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往事
2016-12-20章青定
文◎章青定
珍珠往事
文◎章青定
她只想诚恳地为18岁的自己道歉,替23岁的自己邀请他,请允许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
陌生人来安慰
人在无聊的时候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常喜就在同城论坛上发布了一张帖子说:“失业又失恋的人生,好想结束它。”
如果她在居住的小区里这么叫,十之八九不会有人搭理她,可能还会有被扰了清梦的人探出头叫她快点儿去,可是在网上,有很多人热心地冒出来劝阻她,他们不惜说出自己更伤心、更惨痛的经历安慰她,还有一个愣头青说:“你在哪儿?要是你没钱了我可以请你吃饭。”
虽然常喜想死是假的,失恋也是假的,她的上一个男朋友已是大三时候的事了,可是她的失业是真的。失业前的常喜是个业余的小会计,业余是指她的水平,大学四年的会计课程好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不仅将前公司的账目做得一团乱,也将自己的财务管理得一团糟,所以此时的常喜觉得有一顿免费的饭也是好的。当然她还保有一丝警惕,她将地点选在了一间人很多的餐厅,她想,一个在网络上随随便便请女生吃饭的人也许是个危险分子。
但来人有一张真诚的脸,善良和诚恳都写在脸上,他在一见面就掏出他的身份证递给常喜看。这个名叫罗大川的人还花了半个小时来开导常喜,告诉她未来很精彩,人生要向前看。直到常喜看着已经滚起气泡腾起香气的火锅按捺不住地问:“我可以开始吃了吗?”
常喜烫了几片鲜红的肥牛,又捞起几根银白的鱿鱼须,罗大川仍没有放弃他的开导,他说:“人生就像蚌养珍珠,经历过痛苦,开始的石头和杂物就会变成美好的事物。”常喜抬起头,她简直不能相信时至今日仍然有人用这么老土的形容,但是吃人嘴短,于是她敷衍地说:“是啊是啊,你说得对,谢谢你。”
那天他们分别的时候,罗大川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酒足饭饱的常喜笑眯眯地点头说:“好多了。”
有情人爱垃圾
罗大川是个很老派的人,除去他居然会在网上邀请女生吃饭这件事,他发给常喜的都是一些被转烂的励志短篇、心灵鸡汤,还有一些招聘信息,常喜看到要求中的那些熟悉的专业字眼儿,就丧气起来。
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她跟罗大川说:“我不想再做会计了。”
罗大川问:“那你想干嘛?”
常喜决定做个手艺人,她开了一家小小的淘宝店,卖珠子,她把那些从小商品市场进回来的“珍珠”串成项链、手链、发饰,厚颜无耻地写上“媲美大溪地黑珍珠”,她心里有点儿虚,于是只标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她想,40元的东西该不会有人以为是真的吧,付款的人都是愿者上钩。
罗大川借了一辆小面包帮她运两大袋珠子,他勉励她说:“有目标就好,加油干。”他铺好常喜的背景布,摆好她买回来的两小盏灯,开始咔嚓咔嚓拍照,他是个取光很熟练的高手,看得常喜大加赞叹,罗大川说,这是替赵嘉蓉拍照片练出来的。
从他们吃的第一顿火锅开始,常喜就从罗大川的描述中推测,他是赵嘉蓉的“备胎”。赵嘉蓉在被前男友伤害、和现男友吵架、工作不顺心情郁结这样的时刻就会来找罗大川。她搭飞机来,罗大川就会在那一整天都仰头看天;她乘火车来,罗大川就在上班间隙刷八十遍列车时刻表确认他没有记错接站时间。
常喜去过罗大川家,他家俨然是赵女神的小型根据地。女神留下的东西很多,姜黄色的围巾、墨绿色的帽子,如果由常喜来穿就会像一只麻布袋的灰色羊毛长大衣,还有一盆快死的宝石花。常喜想碰碰它们中的某一样,罗大川就英勇地出来阻止,说“不能动”。常喜说:“我替你把它重新养活。”罗大川说:“可以,但你不能将它搬走。”
他爱赵嘉蓉,连她留下来的垃圾都爱。
尾生的柱子
常喜真的开始帮他养那盆植物,她隔一段时间会去罗大川家敲门,那盆宝石花要浇水了,它要晒太阳了,它要挪到背阴的地方去了。常喜在浇水的一瞬间看向罗大川,他盯着那盆植物笑得喜滋滋,大概是想起了赵嘉蓉。
有时常喜也会为别的事去找罗大川。不会记账的常喜有一双匠人的巧手,经过她的穿线造型,她那些40元钱的“大溪地珍珠”销量很好,她常去拜托罗大川帮她运货、拍照、P图。在罗大川俯身拍照的时候,常喜看着罗大川的头顶,会在心里叹息:这个人活得真累啊!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爱的人也求而不得,却偏偏还要去拯救生命里出现的其他人。
常喜说:“罗大川,你要学会冷酷、杀伐决断,成功人士都这样。”说着,她将手恶狠狠地劈下去,但常喜也不会冷酷,她表演的决断像砍西瓜,一掌不小心劈到罗大川的脑袋上。
罗大川只是摸头,笑笑。他不是个能冷酷起来的人,甚至稍嫌保守温吞,大学毕业七年,他只待过一间公司,只爱过一个人。“成功是给你们这样聪明多变的年轻人准备的。”他对常喜说,这种时候他的语气里有点儿沧桑。他的少年气只对赵嘉蓉,接到赵嘉蓉电话时,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想吃李记的排骨酥吗?好,我马上出门去买。放心,我会用保鲜袋分装好的,还有冰袋。”
罗大川拿起围巾和手套出发,常喜赶紧站起来跟上,说她也想尝尝让赵嘉蓉念念不忘的味道。李记的门口排着长队,队伍蜿蜒,罗大川说:“太冷了,你先回去吧,我多买一份,明天你来吃。”常喜摇头。
他们缩着肩站在冬夜傍晚的寒风里,冷得连手机都不想掏出来,常喜就给罗大川讲笑话打发时间,罗大川捧场地笑得见牙不见眼。常喜知道,那笑容一大半是因为他在替女神挨饿受冻的满足,只有一点点是因为她的卖力表演,她有点儿惆怅,但努力讲得更大声。附近商家红彤彤的灯笼照着她浮夸的笑脸,还有心底的那点儿怅然。
常喜后来又跟着罗大川替赵女神跑过好几次腿——去李记排队买过酥;拿着赵嘉蓉的身量尺寸去曲折的小巷子里找老裁缝替她做衣服。她还目睹过很多次赵嘉蓉隔着电话对罗大川的抱怨或倾诉,罗大川蜷坐在那儿,将整个人都尽可能地贴近手机,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常喜坐在一旁,看着拍到一半的假珍珠,心里想起那个叫尾生的人,那个与女子相约,大水至女子仍未来,最终抱柱而亡的人。他一直被当作守信义的代表,但常喜想,那女子对他有情义吗?如果有,怎么会这么久仍不来赴约?为一个对自己无情义的人而死,太冤屈了吧。常喜觉得罗大川就是尾生,而自己,是那根柱子,陪他固执地等,和他一起泡在大水里,再默默地看着他在自己身边死去。
给你讲段旧事
赵嘉蓉在一个夜里突然到来,这次她没有提前通知罗大川前去接驾,她敲门时,罗大川在替常喜的新货P图,常喜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他。
进屋后的赵嘉蓉宛如女王巡视领地,她目光落到常喜身上,笑起来,招呼道:“小朋友,你好。”
没错,是小朋友,和高挑健康,带着一股强悍之美的赵嘉蓉比起来,常喜真的像个小朋友。
被巨大惊喜笼罩的罗大川反应过来后,在一旁殷殷询问,“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不高兴吗?”“吃了吗?想吃点儿什么?”赵嘉蓉想了想,扯过一张纸点了单,那几家店散布各处,常喜在心里冲她翻起了白眼。
常喜本要跟在罗大川身后出门,赵嘉蓉却叫住她:“小朋友,我点的是三人份,一起吃完再走嘛。”
常喜本来觉得自己和赵嘉蓉同处一室会很奇怪,但赵嘉蓉十分开朗,她仔细看罗大川还没P完的图,转头对常喜说:“你的手艺吗?真棒。”她和常喜讨论起服装和护肤,生活中细微的惊喜和烦恼,她还兴致勃勃地画出几款项链建议常喜试做,常喜觉得自己也要喜欢上赵嘉蓉了。在这突然生出的亲近感里,常喜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罗大川?他那么爱你。”
赵嘉蓉露出了一点儿奇怪的笑容,她说未必吧,她不过是罗大川心头的一块顽疾,还没来得及治好。
她和罗大川曾经是爱人。在赵嘉蓉24岁的一个夏日,他们约好在一间饭馆吃午饭,庆祝罗大川人生的第一次升职,但罗大川为了送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回家而爽约,甚至忘了通知她。那天她等待的那间饭馆发生了煤气爆炸,如果现在去网络上搜索,还能找到一张赵嘉蓉衣衫破损满脸惊惶的照片,她被一个陌生的灰衫男子背着,在路旁等待救护车。等罗大川联系她时,是两天后,她的腿骨已经打上了夹板,手臂上的那一块烧伤正需要密切注意是否感染,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她在病床上平静地回答着罗大川,腿会好的,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手臂上的伤疤去不掉了,但和其他受伤的人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那场事故之后,赵嘉蓉确实还能健步如飞,胳膊上那一小块发红褶皱的皮肤也并不足以让人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但她的心像是出了问题,她没办法再相信罗大川,也没法再依赖他,这个会为一个陌生人而忘记她,危难之时找不到他的人。她和罗大川分手了,她对他的爱意未尽,但夹着怨恨,罗大川对她余情未了,又心怀愧疚。
“他想补偿,而我想证明,证明自己很重要。我说他心里有顽疾,其实我也一样。”赵嘉蓉对常喜笑笑,“不过这次我是来和他道别的,我交了一个很相爱的男友,要结婚了,我不再需要在罗大川这里找证明。”
赵嘉蓉站起身,开始收拾她的围巾、帽子、大衣。她说:“我就不等罗大川回来啦,刚刚看到他,我发现要我当面跟他说这些挺难的。”
临走前,她对常喜伸出手,说:“祝我幸福吧。小朋友,祝你也能治好他的心病。”
如果蚌不能生出珍珠
常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治好罗大川。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一次出逃。那是个大名鼎鼎的补习学校,安着栏杆的教室,无处不在的监视,回个头说句话吃一粒话梅都要被拎出来扣分的地方,常喜的父母费了很大的劲儿,跨了一个省把她送去。常喜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跑了出来。
她不是为了自由,她是为了她的“爱情”,她那时的爱情是周豫,现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她犹疑了一下,不确定是否是这两个字,可那时,这个名字足以叫她生出天大的胆量。
周豫在这座城市读大学,常喜坐夜间的火车,在中午时到达周豫的学校。周豫看见常喜,吓了一跳。他们在学校外吃午餐,一起的还有周豫的几名新同学。说来也奇怪,明明几个月前大家都一样坐在教室里昏天黑地,但现在他们好似眨眼就忘了那段记忆,像在动物园围观猩猩那样感叹:“啊!五点半起床?真受不了。”“你们多久休息一次?一个月半天?”
周豫上课,不许她跟着,她就只能在校园里游荡。校园里有许多小而美的巴掌脸,在活泼的空气里生机勃勃,不用在五点半的清晨丧气地起来背书,不用因为上课时看了一眼窗外被拎到走廊上罚站,更重要的是,她们都离周豫近在咫尺。所以周豫对她说“散完了心就快回去吧”时,常喜说不。
常喜留了下来,大学旁边就是科技园,她在里面的一间食堂找了份工作,不用学历证,只要一张身份证证明她满了16岁,再去办一张小小的健康证,常喜就带上红帽子、围上白围裙站在窗口给科技园成群的男女打起饭来。
科技园的男女们大都有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说“小妹,我再来一份咕噜肉”“靓女,菠萝排骨打多点儿吧”时几乎不会抬头看眼前这个“靓女”的脸。
只有罗伯特正眼看她,问:“你几岁?这么小就出来工作了?”
常喜给他白眼,不过罗伯特不介意。他对许多事都不介意,食堂的大叔大妈们喊他“萝卜头”,他也笑嘻嘻地答应;菜里有头发,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摔到窗口大喊大叫,只是捧着碗,递到常喜面前,像教导主任那样絮叨:“小姑娘,这是你的吧?头发要全部塞进帽子里,垂两绺虽然好看,但被你们经理抓到是要扣工资的。”
常喜觉得,这样的人要么很愚蠢,要么一帆风顺所以天真。如果让他来试试高考失败、恋人开始疏远他、已经后悔出逃的生活却不敢回去,他还能笑呵呵吗?是的,常喜已经开始后悔了,现在的周豫像条滑溜溜的大鲶鱼,在大学校园里踪迹难寻,他躲避着常喜,而常喜在日复一日烧萝卜、炖白菜的气味中也厌倦了站窗口的大人生活,但她不敢回去。
常喜的不服气冲口而出,罗伯特惊讶地盯着她,说:“小姑娘原来是离家出走,厉害啊。”这个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家伙没有教育常喜,他兴致勃勃地坐在食堂里,听常喜讲她属于少女的喜怒哀愁。常喜看着他专注而鼓励的眼神想,周豫要能像他这样耐心地听听自己说的话该多好,而眼前这个人,如果能一直在她的生活里多好。
父母、班主任和补习学校所在地的警察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现的,他们黑压压地站在窗口前看着戴小红帽的常喜,当时常喜正往一个女白领碗里舀一勺小排,常喜母亲呆滞了片刻,爆发出哭声。
常喜其实早就想家了,但那一刻,她死死抱住食堂的柱子,想奋力挣开父亲。她瞪着罗伯特,这个辜负她信任的家伙,母亲和老师正对他弯腰致谢。
常喜砸烂了他的手机,少女的暴戾在那一刻展露无疑,她知道罗伯特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是请假和迟到,他是个热爱工作且惧怕失去工作的好青年,刚刚换来人生的第一次升职。她在父母的道歉声里高声说:“如果罗伯特愿意送我回到学校,我就走。”
在送18岁常喜回学校的路上,罗伯特给她讲了一个老土的,关于痛苦和珍珠的比喻,人总是要经历挫败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18岁的常喜听不进去,她只是在一路的河流和树林之间,天光和夜色之间,想:当一个成熟的大人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可以自地留下,自由地爱人。
常喜听见了门外罗大川买完食物归来的脚步声,她将桌子上的珍珠汇集起来,准备跟罗大川讲一段关于珍珠的往事,告诉他自己还是没能变成一颗真正的珍珠,没有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也不一定能随心地爱到一个人,但她不会再像18岁那年一样,赖皮、蛮横地要求他请假和她同行,她只想诚恳地为18岁的常喜道歉,替23岁的常喜邀请他,请允许她走近,看一路山川河流。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