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意义
2016-12-20席平均
席平均,陕西彬县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在《延安文学》《作品》《西部散文家》等发表作品多篇。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年选》(2011年)。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故乡》。
一
去这个城市是因一次公务。我就站在城市中央。
每天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漱,喝茶,看书,然后拉开帘子就看到茂盛的法国梧桐伸展开柔曼的枝条把窗棂染绿。我在想,这窗内的人把自己置于钢筋水泥之方格是实在没得法子,倒不若这绿桐自在。推开窗我就会看见这个城市惺忪的睡眼,红绿灯交替闪现,亮化灯勾勒着建筑轮廓,蓝色天幕渐行渐远,出租车像机器工作。当透过密树看清对面楼上的标牌,上班族就像潮水一样汹涌在路上。顿时这宽阔的路面像开闸放水,各色汽车像浪一样涌过来,再涌过来。电瓶车、自行车,行人匆匆,叫卖声、呐喊声、汽车喇叭声和车铃声声声入耳。
这就是城市的早晨,我将耳朵和眼睛贴在城市的心脏、城市的街头。那是忙碌的人群,那是噪杂的社会,那是烦乱的世界,那也是机械的时代,这就是城市人的生活。我知道,当城市这座大机器开始叫嚣,她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了流水线式的工作。这些流水线因为城市机器的开动而转动不已。无论是高尚的,低贱的,高贵的,普通的,轻松的,繁重的,热闹的,安静的等等,一切元素都空前活跃,一切人的个体生命开始了活动,生活。人们都在不同的岗位从事不同的行业,向城市这个“母体”争金夺银,寻食问水,填得欲壑,继得日常。
看着人们在路上蜂拥,我方知自己这个时候在窗前的安闲是如此难得。当然,我也明白在城市这样的地方,安闲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好事。若在乡村,除了事农桑,喂牲口,养几只鸡几头猪,赶大集,在家门口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小买卖、打零工,能没完没了地晒悠闲太阳,赏洁白月光,看电视,逗猫咪,很多。因为生活简单,所以幸福容易,因为自给自足,所以钱够花就行,粮够吃就安。而这些事情,这样的状态于城市来讲都是很奢侈的了。你要上班开会,打卡签到,送孩子入学,和客户约谈,去医院排队,拉人送货占摊位,跳广场舞看对象约会等等,赶时间,跟节奏,不容等待,難得悠闲。在城市的早晨,脚步可以乱,头发可以乱,但工作不能乱,生活不能乱。当然,于乡村来讲有抢收抢种之说,这只与节令有关,而城市的早晨却天天如“龙口夺食战三夏”,你追我赶难消停。由此,我想到了那些奔跑的骆驼,当炸弹像花一样炸开。
这样的早晨我是不能就这样呆在方格之中的。早晨清爽而美好,就要像鸟一样放出笼子。所以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群。一楼大厅收银台的两个姑娘静静地坐着假寐,她们的工作可以坐着不需要奔跑。三个中年人都拿着手机蹭网,一个年轻的保安黑着眼圈像守边战士一样忠于职守。出门就沐晨风。那些高大个子的梧桐摇曳着绿袖,路上都是奔跑的人群。一个瘦汉的呐喊声很特别,打着手势做着动作在训狗。那只狗很像狼,长舌头大尾巴,绕着绿化带兜圈子。狗很听话,就像老母鸡下蛋讨主人喜欢。城市这样的早晨,他和狗算不算晨练,若是,那么狗有可能会成为运动员。有路人驻足,看着那条狗奋力地兜圈,就会活动下手足,听狗师傅的呐喊。然后点一支烟看穿梭的车流,再点一支烟。我不清楚他吸烟看车流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只像狼一样的狗到底兜了多少个圈。街道边搞餐饮的店铺开门搬桌凳,踮脚尖案上揉面生火冒烟;烟酒杂货铺闭门,隔壁“成人用品”四个字一闪一闪,这些人的早晨像猫一样懒。我听见身边的梧桐树上几只鸟在练嗓子,声音并不怎么好听,肯定不算什么好鸟。那些车从身边飞过,高大的巴士像山一样,矗立。我会不会在这个城市迷路,我算不算一个过客?我想我会茫然失措,然后去兜圈子。
城市的早晨过得很快,就像遇到一个人还没好好说句话,就急匆匆走了。而我感觉自己如同站在警报四起、飞机疾驰、兵荒马乱、硝烟弥漫的街心——抬起头,我看到太阳像鸽子一样从天空掠过,层楼尽染,树也是金色的,然后我们的影子就烤在了坚硬的柏油路上。
二
有雨的城市是特别的。在这座城市的几天都经历了雨的洗礼。雨是细雨,尽管是仲夏,能觉到她牛毛般的轻柔。由此便若与温婉女子仙遇,依依无语又窃窃私语,像走进美丽的童话,喜欢上这默默的感觉,成为默默的情节。我在想,这是否就是城市的另一张面孔。连续几天,我都在公务之后去了一些附近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于这个城市我不算得常留客,是要成为过往的。这些天的雨很缠绵,丝丝柔柔,可以不去撑伞。我也看到了一些撑着伞的人,那或许更有情致。我喜欢这古城雨色。
这是荐福寺,长安三大佛经翻译场所之一。当然,这里因塔得名,而我却不晓得到哪去寻找那些大雁,而两次去了这里。我想,我或许就是那只大雁,现在就栖落于此,该是熟悉的故园。这里就叫“雁园”,最大的特点是清幽,绿荫如盖,风景若画。雁园门庭古香古色,上有火红灯笼几串。“雁园”二字篆书题之,是为传统文化交流中心。门的两侧各石鼓一座,入门照壁,“荐福”青花斗大,旁有佛像肃穆安详。青瓦花檐,绿藤绕缠,碧翠树木掩映。初涉幽地,惊诧之情洋溢。见游客闲散,互不喧哗,陶醉不已。四处佳景,目不暇接。望墙外嵩草迎风,高柳披发,那是繁华俗世;观墙内静雅清穆,荡涤心灵,这是人间瑶池。闻潺潺作响流水,在脚边水道似静非静。行至宽阔处浅潭若镜,就见到鹅黄水藻,墨绿叶子和娇丽荷花,还有橘色游鱼,青绿水岸,岸上小屋子。此间有古曲筝鸣琴语,行云流水,无论憩行,皆见大处古朴,小处精致,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宛若行涉唐诗宋词大河。我在想,若能成一游鱼在此绿水之洲那该多好,可以自由人间,不闻尘火,宠辱皆忘。若说美妙的声音,那必是这只可能是八哥的鸟语。它在精致的竹笼里和每个路遇的人对话,你好!驻足细听或者还有更多的话语。我突然喜欢这样的笼子,它是比人间的樊笼要好多了的。我也喜欢与这只鸟多说几句,因为它或许比那些浮世之人要简单而真诚的多。我喜欢鸟语。
我是看上了这些睡莲的。就像踏青时遇到心仪的女子。她这是真要睡去了吗?我看着她优雅的睡姿,在水一方。喷溅的水花在池中舞蹈,她安静地度世,我安静地看她度世。几朵花开得不媚不萎,任你我来往,任风雨有无,孤芳傲世。我喜欢这样的性格,蹲坐在水旁,我就成为其中的一朵。那些拴马桩,我知道你的坚固耐磨,穿过无数历史岁月,如今尘土扑面仍然不失神情地站立在我面前。在我抚摸你时,你的五官依然端庄,你的服饰依然考究,你憨厚的笑容还是那么含蓄。我在想,呲牙的狮子背了你那么多年,现在你还没下来?我闻到了马厩里的味道,我用缰绳把你拴牢,那些马儿就甩着尾巴,卷着舌头,站着沉默。就像我默默地站在你的旁边,抚摸你的手掌冰凉而生疼。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古拙憨朴,倔强沧桑,就像我们北方的汉子一样。当马骨露野,草绳成灰,你无论倒下或者站立都依然坚硬不屈,让世人张望。看着这些残碑断石,我的双眼迷茫,像一匹老马疲惫桩旁,无限感伤。我觉得自己已成为这些拴马桩历史碎片中一抹凝重的沧桑。
后园亦安闲。可见到一排的小房子挤挨着。随处有蓬草翠绿脚下,或砖缝,或石隙也或木丛,以为故居,闲散的味道令人心生怜爱,不忍下履。我看到了那些窗各色别致,从外面能窥到舍内的琳琅物件。根雕,布艺,秦砖汉瓦,工者匠心凝神,赏者屏息注目,皆醉其中。有点冒失的是,我都不打招呼进去了这些小房子,生出突兀和惊诧。可我心里却在想,我是想发现一些耳目一亮之物的,就顾不得叩门声说,便悻悻而出了。雨柔风轻,不觉折返而出。可频频回首,见那鱼不惊慌,水自流,复回味,倒感无法自由出入。自嘲的是,出了门道终未曾有人邀还,余得落寞。
雁园,一只大雁的故园。
三
还是雁园。这是第二次去,又见清雨,又到清丽静谧的“故园”。我觉着自己像一只雁,没错,我记住了这个曾栖落的地方。还是那些安闲的各色游鱼,清澈浅水,悠然睡莲,安静小屋都依然令人流连。要说的是我去了园子另一个所在,戏楼。
这是皮影戏的世界。据考,世界皮影源于中国,中国皮影源于西汉关中,而关中皮影发祥于华州灯影。关于皮影,能记起的就是小时候跟父亲逛庙会看大戏时。那时候有花花绿绿的糖人吹出来可以吃、酸甜的糖葫芦像鸡毛掸子一样插得满棒子都是。他们瞅到小孩子就会扯着嗓子叫卖。记得聚光灯下的大戏台上演的是《金沙滩》,插着各色旗子的花脸大汉站满了戏台,父亲说那是杨令公在数儿子。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只看到台上的白胡子老人哭哭唱唱,身边有老人用衣袖擦眼泪。大戏台旁边则时聚时散地有一些人,他们都伸长脖子或侧着耳朵看一张幕布在昏黄摇曳的灯下,有小戏人在蹦跳,听那时大时小的唱调。父亲说那是牛皮人戏。幕布的后面是使唤皮影的人,他的唱腔忽断忽续,他的动作娴熟灵活。只有在大戏台高音喇叭间隙,才能听到嘶哑的唱段和锣鼓的闷响。我始终没有看清幕后的那个老艺人,但我却记住了那些惟妙惟肖的皮影,童年因此留下了多彩的美好记忆。如今时过境迁,我却到了这里,一個戏楼,专门演出皮影戏的所在。我在想,我们都多么的像一颗种子随风而来。这颗种子从千年以外的汉朝而来落到这里,就有了一个可以背着走的木箱子,一个两三人的小班子,一个像个模样的家,继续锣鼓响起,腔调吼起,皮影走起,风雨不惧,开五颜六色的花,结浑圆饱满的实。而我的到来,是否就是这戏中的角儿,踏雨而来?
或许注定我不是一个看客。当踏进门,偌大的一个场子没有一个观众,格外清静。左边是一个宽长的台子,油光发亮,这该是掌柜的工作台。看客点要一些茶酒瓜子之类或付钱算账就在这里的台子上完成。接着的长案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溜子铮亮的长嘴铜壶,这该是沏茶的,能想到店小二拎着香气蒸腾的金光大壶给客人们斟茶。而客人或谈笑风生,或凝神滞目,都饱有闲日,自得惬意。此时,单我独入,场内寂默,十几张八仙大桌整齐摆放,黝黑铮亮。它们在等待着下一批食客和看客光顾。我在想,那时候这个满满的场子该有多么喧闹和壮观。那时必有大戏上演,那花花绿绿的服饰,形形色色的人像,曲曲折折的故事都演绎着历史与现实,展现着艺术与生活。于此,我感受到了艺术的气息,也嗅到了烟熏火燎的人间烟火味。这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人生若戏一场。此时的我正若一独角,不及装扮,冒然登场,突感凄凉。恍惚间闻乐声,抬望眼,轻拂袖,舞长衫,莲步动,哀婉几声……不觉行至场中,见竖一牌,为“灯影下的剪影人生”,专介绍皮影。演出之戏台高筑,幕布帘掩,几只顶灯柔和,色影幽暗。看着垂下的幕帘,在聚灯之下方圆之内,清晰见得一牵驴之人并仰首之客正抬手叩门。门楣之上几叶新绿,惟妙惟肖,是谓春日访友。如此精妙,令心欢喜,不由焦等有人出来,锣鼓开演。盼想间,突然从台前方坑中爬出两人来,看我满脸愕然,便微笑示意,发现方是修缮者正在作业。他们也微笑向我这个陌生闲客。在西北角的台上,我看见了一把椅子,古朴而精美。几束五彩光柱交替照射,亦真亦幻,神奇而诡秘。这些光束循环往复,光怪陆离,变化瞬息,将这把椅子涂抹上了神秘的色彩。此时,林海之琵琶神曲《琵琶语》如泣如诉,缠绵婉转,潜然走心。这该是由哪个来坐?可算是一个精妙的法子,将这传统的艺术精粹凝聚于此物,令人驻足难移,浮想联翩。我在想,这把椅子安静沉稳、端庄内敛,是足以摧毁浮躁之尘世的。而此时我的浮躁之气、庸俗之心因它顿时得到静化、净化。再回首那个高台,发现它更像一座碑。我想,高雅之上必有厚重之物,皮影便是东方神秘国度的艺术瑰宝。而时至今日,偌大厅堂,冷清之境,冷落之状不免寒心。要说观者,无非多的是若我一般浮浅客,或茫然过客,徒有看官虚名,只图些乐子,调变口羹罢了。我想说,在这里要盼的是该多一些醒客和真正的人的。
出门后,见一老一少。老者坐一石鼓上抽烟,少者竹椅,掌玩二球叮咚。我无语,看到了土色马鞍和扁钝镰刀被锈钉子钉到墙上。在翘檐之上,雕花瓦楞边卧着几只乱毛的灰鸟。
我在想,这座城市,它们在守望什么?
四
从白衣阁的拱洞里出来如同重生。那些灰色的长砖在头顶盘旋,能嗅到历史的土腥味,走过去就穿越到了今天。今天还有雨露,这或许就是白衣大士正端着宝瓶慈济甘霖。当那些绿蔓遮眼,开着白色的小花,我就坐在了台阶上。这些台阶上肯定走过无数的鞋子,今天如此光洁。喜欢这些藤蔓,缠缠绕绕地在护栏墙上张望,安静而曼丽。你一定有着千年的根和千年的籽,要不这里怎么会碧绿千年?而今,用手牵住你,水珠是绿的,看到你我的世界都成了绿色。那些小白花,冰清玉洁,多么像你的脸。看着你,我们就重逢了,重逢是多么的美好。这么多年了,我觉着我们就没有失散过,你可否知道,我就一直没有走开过。
离开绿墙就遇到了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她就这么含蓄地站在我的面前,一等千年。举头仰望,我看到了挺拔峻美,也看到了沧桑古老。你让我禁不住地喜悦,历经苦难,你还这么倔强坚强;你也让我的心抽搐疼痛,我看到宝盖无踪,塔角无声。我深深地呼吸,我在抚摸你的忧伤,在寻找那些塔铃,我在你的面前清泪飘零。我开始恍惚风中——
师父,下雪了!我扔下扫帚小跑到棋台,就见到漫天雪花纷纷扬扬。在禅房和藏经阁之间的夹角空地便是棋台。棋台是师父下棋的地方,棋盘巨石作材,棋谱纵横,周边有四五石蒲团。师父经常一个人打坐蒲团,走棋石上。那些黑白子总会一个个纵横决荡,他则会晨昏不分,安然不惊。
我看到大家都四散跑着。有的抱着柴火向房间跑,有的忙着收拾晾晒的衣物,有的挑着水疾步如飞。我站在师父旁边看雪花飞。
师父,下雪了。师父无声。那些雪花落在了头上、眉毛上、衣服上,落在了棋盘中和黑白棋子上,都不见了。再一会儿,落下的雪花变成了水珠子,从头上、眉毛上流下来,在棋盘上成了水点。师父依然如故,下落的棋子,步步有声。再后来,雪片一层层覆盖,而棋盘依然黑白分明,在雪花明灭之间子落水飞。
师父,下雪了。我成了一个雪人,四遭冰封。
下雪了吗?雪在哪里?师父将最后一颗黑子掷落,菩提树上雪落满地。
天要雪降,何必惊慌?万象幻灭,自在心中。言毕,自蒲团起双手合十躬身向树,三拜菩提三拜雪。但见菩提绽绿,苍翠飞白。拜毕,说天降甘霖,福熙造化。莫闲四肢,勿教封门。我应诺,捡黑白子抱草盒。此时檐前冰悬,僧众拾雪。
师父自土窟寺出,慧根深远,佛缘广博,西行专修,旷世三藏。自驾荐福寺,日夜授法,不舍春秋。大德居士、天子官宦往来皇寺,盛况空前,香火鼎沸。我自落发为僧,守寺三载,扫塔三秋,每见师父青灯一盏,译经著卷,通宵达旦,几度昏厥,慈心抹泪。
每天课后,我都会去塔内清扫尘埃。我伫立塔前默拜,若聆听大师教诲。我拾级而上,再逐层下来,虔诚的目光洒满梯台。那些盘旋的木梯,轮回着前世今生的因果。我静坐在梯格上凝望,看那些零落的尘埃飞舞,我就在飞舞的流里浮沉。我能听到那些尘埃落地的闷响,我看到蜘蛛悄悄织网。我从四面八方的拱洞里听到塔铃的脆响,流苏在风中飘扬。我能看到师父的窗阁,那高耸的经卷,枯槁的面庞,我的泪水把梯台打下了水窝。
公元713年2月,风寒似刀,古槐劲摇,一道虹光掠过经阁,遁走长空。我扔掉扫帚,撒腿直追。出得寺门,见繁华人间,熙攘往来。那虹光遥飘,向西而逝。此时忽闻寺内洪钟彻天,望中天大日,天地旋轉,时空逆转,人影如梭,万物飞逝。刹那间,市街顿失,沙飞石走,竟只身苍茫大漠,胡杨蔽天,西域极地,佛国忽现。恍惚间入定,钟声大鸣,梵音不断。我想,师父归去。师父是哪个?他就是唐三藏法师义净,一位翻经僧。他在遗书中说:“我死之后,如果成为土石,就化作你们的屋宅;如果变为树木,就覆盖荫护你们;如果作神作鬼,就资益你们的精气;如果变为花和药就加倍增添你们的灵寿……”送葬之日,香花蔽日,幡幛如林,仪车如流,僧士若海。后建灵塔并树碑留传以铭,多地有寺为记。
师父已归,独我塔寺。春秋无色,满树清辉。不灭灯盏,光暖经卷。每天晨昏我都会去拜塔,与你依伴。直到有一天,地动山摇,你开开合合神奇无限,年逾千岁依然屹立天地间。再后来,我听到了飞机轰鸣,到处硝烟弥漫,我看到了教室和黑板,到处朗朗书声……
忽闻人声喧哗,跨步门外。就在这一门之隔,一个清净,一个繁闹,两个世界,三生轮回。看街道,车水马龙,商贾云集。姑娘们花枝招展,小伙子潇洒帅气,孩子们活泼快乐,老人们安闲幸福。望佛门,苍木秀塔,青檐金殿,访客蚁串,香火弥散。我看到那曾经的小树已长成参天古槐,郁郁葱葱,深邃无边。恍惚之间,已是千年。
现在,在雨里,我就站在塔下,你含蓄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千年的夙愿,千年的轮回,就只为看你一眼。看到你,我的神经尽管仍留有疼痛,但我还是听到了塔铃铛的碎响,我知道这就是你隐藏千年的箴言。我看到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但都成为匆匆过客。即使他们把名字刻进石砖,也不及断碑残垣一片。我知道,我也会成为其中的那一个,终了会腐土人间,但我惜缘,就是再等千年,我仍会枯守成土,枯守成树,枯守成砖。我是羡慕这些泥土、绿树和青砖的。这是需要多么深厚的善缘德行,才能守你身旁,伴你风雨?细雨若绸,大木参天,残碑犹鲜,我俯身作拜。我想成为这遍地的一支绿草和繁密的枝条一抹,临风沐雨,晨昏前后,春秋左右……
清雨细风,缥缈浓淡。画里画外近远。当我回眸复盼,你依然在那绿树繁花间。在这样的一座城市,有你在,我愿意继续沧桑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