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的电影
2016-12-20杨耀峰
杨耀峰,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飞天》《西北军事文学》等。
一
张良告诉我,他要拍电影。我大吃一惊:“拍电影?你什么时候拍过电影?”张良说:“拍了不就拍过吗?我拍了多少婚礼?那还不是几个人一起耍耍吗?”“婚礼与电影不一样,婚礼是纪实的。电影可是艺术。你会导演吗?你会摄像吗?你会剪辑吗?你会作曲吗?”“不会可以学嘛!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拍电影的。再说了,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是许多人在一起各展才能搞的艺术。并不是要全手把式。”
张良虽然这样说了,我还以为他是随便说说而己,并不当真的。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张良拿了一个剧本,让我“看看,润润色,斧斫一下”,我才知道这狗东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我看了剧本,想对他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剧本,甚至连故事梗概也不是。可我看到张良眼巴巴的神情,心里一软,说:“还得修改一下。现在这样,也能……但恐怕拍不好。”张良兴致勃勃地说:“那你给改一下。”
我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抓紧时间给他修改剧本,其实也就是重写。
张良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乔县开着一家婚庆公司,并且成立了一个婚庆演艺协会,当选为会长,把全县几百家搞婚庆的都纳入自己的麾下,甚是辉煌。有一年,县上的民俗村寻找一位代言人,不知是谁推荐了他,竟然就如了愿。有那么几次,他对我说,以后要是在民俗村采写什么,你给我说,我给你联系采访单位。我说,你行吗?他拍拍胸脯,骄傲地说,我是它们的代言人,说话一言九鼎。他们谁敢不听我的。但我从未求他介绍过什么采访单位。后来张良的生意渐渐地做大了,开始拍些短剧或者专题片什么的。比如说给政法委拍一些小型的法制短剧,给一些有钱的单位拍摄一些反映它们单位职工精神面貌的短剧。张良拍了后很有一种成就感,常常在我面前吹嘘说,影视剧也就是那么回事,并不神秘。别人能拍,我们也就能拍。
张良这样的神态让一些人反感,但也有人说他这是性情使然,倒显得可爱。我与他的交往其实十分平淡,只是一年他找到我,要加入作家协会,我给他发了一张表,他填了,成了我们作家协会一员,自此才交往多起来。但说实话,我对他的艺术修养从来就不看好。一是他没有读多少书,二是他搞的婚庆活动纯粹是一个手艺人的活,与艺术相距甚远。
但这个搞婚庆的会长却要问鼎影视剧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写了剧本,交给他,他看了,笑说:“改得还算可以。不过,你为啥没有写出分镜头剧本?”我吃了一惊:“分镜头剧本?我不是导演,为啥要写分镜头剧本?”他呵呵一笑,说:“那有什么,编剧也可以写分镜头剧本嘛。”
我没有写分镜头剧本,张良也再没有要求,但要我在拍摄时跟上剧组看看,提些意见。碍于面子,只得抽出时间去看他拍摄微电影。
二
微电影拍摄的地点选在离县城有三十里地的蒲镇进行。事先张良已经看好了地方,并且与当地的一所学校进行了沟通。他还想请当地党委与政府出面营造一下声势,举行一个开机仪式,但当地党委与政府却因为没接到上级的通知,拒绝出面。张良十分恼火:“狗肉上不了席面的家伙。给他们脸上贴金,他们竟然不买账!世界上竟有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我说:“镇上不出面可能有他们的难处,我们就不强求了,关键是要拍出好的片子。别的事都是小事。”
其实张良想拉上权力机关,好在社会上扩大影响,最终想争取一些资金的支持。但这谈何容易?地方政府不支持,张良就草草地搞了一个小型的开机仪式。但张良的脸色一直阴阴的,心里憋着一股气。
这部微电影是根据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一个农家的姑娘,从上小学开始,就一直照顾着自己瘫痪在床的母亲,后来她去镇上的中学读书了,就把母亲带着镇上租了一间地方照顾。扮演六七岁的小姑娘有一个镜头是给母亲做饭时被灶坑里喷出的烟火熏黑了脸蛋,小姑娘要哭泣,可小姑娘却一下子哭不出来。张良一连拍了几遍都达不到效果。张良火了,忽然拿起一根木棒,在小姑娘屁股上狠狠地打着:“我叫你不哭!我叫你不哭!”小姑娘被打疼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手在脸上一抹,立时五麻六怪的。拍完了,放在小窗里一看,还真像回事儿。
张良十分得意:“怎么样?”
但拍十二三岁的姑娘的时候,有一个镜头张良却抓瞎了。因为母亲瘫痪在床,父亲外出打工,在家的小姑娘要把从地里收回来的麦子在风中扬净。小姑娘不会扬场。教了几次也学不会。而且在扬场的时候小姑娘要哭泣。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就是哭不出来。张良皱着眉头想办法。
“你想想自个儿碰上的委屈事儿,比如被人欺负了,比如别人家的姑娘回家有妈妈疼着爱着,有可口的饭菜吃着,可你回家了却还要做饭,还要给妈妈端屎倒尿擦身上,你难道心里感不到委屈?”
扮演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却叫了起来:“我不委屈!她是我妈妈,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
张良的脸子一下红了。他用手指揉着额头,在原地打转转。
忽然,张良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向姑娘的脸颊。姑娘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把我的眼睛糊住了!”张良却不管不顾,又端了一杯水浇向姑娘娘的面颊。这一下,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糊住了,她用手揉着,越揉脸上越脏,眼睛越睁不开,姑娘忽然就哇一声哭了出来。摄影的还愣在那里,张良猛喝道:“拍呀!”摄影的赶紧按下了按键。
片子剪出来后我看了,并不怎么好。张良把剧本里的一些情节拍进去了,但却没有拍出故事的蕴味。没有采用故事的一些细节。所以整个故事给人一种张狂浮躁的感觉。就像六月天空惊乍乍的打雷声,却没有一滴雨。但张良自我感觉良好,“争取一炮打响,”张良说,“世上没有干不成的事情。只要有决心,我们就能成就一番事业。”
我并不看好这部微电影。
谁知张良的这部微电影竟然一炮打响,在市上首映,然后又参加省共青团组织的微电影大赛,获得了特别奖。张良赴省上领奖,回来后他在名片上又加了一个头衔:著名导演。举行首映式时张良邀我一起去参加,因为我是编剧。但我拒绝了。张良感到奇怪,对我说,你可不要后悔。我说,后悔什么。不后悔。
张良获了奖。听说还有奖金,还拉了赞助,但张良自始至终没有给我付稿酬。我也碍于情面没有提说。
获了奖之后的张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对我说,下一步咱们继续合作,你写剧本,我当导演,咱们整出一部能参加全国电影节的好剧目,弄好了還可以参加意大利、柏林的电影节,还可以角逐奥斯卡金像奖。
三
张良获奖一个月后,我去农村采访乡村医生,创作了一部微电影剧本,反映乡村医生的辛苦生活与无私奉献精神,也联系了几家赞助单位。我把剧本交给张良。张良看了高兴地说:“好!好!这次我们拍成一个精品。”我希望他对剧本提出一些意见,但他没有,而是对我说:“你把分镜头剧本搞出来。咱们下面联系卫生局、主管文化的县长、文化局、精神文明办、宣传部、县文联,要求他们出资扶持。”我说:“他们为什么要出资?”张良说:“反映医疗卫生战线的事,卫生局能不闻不问?文化局、县委宣传部、县文联,他们都是文化的主管部门,他们能袖手旁观?!”“官场的事情比较复杂,你要人家支持,可能只是一厢情愿。人家并没有找你拍这微电影呀!是你自个儿拍的。如果人家不支持,你只能干瞪眼。”
张良不听我的话,骑着电动车在县城哧溜哧溜地乱窜,可没有一个单位一个领导站出来资助微电影。张良生气了,骂骂咧咧的,说:“他妈的,一个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点文化意识。”
好在有我拉的一点赞助,张良组织了一班人马轰轰烈烈地拍了起来。为了扩大影响面,张良举办了一个开机仪式,向县城各个单位发邀请信,请人们参加开机仪式。但到的人并不多。张良亲自主持仪式,并当场让航模飞机上天航拍,把现场气氛搞得热烈火爆。但在拍摄剧情时,张良却耍起了半吊子。剧情里有一出这样的戏:乡村医生采取善意的谎言欺骗重病患者,说他二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妻子还在某地,患者只有吃药好了后才能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患者相信了,服了药,本来是不治之症的病竟然痊愈了,患者要医生帮他寻找他多年前失踪的妻子,医生抓瞎了,去寺院里找主持讨主意,主持应当有一段生生死死、绝望与希望的高谈玄论,可张良却嫌这些对白罗嗦。“不要绕了,找一个二僧随便说几句就对了。”张良果然找了一个二僧,这二僧大字不识几个,只会说“人是死了,离苦得乐了,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我气得不行。“这不行。必须要找一个演员扮演和尚才行。”
但张良却说:“剧情交待清楚就行了。”
我说:“出家人的道白是点睛之笔。你现在这样拍会毁了全剧的。”
“毁不了。不就是一个和尚吗?用二僧代替也说得过去。”
更为荒唐的是,张良这次拍摄是大撒手。不再对每个演员提什么要求,只是要大家尽量演好。他不作提示,不进行示范,也不谈要点。他说:“不管你们如何理解剧情,只要按照你们理解的演出来就行。”有一个饰演小混混子的青年不知怎么就演成了太监样子,惹得人们哈哈大笑。张良不笑,手里提了一根木棒子,要打青年人的屁股。没有想到却被他夺下棒子,在他屁股上揍了几下。张良闹了个大红脸:“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快把你的娘娘腔改了去。”
我不明白张良为什么不导演。张良说:“这叫无为而治。最有效的管理方式。也是最好的导演方法。”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当导演了。对不对?”
张良说:“你看我对许苹导演了没有?没有吧?可人家演得不是挺好的吗?”
许苹是微电影里的女一号,一个十分漂亮的少妇。在拍摄现场,许苹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圈人在打哈哈。而许苹的笑声也格外地嘹亮悦耳动听,如同一只叫声清脆的百灵鸟。我发现稍稍闲暇的时候,张良总在偷偷打量许苹,眼里的意思丰富极了。
在拍到一半的时候,我提醒张良,这部微电影可能白拍了,如果要过关,可能得另拍。张良大不咧咧地说:“好着呢。”
但这时候张良已经把心思操在许苹身上了。张良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发牢骚:“他妈的。演员是我请来的,请来的演员竟然不领我的情,与别人打得火热。”与许苹打得火热的是演小混混子的青年强子。可强子长得五大三粗,张良是奈何不了人家的。张良奈何不了强子,就给许苹脸子,有时候无缘无故地训斥人家几句话。许苹是一个乖觉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张良的心事,就凑过去与张良套近乎,有时候还在他的身上挨挨蹭蹭的。张良很受用,脸笑成一朵花。当着大家的面说:“许苹,我张良可没有潜规则你,对不对?”
有人起哄了:“张导想潜规则女演员了。”
“许苹,你可要小心呢。张导是一个色狼呢。”
“张导,你可要小心,许苹的老公可是公安干警。”这是强子说的,他一脸诡谲之色。
张良吃了一惊:“许苹,你老公真是公安干警?!”
许苹笑得捂着肚子,却不说什么。
事后,张良对我偷偷地说:“你说许苹的老公真的是公安干警?”
我不置可否。“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你问这干啥?”
张良嘴里嘟嘟囔囔:“你这是啥话?!”
我明白张良的心思,但我却不能揭穿。
四
自然,这部微电影拍砸了。我们看样片时,发现到处都是漏洞:没有波澜,人物性格不鲜明,拍摄角度有问题,声音含混不清。摄影的说最后可以配音。谈何容易?我提出来另拍。但张良却说,拍续集吧。他让我写本子。我说:“你能导吗?”张良说:“《带着妈妈上学》不是我导的吗?不是获了奖吗?”我说:“那是你导的,而且也获了奖。但你明白,你的奖是特别奖,不是人家奖项里面的奖,只因为你的故事是真实的,也感人,才给了一个奖,你当是你导得好?”
张良这下才蔫了。
但张良从此再不提乡村医生的微电影,也不提重拍一事。自然,他没有任何负担,赞助是我拉下的,剧本是我写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干的。他拍好拍坏与他无关。我看他这样,就让他把拍坏的瞎好剪出来。他答应了,说是送到市上请人剪辑。但过了一个月后我问时,他却说还没有。后来我天天催,他终于拿出一个前十场的片子,让我看,说是从市上传回来的片子。但内行人却说,这是用绘声绘影搞出来的片子,不是用AE剪的。我看他纯粹是糊弄人,就让别剪了。他也就顺坡下驴,从此再也不管这部微电影了。
我自认倒霉。
后来,我找了一个摄像师,重拍了一些镜头,好坏把片子剪了出来。
这件事過去后,我很长时间与张良没有联系,但是有一天,忽然来了两个公安干警找我。我大吃一惊,问他们找我干什么,我又没有干犯法的事情。他们笑说,是找我了解张良的一些问题的。原来张良被他们抓了,他们之所以抓张良,是因为张良牵涉到一桩强奸案中。而强奸案的受害者就是许苹。干警说,据许苹反映,在张良拍摄微电影时,就对她心存不轨,企图非礼她。我说:“你们找我可能找错了。拍微电影是实,但张良是不是有不轨行为,我并没有发现,所以作不了证。再说了,我们在一块儿,有时候说说笑笑,打打嘴仗而已,谁也把话不当真的。我记得他们当时好像说过什么潜规则什么的,但大家都只当笑话,谁知道这个张良竟然在后来付诸实践了,真是不可理喻。”干警们让我写一个证明材料,证明张良当时说过潜规则的话。我拒绝了。干警们也不意外,说,写不写无所谓。不过你这人我们还是觉得正直。我问会不会给张良判刑?干警说,关押几天就可以了,再说也是强奸未遂。
过了一个月后,我在大街上碰到张良,他看起来脸色不绿不红的,目光中透露着一种高傲与睥睨一切的神情,还是那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我问他最近在哪里发财?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摇着说:“老杨,你是个好人,你救了我。你要是作了证,我可要倒霉了。”我装作一副懵懂样,说:“你说啥?我不明白。”张良笑说:“我知道你是拿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佩服你的人品。”
张良把我叫到街边一个小饭馆,要了几样小菜与几瓶啤酒,与我吃喝起来。他不停地向我敬酒,我只喝了一杯就放下了。张良一个人整整灌下去两瓶啤酒。喝酒中间,张良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与许苹的事情。
五
前不久,张良翻看拍微电影的花絮镜头,看到许苹与强子搂抱在一起照相的镜头,禁不住妒火中烧,打电话约许苹在饭店喝酒。席间,张良问许苹为什么不与他发展关系,为什么与一个混混子关系密切。许苹十分吃惊,说张导你醉了吧。张良忽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没有醉!你是我请来的吧?我是导演吧?人家女演员都与导演干什么你该知道吧?什么叫潜规则,你知道吧!可你为什么就不能与我潜规则一下?”张良说到这里眼前的景物都晃荡起来。他忽然看见面前的许苹成了一只妖艳的狐狸。他惊叫起来:“啊,你终于显原形了!原来你一个狐狸精!”说着就扑过去把许苹紧紧抱住……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身边站着几个穿公安服装的干警。
张良在派出所关了一周。一周后,张良出来了。伴随着张良的出来,全城都在传播着他企图强奸女演员被公安机关收审的新闻。张良在家里呆了几天,最后又出现在大庭广众中间。好事者问他为什么进的派出所。张良哈哈大笑说:“还不是酒惹得祸!”好事者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张良哈哈大笑,再不言语。
我问张良以后还拍不拍微电影。“拍啊。我还没有尝到潜规则的味道呢。”张良说,“他妈的,许苹的老公并不是公安干警!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骗老子!”
这回轮到我无语了。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