川路上一座石库门老屋的前后厢房,由于年代久远,走上楼去,踩着木质的楼梯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一路走上去会碰到很多邻居。有时他们会为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争吵:谁争了谁的灶台,谁家的衣服滴水弄湿了楼下的被子……而外婆从不参与,有人吵得凶了,都喜欢到外婆这里来评理,外婆总是说:“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总会过去的。”有热心的人见外婆吃了亏,说外婆怎么没脾气,不知道去争,而外婆只是笑笑。所有的烦恼,说着说着真的过去了,等着等着真的没事了。过了这么多年,我才觉得不识几个字的外婆其实比谁都懂得人生的真理,她微微地笑,时光无声无息地流淌,她的家很安定,夫妻和顺,子女孝顺,自食其力,安稳度日。
有时,我还能看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地笑着,竟然有种“禅”的意境。
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和外婆并不是原配夫妻,那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外婆在战争里失去了亲人,而外公的妻子也在乱世里病逝。经人介绍,外婆和外公相识,外婆当时把自己的女儿阿芬寄养在了宁波老家,和外公一起来到上海讨生活。
3
去年春节假期,与父母一起回了一次鄞州去探望阿芬姨妈。母亲对这位姨妈十分尊敬,她告诉我:“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没啥吃的,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多亏你的姨妈,她每年总会送来自己种的土豆、玉米给我们,自家养的鸡下的蛋放在那种最大的饼干盒子里,为了不让鸡蛋在长途颠簸中被压碎,你阿芬姨妈就把鸡蛋擦干净,埋在芝麻里送过来。这样,我们既吃到了鸡蛋,又吃到了芝麻。还有一次,她托人送来了半只猪,那时能吃到肉是节日里才有的事呀!”我对那段过往并不太理解,因为我从没真正尝到过饥饿的滋味,不过看着书、听长辈们的叙述,也可以想象那时的艰苦。那么艰苦的环境中,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能想着他乡的亲人,应该是很不简单的,况且那时没有私家车,必须是乘长途汽车转坐火车再转公共汽车才能来外婆家一趟,还要携带那么多东西。
姨妈的家在宁波鄞州的一个小村庄里,两层楼的房子,房前是个大大的院子,屋边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冬日的太阳很暖,一家人依着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嗑瓜子,我就坐在河边看河里游来游去的鸭子。阿芬姨妈走过来告诉我:“那河一直都有,从我小时候就在,至今还是很清的。夏天,还可以在里面游泳。”姨妈是个普通的农村老人,瘦小的身材,黑黑的皮肤,年近八十的她脸上布满了皱纹,长期劳作的双手有点变形。姨妈转头看着我的女儿笑,摸摸她的手,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弯起了一双眼睛,岁月静好,冬日的暖阳照下来,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外婆,这才明白为什么都说姨妈最像外婆!
4
晚上,姨妈的一家都来了,两个儿子就住在隔壁,女儿也从镇上赶来,他们有的买来了海鲜,有的带来了蔬菜,女婿手艺好,就忙着下厨,女儿们在一旁做帮手,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阿芬姨妈就坐着看着大家笑,那份淡定从容也像极了外婆。
第二天早上,我们想早点回去,不再打扰姨妈,而姨妈却死死地守住了门。“一定要吃完午饭,不然妈妈会伤心的,她喜欢你们都在!”姨妈的大女婿说话了,我望着姨妈浑浊的眼,真的有眼泪流下来,我的心都疼了,连忙答应姨妈吃完饭再回,她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共进午餐后,姨妈一定让我们休息一会儿,说刚吃完就赶路不好,自己却一转眼不知去了哪里。到一点的时候,她和姨父提着两大袋东西进了门,那是她去屋前挖来的菜,鸭窝里掏来的蛋,一定要我们带回家。
“几点啦?”姨妈问。
“一点过了。”有人答道。
“快回吧!回家该……”她扳着手指头数。
“四点!”姨妈的孙子答。
“四点,对,别耽误了做晚饭!炒个青菜,煮个蛋,别饿着妹妹。”她再次握住我女儿的手,“妹妹会游泳吗?放假来姨婆家住,让哥哥带你玩。”
姨妈坚持送我们到村口,看着我们驱车离去,在转弯处,我忍不住回头,却见村头表姐仍然扶着姨妈站着,向着我们张望。这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她居然知道我们回家要多久,她居然还为我们留好了吃饭的时间!
外婆家的人都有一种不知所谓的纯真和坦率,就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年轻时的我反应慢、性子慢、脑子笨,像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娃儿,一点不像大城市里的姑娘。但是只有那临水而居的女子,在光阴的流转中,在缱绻的年华里,会渐渐明了,那心底坚守的一份温柔,任谁也是动摇不了的。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