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的婚姻保卫战
2016-12-17徐先进
徐先进
1
大家闹哄哄地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正是一局牌的尾声,随时都有和牌的可能,这时三仙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三仙不情愿地掏出手机凑近耳朵,一门心思还在牌上,直到听手机里说:“我不回来了。”她才惊醒过来,大声说:“你说什么?你不回来?那老太太怎么办?”一桌子的人都从麻将世界里回过神来,尖着耳朵想听听手机里接下去怎么解释。
手机是六仙打来的。六仙说小闻在学校出了点事,老师叫她赶快去校处理。三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六仙说:“一时半会说不清,老太太那里你帮忙给说一下。”
小闻是六仙的儿子,读初中三年级,正是升高中的关键时期。别看老田家的孩子读书从来没什么大出息,但田家人继承了祖辈的传统,向来重视小孩子读书,因此大家都没法去指责六仙。
本来田老太在这个中秋节要把大家紧急召集回来,就是想让大家共同施压,让六仙放弃离婚的念头。这下好了,就像一场戏的主角突然缺失,配角们也派不上用场了,大家吃过中饭就匆忙赶回各自的家。
望着这些匆匆离去的背影,田老太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悲凉。她想不通,老田家到底作了什么孽,一共八个子女,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经离了婚,剩下唯一一个没离婚的女儿六仙,竟然也要闹离婚,真是见鬼了。她摇了摇头,也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六仙离婚,不然镇子上的人就更要笑话了。他们会说,瞧瞧老田家的,那么多子女全都离了婚,全军覆没呀。这样有何脸面去面对祖宗,死后如何向那个死东西交待?
田老太把用塑料盒装的鸡鸭鱼肉放进一个提篮里,拎起就出了门。穿过屋前一条笔直的小弄,跨过街前马路,踏上一座石拱小桥,向镇子南边的下山坞走去。田老太将近八十岁了,身体却很硬朗,脸上虽然遍布皱褶,却不给人皮肉松弛的感觉,尤其是那头雪白的头发,银丝一样闪着光泽。镇子上的人无论离她多远,只要看见这一头白发,就知道她是那个著名的“王母娘娘”。
下山坞是镇子上的一处坟地。田老太绕过几处坟头,在一个坟堆前坐下来。她捋了捋银丝一样的头发,然后把提篮里的塑料盒子拿出来,打开放在地上说:“吃吧,死东西。”接着她点了两支烟,一支架在坟前的一根小树枝上,另一支她自己抽起来。随着烟雾在眼前不断地铺散开来,她的两片薄嘴唇轻轻翕动着:“你这个死东西躺在这里倒舒服了,跟你说吧,六仙也要闹离婚。这下好了,看看你生养的这些个子女,一个个真成神仙了。”
躺在这里的死东西当然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男人。她男人在唯一的儿子田统出世三个月后,像意识到完成了人生的历史使命,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死前他似乎没有任何愧疚和遗憾——在生了七个女儿之后,终于为老田家续上了香火,还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呢。
在这个镇子上,老田家也算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田老太的公公教过私塾,在世时,时时处处摆出一副老读书人的做派,说话间不时掺杂几句文言,时常把孔老夫子搬出来。就凭这一点,镇子上的人就对他刮目相看。那时镇子上的人大多泥腿子出身,没几个识得字的,遇到与文字打交道的事情,比如写个地契写个状子写个分家约定,都来找他帮忙。谁家出了纠纷,也来找他调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田家也就在镇子上有了名望。田老太记得自己嫁到田家时,场面既隆重又热闹,全镇子几乎所有人家都送来了贺礼,酒席摆了二十来桌。她公公捋着小胡子一桌接一桌地敬酒,言语间更多地掺杂了之乎者也,那张拳头大的小脸似乎膨胀了许多,把一双细小的眼睛挤成一条缝了。田老太想,那时的田家人真是有面子呀,走到哪里都能从人家的脸上读出对你的敬重。即使之后她一连生了七个女儿,镇子上的人背地里笑称她“王母娘娘”,但也不失对老田家的敬重。可现在的情形大不一样了,这么多的子女都离了婚,难免不让他们笑话,也没有理由不让他们笑话了。
第二天一早,田老太就来到镇街上等中巴车,准备进县城去找六仙。县城在窗镇的北边,她坐在老左撇的杂货店门前,任老左撇跑进跑出,不停地把店内的盆盆罐罐搬到店外,她眼睛始终盯着南边的路口。也真是怪,平常这个时候,从南边来的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川流不息,有时甚至几辆车你追我赶,相互抢生意,这时像是集体捉弄她似的,半天也不见一辆车子从路口冒出来。
车子迟迟没来,儿子田统却从她身后鬼魅似的冒了出来。田统埋怨说:“妈你怎么又要去县城?”田老太白了他一眼,其实她进县城的次数并不是很多,她知道田统是担心自己走了他没饭吃,才这么埋怨,就说:“昨天还有些剩菜,我放在冰箱里,你只要用电饭煲煮个饭就行了。”田统嘴里不知嘟囔一句什么走开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田老太嘴里也嘟囔了一句:“懦虫。”
终于来了一辆中巴车,车窗从外面看上去黑乎乎的,田老太就知道,车子里塞满了人。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拼了命地往上挤。卖票的女孩见满头银发的她扎在人堆里可能不安全,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一个坐在引擎盖上的小伙子让出了位置,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对卖票的女孩笑了一下,算是答谢。
一旦坐下来,面前的人肉森林她就视而不见了,满脑子都是刚才田统离去时孤独的背影。窗镇人对刚出生的孩子有种奇怪的叫法,打听性别时总是喜欢问生了块“精肉”还是块“肥肉”,“精肉”指的是男孩,“肥肉”指的是女孩。面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唯一一块“精肉”,田老太在人前总是袒护地说他老实,背地里却骂他懦虫。
也许因为是家里的唯一一块“精肉”,也许是缺乏父亲的引导,也许是姐姐太多,田统自小就性格懦弱且胆小。在镇子上,田老太生养不算太密也不算太稀,差不多两年生一个,田统会走路之后,带他的任务主要落在大他四岁的六姐六仙身上。在田老太的“七仙女”中,六仙的性子公认最好,从不争强好胜,很少与人争吵。镇上人经常看见六仙小时候带着田统到处玩耍,田统只要受到一点委屈,比如手指被树枝划了一下,布鞋不小心被水弄湿了,六仙就赶紧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或者把他的鞋子用茅草使劲擦,直到看不出水迹、不会被田老太责骂为止。六仙很清楚,这一块“精肉”对他们田家太重要了,容不得半点闪失。可能是她太尽责了,田统逐渐养成了依赖人的习惯,干什么事都要人陪着,就连去茅厕里撒个尿,也要一个姐姐在茅厕外面站着。要是他在外面受到什么人的欺负,几个姐姐会一哄而上,不管有理无理,先护住弟弟再说,然后她们奋不顾身地和人家拼命。特别是三姐三仙,田家“七仙女”中公认最泼辣的一个,上去就是扯头发揪耳朵。镇子上的人也理解,田家一大锅“肥肉”中就这么一块小“精肉”,谁让你去招惹他呢。
田统初中毕业没考取高中,在家里待了三四年后,镇子上办了一家乡镇企业——罐头厂,田老太找人把他安排了进去。两年后,在三姐三仙的撮合下,他和本厂一个叫方秀琴的姑娘结了婚。结婚不到一年,罐头厂就倒闭了。方秀琴要去南方打工,田统不愿意去,田老太骂了他一顿,他才噘着嘴跟着方秀琴走了。不料不到两个月他只身一人又回来了,这次无论田老太怎么骂他,姐姐们如何劝他,他高低不愿再出去打工。年底方秀琴回来过年,过完年又要出去打工,田家人又做田统的工作,田统还是那句话:“打死我也不出去打工了。”田老太只好回过头来做方秀琴的工作,让她留在家里,说他们夫妻俩可以在镇子上开个小店什么的,那么多姐姐,每人帮衬一点,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但方秀琴似乎也像田统一样倔,一心一意要去南方打工。第二年年底她回来没踏进田家的门槛,直接回到娘家过年,田老太赶到她娘家,劝她回去,她却说要和田统离婚。田老太一听就急了,说:“我们田家就他这么一个种,你好歹也要为我们田家留个后吧。”方秀琴没说什么,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第三年过年,田老太再赶去她娘家的时候,看见方秀琴领回了一个外地男人,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田统不愿出去打工,田老太只好在镇子上帮他谋个生计,总不能年纪轻轻就打算混一辈子吧。可田统这也不愿干,那也不愿干,最后却心甘情愿地跟在聋子后面学剃头,学了一年半载,他提出单干,田老太就为他在窗镇街上租了个门面房,开起了理发店。不管赚不赚钱,有一门生意可做,田老太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田统离婚后,田老太一直东奔西走,到处求媒婆,为他说亲。可人家一听田统的名字,总是把头摇一摇。田统自己好像也对婚姻失去了兴趣,田老太一提给他找女人,他扭头就走。田老太心里那个急呀,总不能在她手上把田家的香火断送了吧?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2
舜帝花园是县城里最大的居民小区,田老太踏进高大的门楼,笔直朝前走三十多米,向右一拐再走一百多米,接着又向左拐走个四五十米,很快找到了D区九栋这座房子。小区内房子的式样都是一样的,一般的老人早就被这些式样相同的房子弄昏了头,分不清东西南北,但对田老太来说却是小事一桩。
六仙住在B单元五楼,田老太知道门铃坏了,伸手敲了敲门,好半天门才打开。女婿贾志兵肿着个眼包,像没睡醒似的站在门内,一见是田老太,他一个激灵,近乎巴结地说:“妈,你怎么来了,赶快屋里坐。”田老太在客厅沙发上坐下,看见家里到处乱糟糟的,她说:“你还在睡觉?”贾志兵揉了一下肿胀的眼皮:“昨晚值夜班。”田老太把目光从乱糟糟的家什上收回来,问:“六仙和小闻呢?”贾志兵说:“小闻肯定上学去了,六仙应该在上班。”田老太嗓门一下子提高了:“什么叫肯定?什么叫应该?他们在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你们到底闹什么闹?”贾志兵眼眶忽然红了:“这些天六仙和小闻住在三姐三仙那里。妈,我确实有过错,但我不想离婚。”田老太猝不及防地爆出一句粗口:“X你妈,不想离就别胡闹呀。”贾志兵吓了一大跳。
其实,田老太对贾志兵胡闹了什么还一无所知。
六仙要离婚的消息是三仙告诉她的。中秋节的前一天,三仙像每次过节一样,提前打个电话告知她一声,要回来陪她过节。在她的“七仙女”中,三仙是唯一一个每年端午中秋都要回来陪她过节的人,其余的人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她顺带问了一下六仙回不回来,三仙说六仙不回来了,她在闹离婚。一听这个消息,她嗓门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声音一下子蹿高了八度:“你说什么,六仙也要离婚?”后来,她几乎是对三仙吼叫了起来,“你一个个通知她们,过节全给我回来,看你们还当不当得成神仙。”
虽然贾志兵承认自己有过错,但田老太知道直接问他是问不出什么真话来的,他肯定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就是这样一个德性。她不想再浪费时间,就咚咚咚地下了楼,去找三仙。
三仙住在食品小区,距离舜帝花园一里多路。三仙原来是县食品厂的职工,食品厂改制后,地皮卖给了一个开发商,开发商建起了这个住宅小区,原来食品厂里的职工可以以一半的价格买到一套房子,算是彻底割断了和厂子的联系。下岗后的三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干过许多差事,最后才安心地在一家超市里当起了导购员。
在田老太的八个子女中,最先离婚的就是这个三仙。老实说,田老太家里的“七仙女”还真的有一些仙气,一个个水色滋润,模样周正,腰身丰满。当年三仙在冬天的寒风里,站在窗镇街头卖甘蔗,无意中被她的男人看中。当时她男人是县食品厂里的一个小中层干部,结婚后把她弄进了食品厂,先干临时工,后又设法让她转了正。她男人常在她面前居功,说要不是他,三仙还在窗镇街头卖甘蔗,要不了两年,她细嫩的皮肉就会被冬天的寒风吹干,变得像橘子皮一样皱巴巴的。三仙虽然嘴上不服,但也任由他说,本来嘛,除了稍显夸张和自得的语气,他说的基本是事实。她心里没什么不平衡的,日子过得算是四平八稳。改制后她男人托关系把自己弄进了乡镇企业局,重新有了正式工作。可能是为自己进乡企局把人情都耗光了吧,她男人再也没有能力帮上三仙的忙。下岗后的三仙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谋生计,难免会接触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加上性格泼辣,大大咧咧,和男人开起玩笑来很是大胆,什么荤话都敢顺着话头往下说。她男人受不了了,家里就不时产生争吵。渐渐地,她似乎喜欢上了争吵,她男人越是受不了,她就越要出格给他看,证明她三仙不是随他捏的软柿子。
有一段时间,三仙在饭店里推销啤酒。大家都知道,喜欢喝酒的男人,大多喜欢占女人的便宜,尤其是对服务员、酒类推销员这样的女人,说话总是带着一点挑逗,伸手拍拍人家、甚至摸摸人家的脸蛋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看见她男人和一帮人坐在餐桌边,正好头天晚上他们又争吵了,于是俩人像故意配合似的装作谁也不认识谁。酒过三巡,有人要她陪酒,并说你这生意真划得来,我们喝酒掏钱你喝酒却赚钱。她就拼命喝,说你们不是掏酒钱,而是掏找乐子钱。一句话说得满桌子人眼睛放光,说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乐子呢?有人就乘机拍她摸她,还有人把手放在她的屁股蛋上不肯拿下来。她想,无所谓的,只要能多卖啤酒多赚钱就好。为了让他们的乐子更有含金量,她还主动去拍他们的肩膀,甚至使眼风挑逗。她男人终于坐不住了,陡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大声宣布:“离婚!”
那时想找一个稳定的生计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县城里满大街都是下岗职工,他们都像三仙一样撞大运。有些事情当时看上去很火,似乎很有前景,可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不行了。三仙推销啤酒很是红火了一阵,后来许多饭店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律不准外人进去推销酒了。在经历艰辛的寻求生计之后,三仙也在心里后悔过,不该那么仓促地离婚。她清楚自己当时在酒桌上的放浪仅仅只是想刺激一下她的男人,但显然做过了头,要是她男人不当场摔出“离婚”两个字,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既然他已经摔出了“离婚”这颗炸弹,她就不得不回应“离就离”这颗反炸弹,不然她三仙就不叫三仙了。
三仙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后悔表露出来,田老太认为她离婚就是作,作来作去还不是在超市里当一个混日子的导购员?不过田老太也没对她过多的指责,她在别人面前用缘分来解释,说三仙和她男人的缘分到头了。
后来三仙和一个同样是离异的男人结了婚,俩人都挣不了多少钱,好在儿子已经出来工作了。儿子读的是高职,误打误撞,工作后竟然拿到了高薪,虽然三仙的头从未低过,一直是仰得高高的,但这时明显底气更足了。
现在,田老太一进门见家里只有三仙一个人,劈面就问:“六仙呢?”
三仙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我晓得你今天要来。”
田老太说:“要不是昨天下午去下山坞陪你们爹过中秋,我昨天就赶过来了。”
三仙说:“看你急的,她真要离哪个还挡得住?”
田老太又爆粗口了:“放你娘的屁,她要离除非等我死了。我就不信我们老田家这么晦气,连一桩儿女的原婚都保不住。都是你开的好头,让整个镇上的人都耻笑我们老田家,你还好意思说挡得住挡不住。”
三仙虽被骂得噤了声,脸上还是一副天塌下来无所谓的表情。
田老太急于找到六仙说:“六仙昨天不回去,说小闻在学校出了事,我想想就晓得她在扯谎,现在中秋节全中国都放假,老师还会在学校里整学生?她是不是上班去了?我到局里去找她。”
三仙说:“别去找,她到市里开会去了。”
田老太狐疑地看着三仙。
三仙:“这事我还能骗你?她后天回来。”
田老太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起一根烟:“那我就住在你这里,等她回来。”
3
这种由企业赞助、以推销药品为目的的业务培训,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关键是结束的时候每个参训的人员都能领到一份丰厚的礼品。讲课的人讲得心不在焉,听课的人听得昏昏欲睡。六仙一连打了几个呵欠,最后终于支持不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连着十多个晚上她都没有好好睡觉,一闭上眼睛,曹燕那张扭曲的脸和U盘上那些污秽的画面就在她脑中晃动起来。这个不要脸的妖精,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局里来向她放话,还给她一个污秽不堪的U盘,要不是她一开始还很清醒,及时把办公室房门关上,说不定局机关的人全都知道,她男人出大问题了。
尽管要睡,但还是睡得很浅,一条短信的提示音就把她惊醒了。掏出手机一看,是林青娟发来的信息:“晚上张会莲请我们吃饭。”她向会场里扫了一圈,没看见林青娟,这才想起,林青娟早上向她建议过,上午到会场点个卯就去逛街,她没答应,说昨晚没睡好,没精神逛街,此刻林青娟大概是在某个商场里转悠吧。
把要离婚的想法先透露给三姐三仙是她反复思量的结果,她知道三仙肯定藏不住,会很快告诉老太太,这样好让老太太有个心理准备,不会在离婚既成事实时突然晕倒。她没有把离婚的理由同时告诉三仙,那些污秽的画面她也没法说出口。离就离吧,干吗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忠?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忠,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丢人的事还要张扬出去,只有那些愚不可及的女人才做得出来,她们无非是想博取大家的同情。可是这种事情人家会同情吗?他们只会窃笑,然后将你的名字在他们的舌头上反复咀嚼,咂得没味了,才一口啐到地上。
这次培训,她做了一点小小的争取。一般这类的培训只针对具体的业务部门,说白了就是具体的医生,他们可以在医院里把药品直接销售出去。主办方大多绕过县局机关,把培训的邀请函直接发到医院。昨天中秋节的晚上,县医院里的林青娟打电话和她说,明天要去市里参加一个药企的培训,她灵机一动,说要陪林青娟一道去。林青娟当然高兴,这类事情有个伴再好不过了。作为县卫生局业务科的科长,她只要给局长打个电话,说个简单的理由就行了。
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那些丰厚的礼品,而是为了逃避老太太的追问。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老太太的追问,只能采取暂时的拖延战术。昨天中秋节不回去,她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谎称小闻在学校里出了事,这样低级的借口怎能瞒住精明的老太太呢?每年端午中秋清明还有七月半,老太太都不会离开家,要去下山坞的坟地里陪一下父亲,但第二天她一定会追到县城里。就让她干着急两天吧,但愿这两天能想出一个稳妥的对应之策。
除弟弟田统,她们姐妹现在都不喊田老太叫妈,而是喊老太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子上的人开始喊她们的妈叫田老太,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姐妹当中有人模仿镇上人的称呼,喊妈叫老太太,不知不觉就这样喊开了。这没什么不好,既能体现出母女间的关系不是那么刻板,又能体现她们姐妹内心深处对妈的敬重。父亲死得那么早,她一个人拉扯这么一大堆子女,想想就叫人心酸。
可是这些兄弟姐妹又似乎全都没心没肺,一个个和元配离了婚。开始老太太并没有过多地干涉,后来很明显,她心里像刀剜一样难受,尤其是弟弟田统的离婚,没多久她的头发就全白了。虽然在人前她还是表现得很好强,其实内心早就是一窝糊糊。现在自己又要闹离婚,田家子女在元配婚姻上就要全军覆没了,而且自己扮演的是最残酷的终结者角色,相当于挥舞着手术刀给兄弟姐妹们的元配婚姻做了个结扎手术,这叫什么事?
十多天前,曹燕一阵风似的闯进她的办公室,她本能地感觉来者不善,赶紧去把办公室的门栓上。她叫曹燕坐,曹燕不坐,而是把挎包挪到身后,双手抱胸,半边屁股搁在她办公桌的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曹燕脸扭曲着,声音也很虚高:“你尽快和贾志兵离婚吧。”之后将一个U盘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说完就咚咚咚地打开门离开了。现在想来,曹燕半坐在办公桌上,是想用这样的威压态势挫败她的心理,这么匆匆来匆匆去,是不想给她反击的机会。其实曹燕多虑了,她直到曹燕离开后,都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脑子一直处在混沌的状态,直到无意中手碰到了U盘,她才木木地靠在椅子上,开始回味曹燕来到办公室里这两三分钟情形。怎么说呢,这两三分钟确实很短,平时随便拖拉一下,这么短的时间就没影似的溜走了,然而此时这两三分钟却像钉子一样牢牢嵌进她木板似的身体里。同时她又觉得这两三分钟像一位武林高手,手指没上她的身,却点中了她的穴道。有那么一刻,她确实认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曹燕鬼魅似地进来,鬼魅似的溜走。要不是有人又进了她的办公室,还不知要在这样的情境中游离多久。
虽然她的性子极好,但绝不懦弱。曹燕这种雷人的做法尽管暂时抽空了她的理性,一旦缓过气来,她还是果断地把U盘在电脑上打开了。她以为里面是贾志兵和曹燕的邮件往来聊天记录什么的,顶多是他们在一起拍的亲昵照片,就像电视剧里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那样,结果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是视频,是他们赤裸裸做爱的视频。这一段段视频拍摄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有的很清晰,有的模糊一些。清晰些的地点应该是在曹燕的床上,大概是用家庭DV拍的,模糊些的是在不同地点拍的,有宾馆内的,有野外的,还有一段是在医院内的病房里,白色床单上医院的名称清晰可见,这些大概是用手机拍的。即便她的内心再坚强,她也无法把任何一段视频完整看完。她只是把每段视频打开看个开头,看看他们是在哪些地方寻欢作乐。不得不说,曹燕这一招够狠的,一下子就让她崩溃了,从看第一段视频开始,“离婚”这两个字就不停地在她脑子里蹦跳。
之前她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贾志兵和曹燕有染的风声。这也难怪,这样的事情谁会给你透个口风?都说夫妻一方出轨,另一方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再说,自己是县局里的科长,贾志兵只是县医院里的一个中层干部,凤在上龙在下,许多人对这种关系不认可,希望有好戏看呢。林青娟是她读县卫校时的同学,还有这个调到市里来晚上要请她们吃饭的同学张会莲,她们三人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事发后她委婉地问了一下林青娟,林青娟似乎知道一点什么,却以一种非常含混的口气搪塞过去,可见即便是关系很好的同学也不愿、或者说也不好掺和进这样乌七八糟的事情中来。
从履历表上查到,曹燕是个护士,比自己小五岁,三年前从下面一个乡镇卫生院调进县医院。那个乡镇有个很大的县级化工园区,曹燕丈夫在园区里当工人,他们没有孩子。由于业务的关系,县医院她经常去。她不认识曹燕,现在想来,自己每次去县医院,曹燕都会跟在她的身后,甚至直接在她的面前偷笑吧。岂止是曹燕,恐怕所有知道贾志兵和曹燕私情的人都在偷笑吧。他们在偷笑时,自己还像个傻瓜似的也跟着笑,真是把颜面彻底丢尽了。
难道是自己冷落了贾志兵?好像有点。小闻读书不争气,自己的精力除了工作差不多全花在了他身上,总是想方设法地讨好老师,又是送礼,又是请客吃饭。每次考试总是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老师小闻的分数,名次上升了就不停地说谢谢老师,名次下降了就忧心忡忡。晚上学校不上自习,小闻每晚要去一个老师家里上家教,十点钟回家,她得为他弄点吃的,然后催促他洗澡,洗完澡后小闻还要再接着做白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差不多要做到十二点左右,她则守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无声电视,上床的时候贾志兵早就打起了呼噜。
贾志兵呢?倒是做得滴水不漏,看上去也像是把心完全扑在这个家上,每次小闻考试名次下降,他也跟在后面长吁短叹。他们的夫妻生活虽然频次低了些,但还是有一些质量,每次他都要努力地表现,尽量满足她,事后陪她说话,等她入睡了他才入睡。此外他还主动承揽了不少家务,为此他还曾幽默地说:“谁让你是我的领导呢。”
贾志兵显然不知曹燕做的这些手脚,当她把U盘拍到贾志兵的面前,贾志兵还嬉皮笑脸地问这是什么。一看她脸色不对,他赶紧拿了U盘进了书房,这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
后来贾志兵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曹燕一次次勾引他,他实在忍不住才失守了。他没想到曹燕这么无耻,竟然把这样的丑事偷偷地录了下来,作为要挟他的证据。他承认曾经答应过曹燕,离婚后和她结婚,但那是被她逼急了骗她的。他更没想到曹燕刚办好离婚手续就来了这么一手,把他往死路上逼,他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他还赌咒发誓,说他非常爱这个家,非常爱她和小闻,失去她和小闻,他没法活下去。
她相信贾志兵说的话有很大的真实成分,面对不要脸的女人,有几个男人经得住诱惑呢?但这又有什么用,她六仙从小到大一直受人夸的,现在却要受人耻笑了。夸不夸笑不笑也许绕得过去,关键是,她怎么可能绕过U盘上那些污秽不堪的画面?
六仙头痛欲裂。
4
从市里回到县城,已是晚上七点多。六仙用钥匙打开三姐三仙的家门,田老太就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目光凶狠地看着她。屋子里烟味很重,三姐夫不抽烟,应该是老太太一个人的“功劳”。老太太还在这里等她,她多少有些吃惊,但也并不感到意外。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老太太面前,没想到老太太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站在那里,知道老太太接下来有话要骂她,果然说:“死女子,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哪怕天大的理由,要离婚除非等我死了。”
三姐夫吓得缩在沙发上直吸凉气,三仙却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地说:“老太太你也让她喘口气,等搞清楚了再骂她也不迟。”
田老太立即转过头把火撒在三仙身上:“你少啰嗦,你这个做姐姐的,妹子要离婚,你连个原因都不问,做个什么姐姐?都是你开的好头,弄得弟弟妹妹跟着你学。”
三仙还犟嘴:“跟你说过我问了,她不说,我总不能拿剪子去撬她的嘴巴。我离婚都是陈年八古的事了,还要拿出来说!”
六仙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三姐夫,他似乎把身子缩得更小了,看上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绵羊。她迟疑着,目光移向一处墙角,然后把捂着脸的手缓缓拿下来,轻声地说:“你们都别说了,我不离就是了。”
就像要演一出大戏,情节突然被篡改,演员们一时面面相觑,三姐夫的腰也一下子直了起来。
当晚六仙就收拾东西回到自己家里,田老太不顾三仙的劝阻,也要跟过去到六仙家里过夜。贾志兵看见两人同时跨进家门,惊得嘴巴张成一个黑洞。待缓过神来,他赶紧问她们吃了没有,没吃他就到厨房给她们弄吃的去。六仙当他不存在一样,根本不瞧他一眼,田老太冷冷地回了一句:“等你去弄,我们早饿死了。”
小闻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小闻睡,另一张做为客床。客床长期没人住,上面堆着一些杂物,六仙一一清理后铺上被子,晚上就让田老太睡在上面。贾志兵想上前帮忙,但最终没有勇气,从房间里躬身退了出来。铺完床,六仙打水让田老太抹了澡,接着就自己去卫生间洗浴。她知道老太太这会儿要训斥贾志兵,她不想听她到底训斥些什么,就把花洒开到最大,想用哗哗的水声把自己和外面彻底隔绝开来,但她还是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老太太不断地爆粗口。她心里悲凉,老太太从不爆粗口的,说明她心理已经完全失控了。接下来一片静默,她心里又一惊,难道贾志兵这个软蛋把真相告诉了老太太?那样的肮脏事他也说得出口?不过他告诉了也好,老太太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兴许对她的离婚会少一些震怒,接下来的离婚兴许会顺利一些。反正自己是不会亲口把真相告诉老太太的,顶多是说贾志兵在外面鬼混。
小闻是三姐三仙接回来的,六仙为他弄了点吃的。等小闻做完作业,上床睡觉了,她到阳台上把那张折叠床擦了擦,搬进自己的房间,铺上被子躺了下来。贾志兵从那张大床上坐起来,似乎要对她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又躺了下去。接下来,他隔不了多久就翻动一下身子,而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骚动和静谧很奇怪地挤占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她很清楚,自己说的“不离就是了”其实是一个缓兵之计,要离的念头当然是非常坚定的。这可能是张会莲让她完全冷静下来了吧,那天下午,离培训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张会莲就把车开到会场的楼底下,打电话喊她们下来。看时间还早,张会莲问要不要先逛逛商场,林青娟上午逛过了,但还是要去。以往她每次出差都要买点什么新鲜吃货带给小闻,这次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经她们一说,就随她们进了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大型商场。她和林青娟都买了两百多块钱的东西,付款的时候,张会莲硬要替她们刷卡。从商场里出来,张会莲把车开到了美食街,找了一家很高档的餐馆坐进去。
张会莲原来也是她们县医院的护士,她男人在市里做生意,生意做得很顺,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就把她调到了市人民医院。张会莲花钱不用愁,但日子过得并不开心。她男人有好几个小三,有个小三逼她男人离婚,她男人不答应。老实说,她男人还是很顾这个家的,尤其舍不得他们的孩子,不愿孩子失去父亲或者母亲。那小三有段时间闹得挺厉害,甚至直接去他们家里闹。张会莲被闹烦了,也想离了算了。可又一想,只要她男人还不愿离开自己,干吗要离呢?便宜了那个小三不说,还毁了这个家,毁了孩子。只要家是完整的,男人在外面寻开心就寻开心吧。其实小三的日子只能比自己的日子更糟,她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孩愿意做小三,难道仅仅是为了两个烂钱?
这是张会莲第一次向她们透露自己的婚姻状况。张会莲这么说的时候很平静,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并没有为张会莲的一套“忍学”所打动,但心情却平静了许多。所以当老太太盛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她就说出“不离就是了”这个缓兵之计。她想,完全没必要搞得这么急,又不是像曹燕那样,等着要和男人结婚。另外张会莲说得不错,不能便宜了小三,小三的日子应该更糟。曹燕已经没资格做小三了,但她的处境应该是和小三一样的,只能比自己的处境更糟。
贾志兵还在翻来覆去,应该是在提醒她,他的内心也像他的身体一样,不断地翻江倒海。他是个不怎么会使用肢体语言的人,在这个特殊的时段,却执意采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向她传递内心的不安,把应有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除了床的声音,同时不安分的还有光,窗帘没有拉严,一年当中最明亮的月光透过一线缝隙,明晃晃地投射在地板上,像一柄清冷的长剑将房间里的黑暗一剖为二。这些声音和光将她平时并不怎么活跃的思绪无限蛮横地拉伸。
她想,女人的漂亮是一种资本,资本运作得好就会带来财富。她的姐妹都有这个资本,可一个个都不懂得运作,硬是把生活弄得支离破碎。漂亮有时还是一种暴力,它可以通杀一切男人,不幸的是,反过来也可以被男人瞬间秒杀。就像三姐三仙,在街头的寒风中卖甘蔗,卖着卖着就进了县食品厂,推销啤酒同样是卖,可卖着卖着就瞬间离了婚。自己更是懵懂得很,竟然从未意识到身上拥有这种傲人的资本。从小到大都是被别人夸性子好,丝毫也没觉察到,别人在夸的时候,眼睛的后面还隐藏着一股火辣辣的光。在县卫校念中专的时候,就有未婚的年轻男老师委婉地告诉她,毕业时可以帮她分配进县医院,她愣是没弄明白其中的意思。毕业后她分配进了窗镇中心卫生院,家就在身边,她很满足。她在卫生院有一间自己的宿舍,面对不时进入宿舍的单身汉,她也只是客气地和他们聊聊天,顶多请他们喝一杯水。经过老太太的提醒,她才开始注意身边的单身汉了。她没做太多的比较,就挑中了贾志兵。其实她的标准非常单一,就要人老实,没多少花头。不过在外人看来,她的挑选却很不简单。贾志兵是当时窗镇中心卫生院里两个本科生当中的一个,人长得也很不错。假如她的挑选符合大家的标准,那只能说是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了。后来她的运气一直很不错,先是县医院急缺贾志兵这门专业的医生,贾志兵没费什么力气就调进了县医院。她呢,运气似乎好得不讲道理,一个县局领导把她直接调进了县局,先从办事员开始,慢慢当上了这个业务科的科长。这样的好运气难免引来七嘴八舌,当她有一天听懂了这些七嘴八舌,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那个把她调来的县局领导不到一个月就调到市里去了。现在想来,自己的资本还是被很好地运作了,只不过是被那些闲人虚拟地运作了一下。
和漂亮相比,女人的身体更是一种直接的暴力。它的能量比漂亮不知要大多少倍,如果把漂亮比作飓风,那它就是海啸或者地震,具有摧毁一切的能量。现如今,有多少女人在蛮横无理地使用这种暴力?比如张会莲男人的那些小三。曹燕谈不上漂亮,但这并不妨碍她使用身体的暴力。或者说,正因为她不具有漂亮的资本,才最终使用了身体的暴力。贾志兵这只可怜虫,怎么就成了她这种暴力的牺牲品?可是,难道他不也是时时在惶恐中期待着这种暴力吗?不然怎么又是宾馆,又是野外,甚至在医院的病房里干那样的肮脏事?如果他积极反抗,即使不能完全摆脱这种暴力,至少这种暴力不会这么野蛮生长,只会发生在一个小小的局部——那张被拍摄得很清晰的曹燕的床上。
5
窗镇周边有几座乡间小庙,比较大一点的是四角尖的明王寺,据说是某一位明王落难于此亲手建造的。另外的小庙几乎说不出什么来头,每个庙里不过两三个和尚或尼姑。田老太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往一个尼姑庵里跑两三趟,这个庵叫通慈庵,坐落在郭村一个不高的山头上,距离窗镇七八里地。经常和田老太一起去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杂货店里的老左撇,老左撇是个左撇子,镇上人为了喊起来有趣,就直接喊她老左撇。她男人很不高兴她去通慈庵,每次去他嘴里都要啰嗦好一阵子,老左撇随他去啰嗦,又不是去偷鸡摸狗,凭什么要受你的限制。另一个是镇小学里的柳老师,柳老师不到五十岁,十多年前她男人死于车祸,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京城工作,已经娶妻生子,几乎不怎么回来。柳老师每年都要去一趟京城,但只待个把礼拜就回来了。镇上人见她们三人一道往南边走,就知道她们又要去郭村的那个尼姑庵了。
这天她们动身有些迟。田统一听田老太说要去通慈庵,并且打算住一个晚上,他嘴里就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待在家里迟迟不肯出门。田老太骂了他几句,最后答应晚上不在通慈庵住了,他才悻悻地去了理发店。田老太清楚,除了担心没饭吃,他还害怕晚上一个人住在空洞的房子里。上次去找六仙,在县城住了两个晚上,回来看见锅里连一只脏碗都没有,冰箱里的剩菜全馊了,屋旁的垃圾堆里却有好几个方便面纸桶,就知道他是吃哪些东西度日的。另外她还发现大门的门栓被换了,原来的门栓有些松动,风一吹吱嘎作响,新换的门栓却牢牢地卡住了两扇门,风再怎么吹,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其实田统还是有一些小聪明的,田老太在欣慰的同时又感到揪心,要是自己死了,他该怎么办?
老左撇那里也出了点问题,她男人在往店外搬盆盆罐罐的时候手脚很重,把一摞不锈钢盆弄变了形,老左撇责怪他几句,他竟发起火来,故意把那摞钢盆拎起来又摔了一下。老左撇说你摔就摔吧,这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就把绣有“通慈庵”三个字的黄布包背在了肩上。
田老太和柳老师就站在不远处等老左撇,她男人摔盆的动作她们看得清清楚楚。老左撇来到她们面前,她们劝她今天不要去了,老左撇说让他发猪疯去,抬脚就走。平时她们动身时心情大多很轻松,像是要去看一场大戏,嘴里总要说点什么让人快活的话题,这次被田统和老左撇的男人一搅和,加上太阳很快就出来了,温度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她们说了那么三言两语就沉默了下来,只匆匆地赶路。
走着走着,田老太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六仙。
虽然六仙说不离了,也从三仙那里搬回家去住了,但她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一种不祥之感始终罩在她的心头。那天晚上,趁六仙洗澡的时候,她逼问贾志兵,问他到底犯了什么过错,贾志兵一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真相来。她急了,不断地爆粗口,贾志兵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自己行为不够检点。问他怎么不检点,他接着支支吾吾,再也不愿多说半句。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想这样的不检点,做女婿的也确实没法在丈母娘的面前说得更具体,就把他喊进了房间里,防止接下来说的话被洗澡间里的六仙听到。她说自己可以原谅他之前的不检点,但之后绝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把他的皮扒下来,甚至抱着他一起从楼上摔下去。贾志兵不停地点头一口一个妈,喊得非常巴结,说今后只想一心一意维持好这个家。第二天早上,六仙送她去车站搭车,她又问六仙为什么要离婚,六仙还是那样,说两人性格越来越不合了。她没急着揭穿六仙的谎言,而是顺势说,做妻子的,地位比男人高,要体会男人心里的委屈,时时刻刻维护男人的面子。男人的面子比天大,男人的面子没有了,做妻子的又何来颜面?现在许多女人都爱跟男人争面子,总想把男人的面子踩在自家的鞋板底下,这些女人不清楚,她们这么做的时候,自己的面子其实早就丢尽了。再说你在局里当官,难免有应酬,现在当官的我不是不清楚,你这样一个标致人,总会有人对你起心思,你想过你男人心里的感受没有?她还举了三仙的例子,说三仙不是那么作,她男人怎会拍桌子当众宣布离婚?当众宣布了,就不好意思改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也是一个面子的问题。说完她才揭穿六仙的谎言,你说的性格不合谁信呢?你的本分和好性子,旁人都看在眼里,人长得标致却一点也不傲气,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从来不担心你会在婚姻上出纰漏。贾志兵呢,这人是软了一点,但这么多年来,不是一直对你服服帖帖吗?娶了你这样一个妻子,也不知他前世积了什么德,他还有什么理由敢在你面前使性子?你们从来就没红过脸。
六仙被说得眼眶红了,终于说出贾志兵在外面鬼混。她还想从六仙的嘴里掏出贾志兵具体怎么鬼混,是不是去洗头房按摩院那样的地方,可六仙也像贾志兵一样,就是不再多说半句。她忿忿地责骂贾志兵,这个猪料,家里有个仙女一样的妻子,还要出去鬼混,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半夜蛤蟆学鸟叫。后来她还是开导六仙,男人在外面偶尔花一下,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过去的男人哪怕家里有三妻四妾,他还要到花柳巷去寻欢,就连你那个教过私塾的爷爷,不也惹过郭村的一个女人?她说完这些话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些话完全是站在贾志兵的立场上说的。六仙虽然再一次说不离了,但总觉得像是敷衍。现在的人,哪怕是像六仙这样的乖女子,要想掏他们心肺里的话,真是难呀。
好在中秋那天她即使被气得发昏,也没忘记反复叮嘱三仙他们,不准把六仙要离婚的事传出去,不然镇上人早就耻笑了吧。老左撇就是一个多嘴婆,她的每一个子女离婚,老左撇都要问个究竟,看上去挺关心人的,谁知道她心里笑不笑呢。这个柳老师,一听她的子女又离婚了,表情看上去比她本人还要痛苦,那滋味真的让人受不了。
她记得很清楚,她是在二仙离婚后才开始去通慈庵的。二仙和她婆婆关系不好,婆婆太强势,二仙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男人又没主见,争着吵着就离了婚。老左撇听了这个消息,专门跑到她家里安慰她,说二仙的婆婆是个不讲理的刁婆子,二仙离了也好,省得天天受气。末了老左撇劝她去通慈庵散散心,她就答应去了。她觉得坐落在小山头上的这个通慈庵真是挺清静的,两间不大的屋子并排在一起,墙面漆成了明黄色,南边的屋子门头上写“通慈庵”三个字,门两边有一副对联,右边写“庙不在大心诚则灵”,左边写“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北边屋子一面墙上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屋子的前面有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周边山坡上有几块菜园。庵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尼姑,戴着烟灰色的尼帽,身着烟灰色的尼服,可能是长期在屋子里待着的缘故吧,看上去还细皮嫩肉的,老左撇称她为郭师太。另外还有一个穿着尼服留着头发的小姑娘,柳老师说是带发修行。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清静的地方,之后每个月都要跟老左撇和柳老师来这里两三趟。
在所有已经离婚的子女中,只有四仙是她主动要求离的。四仙的男人动不动就把四仙揍一顿,出手毫不留情,经常把四仙揍得鼻青脸肿,有意要破四仙的脸相。他说四仙勾引男人,跟这个有瓜葛跟那个有牵扯,其实四仙哪是那样的人呢,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四仙,才这么虐心这么乖张。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才让四仙离了婚,后来四仙又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把四仙当宝贝一样看待。
四仙是第二个离婚的,第三个是一仙。一仙男人好赌,赌输了偷,最后坐了大牢,一仙要离婚,她内心是同意的,但考虑到三仙和四仙都离了,似乎有一种不祥的征兆,所以没有明确地表态,一仙就自作主张地离了。接下来是田统,他的离婚就像一把刀剜了她的心一下,没多久她的头发就全白了。再下来是二仙,之后是七仙,七仙的男人是庆州市的,庆州市是离窗镇最近的一个小城市,七仙和她男人在这个市里做建材生意,生意好了就有女人黏上她男人,经过三年的拉锯战,到头来还是离了。最后是五仙,她的离婚几乎是七仙的翻版,不同的是,五仙是在另一个小城市和她男人做生意,这个小城市比庆州市稍远一些。
现在想来,他们的离婚就像电视上经常放的一种骨牌那样,第一张牌倒下去,后面呼啦啦地跟着往下倒,这样的阵势看着就让人心里直哆嗦。为了保住七仙和五仙的婚姻,她做了很多的努力,不惜老脸向两个女婿以及他们的家人求情,只差没有下跪,结果仅仅是拖延了一些时间,婚最终还是离了。
郭师太曾建议她改改家里的风水,虽然她不太信这些东西,但还是就近请了个风水先生看了看。风水先生让她把一个耳门封了,在大门头上挂一面镜子,她照着做了,可情况依然没有好转,现在连最后一个女儿六仙都要闹着离婚。这次她想再去求一下郭师太,最好让郭师太亲自到家里来一趟,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一下风水,只要能保住六仙的婚姻就行。她相信郭师太不会把六仙要离婚的事情传出去,郭师太是个嘴巴很紧从不乱说别人碎事的人。
6
曹燕把那个U盘拍在六仙的办公桌上之后,像是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大概以为,这个小小的U盘,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被炸的人必死无疑,无需再去和她肉搏,只等着打扫战场就行了。
六仙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枚重磅炸弹,一旦思绪被牵引上去,她就有一种晕厥的感觉。贾志兵看了U盘,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之后,她强忍着内心的虚弱站起身子,去书房把U盘从电脑上拔了下来。接着她发了一阵呆,不知该怎样对待它。扔掉?烧掉?丢给贾志兵让他去处理?最后她稀里糊涂地把它塞进了包里,下午一走进办公室,她赶紧打开背包,像取一枚火栗一样,把它扔进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
从三姐三仙那里回来后,家里生活的秩序和以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以前的家务本来就是贾志兵干得多,现在他不但抢着干得更多,手脚也更麻利了。以前吃饭三个人各占一方,偶尔说点闲话,现在他们无话可说,饭桌上显得非常安静。小闻向来对父母的事情不闻不问,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化对他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睡觉的方式有了很大的改变,六仙自从那晚把折叠床搬进房间后,就没再把它搬出来,每晚都睡在那张小折叠床上面。也不知贾志兵采取了什么手段,他值夜班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但那张阔大的床对他来说仍然是个灾难,躺不了一会他就要翻身。六仙则自始至终那样躺着,差不多每晚都保持一种姿势。
有天晚上,六仙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感觉身上有重量压下来,她立即醒了,声音低沉地说:“请你放尊重些。”贾志兵还想坚持,她把嗓音压得更低,爆发力却更强,“走开。”贾志兵才从她的身上爬起来,回到那张阔大的床上。
六仙想,这样不堪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曹燕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吗?有时她真想她再次跳出来,把这个令人窒息的局面搅一搅。虽然她还吃着贾志兵做的饭,还和他同睡一个房间,但他在她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丈夫的概念。这样的男人曹燕想要拿去就拿去吧,这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也不是张会莲说的便宜了谁的问题,关键是老太太那里怎么交差?
重阳节就要到了,这是一个对当地人来说可有可无的节日,没多少人会提起它。六仙对三姐三仙说,打算回窗镇陪老太太过这个老年节,三仙说她这天正好轮休,要和六仙一道回去。她们吃过早点,又去超市买了一点东西,坐中巴车来到窗镇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了,从街前马路拐进自家门前的小弄,两人顿时惊呆了,以为走错了地方。小弄的尽头竖起了一面雪白的屏风墙,墙头盖着一层黑瓦,两头用黑瓦砌成的尖角斜刺着翘向天空,白墙四周框了两道黑线,一道粗一道细,中间写一个大大的黑字:缘。这面屏风墙倒是和她们家屋子的风格一致,典型的徽派建筑。六仙和三仙对望了一下,确信没有走错地方,才加快脚步穿过小弄,绕过屏风墙,走到家里。
又让她俩吃了一惊的是,四仙五仙和七仙居然也回来了。老太太不在,三仙就问她们怎么回事,怎么都赶回来了。五仙说是她约的七仙回来看看老太太,然后两人开车会合,四仙和她后来嫁的男人一道在庆州市打工,七仙就把她也带了回来。她们也才刚到一会儿,老太太见她们一起回来,就立即到街上买菜去了。她们也对那面屏风墙吃惊不已,七仙说,本来车子可以开到家门口的,现在开不进来了,只好把车停在马路边上,也不知老太太搞的什么名堂,把好端端的一个门前场子弄得这么逼仄。
三仙嚷嚷着要起麻将场子,可四仙和六仙都不会打麻将,三仙就让五仙和七仙去把大姐一仙和二姐二仙用车子接过来。一仙的家距离窗镇最近,二仙的家用车子跑一趟也只要半来个钟头。正说着,二仙却一脚跨进了家门,大家一阵惊呼,三仙立即催促五仙,赶快去把大姐一仙接过来,来她个七仙女聚会。
田老太跨进家门也吃了一惊,二仙三仙五仙七仙在麻将桌上大呼小叫,一仙四仙六仙坐在一起絮絮叨叨,七个女儿不带夫不带子这么齐溜溜地回到家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向来冷清的家里一下子欢腾了起来,田老太的脚步不由得也变得轻快了,忙着去烧锅做饭,一仙四仙和六仙跟着去厨房帮忙。一仙一边忙乎一边问六仙和贾志兵怎样了,田老太抢着回答:“她不离了。”一仙和四仙同时自责:“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没带好头,你不能再让老太太伤心了。”六仙含糊地点了一下头,心情立马沉重起来,她不想在这方面过多地说些什么,就扭转话题,问老太太怎么想起砌了那面屏风墙。
田老太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告诉了她们。那次她去通慈庵把自己的请求向郭师太说了,第三天郭师太就带了一个齐云山的道士过来,道士屁股还没落座,就说她家风水最大的败笔在门前的这条小弄上。这条小弄非常长,正对着她的家门,这就好比一把长长的剑直接插在她家的命门上,家里不顺也就自然而然了。剑除了刺还有劈的功能,什么东西都能一劈两半,她子女婚姻的不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道士的一席话说得她心里直吸凉气,但她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后悔之前只请了个蹩脚的风水先生。她向道士请教补救之策,道士就让她砌了这面屏风墙,说这面墙好比一面盾,挡住了小弄这把长长的“利剑”,要想挽救子女的婚姻,墙上还须写一个大大的“缘”字。
六仙听得心里直往下沉。
田老太却还在兴头上:“还真是奇怪了,这面墙砌好后,居然听说田统有女人了。”
一仙四仙六仙同时张大了嘴巴:“真的?”
田老太:“我是听小学里的柳老师说的,她说看见田统和一个女的手牵着手,那女的她认识我也认识,是镇东边王村的。”
几个人兴奋得不知什么是好,六仙差一点掉下眼泪。
田老太顿了一下说:“就是脑子有点不大灵醒。”
一仙说:“田统恐怕只喜欢这样的人呢,像方秀琴那样太灵醒的人他怕吃不住。管她灵不灵醒,只要能为我们老田家续上香火就行了。”
田老太:“我也是这么想的,田统迟迟不肯找女人,恐怕就想找个不太灵醒的。”
可中午田统回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问起他有没有女人的事情,他红着脸坚决不予承认。
这个重阳节田家人出乎预料地过得很欢心,不过在镇上人看来,这未必是好事。他们家中秋节呼啦啦来了一大家子人,时隔不久的重阳节“七仙女”又齐溜溜地回来了,这期间还在门前造了一堵墙,这些不正常的欢腾景象似乎必然隐含着某种诡秘的危机。窗镇人总是对这些说不清来头的“好事”持有一种警惕,总觉得这些“好事”是某些“坏事”的前兆。老左撇甚至私下里对柳老师说,田老太要不久了。“不久”是窗镇人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指一个人将不久于人世。
六仙似乎也怀有镇上人那样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个重阳节过得有点怪怪的。她老是想起那天老太太私下里给她说的一个比喻,老太太说,一个瘸子在大街上走,没人会觉得稀奇,三四个瘸子并排走就让人感到很奇怪了,七八个瘸子在街上并排走呢,那谁都认为这世上乱了套了。她当然明白老太太给她说这个比喻的用意,脑子里老是出现七八个瘸子在大街上并排行走时令人惊悚而又滑稽的场景。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产生了一丝畏缩,一度想真的打消离婚的念头。她想谁的婚姻不是磕磕绊绊甚至夹枪带棒的,不也继续过下去了?是自己把婚姻看得太单纯,或者因为之前的婚姻太顺了,一旦出了问题,才觉得天塌地陷了吧。是自己太脆弱了,还是骨子里把自己看得太高,容不得别人半点侵犯?水至清无鱼,人至清则无友,纯粹的婚姻不也是一个纸扎的灯笼?
既是外遇,必然会发生那种事,许多人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在外面发生了那种事,生活也就波澜不惊地照常过下去。即使知道了,出于某些权衡,也会隐忍着把日子照常过下去,就像张会莲那样。假如曹燕没有给她U盘,而是直接告诉她,她和贾志兵发生了那种事,那事情会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糟糕呢?其实有没有U盘,那样的事情还是那样的事情。人真的是很奇怪,许多时候不太计较事实的本身,而是计较事实的呈现方式。
既然是拖延,那就得有个拖延的样子,这种生硬的冷冰冰的态势实际上是把人的心一点一点地磨硬,迟早会因为被磨得太脆弱而突然崩裂。
于是她尝试着向贾志兵笑一笑,尝试着把僵硬的身体变得柔和一些,她甚至想,如果贾志兵再次趴到她身上,那就假装睡着让他多趴一会。
但事情似乎已经出现了崩裂的迹象,贾志兵对她所做的这些尝试好像并没有觉察,夜晚睡觉也渐渐不再翻来覆去,直至很快打起了呼噜。
终于贾志兵向她开口说:“我们还是离了吧。”
7
贾志兵争取了一个去省城省立医院进修的机会,时间为半年。“我们还是离了吧”就是他在走之前的头天晚上对六仙说的。
六仙有些发蒙,虽然她隐隐觉得事情迟早会是这样,自己的冷漠迟早会把贾志兵逼到一个绝境,但她一直以为,主动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只在三姐三仙的面前说过要离婚,还从未在贾志兵的面前提过“离婚”两个字。现在贾志兵先于她说出“离婚”这两个字,局面就不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相信县医院、局机关直至全县卫生部门里的人已经对她和贾志兵的婚姻传得沸沸扬扬,那个作为第三者的曹燕也早已浮出水面,大家再谈论起这件事来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三仙几次要带她去县医院找曹燕算账,她都拒绝了,并且阻止三仙这么做。她说,丢人现眼不说,关键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三仙不听她的,执意去了县医院,回来告诉她说,她想动手,可是被旁边的人拦住了,曹燕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向她放话,说我们管不着她,有本事管好自家的人就行了。三仙又说,那就去省城找贾志兵,惹了这么大的事,就跑到外面去躲逍遥,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当然,她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不可能真的跑到省城去找贾志兵。
让六仙没想到的是,老太太却冷静得出奇。田老太知道六仙不会带她去找曹燕,她就自己去找,但要六仙想办法让曹燕答应和她见面:“你在局里当个干部,不会连这点事都办不到吧?”六仙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也不存在什么颜面不颜面了,就掏出手机打给林青娟,让林青娟想办法说服曹燕,答应和老太太见个面。
地点是林青娟安排的,安排在一家茶楼一个密闭的包间里。林青娟带着田老太上到茶楼的二楼,二楼有一个大厅,摆着十多张小茶桌,桌边大多坐满了人,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大声地说笑。田老太只对大厅冷冷地扫了一眼,就目不斜视地跟在林青娟的后面来到那个包间的门前。
曹燕已经坐在了包间里,林青娟还是有些担心,小声对田老太说:“不会有事吧?”田老太说:“姑娘你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林青娟就小心地带上门,贴着门缝听了一会,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动静,就去大厅里找个地方坐下来要了一杯茶,等田老太出来。
不到半个钟头,田老太就从包间里出来了。她没看见林青娟,以为林青娟已经走了,就自顾自地下了楼。走在大街上,她一遍遍回想着曹燕刚才说的话。这个女人,还真是一块嚼不烂的死猪皮,无论你说好话还是歹话,狠话还是软话,她都只有一句话,那就是不关她的事,离不离是贾志兵和六仙自己的事,你只要管好自家人就行了。推给她两万块钱让她做个了断,她竟然笑得身子打颤,说两万块钱就可以买一桩婚姻,那她可以买十几桩婚姻,那样有那么多的婚姻可以挥霍,真是开心死了。这个浑身邪气的女人怎么就独独缠上了贾志兵呢?贾志兵这个孬种,那么好的妻子不好好守着,却要沾染这样的女人,也一定是中了邪了。世间的事也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难怪齐云山的那个道士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一场风水,只是这种风水,他们这些老派的道士根本捉摸不透了。
已是初冬时节,阳光却余力不减,走着走着,田老太浑身上下出了一层细汗。她站住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脸和脖子,把手绢塞进口袋后又接着往前走。穿过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再向西行走两百多米,她又把手绢掏出来擦了擦,然后身子一拐进了县卫生局的大院。这个大院她曾经进来过两次,即便经过一些改造,她也像出入自家院落一样,很快找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已经不是她原来认识的局长了,但局长却认识她。
局长说:“窗镇著名的王母娘娘谁不认识?何况我们局里还有你的一位仙女呢。”她不记得见过这位局长,但想这些人都是神通广大的,也就不多寒暄,直接说:“你手下人破坏他人家庭,你要怎么办?”局长挠了挠头,给她端来一杯水,说:“你来这里,六仙知道不?”她说:“六仙知道我就来不了了。”局长说:“六仙真是有头脑噢。”接着取出一支烟,准备自己点上,想想又取出一支烟递给她,问她抽不抽。她不客气地接过烟,局长将两个人的烟点上:“不愧是王母娘娘。”她说:“你就不要笑话我了,想必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请你帮帮忙。”局长又挠了挠头皮:“这个还真不太好办,家庭婚姻这样的事,局里不太好干涉,现在不像以前,以前组织上可以管得很宽,但现在不能这么做了。”她说:“那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了?”局长摇了摇头:“谁也管不了。”她就转身要走,局长说:“不过我们可以帮你做做工作。”但她已经清楚,他是在说漂亮话了。
六仙只能任由老太太去折腾。
几天后田老太决定去一趟古排渡,贾志兵的老家就在那里。
田老太没有告诉六仙,她叫三仙打电话给七仙,让七仙用车子送她过去。七仙把车子从庆州市开过来,三仙也要去,田老太不让她跟着:“有七仙陪我去就行了,人多了他们还以为我们是去吵架的。”
七仙让她坐副驾驶座上,她却执意坐在后排。路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走,出了县城不一会儿就是乡村公路,不时一颠一颠的,她的身体在宽大的空间里左右摇晃。她闭上眼睛,很快想起那次去古排渡的情景。
古排渡说是一个古镇,其实不及本县一个乡政府所在地那么大,房子集中在河流的沿上,当年结婚时,车子不直接抵达小镇,而是停在距离小镇两里多路的一个地方。贾志兵的父母带着一大帮亲戚在那里守候着,她和六仙一下车,他们立即围上来,热情地迎接她们。他们对六仙的标致赞不绝口,说真的像仙女一样,说贾志兵真是走了狗屎运,谈了这么好的一个对象。贾志兵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不时偷笑,连父母都忘了给她介绍一下。那次她和六仙在古排渡待了两天,贾志兵的父母一再保证,贾志兵绝对会疼爱六仙,不然他的脑子就是被驴踢了,被门缝夹了。
人的话真是算不了数的,娶儿媳时候说的几箩筐好话,离婚的时候就会相应地变成几箩筐歹话,这次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们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哪。
因此在找过曹燕、找过局领导仍然无果之后,她回到窗镇,只身一人又去了一趟通慈庵。
随着去通慈庵的次数渐渐增多,她越来越感到,去通慈庵就像是走到了另一世的边缘。窗镇这么一个小镇,每天从早到晚都闹哄哄的,也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到通慈庵,耳根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只听得见空气轻轻流动的声音。吃的当然是菜园里的素菜,用菜籽油烧的,不知是不是郭师太的手艺太好,那味道比家里的大鱼大肉吃着还要香,每餐饭她都要比家里吃得多些。周边还有不少人都喜欢来这个庵里,她们当中,有的像老左撇和柳老师一样,属于居家修行,有的像她一样,就是来清净清净的。她们并不举行什么特别的仪式,就是说说话谈谈心,或是在菜园里拔拔草种种菜。她们也说家长里短,也说自己的烦心事,但郭师太总能用轻言细语化解她们的烦恼,让她们总能带着一颗轻松的心离开这里。这所以说到了另一世的边缘,是因为人到了这里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使像老左撇这样平时在家里很鲁莽的人,在这里也从不大着嗓门说话,走路也不再把鞋板重重地摔在地上。
虽然郭师太总是缘分不离嘴,但郭师太也主张婚姻出了问题要主动化解,能不能化解得开也是缘分的一部分。既然改风水都化解不了,郭师太建议她去一趟男方父母的家里,让他们劝劝贾志兵,这恐怕是最后的化解之策了。
8
第三天,田老太重重地跌了一跤,从木板桥上摔进一人多高的深沟里,太阳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自此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时她连周围的人都辨识不清,清醒的时候,脑子却和好人一样,并且她一条腿也跌骨折了,躺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
六仙简直无法相信,这么一个精明的老太太,因为脚底打滑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竟然变成这么一副模样。考虑到不能让田老太在县医院受刺激,六仙就把她安排在县中医院进行治疗,治疗了半个多月,医生说再治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只能回家静养。
一仙不得不放弃家里的事情,专门在窗镇服侍老太太。其他几个仙,一有时间就回到窗镇来看一看,六仙和三仙差不多两三天就回来一趟。田老太清醒的时候就问六仙:“贾志兵回来没有,办没办离婚手续?”六仙老实地说:“他还在省城进修,一直没有回来。”田太太就轻轻叹一口气,似乎马上又糊涂了,只拿两只眼睛空洞地看着六仙。六仙心里好不难受,一转身出了房间,用纸巾偷偷地擦眼泪。她觉得,老太太变成眼前这个样子,完全是她给害的,她真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人。
清醒时,田老太变得爱唠叨了,只要六仙在面前,她就对之前去古排渡以及怎样跌进沟里去的情形翻来覆去地说。
她说,像窗镇一样,古排渡也成了一个半新半旧的小镇。新的是近些年新建的二三层小楼,旧的还是黑乎乎的老式平房,这些新楼和旧屋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乱糟糟的感觉。很显然,贾志兵已经把要离婚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父母,他父母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始终躲躲闪闪。不管你说什么,他们只是不停地摇头,接着不断地叹气,顶多说一句:“现在的年轻人,不晓得想些什么,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不是敷衍她,那还能将他们怎样呢?他们没有把娶儿媳时的几箩筐好话变成现在的几箩筐歹话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诚恳要求她在古排渡住上一晚,也算是表达了一种心情。但这样的一个夜晚无论对她还是他们来说,都将是一种折磨,所以晚饭之后,她就让七仙把车子开了回来。
回来后的第三天,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清晨飘起的雪花不算大也不算密,纷纷扬扬落到地上转眼就消失了。老左撇和柳老师又约她去通慈庵,她也正有这个想法,就一起动身去了。走着走着,雪越下越大,地上渐渐被白雪覆盖了。路上是有车子跑动的,但她们每次去通慈庵从来没想过要搭车子,似乎步行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就是一种修行。老左撇和柳老师又劝她请一尊菩萨放到家里,平时供上一炷香,这样就算居家修行了,之前她之所以没有照她们说的去做,是认为自己的儿女心太重,终是改不了的,修行也就成了一句空话。另外郭师太也从没要求她修行,而是说,修不修行不要紧,只要内心清净就是好的,所以她一直没动请菩萨的念头,但这次她却似乎有请一尊菩萨的冲动。
不过她最终也没有从通慈庵请一尊菩萨回来。
从通慈庵动身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雪还在下着,满山满野早已白皑皑一片。好在路上的积雪被车轮碾化了,虽然湿滑泥泞,却也不妨碍行走。回到窗镇已是黄昏时分,不料在跨过一条沟上的木板桥时,她脚底一滑,跌进了沟里。
田老太每次这么唠叨的时候,六仙总是不停地流泪。
六仙不明白,自己的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
渐渐地,田老太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
一次她再问六仙办没办离婚手续时,六仙顿了一下,撒了一个谎说:“贾志兵来电话了,他说不离了。”她说:“你又像之前那样哄我。”六仙强忍着眼泪,决心把谎话进行到底:“这次真没骗你。”她说:“曹燕能放过他?那女的妖得很呢,缠上谁谁都跑不掉。”六仙说:“她再妖,人家不惹她,她又能怎样?”她说:“那你把贾志兵喊到我面前,让他亲口对我说。”说着又糊涂了过去,但六仙发现,她的嘴角似乎含着一丝笑。
六仙不知道贾志兵去省城后换没换手机号码,但还是尝试着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能回来一趟不?”十多分钟后收到回信:“什么事?”她又发:“老太太摔了一跌,恐怕不行了。她还惦记着我们的婚姻,我不想让她带着这么大的遗憾离开,瞒她说不离了,她就要我让你在她面前亲口这样对她说,你能帮下忙不?”又十多分钟过去才收到回复:“可以,但你得把那个U盘给我。”她迅速回了一个字:“行。”
这天郭师太带了六七个人来到田老太的家里,老左撇和柳老师闻讯也赶了过来。她们或站或坐,安静地待在田老太的房间里小声说话。说来也怪,田老太这天清醒的时候特别多,看见这些常在通慈庵见到的人,她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总想多说点什么。老左撇和柳老师之前已来过多次了,每次都要自责一番,说要不是她们,田老太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罪过。这次她们还是这样说,郭师太却制止她们:“人各有福,我们行事不存害人之心,就没有罪过。”六仙从未接触过这类人,以前听人说起这类人总感觉怪怪的,好像她们是被这个时代所抛弃的一群人,现在她却隐隐觉得,她们的智慧似乎远在自己这类人之上。
贾志兵赶过来的时候,田老太正在昏睡,一个多钟头后才醒过来。田老太看见贾志兵,嘴角扯动了几下,终于整出一个笑来。贾志兵立即按照六仙要求的那样,把不离婚的话“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田老太使劲点了几下头,接着让六仙去为他煮几个荷包蛋。
吃完荷包蛋,贾志兵对田老太说,这次他没请假,找个人给他替了一下班就溜了回来,要立即赶回省城去,过几天他再回来看她。田老太说:“你说话可要算数。”贾志兵再次“信誓旦旦”地说:“妈,你放心,我不会离婚的,我怎么舍得这么好的六仙和小闻呢。”田老太含笑睡了过去。
田老太越来越不行了。
六仙又为另一件事心急如焚,就是田统到底有没有女人。
老太太摔倒后,田统还照常每天去他的理发店做生意,只是回家后到老太太的床前站一会儿。田老太清醒的时候老是追问他有没有女人,他先是一口否定,后来,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田老太就骂他一句懦虫。六仙也被田统给弄糊涂了,按说他有女人,这个时候也该带来给老太太看一眼,估计是真的没有,但又听柳老师多次说起,看见田统和王村那个不太灵醒的女人手牵手,也不像是瞎编的。
从小到大,六仙从未对田统黑过脸,这天她黑着脸对田统说:“你到底有没有女人?有就带来给老太太看一眼,你要是骗我,要是还不晓得事,今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田统终于承认他有了女人。“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是不是脑子不太灵醒?”六仙兴奋地追问,“脑子不灵醒没关系的。”
“不是,不是……”
六仙快要被他急死,但还是耐心地问:“不是什么?”
田统像是豁出去了:“她大肚子了。”说完羞得满脸通红。
六仙却差一点叫起来,一巴掌拍在田统的身上:“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你这个懦虫,你这个呆子,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要是早告诉我们,说不定老太太的病会好起来。”
这天中午,田统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来到家里。田统喊她叫小顶,小顶除了目光有些呆滞,其他没有什么缺陷。田统把她带到田老太的床前,轻声喊了一声妈,刚才还在昏睡的田老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目光上下打量着小顶。小顶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身子要往田统的后面藏,田老太一只手敏捷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躲开,另只手伸过来抚摸她凸起的肚子。摸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枚戒指戴到小顶的手指上。
第二天,田老太就撒手人寰。
9
“七仙女”们很忧伤,但想到老太太毕竟将近八十岁了,在窗镇,超过八十岁死去就算喜丧,她们打算按照喜丧的标准来安排老太太的丧事,所以她们在迎接各路来客时,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浅浅的笑。
来客非常多,除了亲戚,更多的是“七仙女”的朋友或同事,另外镇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送来了丧礼,更让她们感到意外的是,方秀琴的父母和贾志兵的父母居然也来了。这些人一拨拨来一拨拨走,来时,他们先呈上丧礼,然后坐在摊前的八仙桌旁喝茶抽烟,一边听着丧葬乐队演奏的欢快曲子,一边聊着其他有趣的事情,不时会发出一阵哄笑,约莫半个钟头后,他们就起身去给老太太磕个头,嘴里还不忘说一句,老人家好福气,之后才告别离去。
六仙忙着迎来送往,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客人,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看来,老太太之前的顾虑是多余的,没有人耻笑她,人们脸上表现出的还是对她的敬重。
郭师太、老左撇、柳老师以及一帮经常去通慈庵的人,围坐在老太太的周围,她们不打算离开,说是要把老太太送上山头再走。郭师太还请了几个道士过来,晚上要为老太太做一场热热闹闹的法事。现在这几个道士无所事事,就和郭师太她们一道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但也不时听见他们的笑声。
小顶的出现让气氛再次欢快起来。大伙对田统和小顶问这问那,其中不乏夹杂着一些粗话,小顶吓得直往田统的身后藏,田统则满脸通红,忸怩着身子不知如何应答。好在郭师太及时给他们解了围,郭师太用手抚摸着小顶凸起的肚子,说:“这下你们的老太太就走得安心了。”然后把小顶带进一个房间里,坐下来和她轻声细语地说话。
六仙不知道贾志兵会不会赶过来,她之所以把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是觉得他们还是合法夫妻,通知他一声是理所当然的。既然他父母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来,那说明他的内心还是很纠结。
不过贾志兵最终还是来了。他在黄昏时分匆匆赶到,道士们已经开始布置法事的现场了。他匆忙吃了几口饭,就帮着忙乎开来,看上去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婿。
丧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走到最后一道程序,“七仙女”把她们的老太太安葬在下山坞,和她们的父亲合葬在一起。六仙很欣慰,觉得丧事办得很体面,将来镇上人说起喜丧的时候,一定会提起老太太的名字。又想到老太太是带着念想走的,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待田老太满了七,“七仙女”全力筹备田统的婚事,热热闹闹地把小顶娶进了家门,没过多久,小顶就生下了一个白胖的男孩,大姐一仙又过来专门服侍他们。
不久贾志兵从省城进修结束回来,六仙和他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出来,他们在门前广场站了一会儿。
贾志兵说:“我不会和曹燕结婚的。”
六仙点了一下头:“我觉得最好这样。”
当天下午六仙就赶到窗镇,独自一人去了下山坞。她静静地坐在父母的坟前,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直到残阳如血,飞鸟归林,她才在坟前烧了一堆纸,跪在地上磕了一阵头,含着泪说:“对不起,你们原谅女儿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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