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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歌似的生命

2016-12-20马力

延安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大合唱八路军延安

马力

我没有见过郑律成。我听过他的歌:《延安颂》。

歌声里,升起一座充满思想和力量的精神之城、光明之城。它雄奇、壮伟,甚至高贵。中华民族强盛的生命力,在咏叹中沸腾。黄土高原的每一棵树木、每一道梁峁,都向远方传递着深沉激越的旋律,用战斗的气息鼓舞人民奋进的意志。

郑律成说:“抗战八年,这首歌没有正式出版过。我没有想到它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延安飞到前方,从解放区飞到国统区,直到南洋、东南亚。”渗透于曲调的坚强信念,不可抗拒。歌里回荡的胜利欢欣,征服了无数爱国青年的心。

伟大的民族解放战争,在天才的歌者心中激起强烈的回响,那铿锵的节奏,是疾进的,战斗的,如同急骤的狂飙。这首歌是年轻的郑律成的初期作品,艺术才华和奔放情绪在音乐创作中展现,一步跃上了艺术的高峰。在这光荣的时刻,他第一次演出这首自己谱曲的歌,是和唐荣枚合唱的。唐荣枚是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师,美妙的嗓音使她成为了“延安夜莺”。郑律成奏起洋琴,自我伴唱。那场晚会,毛主席也来了,主席听着歌,微笑。《延安颂》的词作者莫耶,坐在台前,歌声里的滋味,比她福建安溪老家的茶香更要深长。莫耶回想创作《延安颂》的情景时说:“那时夕阳正照耀着宝塔山,东面月亮已经出来。我眺望着眼前的壮美雄伟的延安古城,心潮澎湃。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当即在小本子上写下了《延安颂》的歌词。”这段话,我很早就读过,是在兴凯湖下乡的时候吧,那会儿我是知青。青年人为理想而生活的心气总是相通的,不管身处何种年代。莫耶写出《延安颂》的歌词时,是鲁艺文学系的学生,二十岁的年龄和我下乡的岁数相仿。因而我喜欢这歌词,喜欢这抒情的旋律。它在我心里起了风涛。我把歌词一字一字抄下来,长久地收在心里。只有面对神圣的东西,我才会这样。夕阳、塔影,月色、流萤,春风、原野,古城、歌声,意境那么优美,画面感那么浓郁,我沉醉了。那时的我呀,向往战斗的岁月,渴望英雄的时代。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红色的本子找不到了,唉!

有一年,我到了延安。站在宝塔山上,我想知道鲁艺的旧址在城北门外哪座山的半坡上,我要去寻郑律成和莫耶伫立过的地方,也从他们当年的视角去看这座古城的红色风景。我还渴望领受那番热烈的创作心怀:“延安是抗日的圣地,我就想歌颂它,所以写了《延安颂》,有这种激情。我们搞创作的人,要有一股劲,要有这种激情,才能写东西。”郑律成的心得,是朴素的、真确的。我好像悟到了《延安颂》的“感情核心”。

郑律成的军歌也带着抒情风格。这抒情,不是静美,而是壮美。他创作了组曲《八路军大合唱》,还登上杨家岭中央大礼堂指挥演出。《八路军大合唱》与冼星海、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可称抗战音乐的双璧。这套史诗性的组曲中,有两首唱得最为嘹亮。一是《八路军军歌》。我是小时候学唱它的。“铁流两万五千里,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鐵似的旋律,如同整齐的步伐震响于祖国的大地。一是《八路军进行曲》。呼啸的风中,雄壮的铁流迎着太阳前进,自由的旗帜飘卷,抗战的歌声飞响,华北的原野上、塞外的山岗间,响彻解放的强音。这首歌,后来颁定为我军的军歌。郑律成的军队歌曲创作,表现的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他要把这场民族解放战争的壮举,永久留在音乐史中。“主要是那个环境,那个生活决定我那么写的。在延安,大家都要求抗日,八路军更是抗日的主力,就是那个感情冲动的时候写的。”郑律成曾对同为作曲家的时乐濛这样说。创作激情燃烧着他的心灵。

能写出进行曲的人,他的意志一定是飞扬的,他的情怀一定是激昂的,他的眼光一定是向着前方的。郑律成挥写着,强健的音符在谱线上跳荡,激荡着战士的胸襟。他相信音乐的力量,热情地用跳荡的音符拥抱世界,也在艺术中找到了人生。

一个夏天,我去桂林开旅游文学笔会,公木先生也从长春来到漓江畔。我的印象里,他话不多,多在倾听。记得他说过:真理像道路一样长。这是诗化的哲理。一个老战士,在追求真理的长途上行进着。那会儿,我要是问他和郑律成在抗大政治部宣传科共事的点滴,特别是创作《八路军大合唱》的细节,就好了。在延安窑洞,郑律成住在公木的隔壁,过来玩的时候,发现了他写在笔记本上的诗《子夜岗兵颂》,谱成了曲。由此,两人商议搞个《八路军大合唱》。郑律成说,什么叫大合唱,就是多搞几首歌嘛。艰苦日月里,抗大连风琴都没有。郑律成哼着,公木听着,把曲子做出来了。他俩把诗变成了歌,让文字长出了翅膀。公木后来说:“回想起来,那时我们二人胆子也真够大的,既没有请示也没有汇报,一写就是军歌、进行曲。这样的环境,我想只有在那个年代才有,在任何时候可能都是不行的。”艰难时世,孕育了经典。

去年秋天,我到哈尔滨开会,住在友谊路上的一家宾馆,窗后就是松花江。一天中午,我往东走,看见一幢楼,形制古茂,门前有字:人民音乐家郑律成纪念馆。走进去,真静呀,只我一人的移动带来轻轻的声响。我朝郑律成头像投去目光:温厚的眼神、柔和的线条,组成平易的脸型,看去青春、阳光,又极亲切。在一个玻璃橱里,我瞧见《延安颂》的曲谱手稿,根根谱线宛若阳光的金丝,闪烁着。谱纸上,是用铅笔写出的音符。还有几个字:中速、优美。这是他为全曲定下的基调。

金日成送给郑律成的86键黑色雅马哈立式钢琴,静静地摆在那里。郑律成指上的火热旋律,还在琴键上奔淌,流成一道艺术旅程上的印迹。

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郑律成带头下部队,去了晋东南八路军总部。在太行山根据地——山西辽县麻田镇,华北朝鲜青年联合会(后改称朝鲜独立同盟)副会长、华北朝鲜革命军政学校教育长的担子压在他肩上。他不能忘记的,是文艺的战斗功能。1943年3月18日《解放日报》曾这样报道:“朝鲜音乐家郑律成顷在太行区朝鲜义勇军中发起组织朝鲜文艺协会,即该会将于四月中旬正式成立。”他的歌声,回荡在太行山巅、清漳河畔。此间,他参加了武工队,深入敌占区。黄土岭之战,缴获两把军刀,日军中将阿部规秀的那把留给杨成武,还有一把日本大佐的军刀,送交王震,王震转赠郑律成,郑律成又将其给了在抗大结识的黄河。看着展橱里这把带鎏金装饰的短刀,一切和战地歌者相关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连接着。黄土岭,这个太行山中的战场,我曾跟随亲历那次战事的作家魏巍寻访过,在阿部规秀毙命的那个小院,我们坐在窗前和农家聊起当年的情景。魏巍也是从延安抗大走出来的,也战斗在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他认识郑律成吗?认识的,抗美援朝的年月,他俩一起创作了《亲爱的军队,亲爱的人》。

郑律成瘦削的身上,怀有丰富的内心情感。他和丁雪松相恋的日子里,窑洞窗台前的几枝干花,桌上摆放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茶花女》,把一缕温馨送到爱人心里,水一样轻柔,映示出精神的明亮、纯净、清澈。

郑律成喜欢打鱼,这倒和我的湖上经验有一点贴近。在太行山的抗敌时日里,他住屋的地上,堆了不少渔网、绳子和鱼钩。他笑着对八路军野战政治部的唐平铸说:“吃罢晚饭到清漳河钓鱼去,改善改善生活。”我读过作家许文的回忆录《巴山蜀水忆当年》,里面写道,在四川搜集川江号子的日子里,郑律成在乐山请渔人织了一张渔网。他说“打渔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同时也可以利用这种活动来构思创作”。他的过世,也是冬日去北京昌平打鱼,突发脑溢血,倒在河边上。这件事,我是从丁雪松的讲述中得知的。

“郑律成同志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首充满革命激情的战歌。”唐平铸在《太行山上的歌声》中的这话,说出了我心里的意思。血的战歌,诞生在充满朝气的延安歌咏运动中,这是火红年代的主旋律。“他是不带军衔的战士,却是战士冲锋的号角。”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评价,可我觉得讲得真好。郑律成的风姿,如一幅木刻肖像,清晰地映现于红色光影间。他坐在宝塔山的余晖下,凝望晚霞在延河中明艳地流泻。在延安——这座心目中的歌咏之城,他又弹起心爱的曼陀铃,奏出抒情颂歌的浪漫乐句。青春的灵魂永远向着太阳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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