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叶
2016-12-19罗贤慧
罗贤慧
一片红叶
罗贤慧
秋,难得的艳阳天。
一个人,一本书,在公园的长椅上,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阳光像刚孵出蛋壳的小鸡身上的绒毛,柔软而又温暖,我甚至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种嫩嫩的甜甜的金黄的颜色。风轻轻的,偶尔微微地撩动一下我的耳发。四周一片静谧,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果是夏天,这里必然是铺天盖地的蝉声,吱吱喳喳,没有片刻消停;而如果秋意再深一点,这里便又是一片细碎的虫鸣,窸窸窣窣、瞿瞿唧唧,让人难有一刻清静。现在的时节却是刚刚好,像两支喧嚣的交响乐之间的换场时刻,我喜欢这样的静谧!轻轻合上眼,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雪人,在温暖的阳光里一点点融化,融进耳边淡淡的风里,融进脚下微微润湿的泥土中;又像是一团云,随着风轻轻地、慢慢地升向高阔而渺远的天空;像一粒草种,在温暖的泥土里萌动,发芽,生长……
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到了我的肩上,轻轻地,仿佛爱人睡前落在耳边的晚安吻。回过头,一片叶子正闲适自在地躺在我的左肩,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安然睡在母亲的襁褓里。我甚至能听到它宁静的、恬美的呼吸,仔细看,它竟随着呼吸有一丝微微的颤动呢。但我知道,那不是叶子在呼吸,只不过是一点点风的气息而已。我伸出手,想把它拂下去,却在指尖触到它的那一刹,改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拈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片叶子!它的颜色多么纯粹,是那样明媚的、肆无忌惮的红!整片叶子除了叶柄上带着点儿微黄,其余一丝儿杂色都没有。叶面上的蜡质,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油润的光泽,像金,像玉,却有着金玉所没有的生命的质感,让人想起三月漫山遍野盛开的菜花,想起六月里肆意挥洒的阳光,想起九月里等待丰收的稻麦。我捧着它,像是捧着一块上等的红宝石,又像是捧着刚从心底咯出的鲜血——那样的红,真的让人恍惚中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怕是连春天里最艳丽的花儿也找不出红得这样纯粹又好看的花瓣吧,可是,它竟然只是一片叶子!
这叶子从春天萌发的那一刻,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风霜雨露,从鹅黄变成葱绿、深绿、墨绿,又在秋风里一点点染成微黄、橙黄、橘黄,最后才有这样惊艳的红色。而它在最美的时候,竟那么巧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或许,它和我之间是有一段特殊的渊源吧?
在那些古典传奇故事和戏曲小说里,红叶是常见的题诗传情的道具。记得有一个“红叶为媒”的传说,说是唐僖宗时有位落魄的读书人叫于祐,一个深秋的傍晚,他在皇城宫墙外漫步,看见御沟中飘来一片红叶,叶上似有墨迹,便伸手拾起,发现叶上竟然题了一首小诗。诗云:“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于祐见小诗清新隽美,便把红叶带回家,藏在书箱内,对着诗句终日吟咏,竟害起相思病。后来他也找来一片红叶,提笔写上“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然后把叶子放到御沟上游的流水中,只盼渠水能把红叶传到心上人的身边。然而他也心知这希望实在渺茫——他甚至连自己思念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是青春妙龄的宫女,还是白发鹤颜的老妪?“寄”出了红叶诗笺,于祐又怅然徘徊了许久才离去,这一去就是十年。
这一年,皇帝下召,将部分宫女遣散出宫,任其嫁人。而于祐屡试不第,也在一个富贵人家当起了教书先生。主人家为他做媒,娶了一个姓韩的女子。一天,韩氏在于祐的箱子中见到了那片题诗的红叶,发现正是自己当年所作,忍不住潸然泪下,忙向于祐问起因由。于祐便把当年得到红叶的情形细细相告,还说到自己也在御沟水里放了一片题诗的红叶。韩氏听后,忙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片红叶,叶子上墨迹宛然,正是于祐当年所题之诗。二人相对惊叹,感泣许久。后来,有人感慨他们良缘天定,作诗传诵道:“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看着手里的叶子,我忽然也想写点儿什么。可是,写什么?寄给谁?寄往哪里呢?我又茫然了。
其实,少年时代的我也是做过类似的雅事的——不过那时候倒多半只为有趣罢了。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朋友之间便只能靠一纸书信互诉情愫,也因此流行起一种特殊的交友对象——笔友。
那时候,有几个相知颇深的笔友,在自己是很觉得浪漫、在同伴中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我曾经在报纸上发了几篇小文,所以常有远方的同龄人,按照报上的地址给我写信来。我便从那些来信人中择其一二,鸿雁传书,常来常往,竟也坚持了好几年。素未谋面,笔友相交贵在倾心。见到有意思的东西,都恨不能马上跟对方分享:一张精美的卡片,一串红豆手链,甚至一颗奇巧的石头,一朵带露的栀子花……
而比干花更适合当书签的礼物,便是红叶了。母校的花园里就有两棵红枫,每到秋来,片片叶子红得夺目,在阳光下烈烈如火,每一片都像是时光精心打磨雕琢出的工艺品。我常常拾了好看的叶子回来,一一挑选、拂拭、整理,有时候还会在叶柄上系上几根细细的彩色丝带,然后夹在信笺里,寄给远方的笔友。那样的叶子书签,我曾经做了很多。
后来,年岁渐长,仅凭一纸书笺维系起来的情缘,在工作、恋爱这些“大事”面前渐渐被淡忘了。我甚至忘了最后一封信是笔友寄过来的问候,还是我送出去的祝福。记得有一位联系最密的笔友——我一直称他做大哥——曾经说过,等我结婚那天,他要亲自开车送我。可是因为婚礼之前的忙乱,我竟然忘记了给他寄一张请柬。直到某天忽然想起,欲再重拾联系,却已经找不到他的地址了。多年的笔端相交在世事纷繁中戛然而止,不能不让人感慨唏嘘。
前些年,我带着父母和孩子去峨眉山。在山脚的一家小店里,见到有卖叶脉书签,它是用药水把叶肉腐蚀掉,剩下完整的叶脉,然后染色、整形,平铺在白卡纸上,再加上塑封,配上几句玲珑的小诗,实在精美,绝非当年我自制的那些粗陋的红叶书签可比。一时很想买些回来,送人也好,自用也罢。挑来挑去,开始觉得张张都好,一时难舍,后来却又从那精美里感觉出分明的工业流水线气息来,便瞬间觉得索然无味了。最后,那些书签我一张也没有带走。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与一个人是如此,和一片叶子也是一样吧?起风了。我站起身,把那枚红叶夹进书页里,就像这是少年时代的我,在时光的河流里投下的一枚红叶,今天恰好被我拾起,或是多年前我托岁月的邮差给自己写的一封信,直到今天才收到。
一枚红叶,也是一段因缘,不能辜负,只须珍藏。
责任编辑:陈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