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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者穷人之具也”

2016-12-17郁土

书屋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杜甫古人文章

郁土

“文章者穷人之具,而文章之奇者,其穷亦奇,如戴子是也”(《与刘大山书》),此为方苞评论戴名世的人与文之语。的确,生于顺治十年(1653)的戴名世命运可真够奇崛的,他平生不喜时文,五十岁之前以卖文授徒为生,之后方应科举,五十三岁得中举人,五十七岁得中进士,授职为翰林院编修。结果,六十一岁就因为《南山集》案被处死。如此说来,文章何止是穷人之具,简直是杀人的利器啊。方苞也因为给他作序被处死刑,后来因为李光地在康熙面前为其求情,方才免于一死。按照西哲克尔凯郭尔的标准——“只读死囚犯写的书”,那戴子的书无疑是值得一读的。

在《与王静斋先生书》中他这样写道:“不肖往时之苦,如人之溺于江河,未即死而漂浮于水上,假有拿舟而来者,犹可以援之而起也……盖世有见小儿之盗取玉卮以为戏者,曰待我明日来以钱易之,明日至而卮已毁。今不肖之所急者不过一糊口之地,奋飞远去以速脱于泥涂,而先生辈犹曰,徐徐吾图之,则终已毁于小儿之手耳。”

读此段不由想起庄子的涸辙之鲋的故事。正因如此,他读杜甫的诗,感触就特别的深刻:“吾读杜子美之诗曰:‘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又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以子美之才气,天下无双,顾潦倒终身,而时时步庸人之后尘,分昏愚之一饱,岂不痛哉!”

文人相轻不少见,文人之相互吹捧更是常见。对此,早享文名的戴名世有话要说:“以文谀人者,其文可知也。好人谀己之文者,其文亦可知也。古者赠人以言,必取其所不足而规之,委屈开导,务期其有成,此古人忠厚之道也。自世风之靡,一切皆趣于浮薄,而独谀人之文不嫌其过……夫称其人之所长而时时聒于耳,以求其悦也,此非小人,其孰能为之。”戴子其有前后眼乎?为什么我觉得他所说的,简直就是针对今日身边某些人而发的呢?

他在《与何屺瞻书》中直言不讳:“然余读集中所载,有云‘经义始于宋,作者但依傍宋人门径足矣,唐已不近,况高谈秦、汉乎。足下之言云尔,余以为非也。夫自周、秦、汉、唐以来,文章之家多有,虽其门户阡陌各别,而其指归未有不一者也……至于文章之道,未有不纵横百家而能成一家之文章也。今之名士巧为自饰,拾取宋人语句以欺天下,或竟以古人为不当学。足下排而斥之,而足下复云尔耶?倘或别有所见,则过而存之可也,不然,愿足下改正之。”

这样直接指出对方存在的不足,对方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冷静下来之后,或许由此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从而改正之,那岂是十篇八篇面谀之文所能替代的?如此具有古人的忠厚之道者,今日还有吗?

何止对于普通人如此,就是对于大诗人杜甫,他也不认为其是完人。他这样比喻道:“且夫毛嫱、西施,其体固无一不悦于目也,而或悦之过甚,至谓其溺为香泽也而珍而视之,鲜有不以为狂惑者矣。”并进一步指出:“昔者朱子(朱熹)谓子美(杜甫)夔州以后之诗颇不佳,虽未必尽然,而大约数十百卷之书,岂能无瑕与纇之错出,苟能一一为抉摘以明告后学,则古人之心安,而学之者不至于有所误,此固读书之法,不独注杜诗为然也……仆往者尝欲取杜诗为之评点论次,抉摘其瑕纇以明告后学,非敢苛于论古人也,正所以爱古人也,爱古人亦所以爱来者也。”

针对当时读书人著书求序于王公大人之风气,他这样看:“夫文者必待王公大人而重,则是《孟子》七篇成而必请序于齐宣、梁惠,司马迁《史记》成而必请序于丞相公孙弘、大将军卫青也。且夫意气不足以孤行而后有所附丽,言语不足以行远而后思所以炫其名声,彼乞序于王公大人而欣欣然遂以之自多,不待观其文而已知其不足重矣。彼王公大人不能却其请之坚也,亦不知其文之工拙果何如,率尔命笔,不无过情之言,人之见之者,读未终篇辄已掩卷而去,而况于其所序之文乎。是则王公大人之序且不能自重,而又安能重士之文?此所以有志之士不求序于王公大人,凡所以自重其文,而王公大人之贤者亦不轻与人以序,亦所以自重其序也。”

他对于明末之政治,往往也独具别眼:“呜呼!古人有言曰:‘亡国之臣贪于财。岂不信夫。有明之季,内外诸臣之贪黩甚矣,卒之君死国亡,而己之身家亦多糜碎,其金钱竟安归哉。(程)之藩以贫故,始见抑于兵部,继受挫于御史,此之兵部、御史,何以异于张献忠、李自成?群盗满朝,国欲不亡,得乎?”

戴子自述:“鄙人沦落荒山,无与告语,思古之人而不得见,往往悲歌至于泣下。”他渴望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园林,归隐其中以撰写晚明历史,于是有了《意园记》:“意园者,无是园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数峰,田数顷,水一溪,瀑十丈,树千章,竹万个。主人携书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张,酒一瓮”,一切均是想象中的也。而现实中,他所居为“忧庵”,“戴子所居曰忧庵……舟中即忧庵也……逆旅即忧庵也……书室即忧庵也……行台、公署即忧庵也”。他以“田”为字,“余以迂钝鲁拙,人之情,世之态,皆不习也,以故无所用乎其间。将欲从老农老圃而师焉,乐道有莘之野,而抱膝南阳之庐,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余感农夫之言,思《诗》人之旨,而字余曰‘田”,以著其素志云。”又以“褐夫”为字,“褐”为粗布衣服,贱服也,他这样说:“余固鄙人也,舍是无以为吾字矣。天下之人,上自君公,以至于大夫士,其等列以渐而降,最下至于褐夫,则垢污贱简极矣。其所处也至卑,其于世也无伍,富贵利达之所无望,而声势名誉之所不及,庸人孺子皆得傲且侮之而无所忌,以故古者谚之谩必以云。然则余不以为字而谁字乎?吾恶夫世之窃其名而无其实者,又恶夫有其实而辞其名者。若余真褐之夫也,虽欲辞其名不得矣。”又自号曰“药身”;“余所尝备极天下之苦,一身之内,节节皆病,盖婉转愁痛者久矣。又余多幽忧感慨,且病废无用于世,徒采药山间,命之以其业,则莫如此为宜。”抄录至此,我不免废书而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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