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通天

“某一天，某一场比赛结束以后的某个瞬间，也许他会觉得‘是时候离开了，然后就抿一抿嘴唇，走向球员通道，再也不回来。”

一个许多年后无比清晰，此刻却令人恍惚的事实是，蒂姆·邓肯和科比·布莱恩特在同一个赛季退役了科比当然值得他获得的一切催人泪下的分手情诗，拍出77.77万美元的头排入场券，横飞的泪雨和掀翻顶棚的山呼海啸。那是他的天鹅之歌，象冢之路，一场横跨美利坚合众国偌大版图、动员全球上亿粉丝的超级摇滚巨星巡演——湖人、洛杉矶和篮球需要这个，而科比是慷慨的。

但是邓肯，他到最后一刻都如此“邓肯”。他甚至没有像波波维奇预测的那样，留一个充满憾意的背影（“某一天，某一场比赛结束以后的某个瞬间，也许他会觉得‘是时候离开了，然后就抿一抿嘴唇，走向球员通道，再也不回来。”）。他就是走了，圣安东尼奥马刺队发布了538词的通讯稿，老友拉西迪在圣城的频道中为他做了一个70分钟的广播采访，然后他们回到维京群岛，在一个不会比女友瓦妮莎手机上那个更清晰的摄像头前，又录制了46分钟——这就是全部了。

我们看见他穿着松垮的亮镉绿色套头T恤，坐在自己家中的房间里，背后贴着2004·2005年赛季马剌队的绘画。构图的焦点处，吉诺比利左手托起一个上篮，乌发飘扬如同战旗，而邓肯露出模糊的侧脸，正在防守。

这就是他为房间挑选的挂画，给自己一个奋力防守的虚焦侧影

这支威名十九年不堕的队伍是联盟的奇迹，而邓肯是奇迹中的奇迹、

【反高潮，岂止这秒钟】

有人的生涯像山岭，起伏连绵峰头峙立；有人的生涯像林场，移步换景，秀风标致；有人的生涯，像海。邓肯那长达十九年的联盟岁月里，你很难说出哪一秒钟比其他任何时刻更辉煌、更重要，但它们就像汇成海洋每一滴的水珠，绵密织锦上的每一股经纬，乍看平平无奇，集聚在一起却能成为奇迹他为人朴实无华，同时成就无可指摘五次联盟总冠军（就是因为他的球队，联盟冠军从“世界冠军”变成了“NBA冠军”），超过一千场胜利，71%的生涯胜率，两次常规赛MVP，三次总决赛FMVP，15次入选最佳阵容，15次入选最佳防守阵容他在常规赛投进了10283个球，季后赛1975个，摘下17950个篮板，其中2859个在季后赛；盖帽3588次，季后，赛的有568次。你也许甚至没看过他的集锦（有多少球迷曾经搜索过“邓肯高光时刻呢？）但如果你对这项运动的关注点是胜利，邓肯就是你的不二选择纵观整个职业生涯，他是“光荣与伟大”活的化身。

然而，如果你信奉“记录闪光的时刻”，要

在邓肯的生涯中裁剪出那样的片段是很难的我首先想到的是2008年季后赛第一轮的第一场，他在加时还剩3秒时投进那个扳平比分的三分，一个让凤凰城瞬间冻结成冰的三分球，来自蒂姆·邓肯，它足够出人意表，却仍不足以展现某种风格球如其人，你很难指望一个在球场下总是用松垮的衬衫和大领口T恤将自己武装成普通人的家伙，在球场上会炫出多么华丽的动作事实上，就像他在自己房间的挂画中所做的那样，真正能代表邓肯生涯气质、成就与能力的，不是“邓肯暴力扣篮，魔鬼山霸气侧漏”“十大写意盖帽，石佛举火燎天”（即使真的有这些视频，它们也注定看起来过于平淡），而是那些他成为“背景板”的瞬间。

我这样说绝非有意冒犯，或对他心存不悯，恰恰相反，是出于深深的敬意。邓肯就像是这是队伍的底色，他之于马刺队就像是圣费尔南多谷之于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你不可能越过他做到任何事情。在蒂姆·邓肯头上狠狠扣篮就像是一场反叛——破除偶像的权威，用瞬间的壮举向更宏大的存在宣示自己的存在，考完试后把作业付之一炬，尽管你知道没两个月你就要回来，继续单调的日常。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方式，去看那些曾经有幸与他交手的顶级球员，他们最豪华的集锦里是否有邓肯的身姿：2002年12月1日的文斯卡特，壮美的战斧式灌篮，几乎复制了对弗雷德里克·维斯的死亡之扣2005年5月30日的阿玛雷·斯塔德迈尔，送出也许是“小巨人”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帽，比今年勒布朗·詹姆斯对伊戈达拉的防守更具观赏性；虽然没有改变当年西决的赛果，至少延迟了终局的到来2006年11月3日的勒布朗·詹姆斯，面对篮下起跳的邓肯惊天一扣，这个带着张伯伦和肖恩·坎普代表作影子的扣篮堪称年度最佳几个月后，他们在总决赛再次相遇，骑士被马刺横扫后诞生了著名的“未来是你的”。

这些就是你面对邓肯必须做到的事，而当沸腾的热血凉下来，你会发现最后他还是赢了每一次。

【寂静之声】

“呃……”邓肯开口了这是2014年的总决赛后，邓肯刚刚夺得了他的第五次总冠军，但眼前还有另

个敌人需要他去战胜赛后新闻发布会。

一位记者问他，在父亲节这天夺冠有什么特殊的感受。“非常特别，”他回答，“这本来就已经够特别了，但是在主场夺冠，和我的孩子、家人和朋友们共享这一刻，让今天变得更加难得了。一次很好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同样美好。”

群访对最优秀的运动员们从来不是问题，但邓肯在面对这一切口寸的冷淡神气堪称与众不同，回答这个温馨的提问时，他面无表情，如果关掉电视音量，你会以为他刚刚在父亲节丢掉了冠军。

又一个温情脉脉的提问：“这次夺冠是最甜蜜的一次吗？”“是的，”“他回答，从很多个角度来讲，这都比曾经的每一次都更甜蜜。因为它发生的时间，因为我已经身处生涯末期，也因为我的两个孩子能坐在这里。他们现在已经懂事了，能真正记住这次经历，享受这次经历。所有的这一切让这次夺冠意义重大。”但他依然毫无笑容。

邓肯是无所不能的，取悦媒体除外。他说不出那种能被竞相报道的“金句”。每一次发布会，他的谦逊和条理让记者们感到丧气、当然，他们会说那是“好”的，是真正伟大球员的风度一低调，节制，从不给竖起靶子给对手球队攻击，但天知道，每一个报社记者都在内心尖叫着渴望另外的东西傲慢，嚣艳，炫示，易激。

邓肯从来不让他们得逞。最糟糕的是，他根本不在乎记者们怎么想。同一个系列赛，当专栏作者迈克·怀斯请他作为“始终保持在巅峰的伟大篮球手”与大家分享秘诀时，他依然吝于给出任何表情。

“你说真的吗？”邓肯回答，“别听媒体：的。”

最初，邓肯打算把自己从这些好奇和窥探的目光下藏起来。对于上个世纪末的篮球迷来说，你看不到这个超级新人的个性一一他也许有，或者干脆就没有，反正即使他拥有这玩意，在1998年与科比、艾利奥特合作的雪碧广告里也看不出来。

顺便一说，我们身处消费时代的一个明证是，即使有如山的迹象显示邓肯对此毫无兴趣，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厂商希望由他来为商品背书。他毕竟太重要、也太巨大了，传媒时代的浪潮绝无法视他为无物，无论邓肯本人的心意如何。

讽刺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这种“无个性”的面具本身被理解成了一种个性，就像毫无笑点的“冷笑话”在最近二十年成为了流行。还有人比邓肯更适合做一个冷笑话大师吗？他讲笑话时从来不笑！他拍摄了更多的广告，面无表情地在乐队前朗诵鸡胸肉赞美诗，或者谈判保险条款合同，不可避免地，“石佛邓肯”建立了自己的品牌形象，就像黑曼巴科比或者天选之子勒布朗。

但在内心深处，真实的邓肯比这个形象更活泼，更有趣，更鲜活生动，他只是不希望将之与亲朋以外的人分享。他真正倾注心血建造的品牌只有一个为此他自愿领取比蒂亚戈·斯普利特更低的薪金这对运动员的品牌价值是一种伤害，但他并不在意这个

他希望被记住的是一支在长达十九年的漫长岁月中始终处于争冠集团的球队，一个核心成员注定要加起来效力五十年以上的团队联盟历史上的第四个王朝在他们之前的是红衣主教八连冠，湖人SHOW TIME，黑白双煞，乔丹神迹，OK组合，然后是奇数年奇迹在他们之前，似乎所有激动人心的元素都已经被穷尽了；机谋和狡诈，狂热和冷酷，统治与争锋到达团队极致的奔放流丽与不可思议的英雄主义，最终一切颜色都收束成最简单的两极；铁甲银钩，白山黑水，圣安东尼奥的寂静王朝。

【我能看见通路】

最终，我们还是要尝试为邓肯下一个断语。史上第一大前？他配得上但仅以“大前锋”称之，决不足以概括他对球队内线的支撑作用，他上一次以大前锋的身份完成赛季要追溯到十年以前出场数据显示，终其职业生涯，70%的时间里他是球队的中锋，然后才是30%的大前锋考虑到中锋的天空下耸立着比尔·拉塞尔、威尔特·张伯伦和“天勾”贾巴尔这样的巨人，“中锋”邓肯的成就足以让人大跌眼镜——而如果听听邓肯自己怎么说，“我只是个特大号的组织后卫”。

他经历过联盟的“侏罗纪时代”，凭借丰富全面的内线脚步和姚明、奥尼尔们互相挤轧；他领衔过前所未有的“大前盛世”，有一个时代呼啦啦涌现出了凯文·加内特、拉希德·华莱士和德克·诺维茨基，而他是其中最出色的；他见证了联盟的起步加速，流丽酣畅的攻势如汛期回潮，他在其中岿然不动如中流砥柱；直到现在，德拉蒙德·格林来到他面前，挑战那个被安然统治了近二十年的头衔——这么多年以后，他来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德拉蒙德·格林，6英尺7英寸高，联盟第一大前？

我们总是认为邓肯传统，古典，投着记入教科书却已经在教科书以外绝迹的擦板投篮，但他适应了所有这些时代，适应了位置的流变，篮球的演进，和来来往往的对手当然，当他离去的那一天，有29支队伍都献上了对手的致意，一位太阳球迷动情地写道“我依然恨他，恨他做到的事，却爱他做到这些事的方式”……但蒂姆·邓肯没有宿敌。他的第一个冠军是击败尼克斯获得的，接着见证了洛杉矶湖人的两起两落。和活塞的两次决战代表了联盟近代史上防守最残酷的黑铁时代，而太阳队必然会在队史上浓墨重彩地书写他如何夺走了凤凰城的梦想。德克和加内特都是他的老对手，但不是宿敌，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宿敌。

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长久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以自己为基石建造起一座逆熵的巴别塔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把十九年走成一条笔直的通路，从未蹀躞，永不彷徨。

“在打篮球之前，我是一位游泳运动员，每天独自在泳池中游过三四千米，没有人观看，没有人叫好，不会有人给我鼓励。”

“我只是做了觉得自己应该做的我能看见一条通路，然后沿着它走了下去。”

直到今天。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