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三朵纸玫瑰
2016-12-20风为裳
文◎风为裳
枕下,三朵纸玫瑰
文◎风为裳
纸玫瑰永远不会枯萎,因为它从来就不曾真正绽放过。
归去来兮
“16岁”那年的春天,我去了那个水乡小镇,雾气朦胧中,青石板路潮湿腻滑,一树一树的桃花洇晕着我湿漉漉的心情。
小巷深处的黑漆门紧闭着,我敲开,进去。这是卢浅草的家。
开门的是个高个子男孩儿,他正背着书包打算出去。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遭,然后从我身边挤了出去。
卢浅草躺在床上,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示特别的欢喜,也没有特别的感伤,就如家里来了个使唤丫头。她淡淡地说:“你的屋子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点头。她的身上有紫檀的香味。我并不喜欢。
转身出门时,她说:“锦兮,今年你15岁了吧?”
“是16岁,还差10天我就16岁了。”还差10天就15岁的我这样说。我就是要她记错,或许没记住女儿的年龄可以让她的心里生出一点儿内疚来吧!
睡在梦里,可以听到船划过水面的声音。想起白天从我身边闪过的那一双眼睛,心里有恨。
他是叶易,父亲说过的。
想起父亲,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感觉他仍用热热的大手抓着我冷冰冰的小手,轻声说:“锦兮,你看过《红楼梦》的,到了你母亲那儿,要学会像黛玉那样,察言观色,低头做人。”
父亲的手一点点变凉,我眼里没有泪,唯一的感觉是心也在变冷。
从小村到小镇的路并不遥远。可是我却是15年没有见过这个叫卢浅草的女人了。
曾经妖娆
卢浅草是个妖娆的女人。父亲唯一一次醉酒时,在我面前提起她便用了妖娆这个词。
辗转从邻里听到父亲与卢浅草的故事。
她来小村时,瘦得皮包了骨头,只有一双眼睛,桃花一样媚气空灵。老人们说,那是专门蛊惑男人的眼睛,没人逃得出去。
父亲是个老教师,虽识了些文墨,但家徒四壁,一直未娶。恰巧遇了她,收留了下来。一箪食的恩泽与一瓢水的妩媚,两个人便情投意合起来。
隔年生下了我,小日子原本会像门前的河那样悠长。
她从不说她来自哪里,也不说前尘是怎样的。
父亲也不问,或许是怕问。
但该来的总会来。一个俊朗的长衫男人站在父亲寒酸的小屋门外时,父亲就知道梦醒了。
卢浅草叫来人“哥”,可那眼神分明不是兄妹那么简单。父亲出去打酒。回来时,卢浅草哭成了泪人。
男人一句话没说,走了。卢浅草便常常站在河边望。那时的我只晓得在屋里的小床上哭,不知道人生有多少变数。
终于有一天,我和父亲在春天的青草味道里醒来时,身边空空荡荡。
卢浅草和人私奔了。村人说:长那样一双眼睛的女人,注定是不会为任何男人恋栈的。我一天天长大,村子里的人看了我百无厌倦的一句话就是:“锦兮的这双眼真像她妈!”我站在家里那破旧的小镜子前照来照去,不曾看到那种叫做“妖娆”的东西。
几许沉默
在这个家里,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使唤丫头。叶茗革在饭桌上问我还想不想上学时,叶易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我低了头说:“不了,我对读书不感兴趣。”
卢浅草总是爱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病,也没见她喊过疼或者吃过药。只是那样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我也看不出她眼里有妖娆,相反,有的只是倦怠,即使与叶茗革说话时,也是这副表情。
我在厨房洗碗时,叶易走了进来。“你该去上学。镇里的好多女孩儿都上了学。”
“不用你管。”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他在我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走了出去。
我回到我的小屋时,床上多了几本书。巴金的《家》、《春》、《秋》,干净,微黄,上面有清秀的蝇头小楷。
这是我不曾读过的。父亲教我的不过是些《四书》、《五经》、《烈女传》。我也曾经是个很好的学生,开明的父亲送我去另一座小镇最好的学校读书。那时我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到卢浅草,我恨她。
这个家里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说话似的。叶易不与卢浅草说话,也极少与叶茗革说话。而我,则是人问则答,不问绝不出声。洗衣做饭,我当自己是个使唤丫头,在这个家里混一口饭吃。然后等待自己长大那一天,被一个男人带走,如此而已。
叶易每晚学习到很晚,他一定学习很好的。收拾他的房间时,他的抽屉里有好多的书。
我从没叫过他“哥”。而他,也从没叫过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妈”。
午后,两个姓叶的男人都出去了。我站在院子里洗衣服。卢浅草坐在了门前的藤椅上。
“锦兮,你爸和你说起过我吗?”
我摇头。她叹了口气。“他一辈子不续弦,大概是我伤他太深吧?”
“他不续弦是怕我受气。”我不想让眼前这个女人自作多情下去。
“你别这样怨怨艾艾的模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你是我生的,这也是你的命。”
“我的命就是被亲妈阿猫阿狗样扔下和别的男人私奔?”
卢浅草的眼神凌厉地瞅了我一眼:“你跟谁说话呢?”
“我在跟给我饭吃的主人说话,当初你也是这样的心思嫁给我爸的吧!”
她风一样站在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她的手纤细柔软,保养得很好,却打得我很疼。
落定前尘
院子里的一树桃花落了。叶易突然对我说:“带你出去转转吧。”
石板路两边斑驳的青墙,在视线中缓缓地蜿蜒,小镇恬静、曼妙、悠然、飘逸,似一帧淡墨疏笔的小品,我站在河边用耳朵倾听潺潺流水轻灵的细语。
叶易说:“别太难为卢姨,她的日子不多了。”
我的眼睛被河水刺了一下,太阳太烈了。
“你叫她卢姨?”
“她不是我妈。
“我爸和卢姨青梅竹马。两家从小给他们订了娃娃亲的。后来卢姨的父亲生意败了。而我的爷爷明哲保身,让父亲娶了我妈。卢姨躲到了乡下。
“我爸去找卢姨那会儿,我妈得病去世了……”
叶易的眼里波光粼粼,前尘往事在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在他的口中却波澜不惊。
“卢姨的肝不好,已经没救了。你回来,其实她是高兴的。”
原来妖娆女子心里是有真情的,在她爱的人面前,那妖娆才会如桃花般开得红艳艳,我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回家的路上,叶易拉了我的手。他的手也是那样热热的。
“我希望你能去上学,你的路还很长。”
吃晚饭时,我对叶茗革说:“伯伯,我想去上学。”
我不再恨什么,如果上天只给我这一小段日子可以陪陪她的话,我不再恨什么。
风过桃枝
我的腰身如桃枝一般柔软起来,我的眼神桃花一般明艳起来。学校里,常常会有男生追上来,吹着很响的口哨,或是围着我说要和我交朋友。每当这时,叶易就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拦住那些男生。
“她是我妹,再敢动她一下,小心挨揍。”
叶易说这番话时,我总是偷偷地乐。水乡的男生到底不是嚣张的,不然不会被他纸老虎式的威胁吓到。
我同两个与我毫无血亲关系的男人成了一家人。卢浅草走的那天,我喊了她一声“妈”。她的眼里只剩下了枯槁。不知道到了那里,她会不会见到我父亲。
如果见到,我希望她不再妖娆,如果她没爱过父亲,她不该掠去他的爱。
和叶易说起这些话,他说:“你怎么知道你的父亲不幸福呢?至少他爱过一个女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满是执著。我仔细看着眼前这个18岁的大男孩儿,他远比我想象的成熟。
“锦兮,爱是件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就像那个烟雨迷蒙的清晨,我开了门,你那样单薄无助地站在门前,那一刻,爱突然降临。”
我握住了他的手。当初怀着一颗复仇的心踏进这个家门,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结局。
叶伯伯很疼我,他常常想念卢浅草,说话间会说起他们小时候如何如何,是的,父亲和母亲是没有小时候的。他说,母亲走了,老天派这么像她的一个乖女儿来陪他,也算仁慈。他的眼神很让人心疼。
叶易似乎开朗了许多,有时会滔滔不绝地给我说新看的书如何如何,说完还不忘表扬我:“锦兮,冰雪聪明。将来也会是个奇女子。”少年的意气风发写在他的脸上。他被保送上北京读大学了。
而我,暗暗给自己加油,不过两年,我也会去的。
花自飘零
生日那天,收到叶易的信,信里夹着一朵纸叠的玫瑰。他说,三年,他会为我叠三朵纸玫瑰,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是的,三年,我一定要奔跑着赶上他。
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叶伯伯。每晚,我都会挽着他的胳膊去散步。踩在青石板路上,听着河水哗啦啦地流淌,他回忆母亲的往事,我讲述叶易的近况。思念让我们变得很亲很亲。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转瞬即逝。就快与我的易哥哥在大学会面了。他说毕业后,要在那座城里找一份工作,等我把书读完。我抚摸着那三朵纸玫瑰,向往着把自己献给易哥哥的那一刻。我21岁,我的易哥哥23了。那一年寒假,我悄悄对他说:“要了我吧,我愿意做那一朵玫瑰,为你最浓烈地绽放。”易哥哥推开了我。
“爱情有着更深的内容。我不想像父辈那样冲动,给你带来伤害。我们还有将来。”
我对叶伯伯说:“如果我也离开这个家,你该怎么办呢?”他指了指柜子上母亲的照片,“有浅草就够了。”我的眼睛湿了。
在最后时刻,我找了老师改了志愿。我报考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时,叶易兴冲冲地去取。回来一脸愤怒。“章锦兮,这就是我等你三年的结果?”
我面无表情,收拾着东西。他一把拉住我。在小镇的青石桥上,他问:“为什么?”
我说:“小时候村里的老人们就说,我和我妈一样,是个眼里妖娆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会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的。是的,她们说对了。我喜欢上了别人,你认识的,我们班的梁昔文,我要跟着他去。”
叶易的眼神要杀人,“你说的都是真的?可为什么你不早说?”
“因为我要吃你们家的饭。”我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锦兮,你真的那么爱他吗?”
“是的!对不起……”我咬着牙,他颓然松手。
我从来就是这小镇里的过客,起程时,我在枕下留下了叶易送我的那三朵纸玫瑰。叶易前一晚就连夜离开了。纸玫瑰永远不会枯萎,因为它从来就不曾真正绽放过。我希望在叶易心里我就像这纸玫瑰。
我再不会回这个家,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拒绝他是因为我不再纯洁,叶茗革——他的父亲、我的伯伯——在一个烟火朦胧的夜晚喝醉了酒,把我当成了卢浅草……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