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门文章家群的人格与文品
2016-12-19查洪德
查 洪 德
姚门文章家群的人格与文品
查 洪 德
姚燧在元初为一代文章大家。他培养和提携了一批文章家,形成了围绕在他周围的姚门文章家群,影响一时。这是一个具有流派性质的文章家群,群体的核心成员张养浩、孛术鲁翀、刘致、贯云石、李泂等人,因对姚燧人格、文章的倾慕而结集于姚燧门下。他们以人格与文品为当时所重,在文坛居于主导地位。他们人格峻洁、抗世独立、不屈于权、不挠于势、又轻富贵重修为。其文章各有特点,而共同点是古雅刚方、舂容盛大、动荡开合、气势宏壮、时见奇峻,是其峻洁人格的反映。他们也有平易畅达之作,则得之于作者浩然正大之气。其为文与为人的精神,足可为后世效法。
姚燧 姚门文章家群 张养浩 孛术鲁翀 刘致 贯云石 李泂
姚燧在元初为一代文章大家,当时人推尊极高,如吴善序其《牧庵集》称:“文章众称一代之宗工者,惟牧庵姚公一人耳。”*(元)吴善:《牧庵集序》,见《姚燧集》“附录”,第655页,查洪德编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张养浩更有“维斯文之宗伯,旷百祀而一人”*(元)张养浩:《祭姚牧庵先生文》,见《姚燧集》“附录”,第677页,查洪德编校。之誉。不仅如此,他还影响一时,培养和提携了一批文章家,形成了围绕在他周围的文章家群。孛术鲁翀序张养浩文就说:“圣朝牧庵姚文公以古文雄天下,天下英才振奋而宗之。”*(元)孛术鲁翀:《归田类稿序》,见《张养浩集》卷首,第1页,李鸣等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当时“振奋而宗之”者应该很多,我们已经不可能全部了解。他们围绕在姚燧周围,形成了一个以姚燧为“宗”、由一定数量的“天下英才”构成的文章流派。对这一具有流派性质的文章家群,今人了解很少,需要我们做一些考察。这一群体的核心,是姚燧弟子以及经他荐拔进入翰林的文章家组成,可称之为姚门文章家群。
这一群体人数众多,比较著名且在当时有相当地位的,有张养浩、孛术鲁翀、贯云石、李泂、刘致等。这些人,人品与文章,都不愧师门,均为世所称。这一群体在当时影响很大。张养浩、贯云石为今人所熟知,孛术鲁翀(字子翚)曾受姚燧特别推奖。清人顾嗣立说:“元初文章雄鸣一时者,首推牧庵,而亦推服子翚如此,宜后人以鲁、姚并称云。”*(清)顾嗣立:《元诗选》二集,第193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读苏天爵为孛术鲁翀所撰墓志铭,觉其立朝大节、为人风范、文章气格,都无愧于乃师。李泂之名,今人有些陌生,但他确实是一时风流人物。《元史》本传说他:“侨居济南,有湖山花竹之胜,作亭曰‘天心水面’,文宗尝敕虞集制文以记之。”虞集此文题《天心水面亭记》,是虞集最重要的文章之一。李泂本传又言:“泂每以李太白自拟,当世亦以是许之。”*(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八三《李泂传》,第4224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自拟”不能排除为狂妄,当世“许之”就是同辈的认可性评价了。其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由此可以想见。至于刘致,字时中,是元曲家两刘时中之一。刘致不仅是一位曲家,且诗文书画兼擅。元人张雨《四贤帖》诗序说:“四贤者,伯长袁侍讲,伯庸马中丞,伯生虞侍书,时中刘待制。”*(元)张雨:《句曲外史集》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与袁桷(伯长)、马祖常(伯庸)、虞集(伯生)并称“四贤”,袁、马、虞是元代文坛代表性的人物,在元代中期都曾领导文坛。与他们并称,绝对是当时一流人物。张养浩、孛术鲁翀、贯云石、李泂、刘致,是姚门文章家群的核心成员,可以称为姚门五大弟子。我们先来就相关问题做一初步考察。
一、姚门文章家群核心成员之初步考察
如上所言,姚门文章家应该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群体,其构成情况,现在已经很难完全考察清楚。就其核心成员来说,他们不仅学于姚燧,而且都经姚燧荐举任职,一直仰慕姚燧并与之保持密切关系。据《南村辍耕录》载,姚燧荐人极多。他任监察御史时,御史大夫曾质疑他不以兴利除弊为事,“但惟以荐举为务”。他回答说:“某所荐者百有余人,皆经世之才,其在中外,并能上禆圣治,则某之报效亦勤矣,又何待屑屑于兴利除害然后为监察御史之职任乎?”*(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御史举荐》,第23页,中华书局1959年版。按今所知姚燧生平中未见有任监察御史。姚燧四十多岁时曾历任陕西、汉中道,山南湖北道等提刑按察司副使,或指此,亦未可知。若指此,则其中年以荐百有余人。姚燧任风宪官是在中年。中年时已荐百有余人,那么他一生举荐的人有多少,其中文章家又有多少,今人不得而知。在古代,师弟子名分有因执经问学而确立,也有鉴拔荐举而确立。以师徒关系为纽带而形成的姚门文章家群,无疑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群体。我们这里只对这一群体的几位核心成员做一大致考察。
第一位,张养浩。在今天多数读者心目中,张养浩是一位曲家。一组《中吕·山坡羊》怀古散曲,使他在元代散曲史居有较高地位,特别是其中的《潼关怀古》,在中国更是家喻户晓。但在元代当时,张养浩是以文章著称的。姚门文章家,从各方面综合衡量,应推张养浩为首。
第二位,孛术鲁翀。女真人孛术鲁翀(1279-1338)是唯一见于《宋元学案》的姚燧弟子,*(明)黄宗羲等:《宋元学案》卷九十《鲁斋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91页。是姚门文章家群的重要一员。翀字子翚,号菊潭,其先隆安(今属吉林)人,家邓州顺阳(今河南邓县西北)。孛术鲁翀师从情况,见苏天爵为其所撰《神道碑铭》,言其幼从邓州名士贞隐李先生学诗赋*按贞隐李先生名友端,邓州人,隐居不仕,表仪乡里。郡大姓李氏集书万卷,建书院,延友端诲子弟,从者甚众。以寿终,门人私谥曰贞隐先生。见雍正《河南通志》卷五十九。,后“往江西,谒克斋萧君某(据《元史》知为新喻萧克翁)。萧君故宋大家,夜梦大鸟集所居屋,翌覆院外。疾出视之,冲天而去”。第二天,孛术鲁翀来拜访了。萧克翁认为,这个应梦而来的年轻人是一位非凡人物,于是给他改名“翀”(原名思温)。“翀”,鸟直飞冲天之意,预言其必将大有作为。孛术鲁翀北归后,又从学于京兆萧,此后才从姚燧学:“复游汉上,从翰林姚文公学古文。公奇之,以书抵真隐曰:‘子翚谈论锋出,其践履一以仁义为准,文章不待师传而能,后进无是伦比。’于是贞隐以女妻公。”*(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八《元故中奉大夫江浙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追封南阳郡公谥文靖孛术鲁公神道碑铭并序》,第121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按《元史》作姚燧以书抵萧,以女妻之,误。翀夫人姓李氏。姚燧成为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物,成宗时“修《世皇实录》,燧首以翀荐。至大四年,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八三《孛术鲁翀传》,第4219页,中华书局1976年版。。其实,孛术鲁翀早年还曾师从虞集的父亲虞汲。《元史》言虞汲“晚稍起家教授,于诸生中得孛术鲁翀、欧阳玄而称许之”*(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八一《虞集传》,第4174页。。他有很深的南方学缘,与欧阳玄同学,又与虞集有如此特殊的关系。但他的学术与文章,最终还是归宗姚燧;其为人品格,也具姚门宗风。
第三位,贯云石。贯云石与姚燧的师徒关系不用考察,史有明言。贯云石(1286—1324),字浮岑,号成斋、疏仙、酸斋,出身高昌回鹘畏吾贵胄,祖父阿里海涯为元开国大将。贯云石原名小云石海涯,因父名贯只哥,即以贯为姓。初因父荫袭为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让爵于弟。仁宗时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不久称疾辞官,隐于杭州一带。《元史》本传载其以爵位让其弟,“北从姚燧学”*(明)宋濂,等:《元史》卷一四三《小云石海牙传》,第3422页。,姚燧大奇其才。本传文献来源是欧阳玄所撰贯云石神道碑,神道碑记载较为详细,言其将官爵让弟之后:
退与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北从承旨姚文公学。公见其古文峭厉有法,及歌行、古乐府慷慨激烈,大奇其才。仁宗皇帝在春坊,闻其以爵位让弟,谓其宫臣曰:“将相家子弟有如是贤者,诚不易得。”姚公入侍,又数荐之。未几,进《直解孝经》,称旨,进为英宗潜邸说书秀才,宿卫御位下。仁宗正位宸极,特旨拜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元)欧阳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见《欧阳玄集》,第103页,魏崇武等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则不仅从姚燧学文,他的入朝为官,也得力于姚燧的推荐。特别是他入翰林院为学士,无疑与姚燧的推荐有很大关系。
姚门文章家都具有特立不群的性格,贯云石在其中又更独特。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
第四位,刘致。刘致与姚燧关系密切,感情深厚。从大德二年(1298,姚燧61岁)拜入姚燧门下,到至大四年(1311,姚燧74岁,两年后姚燧病逝),在姚燧晚年的十多年中,刘致大部分时间陪侍身边。刘致(?—1355),字时中,号逋斋,石州宁乡(今山西中阳)人。今天知道刘致的人未必多,但刘时中则有很高的知名度。元代文献中出现“刘时中”的次数很多。20世纪初,王国维就说过:元代有“三刘时中”:“《元史·世祖纪》:‘以刘时中为宣慰使,安辑大理。’此一刘时中也。《遂昌杂录》又有刘时中,名致。曲家之刘时中则号逋斋,洪都人,官学士,《阳春白雪》所谓古洪刘时中者是也(此与《遂昌杂录》之刘时中时代略同,或系一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146页,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大理宣慰使之刘时中与曲家无关,另两刘时中是否一人,长期争论纷纷。*三人之外,元代还有多个刘时中,其一见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时代较早;其二见程钜夫《雪楼集》卷二十三《刘时中字说》及卷十二《松台记》,泸人(尚不能确定是否同一人);其三见李祁《云阳集》卷六《赠刘时中序》,济南人;其四见任士林《松乡集》卷一《武夷山天游道院记》,言创始者有“郡人刘时中父子”。如此,文献所见元代至少有七个刘时中。其实,王国维这里已经错了。《阳春白雪》里有两个刘时中,前集卷二刘时中和卢疏斋西湖四段,“刘时中和前四段。时中号逋斋,翰林学士。”这位是姚燧弟子刘致字时中。后集卷三《上高监司》,特注“古洪刘时中”*(元)杨朝英:《阳春白雪》后集卷三,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本。。《遂昌杂录》言:“浙省都事刘君讳致,字时中,海内名士也。晩年尤清劲。”显然,《遂昌杂录》之刘时中与《阳春白雪》前集和卢疏斋之刘致字时中为一人,而《阳春白雪》后集《上高监司》之刘时中为另一人。
刘致家山西,而随任广州怀集令的父亲远居南方。父死,流寓长沙,无力归乡。在困顿中拜谒一代文宗姚燧,求姚燧为其父做墓志铭,同时送上自己写的文章求姚燧指点。姚燧在为其父写的墓志铭中述及此事:“大德戊戍,燧游长沙。太原寓士刘致手所为文,若将取正焉者。走何以荷之?读之尽卷。赏其为辞清拔宏艳。为之不已,可进乎古人之域。”*(元)姚燧:《广州怀集令刘君墓志铭》,见查洪德编校:《姚燧集》,第436页。按所谓“艳”,并非艳丽之意,乃文辞丰富华美,犹范宁《谷梁传序》所谓:“《左氏》艳而富。”姚燧赏其文,不仅为其父做墓志铭,且收其为弟子,又举荐他到湖南宪府任职。这样的一个有才却困厄失路的人,一拜姚燧改变了命运,用拔之泥涂举之青云比之,未必过分。姚燧死后,刘致为老师做了两件事。其一,运作了文集刊刻事宜。当时任江浙等处儒学提举因而负责刊刻事宜的吴善序《牧庵集》说:“至顺壬申,公之门人、翰林待制刘公时中,始以公之全集,自中书移命江浙,以郡县赡学余钱,命工锓木,大惠后学。”*(元)吴善:《牧庵集序》,见《姚燧集》“附录”,第655页,查洪德编校。其二,为老师编写年谱,成为后世研究姚燧的重要文献。姚燧死后,刘致仕途不顺,欲有所作为而不得,终于弃官而去。刘致的生命,因有姚燧而辉煌;失去姚燧的有力援引,尽管有不世之材,他依然归于困顿。
第五位,李泂。李泂年岁小于张养浩,入姚燧之门则在张养浩之前。李泂(1280-1338),字溉之,济南(今属山东)人*按今各种书籍介绍李泂,以其为滕州人,生于1274,卒于1332。籍贯与生卒年均误,本人对李泂生平等作了考证,确定其为济南人,生于1280,卒于1338。。他应该算是一个被历史淹没了的才子、文学家,他性情洒脱,文如其人。文献载其为文奋笔挥洒,意之所至,具臻其妙;尤善书,自篆隶草真皆精诣,为世所珍爱。去官后,历游匡庐、王屋、少室诸山,留连久之乃去。居济南,有湖山花竹之胜,构亭其间,文宗尝敕虞集记之。他从学姚燧,见于张养浩的记载,其《送李溉之序》自言中年休官时“数往来今翰长牧庵姚公门”,当时“李君溉之从牧庵学”。《元史·李泂传》则言泂“生有异质,始从学,即颖悟强记。作为文辞,如宿习者。姚燧以文章负大名,一见其文,深叹异之,力荐于朝,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超迁翰林直学士,俄特授奎章阁承制学士。”*(明)宋濂,等:《元史》,第4224页。但他弃官漫游去了。
除以上五位外,稍作扩展,在当时著名文章家中,还可以算上与姚燧在师友之间的畅师文。畅师文(1247—1317),字纯甫,号泊然,官终翰林学士。按名分他是姚燧师弟,但比姚燧小9岁。许有壬《畅肃公神道碑铭》称其“弱冠,谒鲁斋许先生,先生宾遇之,高弟若姚公端甫、高公道凝,皆相推友善”。姚燧称赏其文,神道碑言“为文力追古作……姚公端甫亦称纯甫实善文”*(元)许有壬:《至正集》卷四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畅师文是姚燧的极端崇拜者,姚燧有《送畅纯甫序》言:“纯甫自言得余只字一言,不弃而录之。又言:世无知公者,岂惟知之,读而能句,句而得其意者犹寡。”赞赏畅师文:“然纯甫实善文,其不轻以出者,将以今为未积,积而至于他日,以《骚》《雅》末流典谟一代乎?”*(元)姚燧:《送畅纯甫序》,见《姚燧集》,第68页,查洪德编校。畅师文官至翰林学士,也是当时著名的文章家。畅师文是一个很有个性也很奇特的人,元代笔记记载了不少关于他的异闻,有的则属怪癖。许有壬《畅肃公神道碑铭》言:“公制行孤洁,足以俯视一世;立志高远,足以上追古人。天下之人,莫不惊叹以为异人,而不知者造讪腾议,公亦不恤也。”如此,这些异闻或属有意编造,多不可信。
姚门文章家当不止这几位,但由于文献缺失,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考察清楚了。就这几位核心成员看,已足以影响一时。在当时文坛居于主导地位了。
姚门文章家之为人、为官、为文都有其共同点:为人孤高奇崛、为官清正。这些特点首先体现在姚燧身上,而后他们同气相求,具有共同特点的一些人聚集在姚燧周围,形成了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文人群体。他们敝屣富贵、轻视权贵、孤傲独立,不屈下于人。上述姚燧五大弟子中,除孛术鲁翀外,都有弃官的经历。这也许可以说明他们性格中的某种共同点。
当然,这样一个群体能够形成,且能为当世所容,在当时的文人圈甚至政界能够较好地存在,也得益于时代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如畅师文作为廉访官员,能够把纠察治罪的大棒打向不轨的王公权贵,就得到了世祖忽必烈的坚定支持。许有壬评价畅师文制行孤洁,足以俯视一世;立志高远,足以上追古人,几乎可以作为这一群体共同特点的概括。
二、姚门文章家的作为与人格
姚燧为人刚直孤高。他立身处世之不折不挠,他只向高尚者致敬不向权贵者低头的人格精神,历代文人,少有其比。他以文章名世,但一生不作人情文章,不作违心文章,虽因此而“取愠一世”*(元)姚燧:《王宪副母夫人九十诗后序》,见《姚燧集》,第58页,查洪德编校。也在所不惜。张养浩敬重姚燧,首先是敬重其人格,说他“不权之阿,弗势而移。遇有论著,屹无诡随。……隆于风节,粹于伦彝。芥功名而无意于屑屑,尘富贵而惟道之怡”*(元)张养浩:《祭姚牧庵先生文》,见《姚燧集》,第677页,查洪德编校。;赞扬他“宏逸高朗,中表惟一,年愈艾而气节愈隆,顾有前人所未备者”*(元)张养浩:《牧庵姚文公文集序》,见《姚燧集》,第654页,查洪德编校。。其实,这也是姚门文章家共有的人格特点。他们以人格抗世独立,不屈于权、不挠于势,又轻富贵、重修为。在世人看来,都不免有些怪。但他们坚守人格信仰,以人品之清与高对抗俗世之富与贵。他们自有其价值判断。刘致《萧贞敏公()谥议》中的一段话,可以看作他们对自我人格修养的追求:“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蝉蜕尘埃之中,遨游万物之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者以之。”*(元)苏天爵:《元文类》卷四十八,《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杭州西湖书院刊本。历来批评文人性格软弱的缺点,姚燧身上不存在,他的弟子们身上也不存在。
姚门文章家群的人格精神,可以张养浩为突出代表。张养浩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良吏名臣。他正身立朝,为除弊政直言无隐,数次冒杀身之险奋然前行,自言“凡朝廷利疚得诸闻见者靡不言之”,因而屡屡“濒危邻殆”“垂毙虎口”*(元)张养浩:《送郭幹卿序》,见《张养浩集》,第112页。。他身处危境的经历,仅《元史》记载的就有两次。一次是“疏时政万余言”,指摘朝政十大弊端,痛切时弊,直刺当政者之痛处。“言皆切直,当国者不能容”,要加害于他,“养浩恐及祸,乃变姓名遁去”。这次抨击的对象是宰相。再一次则是直接冒犯皇帝。英宗时,“会元夕,帝欲于内庭张灯为鳌山”,他上书切谏,话说得很不客气,“帝大怒。既览而喜曰:‘非张希孟不敢言。’”加以赏赐。这一怒一喜,让他感受到了比上一次更大的危险。有老父在堂,他需要活着。这时他已是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如此高位,在他看来一点都不重要,依然“弃官归养”。此后朝廷先后六次征召,最后以正二品的翰林学士召,他都坚辞不起。但是,“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陕西行台中丞。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这样一个倒霉差事,他却闻命而起。“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疾不起,卒年六十。”为了拯百姓于死亡,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最终为百姓而殉身。“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明)宋濂,等:《元史》,第4090—4092页。,自发纪念他。从他尽散家财、毅然赴难看,他出发时已经做了必死的准备。
张养浩的这种人生选择,绝非出于义气所激,而是修养有素、临事决断。他崇尚孟子,养浩然之气,故名养浩,字希孟。张养浩是一位崇尚践履的儒者,对圣人之道的信奉是见诸行事的。在他看来,义所当为便决然而为,其他都置之度外。如程颐所说,人之行事,“只有义命两字,当行不当行者,义也;得失祸福,命也。君子所处,只说义如何耳”*(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第444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张养浩进则奋然有为,不顾身命;退则安于林泉,心静若水。出处虽不同,在他看来,同是适于义。他说:“人之处世,其去就无越山林、朝市二途,出乎彼入乎此。其岀也,非苟利己;其处也,非苟洁身。要之各适于义为无歉。”*(元)张养浩:《翠阴亭记》,见《张养浩集》,第136页。他又有儒家拯民于水火的责任感,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的情怀。元人贡师泰评价他说:“公以道德政事名于天下,其为学,则卓乎有所见而不杂于权衡,其操行则确乎有所守而不夺于势利。”*(元)贡师泰:《牧民忠告序》,见《张养浩集》“附录”,第263页。面对权势而不屈的铮铮人格,把百姓的苦难当成自身的苦难而毅然奔赴,其大仁大爱,千载之下仍令人敬仰。明人靳颢在为张养浩《庙堂忠告》所作的序里,记载张养浩关西救灾时写过这样一首诗:“西风匹马过长安,饥殍盈途不忍看。十里路埋千百冢,一家人哭两三般。犬衔枯骨筋犹在,鸦啄新尸血未干。寄语庙堂贤宰相,铁人闻此也心酸。”*(明)靳颢:《庙堂忠告序》,见《张养浩集》“附录”,第264页。把张养浩放在当时上上下下的官僚中对比,更显其耀眼的人格光辉。
守正不阿,敢于冒犯一切权贵,是姚门文章家群共有的人格特点。张养浩如此,孛术鲁翀亦然。苏天爵所撰《孛术鲁翀墓志铭》言:“时相将封秦王,事下礼部议。公曰:‘秦,大国也,非宗王不可。今丞相食邑高邮,高邮驿名秦淮,非地秦也。宜以淮易之。’众伺相意不悦,因共请曰:‘诏已命封于秦,不当别议。’”考诸史籍,其事在元顺帝元统元年(1333)十一月,“时相”为伯颜,顺帝时权相。伯颜因拥立顺帝有功,独揽朝政,生杀由之,渐至于肆意专横,虐害天下;正是因大权独揽,才发展到私欲膨胀,终成大奸。孛术鲁翀所为,可谓有胆有识。这件事在孛术鲁翀也非偶然,而是其一贯作风。墓志铭载,早在任职地方时他已如此:“公佐河东,或讼冀宁监郡不法,其宪长曰:‘监郡贵胄,宜详谳之。’盖欲缓其事。公曰:‘我第知有宪法,焉知为贵胄乎?’卒正其罪。”*(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八《元故中奉大夫江浙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追封南阳郡公谥文靖孛术鲁公神道碑铭并序》,第121页。其言铮铮,千载之下,犹使人肃然起敬。元代佛教帝师具有至高的地位,朝廷百官,在帝师前不敢仰视。孛术鲁翀面对帝师,不卑不亢,赢得天下士子的赞誉。《元史》本传载:“帝师至京师,有旨朝臣一品以下,皆乘白马郊迎。大臣俯伏进觞,帝师不为动,惟翀举觞立进曰:‘帝师,释迦之徒,天下僧人师也。余,孔子之徒,天下儒人师也。请各不为礼。’帝师笑而起,举觞卒饮,众为之栗然。”*⑥ (明)宋濂,等:《元史》,第4222,4224页。大臣之“俯伏”,孛术鲁翀之“立”,已形成鲜明对比;帝师的“不为动”与“笑而起”,更见出人格征服一切的力量。当时孛术鲁翀以集贤直学士兼国子祭,只是一个从四品教职官员,却能如此大义凛然。这件事被古代文献大量转载,说明当时及后世对孛术鲁翀之作为的高度赞赏和敬仰。
与张养浩一样,孛术鲁翀也有很多异于常人之举。这些作为,或能为世俗理解,或不能为世俗理解,苏天爵对此大为感慨:
呜呼!士之于世也,愿谨者人多以为迂,倜傥者人则以为狂,砥厉名号者反以为矜,通达时变者或以为谲。甚矣为士之难也!公学识卓异,不随流俗俯仰,论议设施,多有可述。而浅见狭闻者,或未能尽识也。然士之特立独行,岂以求合时好为贤乎?临川吴文正公尝曰:封秦王公,学博而正,独立无朋。闻者以为知言。*(元)苏天爵:《滋溪文稿》卷八《元故中奉大夫江浙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追封南阳郡公谥文靖孛术鲁公神道碑铭并序》,第121页。
“学博而正,独立无朋”,可以说,这是为千古高尚之士所发的浩叹。纷纷世俗,有时竟会认为他们是怪人。
姚门文章家都是奇人,只不过有人奇而可敬,有人奇而可爱。张养浩、孛术鲁翀奇而可敬,李泂、刘致则奇而可爱。
李泂的人生经历颇富传奇色彩。据《元史》记载,泂幼年颖悟,有文字才能,颇有名声。他的得官也很容易,就是遇到姚燧这样的老师,“荐于朝,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这在别人看来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的机会,但李泂并不在意,“未几,以亲老就养江南”,连张养浩都感到惊讶。第二次机会又来了,“久之,辟中书掾,非其志也”。在元代,很多人都是由中书掾而至显位的,但他不感兴趣。后来为丞相拜住所知,几次转官,到泰定初,做到了翰林待制;但他又辞官了。直到文宗时,“开奎章阁,延天下知名士充学士员。泂数进见,奏对称旨,超迁翰林直学士,俄特授奎章阁承制学士”*(明)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八十三《李泂传》,第4223页。。这时他应该名满天下了。
野马脱羁鞅,倏疑天地宽。临风一长鸣,风吹散入青冥间。颇如鲁仲连,蹈海不复还;又如安期生,长留一舄令人看。江南浩荡忽如海,落日照耀浮云关。既不能低眉伏气摧心颜,诡遇特达惊冥顽;又不能抱书挟策干万乘,调笑日月相回盘。匡庐迢迢接仙山,仙翁泛若秋云闲。长松之阴引孤鹤,望我不见空长叹。采铅天池津,饮渌桃花湾。苍梧倒影三湘寒,赤城霞气生微澜。鲸鲵翻空海波赤,晓色欲上扶桑难。人间之乐兮诚不足恃,何如归卧栖岩峦。栖岩峦兮卧云穴,夜半天风吹酒醒,犹有西楼万年月。
读此诗,我们感觉他属于自然,不属于官场。因而,他的轻易辞官也就可以理解了。关于隐,他在济南营建池馆,在湖山花木中享受自然之乐,寻找文人心灵与自然的契合。他在湖上营建了诸多亭馆,有烟萝境、金潭云日、漏舟、紫霞沧洲、秋水观、无倪舟、红云岛、萧闲堂、松关、大千豪发、观心亭、曲水亭、云卧八极,最著名的是天心水面亭。他邀请一帮文友在其中雅集赋诗。池馆之盛,雅集之乐,都可与元末南方顾瑛的玉山雅集相媲美。吴师道在为其云卧八极所作赋的序中说他:“风神高迈,夙有山林之趣。”“观君方以才业用,而其言将飘然独往者,故为之具道其乐。”*(元)吴师道:《云卧八极赋并序》,见《吴师道集》,第5页,邱居里等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元史》本传这样描述李泂:
泂骨骼清峻,神情开朗,秀眉疏髯,目莹如电,颜面如冰玉,而唇如渥丹然,峨冠褒衣,望之者疑为神仙中人也。*(明)宋濂,等:《元史》,第4224页。
至今读之,仍使人想望其风采。
如果说李泂是富而洒脱的话,刘致则是贫而豪迈。关于刘致,我们知道得太少。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其生平的考证,也不过是梳理了一些零星的资料。此外就是陶宗仪《书史会要》说他“风情高简,蚤负声誉”*(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明洪武刊本。。但可以肯定,他绝对是一位非常之人,由他拜谒姚燧一事便知。他当时因父死无力归葬,寄寓长沙,流落不遇,却有胆量和自信去拜谒翰林学士、文坛大佬姚燧,拿了自己的文章请姚燧指点,继而又请姚燧为自己的父亲作墓志铭。要知道,姚燧不仅官高名高,门第也高。如刘将孙所言:“文章门第,为天下第一。”*(元)刘将孙:《养吾斋集》卷八《与姚牧庵参政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求姚燧为其父作墓志铭,当时很多高官权贵都不敢。果然,姚燧看上了他。正好当时持宪湖南的是姚燧的好友卢挚,就推荐他到湖南宪府作吏员,由此他又与卢挚建立了特殊关系。与李泂的轻易去职不同,他很看重这个脱他于困厄之中的职位。姚燧死后,他官做到了翰林待制、江浙行省都事。他的豪气使他海内知名,但似乎也未能使他真正摆脱贫困,这些都可由马祖常赠给他的诗中得知:
江海归来气尚豪,立谈便合拥旌旄。青衿令子箕裘美,白发贤妻井臼劳。才大岂能期世用,数奇还不救名高。公卿知己吹嘘易,笑我官曹似马曹*(元)马祖常:《赠刘时中》,见《马祖常集》,第58页,王媛校点,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他不仅以文章名,且善书擅画,曲称名家,为人豪迈;但命运不济,生活很不如意。马祖常自嘲散职小官(官曹似马曹),也不能给予帮助。刘致与诗人杨载多有交往,诗歌酬答。在杨载诗集中,有多首写给他的诗,从中可以认识他豪迈的个性。杨载《送时中兄入京》云:
先生意气非常流,有如雕鹗厉九秋。读书不肯守章句,经济可许斯人俦。怀抱利器将远游,直往上国交公侯。王侯位高不下士,如以蛟龙视蝼蚁。为君莫献光范书,以气撼摇差可耳。功名倘来不足为,丈夫须作远大期。君不见麒麟阁上图英俊,当时或自闾阎奋。*(元)杨载:《杨仲弘集》卷五《送时中兄入京》,《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
用“雕鹗厉九秋”描写他的风姿高迈。他入京显然为求荐,不像韩愈那样“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而要保持高岸的气度。又《赠刘时中》二首云:“锐思罗宇宙,逸兴走风雷。处胜轻流俗,名高震外台。”“吴越千余里,君来按辔游。群公虞罪戾,多士想风流。”*(元)杨载:《杨仲弘集》卷三《赠刘时中》。其为人、其风采,都可以从这些诗中想见。他还是著名曲家,曲中更见性情,也更容易让后人认识他。《中吕·山坡羊·与邸明谷孤山游饮》:“诗狂悲壮,杯深豪放,恍然醉眼千峰上。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浮生大都空自忙。功,也是谎;名,也是谎。”*隋树森:《全元散曲》,第6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后来他休官浪游各地,具体时间和原因不可考,但可看出他的个性。他有散曲《南吕·四块玉》小令数首,研究者批评说表现了他玩世的态度,笔者倒认为可以见出他对人生的思考,从中也可以理解他的休官浪游:
今日吴,明朝楚,吴楚交争几荣枯。试将历代从头数。忠孝臣,贤明主,泉下土。
官况甜,公途险,虎豹重关整威严,仇多恩少皆堪叹。业贯盈,横祸满,无处闪。
衣紫袍,居黄阁,九鼎沉似许由瓢,甘美无味教人笑。弃了官,辞了朝,归云好。
泛彩舟,携红袖,一曲新声按伊州,樽前更有忘机友。波上鸥,花底鸠,湖畔柳。*隋树森:《金元散曲》,第651—652页。
大约在当时的官场,像姚燧那样愿意也能够拯才士于困厄之中的人,还是极少数。刘致才华出众,但终不能摆脱困顿。他休官时,邓文原有《送刘时中还括苍兼寄洪中行》诗相送:“故人青灯山水屋,游子白首风霜衣。时俗俛仰妨道性,圣哲出处存真机。”*(元)蒋易:《皇元风雅》卷七,元建阳张氏梅溪书院刻本。贫困中坚守其人格之真,是所谓“贫贱不能移”。郑元祐《遂昌杂录》记载了他那既凄凉也为人所敬重的晚境和身后:
浙省都事刘君讳致字时中,海内名士也。晚年尤清劲。既卒,贫无以葬,王真人者躬至其家,吊哭甚哀,周其遗孤,举其丧,葬之德清县某乡之原。*(元)郑元祐:《遂昌杂录》,明刻稗海本。
这是一个才学出众、人格崇高士人的归宿。他死后,钱惟善有挽诗。尽管只八句,却清晰描述了他的性情、人格、作为和遭际,同时也对他一生作了概况性评价:
平生宝绘燎秦灰,有酒长教笑口开。中夜闻鸡曾起舞,晚年爱菊竟归来。圣贤欲献王褒颂,绛灌那知贾谊才。怅望龟溪埋玉后,湘江雨湿钓矶苔。*(元)钱惟善:《江月松风集》卷五《故翰林待制刘公时中挽词》,清武林往哲遗著本。
“绛灌那知贾谊才”,这是破的之言:在一个武人当国的时代,才学之士的价值,是不会为在上者所知的。当我们为刘致命运叹惋的时候,更感觉姚燧之可贵。
在姚燧五大弟子中,贯云石无疑最具传奇色彩。今天的研究者对他太熟悉了,已经没有必要多说。刘致一生没有摆脱贫困,贯云石则是轻弃富贵。奇人之作为,是不能以常人衡之的。
把他的生平如实记录,无需任何加工,就是一篇精彩的传奇小说,就展示出他非凡的人格精神。
姚门文章家群的几位核心成员,其人生经历或不同,其一生作为或不同,其性格也各有特点;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具有峻洁的人格,都是奇人。
三、姚门文章家的文品
所谓文品,是文章的品级与格调。文品见人品。姚门文章家人品高,文品当然不凡。这里关注的是文章中展示的境界与品格,难以对姚门文章家的文章作全面研究。
古人论文,历来重道德文章,高尚之人方有高尚之文。姚门文章家的高洁文风,就来自他们高洁的人格。清代四库馆臣评张养浩,既重其人又重其文:“养浩为元代名臣,不以词翰工拙为重轻。然读其集,如《陈时政》诸疏,风采凛然;而《哀流民操》《长安孝子贾海诗》诸篇,又忠厚悱恻,蔼乎仁人之言。即以文论,亦未尝不卓然可传矣。”*(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第1422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文以人重,人以文名。在元代当时,姚门文章家群因其人格与文章而为人敬重,可惜他们中多数人的文章没能很好保存。从现有文献看,仍能感到他们文风的相近。我们看到,张养浩对姚燧文章的评价与孛术鲁翀对张养浩文章的评价竟如此相似:
其文渊奥昭朗,豪宕妥帖。其动荡也云雾晦冥,霆砰电激;其静止也风熙日舒,川岳融峙,绰有姿容。辟翕顿挫,辞必己出,读之令人想象其平生。千载而下,凛有生气,不可摩灭。斯足尚矣。(孛术鲁翀《归田类稿序》)
姚门文章家文章的气势气度,正是他们人格精神的表现。《元史·姚燧传》评姚燧文:“为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宋末弊习,为之一变。”姚燧文章古雅刚方、舂容盛大、动荡开合、气势宏壮、时见奇峻的特点,也是姚门文章家共同的特点。如此特点,得于作者正大之气。姚门文章家论文重气,重视文章家的浩然正大之气和人格精神修养。张养浩说:
士不患无文而患乎无气,行不病过方而病乎过圆。呜呼!如吾仲德,其气轩然,其守碓然,吐而为文,浩乎若不可御之川……其清斯冰,其直斯弦。高峻夷乎崧岳,金石等其刚坚。*(元)张养浩:《潘仲德画像赞》,见《张养浩集》,第207页。
人格刚方,文章风格主要表现为高峻。当然,姚门文章家也有平易畅达之作,则得之于作者正大之气。
姚门文章家传世文章最多的是张养浩。今存二十八卷本《归田类稿》,卷二十五至二十八为《牧民忠告》《风宪忠告》《庙堂忠告》及《经筵馀旨》;诗文二十四卷,其中赋一卷,文十四卷。以往的张养浩文学研究主要关注其散曲,文的研究很不充分。
永远说真话,是姚门文章家的共同特点,也是张养浩文章突出的特点。他也以此为世所称:“世名端人,文不溢美。苟浮于实,毫黍无所假借。在今言可信后。”*(元)张养浩:《有莘王氏先德碑铭》,见《张养浩集》,第173页。这一点在古代文章家中特别可贵。元代就有人直斥“文章为虚诞之具”,且说:“吾见今之乡里人骤富者,非好礼之家。家或不正,且富从不义而得,爵从非礼而受,往往托名公为文,称好善乐义,有功立勋,及节妇贞烈之门者。”并且说,越是名人的文章,越不可靠:“其翰林诸公所为,皆不足取,徒以其名之增价,为乡里讥诮耳。今虞、黄、张、贡,皆妄诞不实。”*(元)孔齐:《至正直记》卷二《文章设问》,第6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大棒直接打到当时诸多一流文章家(虞集、黄溍、张所指不详,或是张起岩、贡师泰,均属“翰林诸公”)。张养浩记人记事,绝无增饰溢美,“毫黍无所假借”。不仅如此,他还尽可能利用一切机会,把一些问题的真相揭示和暴露出来。比如他作《孝子王善甫诗序》,就把当时被表彰的假孝子、假节妇的老底揭开:“自余贰礼部,中外妇以节闻、子以孝上、夫以义荐者,充溢案牍,目烦于披而腕脱于署。然访诸人,有势取者,有贿得者,有表甫植而阴渝其守者。欲阁而不为行,则惧夫为善者沮;欲辙其旧而不革,又惧夫稔恶者无所惩。”*(元)张养浩:《孝子王善甫诗序》,见《张养浩集》,第114页。对那些用各种方式粉饰自己的人、对那些在脸上贴了花黄掩盖恶疮丑疤的人,他毫不客气地揭掉花黄,除去粉饰,露出真容。他文章中这类文字不少,他也因此不为当世所容,休官甚至变更姓名逃去。在《牧民忠告》等著作中也能见到此类文字,如揭露一些官员借劝农之名扰民:
常见世之劝农者,先期以告,鸠酒食,候郊原,将迎奔走,络绎无宁。盖数日骚然也。至则胥吏童卒,杂然而生威,赂遗征取,下及鸡豚。名为劝之,其实扰之;名为优之,其实劳之。嗟夫!劝农之道无他也,勿夺其时而已矣。繁文末节,当为略之。*(元)张养浩:《牧民忠告·宣化·劝农》,见《张养浩集》,第216页。
如果读一读虞集《书堂邑令张令去思碑后》,会令人感叹不已:同一件事,张养浩做,官清民安;有的官员却在利民的旗号下祸害百姓以致令其家破人亡。
张养浩文章见真性情,也是他人格的表现。张养浩陕西救灾时,有一位年轻助手李宣使。张养浩一路西行,李宣使尽心竭力地陪同他,日夜劳苦,感染饥民毒气染病而死。张养浩写了《祭李宣使文》祭祀他。李宣使不仅是张养浩救灾中日夜不离的助手,还是当年在中书省任职时同事的儿子。张养浩赴任西台时,其父还写信给张养浩,托他多教导多指点。现在李宣使却死于职事,这在张养浩岂止是悲哀和痛心?哀伤、自责、怜惜,所有这些淤积于心,难以承受。一个老人祭祀年轻人,从心底喷涌而出的言语能让读者且读且泣。文章叙述他们共同救灾的经历:“抵新安硖石,则纵横山谷,鹄形菜色,殊不类人。死者枕籍,臭闻数里。余即命生躬督主者,坎而瘗之……一旦遇之,心酸鼻辛,不觉泪之交颐……行次华阴,宿于岳祠。时旱暵甚久,遂为文祷之。文词甚悲,祷之夕,余自读其文,读至悲所,不觉失声。生与一二道流,亦皆哽噎。”并云:
生资禀素薄,其毒恶之气乘之而入,遂感成疾,凡更数医,迄不能起。呜呼恸哉……夫生之所以得疾者,实由余救民心锐,以生勤不惮劳。故每事命之,初不期生竟以是而不寿也!然则生之死,非其命然耶?其因余责频任数而然耶?*(元)张养浩:《祭李宣使文》,见《张养浩集》,第204页。
李宣使的死,给了他难以承受的打击。写作祭文,有泪尽继血之感。他是将救灾所见百姓深重灾难的哀痛、灾大力薄带来的心灵压抑、目睹大灾中官员对百姓生死麻木不仁甚至乘危谋取私利的愤怒、同心赴难的后生死于救灾的悲痛,以及由此自己将更孤立无援的失助感,全都借此倾泻而出,发自肺腑,感人至深。
孛术鲁翀和张养浩一样,也是文章见人品。《元史》本传称赞其学问:“记问宏博,异言僻语,无不淹贯。”赞赏其文章:“文章简奥典雅,深合古法。”这些都落实在人格上:“用是天下学者仰为表仪。”*(明)宋濂,等:《元史》,第4222页。其文大多散佚了,今人编《全元文》,辑得其文29篇,编为三卷,借此可见其文之大概。
孛术鲁翀念念不忘的是为天下去乱图治。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揭露社会问题以引起各方关注。他为大都路乡试所拟的策论题比较集中地归纳社会各方面、各类人及行业存在的问题,要求应试士子思考并提出解决的思路:
民于下者,士也,农也,工也,商也。士,俊造之薮也,将相百执事之阶也。今养士法加详,取士路加辟,而士习益陋,士气益卑,岂学非所用,用非所学乎?其何道以砺之?农,衣食之原也,上有司农之政,下有劝农之臣,垦令虽严,而污莱间于圻甸,占籍可考,而游惰萃于都城,况其远者乎?其何法以治之?工,利器之府也,奇功炽而夺稼穑之务,苦窳售而耗库廪之储,其何方以政之?商,懋迁之资也,钞法久隳,农末交病,市扰不测,有无俱艰,徼幸者公私相欺,折阅者上下莫诉,其何术以平之?*(元)孛术鲁翀:《大都乡试策问》,见苏天爵:《元文类》卷四十七,《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杭州西湖书院刊本。
士、农、工、商四民,各业各界都存在严重问题,需要治国者以及治国的后备队们清醒认识并寻求对策加以解决。在策试题中提出这样一系列社会问题,不仅需要对社会有深刻认识,还需要不计个人安危为天下计的胆识与担当精神。试官出题,也会给自己带来很大麻烦。宋代就有这样的例子。苏轼曾为试馆职者出策论题,其中说:“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夫使忠厚而不媮,励精而不刻,亦必有道矣。”“愿深明所以然之故,而条具所当行之事。”*(宋)苏轼:《苏轼文集》卷七《试馆职策问三首·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第210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宋仁宗宽厚,宋神宗勤励;但有一利就有一弊,应该考虑如何扬利避弊。苏轼的用心当然是很好的,但有人觉得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弹劾苏轼:“臣谓仁宗难名之盛德,神考有为之善志,而不当以‘媮’‘刻’为议论。望正其罪,以戒人臣之不忠者。”*(宋)脱脱,等:《宋史》卷三百三十三《朱景传附朱光庭传》,第10710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朝廷于是决定追究苏轼罪责,赖一帮朋友上书力救而免。孛术鲁翀直指天下四民之业均存在重大弊端,也是有很大风险的。当然,元代环境远较宋代宽松,但也需要有过人胆识才敢于如此直言社会弊端。
孛术鲁翀为一些勤政廉洁的官员写碑铭,在表彰这些官员善政的同时,揭露了当时普遍存在的恶政。《知许州刘侯民爱铭》《参知政事王公神道碑》《大都路都总管姚公神道碑》等文章,读后给人的感觉是,元代社会的混乱,在很大程度上是官府或官员造成的。如《知许州刘侯民爱铭》涉及问题很多,有“临颍邓艾口民稻田三百顷,人有说省曰:‘此古屯也,可复筑之。’下侯按实之。”要夺民田归官府。“宣徽岁遣使征羊马,法三十取一。至则肆虐取,人莫谁何。”“官市物民间,曰和买。民产所有,犹未易供;无之,则估百倍赋官。郡县苦督责,无敢拒。贪肆者亦阴幸渔猎,虽疮痏其民,不恤。”接壤的襄县、叶县,官员煽动居民争斗。土地买卖中的纠纷众多,但“豢吏蠧法,孔穴棼出,至有绵旷岁时而莫之决者”*(元)孛术鲁翀:《知许州刘侯民爱铭》,见苏天爵:《元文类》卷十七。。拖延官司不决,官吏们从中谋取私利虐害百姓。对于那些贪官污吏来说,案子越拖,社会越乱,对他们越有利。清正廉洁之官,所有的努力都是塞乱源以惩贪腐,有时候还要在太岁头上动土。《参知政事王公神道碑》所记王忱就因此几次被告到中书省甚至皇帝那里。一次是“宗王分土,并门廪饩,岁取民间。或不能供,辄立契约,母息倍称。或不能偿,隶其子女,民患苦之……王嬖臣哈塔不花,怙威肆虐。公按正款伏。王为之请,弗听。王驰使谮公,上未信。会驾北幸,罪人亡走愬公不法。敕中丞崔彧问之。俄彧卒。驾还,复诉,诏省宪杂讯之,无验,诉者抵罪。”再一次是两权势之家强民为奴,王忱判还奴为民:“两讼之仇结近侍,诬奏公徇。制下中书,遣使收公案讯。公疏台请闻,有旨驰召入见,敷陈尽底藴,帝大悦,曰:‘若人非素餐者。’敕省台讌慰还职。近侍及使者皆以赇败。”*(元)孛术鲁翀:《参知政事王公神道碑》,见苏天爵:《元文类》卷六十八。幸而皇帝了解王忱的为人,救了他。《大都路都总管姚公神道碑》则表彰姚天福“奋下列,搏权奸,莅方州,涤巨蠧,自能使辨捷不能措其喙,仇愤无所凭其凶,风概气节,炳燿一世”。这些何尝不是孛术鲁翀自己为官所追求的呢?
真人神其言,往求灵堂于湍阳者久之,莫晓所在。道遇樵者,相与问答所自来及所欲往。樵者欣然导至峒门。问樵何居,曰:“此山。”俄顷化去。乃益喜。自是坐峒十有九年。时安帝义熙十年,夏大旱,居民张奭约众计曰:“麻衣子,有道者也,盍往叩之?”众诺,相率诣峒,焚香置水于前祷之。真人初坐瞑目,顷之顾曰:“何为者?”众以旱请,让却之。众日旦暮请不辍,真人苦拒者亦累日。将夕,有少年十许辈,前请曰:“人日纷纷,何也?”真人语以其故。少年请但许之。真人托以昧妄,不敢。诸少年复坚请,真人怪,诺之。翌日如诺,雨果大至。霁,行山间,见十有二人睡山阴。熟睇之,皆负龙状,心异之。还峒,而十二人至皆,稽颡曰:“吾属,龙也。”*(元)孛术鲁翀:《普济宫重建麻衣子神宇铭》,见刘昌:《中州名贤文表》卷三十,《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明嘉靖刊本。
元代文人多以高文大册、庄严之语记神道怪诞之事。这些文章,大多都可做传奇小说读,故笔者称之为“以传奇为传记”。这类文章,以事论不免怪诞不经,以文论则生动有致,所记人物,往往虽诡异而栩栩如生,引读者于恍惚之境。以史论当属无稽,以文论颇有可读。
刘致原有《时中集》,散佚不存。今可见刘致文仅6篇,《全元文》收4篇,其中2篇录自《元文类》,2篇辑自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山右石刻丛编》。《全元文》失载2篇:《祥符钟楼记》《小山乐府跋》*分别见孟繁仁:《刘时中〈祥符钟楼记〉考》,载《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据明弘治十六年刊《衢州府志》卷十三;孟繁仁:《刘时中〈小山乐府跋〉探考》,载《晋阳学刊》1897年第3期,据国家图书馆藏郑振铎旧藏明钞本《小山乐府》。。6篇之外,姚燧《牧庵集》所附姚燧年谱为刘致作。
《元文类》录刘致文仅2篇,但却受到后人高度推崇。清人周召《双桥随笔》载,明人张溥以为其文“高出前代”:
元人制作,以诗词剧曲为长,张西铭先生以为博簺不足道,而高文典册有在《文类》中者,余读杨公奂之《正统八例总序》,胡公三省之《新注资治通鉴序》,马公贵与之《文献通考序》,熊公朋来之《胡氏律论序》《钟鼎篆韵序》、吴公澄之《服制考详序》,刘公致之《太庙室次议》,文皆严洁典雅,议论详确,竟可高出前代。*(清)周召:《双桥随笔》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将刘致《太庙室次议》与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马端临《文献通考序》等并列,视为一代大制作。此文议礼之详确,文笔之典雅,超越前代。周召由此赞扬张溥:“真是衡文巨眼。”《元文类》所录刘致另一篇文章是《萧贞敏公()谥议》,读之,可见刘致之人格、胸襟、气象:
或谓韩休之文薄滋味,至以玄酒比之,何众口之难调也?小山《今乐府》行于世久矣,《吴盐稿》最后出。漉沙构白,熬波出素,实化神奇,雪飞花舞,真擅场之工也。盖小山读书多,积于中而形于外。调和醯醢,淹栌配菽,诚可为食肴之将。蜀酱楚酪,风斯在下矣。间可非者,俗鄙而涩,柔脆而苦,一再咀嚼,满口败絮,见此稿岂不为愧!*(元)张可久:《张可久集校注》“附录”,第579页,吕薇芬、杨镰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其中很多文字都有出处:《旧唐书·杨炯传》载张说评韩休文、南齐张融《海赋》咏盐、《诗经·大雅·既醉》“尔肴既将”(唯有这一语有些理解难度)、元好问论文之语等。此外,言盐之用“调和醯醢,淹栌配菽”也有出处。这些在刘致都顺手拈来,如此轻松,我们不能不叹其为文章高手。
贯云石当时也是以文章著称的,其文集散佚不可见。所可见者,是当时文坛名家邓文原为其文集所作之序。读此序,可想象其文章风采:
余往在词林,职司撰著,获事翰林承旨姚先生,于当世文学士少许可,然每称贯公妙龄才气英迈,宜居代言之选……公来游钱塘,过余,相见若平生欢,示所著诗若文。予读之尽编,而知公之才气英迈,信如先生所言者,宜其词章驰骋上下,如天骥摆脱絷羁,一踔千里,而王良造父犹为之愕眙郄顾,吁!亦奇矣。儒先有言:古之名将,必出于奇然后能胜。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所为,非拘牵常格之士所知也……尝观古今能文之士,多出于羁愁草野。今公生长贵富,不为燕酣绮靡是尚,而与布衣韦布角其技自以为乐,此诚世所不能者。*(元)邓文原:《巴西集》卷上,清知不足斋钞本。
此序为我们提供的信息是:姚燧对贯云石文章的称道,不是偶然说起,而是“每称”,即常常说起;文集在当时已经编就,贯云石亲手送邓文原读;邓文原读了其文集全部;邓文原对其文章的评价是“才气英迈,信如先生所言者,宜其词章驰骋上下,如天骥摆脱馽羁,一踔千里”,认同姚燧对其文章的赞赏;邓文原对其文章特点的概括是“奇”,是奇人奇文。
今人编《全元文》辑录其文5篇,其中《今乐府序》应该是残篇,或有脱字。*按《今乐府序》开端,今人断句作“丝竹叶以宫徵,视作诗尤为不易。”显然不对,前当有缺语,当作“丝竹,叶以宫徵,视作诗尤为不易。”见《小山乐府》天一阁明抄本。有趣的是,这篇《今乐府序》,乃是为张可久散曲作的序。刘致、贯云石两位姚门文章家,都以曲名,都曾为张可久散曲作序。与刘致序少有人知不同,贯云石这篇序和另一篇《阳春白雪序》,都为研究散曲者经常引用。特别是《阳春白雪序》,更是常见文献:
盖士尝云:“东坡之后,便有稼轩。”兹评甚矣!然而比来徐子芳滑雅,杨西庵平熟,已有知者。近代疏斋媚妩,如仙女寻春,自然笑敖;冯海粟豪辣灏烂,不断古今心事,又与疏翁不可同日共谈;关汉卿、庾吉甫造语妖娇,适如少女临杯,使人不对殢。仆幼学词,辄知深度如此。年来职史,稍一遐顿,不能追前数士,愧已。澹斋杨朝英选词百家,谓《阳春白雪》,征仆为之一引。吁!阳春白雪,久亡音响。评中数士之词,岂非阳春白雪也耶?客有审仆曰:“适先生所评,未尽选中,谓他士何?”仆曰:“西山朝来有爽气!”客笑,澹斋亦笑。*隋树森:《新校九卷本阳春白雪》卷首,中华书局1957年版。
曲学研究者已经对此文做过不少解读与评述。我们感兴趣的是,此文也很能见出贯云石的独特个性。首先是他创造了一些此前未曾有人使用的文论词语,比如“滑雅”,一般人是不会将这两个字组合起来的,还有“豪辣灏烂”,也出乎一般论文者的用语习惯。*汪涌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范畴论》对“豪辣灏烂”等作专门研究,说:“贯氏论诸家曲体,用‘滑雅’‘平熟’‘妖娇’‘妩媚’,有些已非诗文批判中所常见,但最特异的还是论冯子振‘豪辣灏烂’一词,它几乎是贯氏的独造。”(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9—320页)前辈学者也关注了贯氏此论,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有解:“平熟妩媚之境,诗词中皆有之,‘豪辣灏烂’,则惟曲子始足当此。郁勃诧傺,抑塞而不可语,泄之于曲。其境界为‘豪辣’。万事万象,森然毕具,状难写之情,传不尽之意,发之于曲,则为‘灏烂’。”见第1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此外像“平熟”,一般不会做正面理解。他肯定杨朝英所选为“阳春白雪”,也即肯定这些属高雅之曲,这与今人对曲的理解不同。为此书作序,他只评价了其中极少几家;对于其他曲家,他不予置评。为选本作序当然不必历评所选诸家,但在序中表达不予甚至不屑置评之意,却极其少见。“西山朝来有爽气”用晋王徽之典,一般人谈此典引《世说新语·简傲》。笔者认为,读《晋书·王羲之传附徽之传》更能体会此语之义:“徽之字子猷,性卓荦不羁。为大司马桓温参军,蓬首散带,不综府事。又为车骑桓冲骑兵参军,冲问:‘卿署何曹?’对曰:‘似是马曹。’又问:‘管几马?’曰:‘不知马,何由知数?’又问:‘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尝从冲行,值暴雨,徽之因下马排入车中,谓曰:‘公岂得独擅一车?’冲尝谓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当相料理。’徽之初不酬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第2103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借用此语,表示贯云石不屑于回答“谓他士何”之问,也不屑于为他士置评。如此为人作序,他的老师姚燧曾有过。除此之外,古今罕见。引此语,也表明他认可王徽之这种孤傲、散诞、洒脱、不屑庶务、不耐凡俗的性格特点。读此文,也可想见其为人。
在元人文献中,还不时可见有关贯云石声光风采之记载,如蒲道源记其同在翰林之印象:“翰林学士酸斋贯公以宰相子居玉堂,仆时忝应奉翰林文字,获接余论。察其不受富贵羁束,超然欲神游八极之表。已而果弃官,浮大江而南……”*(元)蒲道源:《闲居丛稿》卷十《题月山道人卷后》,元至正刻本。元人陈基《跋贯酸斋书归去来辞》由书法及人描述他:
酸斋公如冥鸿逸骥,不受矰缴羁靮,而其蝉蜕秽浊,逍遥放浪,而与造物者游,近世盖未有能及之者。其自谓平日不写古今人诗章,而独慕陶靖节之为人,而书其《归去来辞》,观者殆不可以寻常笔墨蹊径求之也。*(元)陈基:《夷白斋稿》外集《跋贯酸斋书归去来辞》,《四部丛刊》影明钞本。
在陈基看来,贯云石乃不世出之奇人,不可以常人衡之,其书法也不可以寻常笔墨蹊径求之。陶宗仪《书史会要》则由人及书:“豪爽有风概,富文学,工翰墨,其名章俊语,流于毫端者,若不凝滞于物。即其书而知其胸中之所养矣。”*(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明洪武刊本。则贯云石之“怪怪奇奇”,是具有深厚修养与文化底蕴之奇,是一种超越凡俗、不滞于物、不受常规羁束之奇。朱权评其散曲“如天马脱羁”*(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16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与以上诸评精神相通。当然,他决非一味求奇,他也有精细平实、冲澹简远的一面。特别是到后期,“为学日博,为文日邃,诗亦冲澹简远,书法稍取法古人而变化,自成一家。其论世务,精覈平实”①(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九《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见《欧阳玄集》,第103页。。一个人,不管为人还是为文,无平实根基便无奇逸风采。贯云石是奇逸的,也是平实的。
今人编《全元文》不收李泂,李泂文章于是难以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其实,李泂在元代绝对可称文章名家。今存文章5篇:《潘云谷墨赞》《游庐山记》《密州重修宣圣庙记》《重建孟母断机堂记》《平阳会仙观碑记》。②《潘云谷墨赞》一篇见于苏天爵《元文类》,《全元文》失载而误收入《全元诗》。此文又误收入欧阳玄《圭斋文集》,但可确定为李泂文。其中《游庐山记》极精彩,是一篇优秀的游记之作,在中国文章史上也不失为佳作。先看其游东林寺、登上方塔与天池山一节:
这已经让读者感叹其非凡笔力了:舒缓之间,颇见韵致;虽极险急,笔调仍轻快,已非常人所可到。当然,精彩的还是写开先寺瀑布:
至开先寺,其东马尾泉,其西飞玉泉、万竹亭、漱玉亭。青玉峡峻宇天辟,两岸岚翠欲滴,其地如大瓮,泓渟为潭。潭中有巨石,水从中来,触石分二道以出,状若白龙,飞坠潭中,盘旋数四,循石阪下,其巅委势远益缓,始逡巡敛怒趋去。登云锦阁西轩望瀑布,其旁香炉、双剑二峰,尤秀丽特甚云。上有三石梁,横绝青冥,窅不见底。苔滑不可度,度辄得遇异人。瀑行青壁间,如长虹委蛇,下沉邃渊。须臾大风暴起,泉不得行,从旁掣曳,欲断还续,忽飞旋重轮,直入空际。回风一散,万象溟濛,或文绡霞縠,陟江天际。偶随颷车,奄尔而逝,瞬息万状,殆不可穷。急雨继之,四山雾晦,银竹森竖,形神开悟。自以兹游冠绝平生。即相与命酒,颓然就醉以卧。③(元)李泂:《游庐山记》,见(明)陈霖:《南康府志》卷八,明正德刻本。
视角转换自如,远近巨细动静,多角度呈现景之奇变、其动态描写的功夫真可称大手笔。上文写感受的文字不多,但调节节奏、慰人胸怀的作用却发挥得极好,读之惬人心怀。读过开先寺瀑布一节,读者以为景之险处已过,文之精彩也已过;不料峰回路转,又到三叠泉,再辟新境,文字也再出奇观。读过不得不服:此真为高手所为。掩卷回味,心神仍动荡不已。全文1 480字,无枝无蔓,处处精彩。《元史》本传评其文“迅飞疾动,汩汩滔滔,思态叠出。纵横奇变,若纷错而有条理,意之所至,臻极神妙”④(明)宋濂,等:《元史》,第4224页。。读过《游庐山记》,始服此评为当,更感叹其文集散佚之可惜。
姚门文章家群的核心成员张养浩、孛术鲁翀、刘致、贯云石、李泂等人,是因对姚燧人格和文章的倾慕而结集于姚燧门下的一个群体。他们因人格与文品为当时所重,他们围绕在姚燧周围,在当时的文坛具有很高地位和影响。其为文与为人的精神,足可为后世效法。
【责任编辑:赵小华】
2016-05-11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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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6)05-0137-14
查洪德,河南内黄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