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妈妈带回家
2016-12-17徐玲
徐玲
一
生日蛋糕是妈妈喜欢的巧克力慕斯,暖暖的心形,周围围着一圈抹茶绿栅栏,顶端框着几朵新鲜的草莓,也都是圆圆的心形。这么精致的蛋糕,每一个看见它的人,通过视觉就能感受到它热烈丰富的甜味。而我感受到的,除了甜香,还有爱。
这是爸爸为妈妈订制的礼物。
傍晚时分,几道菜像模像样摆上了桌,众星拱月般围住蛋糕,腾着热气和鲜香味儿。爸爸解下围裙,到处找打火机。
我把妈妈扶到餐桌前坐下,她的注意力立即被蛋糕吸引,用她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语言小声絮叨一番,伸手要去抓蛋糕顶端的草莓。
“别着急,我们得先点蜡烛、唱生日歌、许愿,然后才能吃蛋糕。”我抓住妈妈伸出去的手。
她的另一只手伸向近处的一盆凉拌黄瓜,我不得不将她两只手都抓住。
“奇怪,家里一只打火机都找不到。”爸爸披上外套,“我去一下超市,很快回来。”
他已经戒烟很久,找不到打火机纯属正常。
“爸爸,顺便买瓶橙汁,我们和妈妈干一杯。”我说。
爸爸换上鞋,弓着身子朝我打OK的手势:“这个主意不错。”转身离开的时候扶着眼镜架笑着补充了一句,“等我哦。”
防盗门关上的刹那,妈妈受惊吓似的弹了弹身体,一本正经地问我:“几点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同样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六点了。”
然后她扭动胳膊,试图挣脱我的手,眼睛盯着餐桌上的食物,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放开她的手,把一盆牛肉端过来,放到她面前。她一手抓一块牛肉,急急忙忙地啃,表情严肃认真。
“好吃吗?”我为她理了理额前的斜刘海。叶子轩的妈妈40岁已经有白头发了,我的妈妈45岁还是满头青丝,好看的梨花短发衬着白皙清秀的鹅蛋脸,谁会相信她是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好吃,怎么不好吃?”她抬了抬眼睛对我说,“你也吃啊。”
说完把手上啃过的牛肉递给我。
我一边接过牛肉,一边扯了纸巾为她擦嘴。
“吃啊。”她盯着我手上的半块牛肉,一脸的不悦,“你吃啊。”
“好,我吃。”我学着她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啃。
她笑了,好看的大眼睛弯成初五的月亮。很快她又注意到了生日蛋糕,这回索性站起来,去动边上的一圈抹茶绿栅栏。
我不得不再次把她的手抓回来。
这回她有些激动,眼睛一会儿去看蛋糕,一会儿盯着我,迟迟不肯坐下。
“别急,妈妈,爸爸去买打火机了,马上就回来,等爸爸回来咱们就可以吃蛋糕了。”我保持着一贯的耐心,“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哦。”
她在我平和微笑的目光里慢慢安静下来,重新坐下。
“妈妈,这个蛋糕是爸爸去店里订制的,嗯……你知道今天谁过生日吗?”我启发她,“谁过45岁生日呢?”
“过生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点点皱起来,眼睛微微眯缝,嘴巴一动一动。
我有些小小的兴奋:“想起来了吗?谁过生日呀?”
妈妈缓缓抬起下巴,伸长脖子去看头顶的灯。这个动作持续了几秒种后,她放下肩膀看着我:“几点了?”
我叹口气,把她的双手握得更紧了:“六点了,妈妈。”
她朝门口的方向张望:“六点了?”
“快了,爸爸马上就回来。”我告诉她。
爸爸怎么回事?买个打火机这么久?
没等我多想,妈妈站起身,一边撞开凳脚一边嚷嚷:“我要回家。”
她总是这样,只要一看不见爸爸,就说要回家。在她的意识里,有爸爸的地方才是家,爸爸不在身边,她就要找家。
“好的妈妈,我们回家。”我跟着站起身,“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我挽着她的胳膊在客厅绕了一圈,和她一起出门。
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开门。
“妈妈,我们回家了。”
“回家了。”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向左看看,向右望望,犹豫一下,往餐厅走去。
而后发现了餐桌上的生日蛋糕,伸手去抓……
……
爸爸的手机一直处在通话中。
菜凉了,空气似乎也凉了。
也许那通他紧握不放的电话非常重要,但不管怎样通话结束他就会回来的,虽然蛋糕已经被我切下了一小块,又一小块,但丝毫不影响仪式的举行。
是的,我们要送给妈妈一个仪式,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们有多么爱她珍惜她。
我焦急又耐心地等待着。
“好吃。”妈妈一手托着碟子,一手握着小勺子,吃得眉开眼笑。
“当然好吃啦,是你喜欢的巧克力慕斯,你的生日蛋糕。”我坐在她对面,心情有些小小的失落,“妈妈,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爸爸让我住校,周末才能回家。我翻过电子日历了,明年你的生日是星期三,我没法陪你过……”
她咂咂嘴表情天真地问我:“到哪里去?”
“去读高中。”我用纸巾擦去她鼻尖上的奶油,“你的女儿明年要读高中了。”
“我女儿,我女儿。”她看着我,眼睛永远雾蒙蒙的样子,“竹竹。”
“对,我是竹竹,妈妈你认得我了?”我兴奋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动脑袋一个劲儿问:“竹竹呢?竹竹呢?”
我搂住她的肩膀,让她注视着我,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妈妈,我是竹竹,我是你的女儿,竹竹。”
她没心没肺地咕哝了一句:“竹竹,是谁呀?”
我一下又蔫了。
第二块蛋糕吃完了,她的眼睛还是一个劲儿往桌上瞟。
“不能再吃蛋糕了,待会儿还得吃菜,你看,爸爸为你做了这么多菜呢!”看着残缺却依然漂亮的蛋糕,我的心情慢慢平和,“爸爸说,抹茶绿栅栏围着的心形蛋糕是我们的家,蛋糕顶上的心形草莓代表爱和缤纷的希望,我们三个在一起,在我们的家里,相亲相爱,甜甜蜜蜜,永远不分开。”
妈妈看了看我,一脸懵懂。过了会儿她又问:“几点了?”
“七点了。”我说。
“七点了。”她把碟子和勺子往桌上一放,语气决绝,“我要回家。”
“妈妈,这儿就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我耐心地解释,“我们一直住在这儿,你,爸爸,还有我,我们三个在一起,这是我们的家。”
“不对,”她变得焦躁,在餐厅来来回回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我要回家。”
我吁口气,慢慢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好吧,我带你回家。”
而后,我们把不知道已经演了多少遍的“回家”的桥段又演了一遍。
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这回手机已经关了。
我的心变得焦躁不安,想下楼去找爸爸,可又不能把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思来想去,拨通了叶子轩的电话。
叶子轩是我的闺蜜,在学校是前后座,回到小区是前后幢。
她很快赶来了,我把妈妈交给她,心急火燎地出去找爸爸。
先去小区马路对面的超市,没见着爸爸。营业员也说不清看没看见他。
再去附近的水果店甜品店大店小店统统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
回到小区门口,看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噩梦般的猜想。心跳加速,呼吸局促,抖抖索索钻进一家烟酒店。
柜台里站着个矮胖叔叔,电视机传来抗战片特有的厮杀声,他端着茶杯盯着屏幕,气定神闲。
“叔叔,打扰一下,请问刚刚这儿,哦,外面马路上……有没有发生……”我指了指门外,纠结着、纠结着,选择着词汇,蚊子似的哼哼,“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他似乎听不懂我的话,转过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反问我:“动静?特别的动静?你是说……抢劫?”
“抢劫?”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刚刚……发生了抢劫?”
“今天好像没有。”叔叔说完,眼睛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前几天发生过。”
我稍稍松了口气,要紧追问:“那,刚刚外面有没有别的什么动静?”
他再次转过脸看我,把茶杯搁在柜台上:“你是说撞车?”
我始终不敢提到的两个字,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这一刻我感觉呼吸都停止了,脑海里翻涌着可怕的画面……
“没有,没听见撞车。”
我听见他说。
吁口气拍拍心口,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两条腿却软绵绵的迈不开步子。
“你到底想打听什么?什么特别的动静?”叔叔看着我,显出陌生却友善的关怀,“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说。
没有动静就是好消息。没错,也许情况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爸爸已经平安回家了。不管爸爸有没有回家,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得回家看看了,妈妈一定让叶子轩头大了。
蹭蹭蹭爬上楼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客厅的地毯上,妈妈和叶子轩面对面盘腿而坐,叶子轩捧着一本书,读得绘声绘色,妈妈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侧着脑袋认真听着,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
“找到你爸爸了吗?”
“我爸爸回来了吗?”
叶子轩和我同时开口。
而后是可怕的沉默。
“我要回家。”妈妈从地毯上爬起来,绕过叶子轩径直来到我身边,“我要回家。”
“等一下好吗?爸爸不见了……等我找到爸爸,咱们就回家。”我说完眼窝一阵阵发热。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带她再演“回家”的戏?
“阿姨,等一下哦,”叶子轩挽住妈妈的胳膊,轻巧地跳到她跟前,“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们刚刚不是说好的吗?听完一个故事,我就送你回家。”
“我要回家。”妈妈不买账,甩开叶子轩的手,在客厅来回走动。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她再也不是原先的她,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心底对爸爸的那份依赖却一直没有改变。
她一直都知道,有爸爸的地方才是家。
为了陪伴她照顾她,爸爸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在家写小说,用微薄的稿费撑起全家的生活。长期熬夜使得他憔悴不堪,但他还是努力在妈妈和我面前表现得轻松愉快,只因为他是丈夫,是爸爸。
他从来没有喊过累。而这一次,他该不会是不堪重负丢下我和妈妈逃走了吧?
这么想着,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这个家如果没有爸爸,我和妈妈就完了。
但转念一想,不会的,爸爸怎么会丢下我们?他宁愿失去自己也不愿失去我们!他是去买打火机的,他要回来给妈妈过生日呢,我们三个得好好干一杯。肯定是半路上冒出了什么特殊情况绊住了他回家的脚步,我得再去找找。
似乎是有什么指引着,这一回,我没有走出小区,而是绕着花坛在一幢一幢的公寓楼中间穿行。
爸爸每天都会带着妈妈在小区里散步,可从来没有独自在晚上出来散步,更何况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他知道,我们正等着他呢,这么说,他不会在小区。
但我还是固执地寻找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如果再找不到爸爸,是不是应该报警了?不对,失踪满24个小时才能报警,那这段时间我该去哪儿找呢?
我越想越害怕。
一个身影从垃圾桶那儿窜出来,在我面前站定,嘴巴里发出饱餐后满足的呢喃。
“看见我爸爸了吗?”我的声音一定可怜极了。
它叫唤两声,尾巴往上翘了翘,走开了。
我顺着它消失的方向看去,在另一处清幽的路灯下,有一道弯弯的身影。
我奔跑过去,靠近他,靠近他。
他坐在花坛边沿上,嘴里叼着一支烟。若不是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我会怀疑他成了雕塑。
“爸爸。”泪水就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他似乎被我的喊声惊到了,慢慢站起来,站起来,扶了扶眼镜架,看看我,低下头,将手上的半根烟扔在地上。
那里已经聚了一堆烟头。
“爸爸,你怎么啦?”我搂住他单薄的身体,久违的烟味几乎呛得我窒息,“爸爸,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不回家呢?我和妈妈还等着你回家过生日呢?”
他用力抱住我。
我能感觉到,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爸爸,爸爸。”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他拍拍我的后背,用惯有的轻松愉快的语气对我说:“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家吧,妈妈还在家等我们呢。”
“嗯,我们回家。”我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