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依然在梦境
2016-12-17姚育明
姚育明
十几年前,一个亲眷向我推荐一本书,她说:你想了解佛祖,就应该看这本书,里面全了,从他出生,一直到壮烈牺牲……
她的说法把我逗乐了,笑过之后我想,她没用“涅槃”一词,并不表示有诋毁之心,相反,她是尊敬佛陀的,至少在她心里,释迦牟尼佛不是人造神,是众生之一,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同样爱他的姨母以及友爱的兄弟,自然,有出生也有死亡,但是!这个但是其实并不有力,因为我同样说不清圣界与凡俗在现象界的背面有着怎样的真相。
我所知的一切都是来自经书和一些传记文学,他生从何来,死从何去,一生中的重大事件,我几乎了然于胸,况且文字给人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我以为佛世界在自己心中已经够丰富的了。谁知亲临这块神奇的土地,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实在太贫乏了,并且有许多纰漏和谬误,比如佛的出生地蓝毗尼,我一直想象为灌木与树丛杂生的野景,地上爬满青藤,荒草漫漫,一棵秀丽的无忧树在土路旁,摩耶夫人见了喜欢,走过去观赏树花,并欲攀折一枝……何曾想到,蓝毗尼是如此的平缓而广阔,极目远眺,雪山的影子影影绰绰,空气仿佛是透明的色彩,鲜润而光亮,人的心胸仿佛被一下子拓宽了。那么,究竟现在的蓝毗尼和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蓝毗尼是同一道风景吗?时光流转,没有不变的物质,是也不是了,不是也是了,但总能看出一种基调。我只知道欲进入一个圣境,不仅需要行人脚踏实地地走进去,还需要一条精神通道。
印度是佛的故乡,也是我的精神故乡,说过多次要去印度追随佛的足迹,总是说说而已,很快三十年过去了。不得不承认,去一个地方,看似容易其实也难,所谓的钱紧或者没有时间,甚至体力不够其实都是借口,真正的阻碍只是动力不足。在这个盛夏,我终于有足够的动力去往印度。
我跟的团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旅游团,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朝圣团,共二十个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三位出家人。如大家所言,组团的张定如是一流的团长,这位原先做猎头公司生意的年轻人被人戏称为“狂热的佛教徒”,一路上,他除了朝圣的话题没有别的闲话,手机从不离手,连走路都低头在看,嘴巴总在翕动,在国内这类举动总离不开微信、游戏或煲电话粥,三十多岁的他却是个例外,他的手机里存满了佛陀的教言与各种咒语,他利用一切时间在那里修持。遇到对朝圣如此投入的领队,这个团队的基调就可想而知了。
近一个月的行程,半清醒半恍惚,仿佛做了一场人生大梦,只是区别于过去那昏沉的睡眠,有了些自觉的观照,梦中人已能了知自己正在做梦,并试图在这幻境中展开一些自主的力量。
于我而言,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远足,我不能用过去的写作方式,讲究什么结构,我得忠于现实,用顺时针方式,不论主次的一一道来,愿去过蓝毗尼的人重温美好,没涉足的人如同亲见。
那个清晨,身体莫名的轻快,仿佛岁月回头,我变得越来越小,像路边那些向我们招手的少年一样,只剩下一双单纯的眼睛。到印度后,我们习惯了一停车就掏东西,卢比、鸡蛋、面饼、香蕉、苹果等等,那些孩子围上来,黑黑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唱念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每次我都会忍俊不禁,他们的行为颠覆了我过去对乞丐的印象,他们好像在出演喜剧,将“行行好”“求求你”改成了教内的语言,仿佛强调自己与佛寺里的僧人一样,也是念念不忘佛祖的。
之前我就知道印度是个多民族、多宗教融合的国家,但不知道印度国民竟有二十多种不同的语言。印度有各种宗教,印度教徒占了大多数,而信佛教的少之又少,也许这些黑黑的小朋友念佛只是一种乞讨技能,至少说明他们知道佛教独有的布施之道吧?我们无法看轻他们,他们是乞丐,我们也是呀,为了增长自己的慧命,我们不同样向佛法伸出了乞讨之手吗?
已经远远望见印度与尼泊尔交界的那座牌楼了,车子却又一次堵住了,人流像水一样挤满了车与车之间的空间,车门无法再一次打开,望着窗外友好的一双双眼睛,我们感到了遗憾。出家女尼如心师父很智慧,她说:“没关系,布施真诚的爱与微笑给他们吧。”我第一次发现内心可以激发出纯粹的爱并能真切地传递这种利他的心意,在那瞬间,我竟看到了自己的心相,破窗而出,如水晶般向他们飞去。隔着窗户,我们彼此友好快乐地挥手,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亲切地朝我合掌微笑,突然他返身从水果摊拿了一只大芒果,他热诚地托举着要送给我,虽然没法打开窗口接受他的礼物,可他的面容和眼神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里。
这就是释迦牟尼佛传过法的土地啊,几千年过去了,他们可能信佛,也可能不信佛,但淳朴的民风依然在,他们的微笑美极了。
一切释然。眼前的熙熙攘攘成了空间时光的游戏。行道上的耽搁、堵塞太正常了,去见释迦牟尼啊,哪有这么容易?!我们习惯了往日的匆匆忙忙,习惯了竞争、抢夺、不谦让,不知道许多努力并无价值,只是徒耗心力。同样去蓝毗尼,晋代法显和唐代玄奘以及后来的义净大师、虚云老和尚等高僧就历尽千辛万苦和生命危险,比起他们,我们都羞于提“朝圣”两字了,不是吗?飞机、大巴,一流团长一路护持,还有随团师父时刻的身心照顾,喝的吃的,一样不少。好在我们还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的条件实在安逸,所以偶遇困难,都能自觉对治,比如前天大巴空调坏掉,车内温度高达四十度以上,车窗严实无法打开,只能开着车门行驶,在日光烈焰蒸烤下,我们在车内整整度过了十三个小时,若发生在国内或许激起一片抱怨声了,但我们以信念而非毅力化解了热恼。张团长说得好:无论顺逆都是修行的对境。
车子终于前行了。蓝毗尼离印度并不远,大约过境八公里就能到达。在心里又一次温习我所知道的故事,在喜玛拉雅山的山脚下,曾有一个名迦毗罗卫国的王国,因为此地盛产纯净喷香的稻米,属于释迦族的国王便被称为净饭王。净饭王娶了邻邦拘利族善觉王的长女摩耶夫人,属于真正的门当户对。人们通常称摩耶夫人的国家为天臂城,其实它有许多名字,我更喜欢“蓝摩国”之称,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就如是称呼,当年他在蓝摩国看到的尽是空旷荒凉,只有极少的人居住,那里有着很灵异却富有说服力的传说,最有名的就是那个龙护守佛塔的故事,让我感到摩耶夫人的娘家国土也很有神力。摩耶夫人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儿女,直到她四十五岁那年,梦见一头六牙白色大象腾空而来,从右肋进入她的腹中,自此她有了身孕。按当时印度的风俗,妻子必须回娘家分娩,丈夫不可同行。摩耶夫人带着侍从宫女出发,据说她走了二十五公里,经过蓝毗尼花园,就下车休息。一般认为,迦毗罗卫城距蓝摩国七十五公里,如此说,她还有五十公里才能到达娘家,可就在这个花园里,摩耶夫人手攀无忧树花枝,生下了悉达多王子……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私家花园会孤零零地远在几十公里的地方?若不是国界分野有误,就只能说这个皇家花园实在太庞大了。蓝毗尼是以摩耶夫人的母亲姓名命名的,是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礼物,由蓝姓使我想到,没准摩耶夫人的父亲还是蓝摩国的女婿呢。悉达多王子是降生在外婆的花园里呀,人说隔代亲,估计蓝摩国王后的欢喜不亚于女婿净饭王吧?
我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尼泊尔和印度很相像,那些普通的草房、砖房,房前堆着的木柴和压水井,让人感知清寒而勤勉的日常生活,同时感受到人安于贫困的气息。那几棵稀落但粗大、姿态各异的树木,从车窗外慢慢地退移。一个皮肤黝黑的农人背着一捆树枝行走,一头白牛卧在马路当中,数只猴子在路沟里跳上跳下,田埂上,有孔雀开屏,稍远处,一只白鹭摆着静静的造型,庄稼坚韧而艰苦地漫延着,甘蔗林下部的叶子有些焦枯了。静寂如默片,亦同梦境。天地间荡着一股悠远的气息,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转,一切都是三千年前的时光。
终于到了,车子在距蓝毗尼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来。园址大门出乎我的意料,对于一个有着八平方公里的蓝毗尼公园来说,简易的拱型大门过于简陋了,上海任何一家稍豪华的幼儿园都比它来得气派,但是,谁会否认它存在的隐形架构呢?它安静得异于常态,它的安静不是死寂,反而像一种活物,竟然具有冥想的特质,而且是一个几千岁的孩童的冥想。我的呼吸突然急促了,有一种面临重大事件的激动与微微的紧张。如心师父悠然而轻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大家不要急,排队坐电动小车过去。”
身后是伙伴们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盯着蓝毗尼遗址公园大门看,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我真的到蓝毗尼了吗?反复的肯定后产生了错觉,我觉得自己可以轻易的双脚离地,展开双臂飘过去,当然,我不会真这样尝试,我只是不想坐什么电动车,我只想一步步走过去,体会进入二千五百多年前的时光,我甚至仔细观赏了路边的野草和池塘边细小的芦苇,虽然它们那么普通。
因为跟团,不自由是不可避免的,最终我还是和大家一起坐上了电动小车,一进去就明显感觉与外面不同,一种巨大的安稳和宁静包围过来,这不是死寂,是充满了能量的静。那么多的常绿乔木,粗粗细细,高高低低,它们枝叶相搭,间隙间射下的阳光像画一样,空气仿佛染绿了。微风吹来各种草木花朵香,肺腑愉悦地打开了,听觉也变得敏感,在巨大的宁静中,隐隐听见前方飘来清脆短促的笑声,好像儿童在嬉戏。同伴小张说,是什么鸟在叫吧?这儿鸟很多。我哑然失笑,太着迷于悉达多小王子的想象了,鸟声也听成了人声。
不远处的树丛里露出藏式风格的寺院尖顶,然后,远远的,一座又一座,有的金碧辉煌,有的纯朴简洁,各种风格的殿堂屋檐墙头露出来,或高或低,各种造型各种色彩,而树木的绿色又将它们调和在一起,那种精美真是无话可说,像突然冒出的童话世界。这才知道,圣园里建有各种大乘寺庙,也有小乘的清修之地。张团说,这里等于是世界佛教建筑博览会,中国海外唯一的官方佛教寺庙中华寺也在这里,还有日本、韩国、德国、法国、新加坡、澳大利亚、泰国、越南、缅甸、斯里兰卡等等。虽然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佛教组织在这里造了寺庙,我只看到几座,众多的树木将它们遮蔽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找一家适宜的住下,再一座座参访过去该有多好啊。
电动车在圣园中轴线中段位置停下了。我们面对着一座造型简洁并不高大的十字形白色祭坛,正中的石莲花盘里燃烧着一团明亮的火焰,这就是日夜不灭的永久和平祭坛吗?它置于人工渠道与天然湖岸正中,水色映衬着火焰,巧妙的构思。观世间,金木水火土,哪一样物质元素不会启发我们?所有的仪式,都涵蕴着心灵的方向。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战争,包括尼泊尔本土十几年前的皇室惨案,客观的现实并不如意,但祈愿的心力依然柔软而又威猛。踅身看去,极长的人工渠道笔笔挺,在目力所及之处,有隐隐的白塔与圣火遥遥相对,张团说圣火和平塔都是日本僧人供奉的。我本能地想到原子弹爆炸等现代战争给人类带来的惨痛,愿日夜不熄的圣火照亮冥黯,拨动见闻者的心灵,传播佛陀的教诲:唯有心灵的修炼才是迈向和平圆通的中道。
从和平之火开始,是几百米的太子大道,笔直地通向摩耶夫人祠。浅胡萝卜色的地砖平坦结实,在上面行走不用低头看路,尽可以观赏路旁风景。近两年我患了莫名的足跟痛症,一块小小的石子都会硌得痛到心里,眼下,宽敞清洁的大道给我带来不期而遇的舒适感,好像一个向往天堂的人在梦中踩上了云路,我同样真切地感受到这条道路的形而上的价值,它提供了一条连接时空断层的路径,不是说佛教在印度灭亡了吗?可它偏偏向你证明,一切都在,你先从这里看起吧。
据说这条大道铺成没几年,之前完全是乡间土路,雨天泥泞,旱天尘土飞扬。虽然蓝毗尼已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接手管理,但要维护修建偌大的遗址公园,资金缺口还是很大,尼泊尔的财政能力也差,若不是前几年泰国民众捐款铺设太子大道,我的行走哪有这般舒适?这时候,强烈的感恩之心想不升起也不可能。
半途中看到了这座太子塑像,太子像在路中央立着,是常见的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式。可在我眼里,却好像在远远地向我们招手。以前在网上见过蓝毗尼的太子塑像,咖啡色,质地好像陶瓷,表情生动,完全一个萌童。可现在,它金光闪闪,亮得锃锃作响,像个小大人,不对,完全一尊佛像。不知人们往上面涂了多少金?随着岁月如此涂下去,太子像会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巨大吧?过去,我不理解,视涂金为平庸之举,是善男信女的形式主义,我曾建议一位专门做佛像的大师用原木设计,不上色彩,尤其不要涂金,那会好看得多。当时他回答我,那我就得被人骂死。现在,我不那么偏激了,一切都是从心出发的呀,仪式的魔力正在于能唤醒和加强人心中的美好感情,既然黄金被世人视为最贵重的物质,它当然就能承担这项心理需求,什么木纹啊土陶啊,那是你们为了满足自己品味而另辟蹊径罢了,大众就是喜欢黄金,你喜欢木色自己去雕一座吧,只怕你雕不出圣者气象,你哪有黄金般的心意啊?我虽然不认为黄金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可硬要说自己没有分别心视黄金和木材、泥土等同那也是假话,这也是我在印度菩提伽耶愉快地捧出一笔涂金钱的原因,虽然没有亲自给等身佛涂金,也没有在现场亲见,但想到那锃亮的金光映照着凝视者的眼睛时,就好像看到自己也被照亮一样。太子像也是如此吧,人们只是在为自己涂金而已。
太子像侧趴着一只高大的土狗,伸掌趴在阳光里,阳光如金。在印度、尼泊尔到处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影,在国内我们会称之为流浪狗,它们居无定所随时会遭遇厄运,可眼前这只背上尽是皮炎的狗毫无悲惨感,它威武淡定,平静地看着我们,像一个庄严的护法神,以至于我不敢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脑袋。
我们收敛神色,集体行注目礼,它不动身形,默然放行,它的眼神表示已经透视过我们了。我发现自己竟然向它合了掌,完全是下意识的。
太子大道地基高,让人像踩着云路,有点飘飘欲仙。行道右侧的湖泊,岸沿全被芦苇以及绿草覆盖,泥地和水面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却因不规则的弯曲显出婀娜之态,水面铺展着紫蓝色的莲花,茎叶花朵都不大,完全是野生的模样,看到它就有好心情,真正皎然尘外花啊。左侧大片的湿地,水中的绿色植物宁静得不着一丝尘迹,开花的芦苇左一棵右一棵,像许多白孔雀伏藏在里面,只露出美丽的尾羽。一只白鹭的腿没在水中,只露出身子,它一动不动,好像在欣赏对面那只展翅欲飞的同伴,而不远处一对灰鹤则很默契地迈着优美步态,悠然自得行走在水草间。陆地部分,则是一些树木,大树雄劲壮阔,小树天真秀丽,树与树之间有着适宜的空旷,没有灌木丛,没有疯长的草,树木们显得干干净净,意态舒展,树上总停着鸟,或有鸟飞过,路沿开满了不知名的花朵,整个空气是清香的,完全天然的健康气味。
蓝毗尼,多么可爱的名字,和这个环境实在太相配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说它宁静温润平易优雅都不足以表达我感受到的一切,它没有一丝一毫的人为痕迹,不由赞叹尼泊尔政府,并不因为蓝毗尼是世界级遗址而趁机将它打造成可创收的旅游景点,这里没有现代商品社会的气息,一切保持原样,连空气也像被封存过似的,没有散发一丝一毫。微醺之感袭上心头,摩耶夫人不在这儿生下佛陀又在何处生呢?一切都早已命定。
有人说笑着,有人摇着经轮,有人不时地停步取景拍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我发现自己的脚步也欣快起来,足跟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庆幸我们于暑热天赶来,不在旅游的高峰阶段,想当年摩耶夫人也是炎热天途径蓝毗尼,在同一个地方,我们身受相似的阳光和空气,啊,多么奇特的体验,这一刻,我们也好像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归家安稳!
终于我们来到了圣园的核心区,这道小门就是一个大大的破折号,不由的心情庄重,身姿也端正起来,并按规定脱下鞋子,裸脚走了进去。
随身背包放上左侧检查台,传送带缓缓转动,我们则在右侧排队,照例举起双手让工作人员的仪器在身上扫过,早习惯了这种投降动作,心里奇怪还有谁来这种地方破坏?后来才知道还真发生过不幸,一位为蓝毗尼中兴而竭力的日本老和尚就被极端异教徒杀害了。
真没想到里面的空间很大,更没想到这个空间的宁静竟然具有一种模样,空气的形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宁静也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就被包裹其中!好像积蓄了几千年的宁静,只等着我们到来,好来包容我们,融化我们,过滤我们。
像活在梦中一样不真实,这是我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宁静,整个世界是宁静的,沉稳的宁静,空气中隐隐的梵诵声轻轻飘荡,显得比宁静更静,尽管有太阳照着,全身每个地方都很清凉干净,好像骨髓细胞都洗过了,整个人处在一种飘然空灵静默的梦之状态。
刹那产生一种怀疑,是不是门口那道检查屏障里有巨大的过滤器,净化了我们凡俗的身口意?让我们呼吸到佛世界的气息?
有人喜悦地说,啊,摩耶夫人庙,里面有悉达多太子的脚印!也有人轻呼,看,那棵无忧树,摩耶夫人就是在那里生下的太子!还有人感叹,哦,阿育王石柱还在,我们也应该去礼敬这位伟大的转轮圣王。同样有人疑惑,嗯,那是摩耶夫人洗浴的水池吗?更有人叹道,这么多残垣断壁,是一个古遗迹群啊!
我停住了脚步,一时有些犹豫,是先拍照留影还是伏地礼敬?潜意识起了作用,我恭敬合掌,任心中之言水般地流向前方,摩耶夫人啊,我的灵性礼敬您的灵性,我的神性礼敬您的神性,我的佛性礼敬您的佛性,感恩您为世界生育了一位无上的伟大导师。悉达多太子啊,我们已返回千年的时空,回归出娘胎之际,让我们执千年纯真之礼向您五体投地。这一刻,是我们与法王子全然联接的美妙时光,我们多么愿意出现在那个时代,在围绕着摩耶夫人的人群之中,看您如何降生,如何脚踩莲花,如何发出惊天动地之说。
太子当年脚下的莲花早已不见,公元前536年的莲花,想不败也不可能。佛说过,任何事物都要经过成住坏空,连佛教也不例外,何况是七朵莲花?祠旁的七座红砖莲花基座是一种象征,但乐于为人所见。不管释迦牟尼佛在世人眼里是一个怎样的形象,不可否认的是他天生就有与众不同的禀赋,他的出生就充满诗意,此诗意不是一点,一缕,一片,而是如苍穹般无际:摩耶夫人手攀无忧花枝,悉达多太子从她右胁降下,不用人扶便东西南北各走七步,每走一步地面上就涌出大朵的莲花,来托举他的双足,这小小的人儿还驻足遍观四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出我们耳熟能详的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如果挑剔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雄阔诗意,悉达多王子丝毫无损,浪费的只是我们自己的人生,自从我接触佛法,就变得比较务实,总是不肯放过嚼味甘露法语的机会,哪怕摄取到一丁点甜头也是好的。
曾看到过几幅悉达多太子脚踩莲花的图画,都是十字形的莲花路径,我想这可能是种误解,按照这种步法,每个方向都要折回一次,这哪是七步?明明是十四步了。如果我是个画家,我会画出一个方形莲花路径,每一个方向都是七朵莲花。不敢向高僧大德讨教,知道会受到呵斥,也许自己是太执着细枝末节了,可谁知道我第一次听说悉达多太子脚踩莲花有多么惊奇,那完全是一种听童话故事的感觉,而自己也有着孩童般的好奇,总想寻觅一条通向真相的秘密路径。
越靠近释迦牟尼佛,越唤起好奇心,都说蓝毗尼在古印度迦毗罗卫国与拘利国之间,这就奇怪了,谁家花园不连着宅第啊?为什么善觉王要送那么远的花园给自己的夫人远游呢?我怀疑现在所说的天臂城地理位置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古时小王国多各种宗教寺庙也多,那些充满沧桑气的断壁残垣很容易误导人,只要先被发现,就易附会。我的依据只是常情判断,我猜想美丽的蓝毗尼花园就在善觉王家的领域内,如果我的猜想毫无根据,那只能说摩耶夫人太依恋净饭王了,都快生了才匆匆赶往娘家,以至于佛陀出生在外婆的花园里,而非外公的皇室中。
张团面对我的疑问一时语塞,他说你是搞文字的人,别出常识错误哦。我也笑了,说自己只是怀疑了一下通常说而已。
是的,在上海虹桥机场等飞机飞往印度时,就有些微微的激动,杂念很多,心愿也很多,我想着要怎样代家人们拜佛,我甚至多次练习观想,准备在所有圣地,运用观想力,将亲人包括家里的老猫显出清清楚楚的形象,让这些形象陪在我的左右,以一个群体的意念而不是独自行动来礼拜佛陀。
可是,在走进圣园时,我把这一切全忘记了,包括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消失了,只有灵魂引导着双足行进,去见证一个史实。合掌致意后,我决定最后进摩耶夫人祠,从小就这样,好东西要放到最后享受。
虽如此,我还是被西侧的阿育王石柱所震动,据说它原长十几米,现在只有七米多高,在这个缺少历史记载的印度(包括现在的尼泊尔),如此传奇的佛陀是否确有其人的凭据就是靠的这些石柱。那时的阿育王在释迦牟尼佛涅槃二百多年后在各地朝拜圣迹,为铭记征略,弘扬佛法,每到一处便立一石柱为纪念,而蓝毗尼的这根石柱还是19世纪末德国考古学家发现的,又对照玄奘大师《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石柱方位和细节,多方进行反复勘查与发掘,最后确定与玄奘所见完全相符,才使它重新屹立于世。可惜我们没眼福见到当年石柱顶端的石马,那么长的时间,风雨雷电以及不知的人为因素,石马已不见所踪,柱体还有一道裂缝,现已修补并有几道不锈钢环将其固定,好在上面刻的文字还清晰,这是一段巴利文写就的铭文,大意是“无忧王(即阿育王)于灌顶后二十年来此地朝拜,特立马像石柱以纪念佛祖在此诞生。并特谕蓝毗尼村减免赋税,仅交纳收入的八分之一”。这是一个怎样的圣婴?仅在这里出生,当地民众就借了光,吉祥一词在这儿是再形象不过了。
心里充满了对阿育王的感恩,真是了不起的转轮圣王啊,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范。最初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几十年前去宁波阿育王寺游玩时的事情,过去在我印象中,寺院都是差不多的,很快的我就忘了这所寺院的格局,连那座有名的宝塔也淡忘了,唯一记住的是阿育王的名字,之后有意识地关注了阿育王的相关文字,很为他一生的跌宕起伏着迷,想想如果没有他,蓝毗尼的遗迹认定也就没了基础……
有人在喊我名,将我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团里所有的人都已进摩耶夫人祠了。我依依不舍地用手摸了一下砂岩石柱,很粗砺,也不清凉,毕竟太阳当头照了。脚底也很烫,像一种药炙,似乎除了阳光,当年佛陀的体温仍遗留在泥土之中。
两层楼的白色摩耶夫人祠别具一格,与通常的寺庙不同,是一座巨大的顶部透光的长方形建筑,既庄严又典雅,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总是有点奇怪,与其说之前当地人将她视为印度教天后,是一个女神身份,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幻化,对了,它像一个巨大的子宫。
过去看过的文字在这一刻被唤起了,《华严经》中善财童子参访的五十三位善知识中就有摩耶夫人,在那里,她就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她过去是莲花池神,看到有菩萨在莲花中化生,便以慈母心照顾,像疼爱自己生育的儿子一样,由此学会了慈母之道,她爱莲花池内所有的生命,包括来观赏莲花的生灵,她都以慈母之心使他们欢喜而来,满意而去。后来她听了佛菩萨的教导,发心作一切众生的慈母,在释迦牟尼佛之前的好几位有名的古佛,比如拘留孙佛、毗舍浮佛、迦叶佛,都入过她的胎,将来弥勒菩萨从兜率宫下来,她也会在蓝毗尼园等着做他的佛母。她誓以慈心、爱心、悲心、忍心、怜悯心怀胎、临产、抚育诸佛。
难怪过去有一种说法,为什么摩耶夫人生下释迦牟尼佛七天就离世了,是因为她的任务完成了,返回了天庭。而我过去竟认为她在生育太子后在野外洗浴受了感染呢,圣境岂是我们凡心能测度的呢?也难怪佛言,说摩耶夫人的子宫就是一个禅香殿,一个圣殿,不能有任何不清净进去。
念及此,我全身的汗毛奓起,这么说,所有的人,都会被这位慈母照看,我们今日来到这里也是因缘际会,就像排队一样,现在轮到我们了。阳光那么灿烂,亮于往日,仿佛渗入了胜于阳光的物质,非常动人。我一步步走向前,岁月一点点倒回去,一个内在的我正容颜更换,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恢复天真无邪。我们非佛陀,只是被照顾的众生,可能一世也可能一劫或无数劫才能见到自性。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命定会进入的地方。
踏着楼梯上去,到达二楼,二楼是个回旋式的木板甬道,中间是空的,可以直接看到一楼,一楼是些土坑和红砖遗迹,有方形墙基,也有圆形塔基,是当年考古发掘遗址的现场。据说这里原是摩耶夫人祭坛旧址,1995年被拆除,次年考古队在地下5米处发现了15个房间地基遗址,在悉达多王子诞生处的石砖平台上还有一块确切标记,是阿育王立的,可惜在前几年的掘进开路时被毁坏了,好在太子落脚石依然牢牢地贴在地上,使后人得以见到佛的一点印迹。
顺着一段像栈桥一样的通道走过去,左侧是一人多高的红墙,上面贴满了一块块小金泊,人们无数次的用手指、额头触墙,金色变得油润破损,加上砖墙的凹凸不平,红色金色交叉着,斑驳的色块便有了抽象的效果。砖墙上还嵌有一块黑岩雕刻,是14世纪的作品,描绘的是摩耶夫人抓住无忧树生下悉达多王子的场景。浮雕表面也已风化磨损,但人物轮廓还隐约可辨。
短墙尽头就是玻璃钢柜保护着的佛足石。我把一条洁白的哈达放置在玻璃柜右侧的断壁上,然后探头看下去,心中一时茫然。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灰色石板,高低不平,半腐蚀的样子,石板的外形确实像个脚印,但作为一个婴儿,它也过于大了。倒是石板中间有凹痕,类似一个婴儿脚印,但不甚清晰。到底是看外形呢还是看中间部分呢?
没有一句杂言,寂静中只有人们五体投地时发出的衣物摩擦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不知该问谁,也没人来告诉我,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多见佛足艺术,过去还以为是个象征,象征佛陀步行四方弘法,原来这是佛降生时的一个细节,他从母右胁一降下就落到了一块石块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从悉达多太子到释迦牟尼佛,他的一生就是一个充满了磁性的世界,你想不被他吸引也不可能。我们若有微尘屑那么小的感悟,也是无法说清,因为佛陀的教法就是超越语言、超越逻辑的,他所有的示现只是一种方便。蓝毗尼存在这里,也是一种方便,佛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他不会轻易撤去这个方便。
多么想静静地盘坐在此,想二千多年前的那一刻,或者什么也不想,但是不能,身后排队的人们无声地催促自己离开,而团队又有人在外面叫喊了,我总是落伍的一个。
虽然不能在佛足石前多待,仍舍不得立即离开这个祠堂,我和广州来的小巫又匆匆地围着四周甬道转了三圈,她是位虔诚的佛子,一直摇着手中的经轮,无意之间,她的经轮吊坠飞向了一楼,我和她同时朝下察看,和任何圣地景点一样,池底被人扔了许多零钱,有人民币,也有卢比,还有许多黄色红色的小花。她的经轮吊坠却不见踪影。
小巫有些惊慌。我说,多好啊,把一个念想留在这里。她这才释怀,并露出了欣悦的表情。
祠南是一汪池塘,石质和样式都很古朴,没有任何雕花。据说是摩耶夫人沐浴的地方,沐浴时间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生育太子之前,一说是在生育太子之后。池塘水色碧青,没有任何垃圾,有一些莲花开着,莲叶有些发红,好像有了年纪。看到它我又一次想起了摩耶夫人的前世,美好的生命总是和莲花有关。
在池塘的东侧和西侧,有许多砖砌佛塔和庙宇的废墟,穿过这些2世纪至9世纪的建筑物往南走,就看到了这棵传说中的菩提树。圣园里高大的菩提树有好多棵,唯它最为巨大,粗壮的树身像间小屋,六七个人才能合抱,树身非常奇怪,明明是一棵,看上去却好像几棵合抱融化在了一起,粗大的筋骨显出一种集聚的强劲,细辨却是单棵的魅力。在树身的东北方向有一深深的凹进处,竟然设有供台,上置小佛像和烛台,这简直像在冒险,却没有任何火灾的焦黑痕迹。菩提树冠极大,像绿色的巨伞,造成了大面积的树阴,庇护着坐在树下的人们。树杈上挂满了五色旗,长长的牵拉到别的树上,阳光透过它们照下来,斑斓的光影一格格抖动着,像迷离的梦境。
由于摩耶夫人手扶无忧树的因缘,无忧树也有了神树的地位,或许是这棵树特别巨大的关系吧,才会被许多人认定这里曾是无忧树旧址,既便对着这棵后人在原地补种的菩提树,人们仍向它长跪而拜。
如果不是亲自前来,或许我也会相信这个说法。但进了摩耶夫人祠后就知道了,佛足石处才是悉达多王子真正的降生处,那四周散落的木炭才是当年那棵无忧树,那棵曾经开满金色花朵的无忧树埋在地下,被千年时光悄悄地炭化了。虽如此,依然喜欢眼前这棵菩提树,它不是无忧树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佛在菩提伽耶毕钵罗树下成道,它们就被通称为菩提树,菩提是觉悟之意,看到菩提树就很容易忆念释迦牟尼佛。
菩提树西侧有一排打坐的红衣僧人,脸色黝黑,坐姿端正,膝上放着佛经,令人一见之下便生敬意。过去,我一直以为出家人打坐姿态好看是因为久坐自然成的关系,潜意识中将此视为体育锻炼了,现在我才悟过来,他们心中有莲花,身下自然也有莲座,这莲座令他们心安身稳,而我之所以坐得歪歪扭扭,且双腿疼痛不已,那是我身下尽是硌人的小石子和污泥了。
南侧也有几个人坐着,他们袒露上身,脸有污渍,并束发于头顶,额上还涂着红白色块,他们基本是散盘,看上去不如那些红衣僧人庄严。佛在《涅槃经》中就提到过六种苦行:自饿外道、投渊外道、事火外道、裸体外道、寂默外道、牛狗外道。过去看到外道一说,总觉得是一种贬意,会有意识远离。现在只是感慨,知佛只是强调要向内而非心外求法,凡外求者皆为外道,如此说,我们岂不都是外道,又有什么理由看人不起?他们坐在佛陀的诞生地,郑重其事地受供,他们不是佛弟子却又依赖佛陀,细想有点滑稽,虽如此我依然像供僧一样地恭敬他们,弯腰放上一张张卢比。毕竟是出离现代社会自寻苦吃的修行人,也许因缘使然吧,虽然释迦牟尼佛近在眼前,但于他们仍有一步之遥,他们或许正置身在探索生死之道的因地,总有一天他们会证到解脱的果地。再说了,以自己的凡胎肉眼又怎么能看破一切表相?善财善子参访善知识中就有一个外道,或许这也是佛菩萨接引众生的一种方便罢了。
我们也席地而坐,单盘、双盘或散盘,然后在张团带领下念诵《普贤菩萨行愿品》。过去熟悉的经文今天读来感觉完全不同,好像小学生在向老师呈现作业,所有的人都读得认真。在我们身后,那些僧人也在用自己的语言念诵,汉语、尼泊尔语和不知道什么语,反正都像梵呗,在空中奇妙地交汇。
正当中午,风一阵阵吹来,菩提树叶轻轻翻动着,像摇晃着无数的凉扇,狂汗顿息,皮肤变得滑爽,真是涤人肺腑的风啊。
空气中充满了檀香和诵经声,好像被催了眠,感觉渐入佳境。听见身边有人感慨:菩提树下的风果然不同一般,特别清凉。我想,也许是我们的心处于清凉一刻吧。
合上经本,我们闭目静坐,享受着这罕见的时刻,世界正在远去,一切与我无关,呼吸缓慢下来,我渐渐地融化,好像要睡进另一个境地,连呼吸也意识不到了。就在这时,如心师父轻柔的声音响起了“你们醒了吗?你们那颗久睡的心醒了吗?找一找你们原先那颗心在什么地方?它醒了吗?”
我差点要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但是,马上意识到这与平时的打磕睡不同,它有着一种卸去压力后的轻松,精神也为之一振。啊,亲爱的蓝毗尼,你不仅仅是尼泊尔的骄傲,也是世界文化胜地,更是我自己的心灵圣地。今天我终于置身于这片心灵风景之中,与你合为一体。
曾经在某一年的某个短暂时刻,我体悟到一种无可言说的寂静和空阔,清净安定得如置身在琉璃地,心里无一物无一丝羁绊,脑子里也没任何念头,虽如此还是能意识到这种崭新的状态,知觉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并不在做梦。为解惑我找到上海一位老先生,他如此告诫“这就是你本来的心性,好像皇宫里降生了一位珍贵的王子,你要好好的保任。”
我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持住这种状态,反正我的皇宫里再也没有诞生过王子,倒是小人草民不断造访,大好时光总是白白浪费。在蓝毗尼,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在如此的酷热中,我们自然地坐在树阴下,自然地忆念佛陀,自然地生起童子心,自然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自然地滤去热恼,自然地回归了心性的清静。
佛陀以一大事因缘降生人世,准确地说,降生在尼泊尔蓝毗尼,是什么大事呢?不再有怀疑,心里充满了此生难报的感恩情怀。再见了,神奇而又朴实的蓝毗尼,你唤醒了我们无始劫以来未醒的梦,虽然醒来所见依然不实,如佛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只是观呀,并不是漠视一切,否则佛不会另作教导,他嘱咐菩萨众,从睡眠中刚清醒时,应当祈愿众生具足一切智慧觉悟,看透周围十方世界。
我们凡人啊,我们的凡情俗心啊,好像只具备感动的份,那么蓝毗尼,我们只能说再见,再见,再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