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习俗与民族主义的传播路径
——西尼萨·马里瑟维奇对民族主义的新诠释
2016-12-18谭刚,青觉
谭 刚,青 觉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隐喻、习俗与民族主义的传播路径
——西尼萨·马里瑟维奇对民族主义的新诠释
谭 刚,青 觉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西尼萨·马里瑟维奇①西尼萨·马里瑟维奇(Siniŝa Maleŝeviĉ)现为爱尔兰都柏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主要致力于族群、民族主义、战争与意识形态、比较历史社会学等方面的理论研究,主要代表作品有《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2013年)、《战争与暴力的社会学》(2010年)、《族群社会学》(2004年)等。为书写方便,下文简称西尼萨。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特殊意识形态,在其发展过程中,强制的集中官僚化、意识形态的离心与嵌入,前两者围绕微型团结中心的运转等三个历史进程,起着决定性作用。国家在意识形态普及与政治社会化方面竭尽所能,使民族主义嵌入社会机体,“家庭”赋予民族主义演变的结构性力量。因此,家庭、社会与国家之间长期互动,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得以高唱胜利之歌。这一诠释对民族国家建设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民族国家;民族主义;政治社会化;微型团结
民族主义一直是社会科学界的热门话题。有学者从定义上对其进行理论描述,比如汉斯·科恩就将民族主义当成一种思想状态[1](10~11);凯杜里、盖尔纳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学说或原则,主张民族自治[2](1),坚持政治的单位和民族的单位必须一致[3](1);史密斯等则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运动[4](9);而格林菲尔德则认为民族主义就是资本主义精神,是支撑资本主义发展的伦理动力[5](66)。还有学者对民族主义进行了类型划分,如海斯将民族主义分为人道民族主义、雅各宾民族主义、传统民族主义、自由民族主义、完整民族主义等几种类型[6](2~6);赫克特通过各国实际案例,将其划分为国家统一型民族主义、边缘民族主义、国家建构民族主义、民族统一的民族主义等[7](16~17)。
爱尔兰学者西尼萨在已有研究基础上,对民族主义进行了全新阐释。他认为,民族主义是现代社会一种支配性的意识形态,没有民族主义的支撑,民族国家将无法存在[8](75)。民族主义是现代民族国家得以存续的支配性力量,是其合法性的源泉,是指导各民族成员献身于民族与民族国家的道德律令(moral imperative)。
一、民族国家:强制的集中官僚化
把民族国家看成强制官僚机构的观点在西方学者中并不少见,查尔斯·蒂利以欧洲近千年的历史为例,指出强制与资本在欧洲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9](19~20)。强制力量的集中构筑了官僚化的基础,进而使得国家具备领土范围内的有效运筹能力。民族国家通过过去两三个世纪以来的累积与发展,已然掌控了整个世界的无上权力,成为国际体系与国内政治的主要行为体。
官僚化是民族国家形成的关键,也是其区别于绝对君主国家的本质属性。官僚化意指王室内廷的服务人员演变成政府官员,并加以制度化[10](224~244)。换言之,官僚化意味着至上权力从“朕即国家”的王权之私向“人民主权”的官权之公演化。官僚化系统的载体是机构(organization),机构是社会运动原始的、最有效的发动机[8](8),而机构化的强制力量所能控制的范围,恰好构成了民族国家的领土范围。基于此,西尼萨指出,“民族国家是长期的偶然历史进程的一个副产品,这一进程就是强制的集中官僚化”[8](10)。
在产生官僚化的强制国家之前,出现了诸多国家形态,有早期人类的采猎集群,有组织更加完善的城邦共同体,还有随后出现的东方专制帝国和西方殖民帝国。尽管帝国内部的变化与改良使得原子化的道德情境得以强化[11](5~23),但是对于帝国而言,“君临天下”是一个空洞的幻想,国家与社会之间的裂痕渐深。随后,商业发展促使民族主义成为新伦理精神的最佳选项,民族主义成为现代经济发展的伦理动力(ethic power)[5](66)。这些国家形态都无法实现大规模的内部团结,民族国家的形成呼之欲出。
从观念与实践、精神与物质层面看,前现代社会都缺少大规模团结与强制的伦理基础与技术支撑。有效组织的强制力量与官僚体系增强了政治权力对于基层社会的渗透力,从而使得民族国家建构成为可能。强制的集中官僚化意指一个广泛的历史进程,这一进程包括机构权力的持续增强①这里还可以借用迈克尔·曼的分析,将机构权力称为国家权力,并对国家权力与国家能力进行分析,此处不赘述。、强制行动的胜利能力,以及维持处于控制之下的社会环境之和平的能力。机构权力的增强刺激了国家的中央集权化、招募与晋升渠道的专业化、教育文凭确认的标准化、官僚队伍的重组以及军事活动的整合。观照当今社会,在消费、生产、传播等领域,民族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已经渗入社会各个层面,成为习俗的一部分。这都要归功于民族主义作为意识形态所发动的离心工程(centrifugal ideologization)——意识形态的离心与嵌入。
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离心与嵌入
与传统观念将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极具破坏力的极端思想不同,西尼萨对民族主义赞赏有加。他认为,它不仅带来社会团结,而且能够通过连接微型结构与民族国家,维持一个民族的主权、独立和自由。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社会黏合剂,把社会成员与机构紧紧凝聚在一起[8](76)。“如果没有高识字率、义务教育系统、大众印刷和传媒、强制征兵、发达的公共领域,早期的民族主义运动将不可能获得成功。”[8](76~77)通过机构化的力量,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得以像高速运转的搅拌棒一样,使其所宣扬的价值观念和团结力量渗透进社会生活之中,成为嵌入的习俗。
尽管当今所有主流意识形态都提供了一个值得期待的大同愿景,并开出了一副实现意识形态统一的药方,但这种统一并未实现。相反,不同意识形态主张之间的尖锐对立日渐加剧。面对极端化的危险,民族主义作为一种包容性的意识形态走上前台,开始进行国内政治力量、价值观念、实践方式的整合与塑造。
意识形态为强制的集中官僚化进程提供了合法性依据,它源于机构化的大众参与,一些特殊的意识形态原则逐渐渗入不同社会的不同阶层,一个更强大的意识形态单元最终包裹着相互分离的个体,打破了社会“蜂窝状”的存在形式。这种机构化的意识形态如同一根大搅拌棒,渗入到社会之池中,意图建构一个基于同一政治体的阶级、族群或民族。通过搅拌的离心作用力,将意识形态灌输、渗透进社会各个角落,直至社会边缘或国家边疆。
西尼萨认为,应该跳出政治权力或暴力冲突的局限,以更世俗的眼光看待民族主义,从民间与日常生活当中对民族主义进行考察。当民族主义以无形的习俗面貌出现时,会比充满敌意的民族主义更为强大[8](121),这种强大意在使社会实现团结与发展,使个体获得自由和幸福。习俗的强大力量集中体现在运动会、美食节、流行音乐、大众消费、公共节日等日常生活中,这些琐碎的表现形式增加了民族主义的隐身程度,但其权威性显然超出我们的想象,正是这一隐喻,使得习俗民族主义(habitual nationalism)具有了强大的理论和实践张力。
三、微型团结:作为原子的家庭
家庭是人类感情诞生之地,对家庭的忠诚往往超越于其他结构,而民族状态(nationhood)又通常被认为是人类团结的原初形态,“父亲、子女、兄弟、姊妹等称谓,并不是单纯的荣誉称号,而是代表着完全确定的、异常郑重的相互义务,这些义务的总和构成这些民族的社会制度的实质部分”[12](26),这使得民族与家庭之间存在着亲缘关系。面对家庭之私与国家之公的二分,民族主义试图通过血缘和友谊网络来实现超越。
现代社会的有机稳定决定了主体间性是构筑现代社会稳定的基石,社会团结是稳定的,但倘若没有习俗,一切都不会存在[13](72)。西尼萨强调,在某些重要方面,稳定都是机械性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像爱自己的孩子或父母一样去爱一个官僚化的民族国家。因此,必须通过结构化的力量使微型团结作为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的核心,使其能够将父母之爱或其他形式的爱投影于民族国家的背景上[8](15~16)。民族主义的适应性极强,它能够通过自身的调整、转变和嵌入来应对时事,在民族国家的强制官僚化与微型团结的夹缝中幸存下来,“民族主义过去是并将继续是一个多变的信条和实践”[8](19)。
强制的集中官僚化使得社会成员能够被组织起来,而意识形态的离心散布又为这一进程提供了合法性依据。这二者完成了民族主义形成的结构条件,但此时的民族国家还只是“冷实体”(cold entity),要使民族主义的结构持久稳固,使“冷实体”转变成充满人间温情的“热实体”,微型单元团结(micro-solidarity)不可或缺。民族主义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效仿这种微型编组,并运用产生于微型团结当中的社会力量进行化约与张扬。民族主义的未来必须仰仗微型团结的稳定和勾连。
四、结 语
全球化时代的来临使得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面临挑战,宗教复兴也在全球范围内声名鹊起。表面上看,全球化及其衍生物使社会整合与国家自主的首要工具不再依赖于国家建设或者爱国主义动员,民族国家之主权和民族主义之精神似乎已经过季。但在西尼萨看来,宗教在全球范围内的重振并不以民族主义为代价,相反,大部分宗教教义与实践不仅倾向于在抟和宗教叙事与民族主义时进行调和,而且清晰地进行替代性的理想社会政治秩序表达[8](182)。全球化带来的信息扩散反而促进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传播到整个世界。
对民族主义的探讨应该着力寻找历史连续性的因素,既不能局限于文化属性,也不能拘泥于生物属性,而应该从意识形态角度去寻找。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起着将组织结构力量输送到整个机体的纽带作用。借用耶尔·塔米尔的话说,“民族主义将不会消失,而仍然悬而未决的问题是:民族主义的姿态将是某种有害的种族中心主义形式,还是一种以对自由价值的尊重为指导的清醒的民族主义形式”[11](172)。在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已经深入人们日常生活与习俗的今天,我们更应该关注的不是民族主义所宣称的所谓内容,而是其将以何种面目在社会现实中彰显,那种“有害的种族中心主义形式”,以及对民族差异的惧怕心理①这里借用了美国学者萨克森豪斯提出的“惧怕差异”的概念。笔者注意到,“差异性”是民族主义起源、散布、实践和维持过程中一个重要因素,对此,笔者将另有专文论述。,是应该阻止并予以超越的。
[1] Hans Kohn.The Idea of Nationalism:AStudy in ItsOriginsand Background[M].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6.
[2] [英]埃里·凯杜里.民族主义[M].张明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3] [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M].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4] [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M].叶江,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
[5] [美]格林菲尔德.资本主义精神:民族主义与经济增长[M].张京生,等,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
[6] Carlton J.H.Hayes.Essays on Nationalism[M].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26.
[7] Michael Hechter.Containing Nationalism[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8] Siniŝa Maleŝeviĉ.Nation-States and Nationalisms:Organization,Ideology and Solidarity[M].Cambridge:Polity,2013.
[9] [美]查尔斯·蒂利.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M].魏洪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10] 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11] [以色列]耶尔·塔米尔.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M].陶东风,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12] [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责任编辑 海晓红】
C954
A
1674-6627(2016)01-0107-03
2015-10-20
国家民委民族问题研究项目“民族团结进步创建活动的理论、机制与实践研究”(2011GM-100)
谭刚(1987-),男,湖北利川人,中央民族大学国家民委民族问题研究项目“民族团结进步创建活动的理论、机制与实践研究”研究秘书,主要从事民族政治、民族主义理论研究;青觉(1957-),男(土族),甘肃天祝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民族政治学、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