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母亲心底的那条天路
2016-12-20风为裳
文◎风为裳
★家人家事★
通往母亲心底的那条天路
文◎风为裳
她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她知道进了监狱的人,都是犯了错误的坏人,但她恨不起来,因为,那个坏人,是她妈妈……
“你姥和你姥爷骗你呢!”
5岁时,她跟邻家小朋友玩儿,最顽皮的小强问:“彩彩,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你怎么没有爸爸妈妈?”她伸手推了男孩儿一把,说:“你才是天篷元帅猪八戒呢!”
她跑回家,问正在拨青豆的姥姥:“我从哪儿来的?”姥姥扶了扶老花眼镜,瞅了她一眼,低头拨了两个青豆说:“你呀,是你姥爷在咱家的花园里用铁锹挖出来的,晚上天黑,没人时,你姥爷想挖银子来着,结果一锹就挖出你来了。”
她撇撇嘴,“净骗人。”那晚上,她缠着姥爷问,姥爷指着电视上正在演的拉萨,布达拉宫,说:“你爸你妈就在那儿,在那修公路呢,那儿的天哪,可蓝可蓝了,就像……就像大海……”大海她没见过,姥爷接着想比喻,“就像,就像你姥姥花园里的兰草一样蓝。”她噘了嘴,兰草一点儿都不好看。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在哪儿了。她跑出去,向伙伴们宣布:“我爸我妈在西藏呢,那的天可蓝可蓝了,像我姥姥种的兰草。”小伙伴们自然不知道哪儿是西藏,但是觉得她真幸福,有那么远那么远的爸爸妈妈。小强说:“彩彩,那你也会去吗?”
她想了一下,说:“当然啦!”
接下来的日子,她很留意电视,电视里出现西藏的画面,她便会喊姥爷。姥爷搬了板凳,坐在电视前给她讲那仿佛在天边的故事。
姥姥进来,看见了,总会长长地叹口气。然后她就会收到妈妈的来信了,信里说的都是修路的事,妈妈说,等那条路修好了,她就可以去拉萨了。
她出去跟小伙伴们分享或者说是炫耀这个消息,但有个女孩儿瞪着眼睛说:“你姥和你姥爷骗你呢,你妈蹲大狱了。”话音刚落,跟彩彩最要好的小强走过去,狠狠地把那女孩儿推倒在地,说:“苏彩彩的爸爸妈妈在西藏修路,我爸我妈亲口告诉我的。”
她抬头看了看小强,又看了看那女孩儿,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那个坏人,是她妈妈
10岁的那年冬天,她第一次跟姥姥舟车劳顿地去一个叫依安的地方,她不问姥姥去干什么,只是怯怯地拉着姥姥的手,沉默地跟在姥姥身后。围墙真高,门真小,她跟姥姥进去,那些警察叔叔的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很多女人穿着灰格子衣服,梳着一样的头发,其中有一个向她和姥姥走来,眼倏地亮了一下,又黯了下去,蒙上了一层水雾。姥姥推了她一下,说:“叫阿姨。”她怯声声地说了声“阿姨好”。她坐在她们身边东张西望,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姥姥说:“彩彩上学了,当学习委员,学习上的事一点儿也不用操心,跟你小时候一样,就是有点儿倔,不爱说话。”女人抹着眼睛,手接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蛋,她不习惯,往后闪了闪。
依安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她跟姥姥回到家,把手脚都冻了,感冒发烧,她听到姥爷埋怨姥姥:“说不让你带她去,你偏带,她还小……”她听不清姥姥在说什么,却想起高墙里女人那双忧郁的眼,想起左右邻居在她背后说的话:“彩彩越来越像她妈了。她妈若是不出那事,现在没准都是明星了……”
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呆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发呆。姥爷依然会给她讲那个叫西藏的地方,说她爸她妈如何如何,她便应承着姥爷,说“你看拉萨多美呀,简直就像是天堂。”她还说:“你看我爸我妈多没良心,也不说带咱们去那看看,姥爷,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一定带你去西藏,咱们还要去布达拉宫。”姥爷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夏天来时,姥姥收拾东西要出门,她知道姥姥又要去那个叫依安的地方,便拉住姥姥的衣襟嚷着也要去。姥姥问:“你去干嘛?”她说:“我去看那个阿姨,我知道,她特别喜欢我。”姥姥的眼睛湿了,叹了口气,给她准备出门的衣服。
阿姨换了短袖,人显得很精神。拉着她的手问:“彩彩,喜欢阿姨吗?”她点点头。阿姨压低声音说:“能叫我一声妈妈吗?”姥姥低声说:“秀阳!”她低了头,半晌,用很小很小的蚊子声叫了声“妈妈”,阿姨又是笑又是哭,她抬起头看了看姥姥的脸,姥姥也是泪流满面。
回到家,姥姥问她:“为什么管阿姨叫妈妈?”她一边给自己养的小竹子换水一边说:“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是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她妈妈。姥爷收到的那些信都是从依安寄来的,那时,她认字不多,姥爷却教会了她查字典,她查了字典,认得那两个字是依安,跟西藏没多大关系。后来,很多次,她放学回来,只言片语地听到姥姥和姥爷的对话。他们说于秀阳,也就是她的妈妈在狱里情绪很不稳定,很想见她……
她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她知道进了监狱的人,都是犯了错误的坏人,但她恨不起来,因为,那个坏人,是她妈妈……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15岁那年秋天,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看到那个叫于秀阳的女人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客人一样端着一杯水。她进来,换了拖鞋,站在一边,犹豫了半天,叫了声“阿姨”。姥姥、姥爷使劲向她使眼色,说:“彩彩,叫妈妈。”她转身,躲进卧室里,把门关得严严的。那天的晚饭,她没出来吃。
上学时,小强跟在她后面说:“你妈,她,杀过人。”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眯着眼睛扬了脖子说:“要你管?!”
那天她第一次逃了学,坐在网吧里打游戏,笨得厉害,一次次被踢了出来,气得她使劲砸鼠标,有流里流气的男生走过来,说:“妹妹,我帮你打呗!”她说:“好啊。”
于秀阳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她变得很放肆,电视里演西藏时,她会指着电视大声跟姥爷说:“你看你看,我爸我妈就在那修路呢!这俩没良心的,也不说给我捎点儿藏族的服装啥的,那穿出去,多拉风。”姥姥低低喝斥了声:“彩彩!”
她大口喝着粥,说:“怎么啦?”于秀阳放下筷子,走进厨房,她把碗放在一边,喊:“阿姨,再给我盛一碗。”
姥姥、姥爷私下里对她说:“彩彩,你15岁了,应该懂点儿事了。”她摆出一副斗鸡的架势说:“我怎么了我?”她大声地唱韩红的《天路》,她情愿他们在遥远的地方,哪怕只是个远远的念想也好。
舅舅跟舅妈闹离婚,姥姥、姥爷去做救火队员。走的那天晚上,姥爷把她叫到跟前,说:“彩彩,你妈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许你对她无理。”
她的嘴里嚼着泡泡糖,说:“我妈不是在西藏呢吗?我想无理也够不着啊!”
姥姥叹了口气,说:“不然我不去了。”于秀阳进来,说:“去吧。”
从前顾及着姥姥、姥爷,她还收敛些。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她有些变本加厉,不叠被子、不洗衣服,甚至进门也不跟于秀阳说话,饭稍不顺口,她就把碗摔到桌子上。她向于秀阳要钱,买资料、买化妆品、买时髦的衣服,于秀阳稍皱皱眉,她就说:“早知道别生我呀!”于秀阳便不再吭声,掏钱给她。
那夜在网吧里激战一夜,凌晨3点筋疲力尽回家,于秀阳泥塑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到她喝令她坐下。她说:“干什么呀,人家困死了!”于秀阳厉声道:“困死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再睡。”
她堆在沙发上,眯了眼睛。于秀阳坐在茶几前的小板凳上,说:“彩彩,我知道我亏欠了你很多,我没能给你个幸福完整的家庭,我让你背负了很多的压力,可是,我想告诉你,你这样下去,或者会走我的老路。”
她皱了眉头,心里说:笑话,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亏欠我的那些幸福呢?”
那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听说于秀阳的故事。于秀阳曾经很风光,当过杂志模特,参加过选美比赛,成绩都还不错。然后认识了她爸。那男人还有个家,不肯跟于秀阳结婚,也不肯让她离开。彩彩的姥姥、姥爷死活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却是越阻拦于秀阳就越叛逆,直到生下彩彩,那男人一句“不知是谁的野种”想打发于秀阳,那时于秀阳正跟那男人坐在出租车上,包里装把水果刀本来想吓唬那男人的,却不想听了那男人的话,鬼使神差掏了出来,一刀捅了下去……
她渐渐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泪水涟涟的女人,听着她继续说:“我被判了无期,那时你才两岁,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你居然叫了我妈妈,你知道那是支撑着我走出大牢的全部动力,我争取一切机会减刑,我就是想跟你过过日子……”她说,“再难,再苦,我都会补偿给你幸福,我是你妈妈……”
她没掉眼泪。那么多年,她摔倒了,姥姥姥爷都让她自己爬起来,小伙伴们欺负她,她都是自己冲上去解决,她的心一点点变得坚硬了。她说:“你是挺可怜的,但是跟我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她背上书包去上学了。在路上,遇到小强,她说:“喂,能借你的笔记给我看看吗?”
网吧里流里流气的男生来学校找她,她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拉扯她。她急了,抡起书包打上去,一场混战下来,她被抓进了派出所。于秀阳很快赶过来,那个长得跟没长开的萝卜一样的小民警说:“哟,行啊,你家家传,都很勇敢嘛。”只这一句话,她便像好斗的公鸡一样站了起来,嚷:“你说什么呢?!”所长出来解围,她说:“他必须向我妈道歉!”于秀阳在她背后拉她的衣襟,她说:“妈,你怕什么,你现在是合法公民,谁也不能侮辱你!”小民警道了歉,从派出所出来,于秀阳跟在她后面,抹了一把眼泪,说:“彩彩,以后可别再跟那些人混了。”
她梗了脖子,说:“要你管!”
于秀阳伸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么多年我没管你没教你,从今天起,咱们全补上……”
她哭着站在派出所门前喊:“你亏欠我的那些幸福呢?你能补回来吗?”
阳光下,她和她,都感到无比寒冷。
那些青春叛逆的日子终于远去了
那天,她早上起来,没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她。她本想拎着书包出门,想了一下,推开了于秀阳住的那间房,她不愿意跟她一起住,于秀阳便收拾了姥家的一个储物间住在里面,以前,她从没进去过。
六七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放着张小床,床上是她换下来的薄被子,于秀阳蜷在被子里,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滚烫,她喊了两声,于秀阳睁开眼,使劲笑了笑说:“给我倒点儿水,我兜里有钱,你拿去街口吃点儿馄饨!”她的泪刷地就下来了,她说:“谁让你这么可怜兮兮的,你上面有老妈,下面有女儿,谁让你当受气包了?人家那么久没见过你,还不允许人家恨恨你吗?”她哭着趴在于秀阳身上,母亲身上的烫烫得她的心里热热的。那段青春叛逆的日子终于远去了。
冬天里第一场雪来时,她的画在市里获了个大奖,居然有500元钱奖金。周日,她站在厨房门口“喂”了一声,于秀阳转过头来,她说:“跟我去趟商场!”口气是命令式的。
那是她第一次跟于秀阳逛街,进了商场,于秀阳有些懵,她便拉了她的手,一件件羽绒服帮她试。于秀阳刚开口说:“彩彩……”她就打断说:“别那么多事,让你穿你就穿。”母亲在一家家政公司干活,送米送油,顶风冒雪的,没件羽绒服怎么行?
她看中了那件大红的羽绒服,于秀阳说:“我这么大岁数……”她说:“不穿是不是?那出去别说你是我妈!”于秀阳赶紧把羽绒服穿上,说:“你说行就行。”
从商场出来,过路口时,车多得像过江之鲫,她紧紧地攥住于秀阳的手,车流人海中,她轻轻对她说:“你知道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能牵着妈妈的手过马路,那样,车再多,人再多,我都不会害怕了……”
身边的车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往往,就那样,她和她任凭泪水肆意流淌,从今天起,那条通往母女心灵之间的天路终于峻工了……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