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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7胡学文
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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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不是有钱人,也没得罪过谁。王姐?什么王姐?不,我不认识什么王姐。我是有个姐姐,结婚第二年就难产死去了,现在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其他的……哦,市场卖鱼的红姐我倒是认识,她脸上的褶子比我还多,不知为什么别人都喊她红姐,可她……你们肯定搞错了。你们要干什么?把我大卸八块?开膛破肚?我不怕死,我寻过短见,要不是老婆及时发现,早见阎王了。我不想活,没意思透了。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别管我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想从我身上取零件,也没什么当紧。虽说四十好几的人了,零件都好用着呢。利索不利索也不打紧,但最后一定要结果了我,别留半条命,那就成了我老婆的累赘。求求你们……要狠一点儿。不过,动手之前,先听我说道说道可以吗?我没别的要求。憋这么多年,快憋疯了。不知该对谁说,也不敢说。再说,谁又愿意听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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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赵川,人们也叫我驼背老赵。
我有个八岁的儿子,不不,算起来二十好几了。我没胡说,我保证。哦,先说我老婆吧。我老婆刘小艾,长相一般,但干活很利落。我家的地和她家的紧挨着。锄地时,我还在半中腰上,她已经到了地头。割地甩我更远,我割一程,她能打个来回。有天傍晚,她割完了,我还在弓着虾腰。她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助。明天没准儿要起风,一起风,籽就会甩脱,一年的汗就白流了。我当然求之不得。
割完,天彻底黑了。回村的路上,我把没说出口的谢意拎出来。割了一天的地,刘小艾似乎一点也不累,走得真是快。她腿又长,一步顶我两步。为了跟上她的节奏,我一溜小跑。我说多亏了你,要不我现在还在地里。我说你腰不疼吗?我都快断了。我说别走那么快好不好,又不是赛跑。刘小艾突然回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不等我回应,她已经转过身。我紧跑几步,只想和她说话,没注意脚底的石块。跌倒的同时,我叫出声。磕得挺重,我半天没爬起身。刘小艾返回,伸过胳膊,我抓住她的手。第一次抓她。她的手全是茧子,但手掌特别绵软,好像没有骨头。一种奇异的感觉袭击了我。她拽起我,问要不要紧。我哆嗦着说没事。刘小艾未必感觉到,可我知道自己在哆嗦。剩下的半截路都在哆嗦。
刘小艾的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有时也去外村行医,挣着现钱,还吃香的喝辣的。也把人治死过,但家属没找过她父亲的麻烦。又不是故意的,也想往好治的。乡村有自己的逻辑。刘小艾的弟弟还小,赤脚医生让刘小艾跟他学医。刘小艾没兴趣,她更喜欢镰刀锄头。赤脚医生逼她看书,逼她在南瓜上练习打针。她的窗台摆一长溜南瓜,都是练习打针用的。南瓜毕竟和屁股不同。刘小艾在南瓜上打了几百针后,看到真正的屁股还是不敢下手。我去买头痛药,赤脚医生正训刘小艾。赤脚医生包了药,却又突然撤回去。他劝我打针,吃药得三天,若是打针,一针就好。我明白他是想让刘小艾拿我试验,不由看了她一眼。刘小艾急得直冲我摆手。她黝黑的脸竟有几分白,目光像遭遇暴风的麦秆,横七竖八的。听说她怵打针,没想到会紧张成这个样子。抑或有心疼我的意思,当她的试验品可不是闹着玩的。刘小艾没能制止我,反而促使我决心和赤脚医生配合。
刘小艾有些恼,我假装不懂。我趴在床上,老实说,还是有一点儿紧张。她要是打偏,扎到神经上,我没准就残了。刘小艾靠近我,但迟迟没有动作。虽然背对着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显然刘小艾的迟疑让赤脚医生生气,他催促,打呀,就当是南瓜。我也鼓励她,来吧,拿出割地的劲儿。刘小艾的手指终于触到我的臀部,先画一个十字,然后用手指戳了戳。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袭击了我。我哆嗦了一下。刘小艾肯定感觉到了,她再次迟住。赤脚医生喝令,打呀,愣着干什么?刘小艾一咬牙一闭眼——若不是这个样子,她下不去手。但针并没有扎进去,准确地说,只是扎进针尖。还好她没有拔出来,继续用力——我能感觉到针小心翼翼行进的过程,还能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
没什么难的,肌肉比南瓜好扎,赤脚医生显然长舒一口气,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容易多了。刘小艾背对着我,依然在抖。赤脚医生也许感觉不到,但我能。我没有马上离开,磨磨蹭蹭的。刘小艾终于转过脸,目光揣着探寻。我表扬她,挺好的,一点儿也不疼。刘小艾的脸突然就红了。
我回家不久,刘小艾追上门。我本来坐着,从窗户望见她,立马躺下去。刘小艾进屋,我正在床上呻吟。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刘小艾的声音带着慌,咋……咋啦?我说疼,疼得要命。刘小艾上前一步,手老远就伸过来。我以为她会让我解开裤子,她柔软温暖的手指再次触摸我的肌肤。距我尚有一尺多远,很气人的,她竟然立住。可能我过于夸张,露了馅儿。刘小艾问,你真的假的呀。我龇牙咧嘴,真的,疼得快喘不上气了。刘小艾让我忍一会儿,她去喊她父亲。我刚说别,刘小艾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我急了,大叫,不要喊他!刘小艾慢慢转身,再次盯住我,目光锋利许多,你到底有事没事?我说,本来挺疼的,看见你一下就好了。刘小艾绷着脸,你再吓唬我,我就不理你了。我连声说,不疼了,不疼了。随即站起,跳了几跳。我挠挠头,真邪门了,刚才还疼得要命呢。刘小艾凌厉的目光狠狠刮我一下,四下乱瞅,然后蹲下去,从面柜和水缸夹缝处抓出一个红扑扑的苹果。我咧开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刘小艾没把苹果递给我,而是放到炕沿边。我抓起就啃,边嚼边瞄她。刘小艾的眉毛很浓,像种上去的。她被我盯得不自在起来,说没事我就走了。我抢先一步拦住她。刘小艾皱眉,干什么?我说还有话说。嘴里嚼着东西,口齿不怎么清楚。我猛咬几口,想快点儿吃完腾开嘴巴。嚼得过快,差点噎住。刘小艾舀半瓢水递给我。我咳了几声,狼狈地冲刘小艾笑笑,说没吃过这么甜的苹果。刘小艾说没看出来呀,你还油腔滑调的。我说平时不这样,你一针下去,我性格都变了,要怪就只能怪你。刘小艾笑了笑,忽又沉下脸,这怎么怪我?谁让你同意的?我说你帮我割地,我怎么也得为你做点儿什么吧,天天扎南瓜,扎烂也没用。刘小艾说,别指望我谢你。我笑嘻嘻地咂咂嘴,苹果的余香还在。刘小艾说,你要没事,我就走了。我说,别价,又没人等你去打针。刘小艾似乎不耐烦,语气加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吞吞吐吐的,我遇到点儿麻烦。刘小艾眼睛瞪得老大,麻烦?什么麻烦?我沉下头,故意停顿片刻,然后直视着她,我上瘾了。刘小艾没反应过来,追问,上什么瘾?我重重强调,打针上瘾了。
2
我娶了刘小艾。当然不是一帆风顺,中间好多曲折,差点就黄了。我不多说了,免得耽误你们时间,反正她成了我老婆。刘小艾最终也没成为医生,成了我老婆后,赤脚医生就没再逼她。刘小艾热爱劳动,两家的地她一个人包揽了。我本是个木匠,或者说半拉木匠。有了刘小艾这个贤内助,我把心思全用在木工活上,技艺大有长进。打出全村第一套组合柜,我就不再是半拉,而是正式木匠了,可以像赤脚医生那样吃香喝辣。我和刘小艾的日子说不上多么好,但绝对是红红火火,令人羡慕。那是我的黄金岁月,每天二两小酒,夜晚搂着刘小艾,感觉自个儿跟神仙似的。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赵小川出生。这名字咋样?我起的。赵小川眉毛像刘小艾,又浓又长,但眼睛比她的大,又黑又亮。赵小川综合了我和刘小艾的优点,比周润发帅多了。除了帅点儿,他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偶尔闹个小毛小病的,三两天就好。是的,那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奇特。五岁那年,赵小川整出事故,把顶针吞进肚里。知道顶针吗?女人做针线活儿用的,金属器物。我和刘小艾吓坏了,赤脚医生说若卡在肠子的某个弯弯里,就得做手术。我不停地捋赵小川的肚子,暗暗祈祷,刘小艾抓着赵小川的手,默默落泪。次日,我儿子赵小川把那枚顶针屙出来了,真是奇迹呢。除了那一次,赵小川再没闯过祸。那也算不得什么祸,不像赵六的孩子玩火,烧了自家的房子和柴垛不说,还殃及邻居。
一晃到了上学年龄,入秋,我把赵小川送进学校。赵小川记忆力惊人,别人几遍都记不住,他过目不忘。老师向我夸奖赵小川,你儿子是神童啊。老师满脸兴奋,挺激动的。我觉得老师有些夸大其辞,因为夸过赵小川之后,就让我给他做个方桌。我当然满口应下来。但不可否认,老师的夸奖让我的血直往上涌。我私下考了考赵小川,他没让我失望。我告诉刘小艾,刘小艾也很高兴,那天她本来要蒸馒头,临时改主意,炸了一盆油饼。夜晚,赵小川的鼾声一起,我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刘小艾的被窝。折腾到天亮犹不足,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好些肉麻的话。
那年夏日,赵小川和邻居小孩在院里玩弹球游戏。我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刨一根木头,刘小艾则在做磨擦擦。磨擦擦是一种面食,即把土豆磨成糊糊状,与莜面掺拌蒸熟。刘小艾擅长用土豆做各种美食,山药烙饼、山药糕、山药鱼、磨擦擦等等。如果有机会,我请你们……算了,估计你们不爱吃。言归正传,还是说我儿子吧。
刘小艾突然呀一声,虽然很轻,但我捕捉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我走过去,她的两个指头已被染红。锋利的摩擦器咬掉她一块肉,那块肉掉进土豆糊糊里。我替她包扎了下,叮嘱她小心些。刘小艾怔怔的,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打趣道,疼得话也说不出了?刘小艾这才转过目光。我感觉到异样,问她怎么了。她努努嘴,我随她望过去。赵小川和那个孩子玩得正欢,笑声响亮。我不知刘小艾什么意思。刘小艾压低声音,你发现没有?我愈加愕然,发现什么?刘小艾说,小川比人家矮一大截呢。我突然笑了,瞧你神神秘秘的,吓我一跳。赵小川是比那个孩子矮些,但长个儿有快有慢有早有晚,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刘小艾并没有因我的话轻松,反而显得忧心忡忡,小川这半年就没长。我嗤一声,半年不长,一长顶半年,别乱猜疑,做你的饭。刘小艾追问,你觉得正常吗?我有些恼火,你什么意思?刘小艾也有些不悦,我就说说,你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确实没注意赵小川……不,是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这是个事。赵小川是神童,用脑自然比别的孩子多,长得慢点儿有什么不对?可是,刘小艾忧心忡忡的目光戳痛我,我坐到板凳上,感觉身体重了许多。坐了一刻,我掏出卷尺,把两个孩子招过来。先量邻居的孩子,再量赵小川。生怕不准,又量了一次。两个孩子齐声问,谁高?我笑眯眯的,差不离呢。当然是假话。赵小川和那个孩子同龄,确实比人家矮好多。但我仍觉得这很正常。人的个子有高有矮,生长速度更不会相同。可是,虽然这么想,心里仍然被塞进东西。刘小艾的目光是很好的尺子,但还是想从我嘴里得到证实,她的声音里满是忐忑,是矮吧?我说,没矮多少,是你多心。
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刘小艾父亲那儿。老实说,我心上有了阴影,虽然那么一抹,但也是阴影。我不是让赤脚医生给赵小川治病。赵小川没病,何谈治?不过是想让赤脚医生剔掉心底那抹阴影。赵小川常到赤脚医生那儿玩,他对赵小川的了解不比我和刘小艾少。我刚说半截就被赤脚医生制止,胡说八道,你两口子要没事干就歇会儿,乱动什么心思?然后讲解一通人的生长理论。不过……赤脚医生拿出一瓶钙片,说儿童成长期补点钙,没坏处。
赤脚医生够抠的。既然补钙对赵小川没坏处,怎么不早点儿拿出来?当然喽,我没当面抱怨,也没背着他和刘小艾说三道四。嗯,不管怎么说,问题解决了。而且那根本就不是问题。回去的路上,我哼了一曲乡间小调,带荤的那种。刘小艾用胳膊撞撞我,也只是撞了撞。
赵小川吃完,刘小艾又去赤脚医生那儿拿了一瓶。转天我去镇上办事,从药店买回两瓶。赤脚医生也许不会心疼几瓶钙片,让刘小艾一趟趟去要,总觉不自在。咱也是有脸面的人。谁能想到赵小川吃钙片上了瘾呢?某天,我做木工中途歇息,突然发现赵小川骑在墙头上,往嘴里扔东西,以为他吃炒豆子呢。我嘿一声,说给老爸来几颗。赵小川让我张开嘴。他距我几步远,第一次丢到别处,第二次不偏不倚丢进我嘴里。我咬了一口,感觉不对劲儿,吐到掌心瞅了瞅,喝问他吃的是什么?得意忘形的赵小川突然一吐舌头,迅速把手藏到身后。我大步过去,掰开他的手。那几粒钙片有些污脏。我沉下脸,摸摸他的衣兜。兜里装个钙瓶子,里面剩了不到三粒。我问他吃了多少,他被我震怒的神情吓住了,先说一瓶,之后又承认吃了两瓶。我一把揪下他,拽到屋里。放钙片的地方空空荡荡。我火了,狠狠扇他一掌,当然打的是屁股。
刘小艾从外边回来,赵小川脸上尚挂着泪。听我说过,刘小艾也急了,照赵小川脑门连戳三下,你呀你呀你呀,然后拉着赵小川就走。我明白她要去哪里,忙跟上去。我脚底发软,像踩在黄米糕上,想和刘小艾说句话,可始终追不上她和小川。
刘小艾的父亲不愧是医生,淡定自如,他摸摸赵小川的头,说钙片不比别的药,吃的多不见得吸收的就多,身体只需要很少的量,其余的都排泄出去了。刘小艾的脸渐渐恢复正常,手指轻轻碰碰赵小川,再偷着吃,就缝住你的嘴,听见没有?赵小川看着她,没有惧怕的意思。刘小艾喝问,听见没有?赵小川慢吞吞地点点头。明白没有大碍,我开始和稀泥,劝刘小艾别嚷嚷。赤脚医生也说,别把药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完后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过去,拉开其中一个药屉。赤脚医生的药柜是我做的,上面是双开门,下面四个抽屉。赤脚医生没了先前的淡定,脸被拖拉机的黑烟熏过似的。他问赵小川是不是偷了抽屉里的钙片。赵小川往后挪,赤脚医生一把揪住,赵小川立时被吊起来。我又急又心疼,但阻拦显然又不合适。赤脚医生一通审问,赵小川承认他拿光了药屉里的钙片。赤脚医生崩溃了一样,狠狠跺了几脚,二十多瓶呢,二十多瓶呢,你这个……他突然扬起手,但没落到赵小川身上。刘小艾抢先一步,挡在他和赵小川中间,气呼呼地叫声爹,你咋不锁药屉呢?赤脚医生怔了怔,你倒怨我了?我从来都不锁,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小艾推了一把,赵小川跌进我怀里。刘小艾拽过椅子,赤脚医生视而不见。刘小艾说,亏的是钙片,要是别的药……她飞快地掠掠小川,又掠掠我,没往下说。赤脚医生叫,钙片就没事了?什么东西吃多都会中毒。他的话无疑是药捻子,我和刘小艾没被炸碎,但也晕头转向。尤其刘小艾,哆嗦得话都不利索了……不……是……不……吸收……吗?赤脚医生踉跄一下跌坐到椅子上,勾下头。刘小艾猛摇数下,你倒是说话呀,有事没事?赤脚医生缓缓道,我也说不好。
我和刘小艾带着赵小川连夜去了镇卫生院。镇卫生院有仪器,医生的水平也高。村里有人喝农药,赤脚医生基本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灌大粪。若是农药喝得少,这招也管用,喝多就没辙了。一番询问检查,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医生告知,赵小川没有中毒症状和迹象,但训斥了我和刘小艾一番。只要小川没事,甭说挨训,就是大巴掌扇过来,我也谢天谢地。
虚惊一场。
回来,我就给家里的面柜、衣柜上了锁,包括我的工具箱。小偷要是光顾,非气出鼻血不可。赤脚医生的药柜自然也是大锁小锁,自此他屁股后吊一嘟噜钥匙,走路叮当乱响。赵小川今儿偷钙片,没准明儿会往嘴巴里塞别的药。一旦闯祸,必定惊天动地。我们被赵小川弄怕了,必须防备。你们是不会怕的,因为那与你们无关。
日子又恢复平静,至少表面是这样。赵小川在学校的表现仍旧突出,老师碰见我就拔不动脚。他夸过小川,我总要小心翼翼地问,小川没搞别的吧。老师叽嘎一笑,只当我是谦语。问过几次,老师似乎生疑了,问,你担心他闯祸?我说他挺淘的,怕给老师添乱。老师说淘是孩子的天性,放心吧。
但我不敢掉以轻心,我,刘小艾,还有赤脚医生,俨然成了秘密警察,暗中留意赵小川的一举一动。钙片停了一阵,又开始服用。还是一天两片。他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偷整瓶的钙片,也没表现出来任何嗜药的异常。
某天中午,赵小川告诉我房檐下住进一窝麻雀,问我能不能掏一只给他。我当然应下来。我提起钙片的事,他说好吃。我问比糖还好吃吗?他看着我,迟迟疑疑地说,是比糖好吃。我说再好吃也是药,不能乱吃。他懂事地点点头,说我早不乱吃了。我说你是老爸的乖儿子。我掏了只麻雀给他,作为奖励。我很想知道,如果把钙片放到赵小川看得见的地方,他还会不会偷吃。我和刘小艾商量,刘小艾坚决不同意。你疯了?他可是你儿子,你要害他?我说堵不如疏,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关键还要看他自己。刘小艾仍不同意,骂我脑袋让驴踢了。
我放弃了实验,毕竟刘小艾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成年人都经不住诱惑,何况孩子。
3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没有雪,是干冷。一瓢水泼出去,还未落地上就成了冰溜子。鼻涕流下来,拭得慢点儿鼻孔下便多了两个冰柱。鸡鸭也不敢轻易出窝,饿急了才跳出来胡乱啄些谷粒。当然也有不怕冻的,光棍三癸和一个女人钻柴垛,快活过头,多抱了一会儿,被发现两人已经硬了,倒是抱得紧,分都分不开。
木匠活儿也没法干了,除了给牲口添草料,我基本窝在家里。我没赌博的毛病,赢了别人不痛快,输了自己不痛快,没鸡巴意思。我倒喜欢套个野兔抓个野鸡什么的,那得有雪。不下雪,兔毛也揪不到一根。
距过年还有一个月,刘小艾带赵小川去裁缝那儿做新衣。我和刘小艾有时做有时不做,换双鞋就算过年。但赵小川必须做,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不是炫耀,谁家孩子都如此。
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和刘小艾干了一架。我家有两只老母鸡,早就不能下蛋,在那个早上结束了她们光荣的一生。刘小艾烧水,我杀鸡。蒸汽大,跟想象中的仙境差不多,我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碗,盛鸡血的碗。我蹲下去试图将鸡血收起来,当然是徒劳。赤脚医生爱吃鸡血,几日前还嘱咐过我。刘小艾极不痛快,骂我草包。我不是故意的,当然也不会和她计较。刘小艾见我没反应,又骂,猪脑子,一点儿不长记性。我火了,叫出来,不就是点儿破鸡血吗?嚷嚷什么?我奔出去,冲到鸡窝口,胡乱抓了两只,都是下蛋鸡。刘小艾喝了一声,我没理她。眼见我举起屠刀,刘小艾突然撞过来。虽然有防备,但她力气大,我仰面跌倒。手松开,两只鸡乘机逃走。刘小艾单膝抵住我,夺过刀丢在一边,瞪着我叫,不过了?我喘着粗气,你不是心疼吗,再杀两只不就得了?刘小艾毫不示弱,你踢了碗,还奖励你呀?
不知赵小川什么时候爬起来的。他没有拉架的意思,只说我饿了。刘小艾马上松开我,拍拍胳膊,灌水去了。我坐起来,觉得脸上沾了东西,一摸,是血。当然是鸡血。
早饭后,刘小艾领着赵小川去裁缝家,我独自褪鸡。我和刘小艾没干过架,那是第一次。两只鸡,血也就半碗,刘小艾也用不着骂我吧,就算赤脚医生好这口。不过,我也够愣的,她拦得慢点儿,那两只鸡就成刀下鬼了。刘小艾不是碎嘴女人,骂也没什么,毕竟是我不小心。这么想着,我心底生出几许歉疚,褪得格外认真,鸡爪都刮得干干净净。似乎这样能弥补些愧疚。
刚把灶台清理干净,刘小艾和赵小川回来了。刘小艾的脸不再那么冷硬,但也没软和多少,像烤得半生不熟被揉捏过的土豆,鼓突与凹陷极不自然。我以为她仍然生我的气,讨好地说,一会儿送只鸡给咱爹。刘小艾瞟了瞟,目光缩回去,似乎瞬间受了惊,突又撞出来,飞快地掠掠正准备用废书纸叠玩具枪的赵小川。我的心突然一跳,没开口,只盯住她,满是询问。她靠近我,压低声音,还那样。我问哪样?其实我已经明白,马上说不会吧。刘小艾横扫我一眼,裁缝都瞧出来了。我说,她能瞧出什么?别紧张兮兮的。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拿出盒尺,量了量赵小川的身高。与上次结果一样,就是说,这半年多,赵小川半厘米都没长。我不甘心,又量一次。没有误差,更没有奇迹,我的心突然就坠了石头,但仍故作轻松,别担心,说长也快。刘小艾看看盆里的两只鸡,说,一起去爹那儿吧。我明白她的意思,重重地点点头。
赤脚医生的语气没有上次那么坚定,他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担心,转过年去县上查查也好。他没留那只鸡,硬是塞给刘小艾,说小川正是长身体的年龄,留给小川吃。刘小艾有时比我有主见,出来便提议明儿就去县里。我说,又不是病,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刘小艾说,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带小川去。其实,我仍期待着奇迹。刘小艾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反对。
次日,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县城。那个医生出奇地瘦,像是在骨架上裹了层皮。他问了问小川的吃饭睡觉排泄,开了两张化验单,一张化验血,一张是拍片。结果出来后,我双手抓着单子交给医生,感觉心都要蹦出来了。医生随便一扫,说挺正常的。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直想给医生磕两个头。我连声说谢谢谢谢,恨不得拉着刘小艾飞出诊室。刘小艾甩脱我,仍然忧心忡忡的,可他不长呀。医生用目光量量我,又量量刘小艾,说,长也得有个过程,急不得。刘小艾说,同龄的孩子都比他高——别的患者早就不耐烦了,挤坐在凳子上。皮包骨医生便收回目光,懒得再搭理我们。刘小艾仍不死心,问,不用吃药吗?医生没抬头,口气极平淡,买几瓶钙片吃吃。
我几乎是将刘小艾拖出诊室。我没好气地训她,你非要他说有病吗?刘小艾说,我就是……我打断她,别就是了,吃饭去。刘小艾说既然来一趟,干脆找个中医看看。我拗不过,只得随她。
又挂了个中医的号。刘小艾把化验结果推至中医面前,中医毫不客气地拨开,好像那只是两张废纸。中医把过脉,瞅瞅赵小川的舌苔,问吃饭香不?赵小川抢着回答,香!确实,赵小川不挑食,吃什么都香。医生说赵小川体内有湿气,随即开个方子。刘小艾问什么是湿气,能不能除掉。中医说湿气就是湿热之气,当然能除掉,要不医生还有什么用?刘小艾长出一口气,目光不像先前那么重了。待我拎药出来,刘小艾夺过去搂在胸前,如获至宝。阴霾虽未散去,但已有散去的迹象。我提议吃馅饼,刘小艾说挺贵的吧,不过还是搂着宝贝跟在我和小川身后。刘小艾那顿饭吃得心不在焉。那几副药放在刘小艾一侧,每次抬头,她都要觑觑,似乎担心这个宝贝长出翅膀,随时飞走。
腊月二十三,赵小川吃完七副药。刘小艾迫不及待地让我量量小川的身高。我说又不是仙丹,药只是排废气,不是长个儿的,长个儿还得吃好东西。刘小艾纠正,是湿气,不是废气。我说既然除掉,肯定没用,没用就是废气。刘小艾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争论,说别管是什么,反正排完了,应该长了呀。我劝刘小艾不要每天盯着小川的个头儿,趁冬日休闲,多做些好吃的给他。
刘小艾倒是听劝,没再让我量。在村里,我家的光景不是数一数二吧,也算中上等,五黄六月都不缺荤腥。自刘小艾在吃上动了心思,那基本天天过年了。现在提什么小学生营养早餐,我跟你们说,二十年前小川就享受这个待遇了。他一天至少吃两颗鸡蛋,早上一颗晚上一颗。至于零食更是从来没有间断。只要他长个儿,割我的肉都行。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那天刘小艾从外面回来,赵小川和邻居的孩子在门口玩耍。刘小艾的神情,怎么说呢?哦,像发现敌情的侦察兵,目光几乎带血。邻居的孩子比赵小川高出一头半,我早就发现了。邻居家的光景我知道,过年也就买个十斤二十斤肉。刘小艾说,小川不但没长,似乎比先前还矮了。我骂她乌鸦嘴,胡说八道。刘小艾也意识到话不吉利,叉开五指反扣住嘴巴,要撕自己的样子。但她眼里的疑团没有消散,反越聚越大。我心下不忍,说目光是最不可靠的。刘小艾的反击倒快,那你说什么可靠?我碰碰她,没说话。
我量过赵小川的身高,长了一厘米。我的声音几乎是喷出来的。为让刘小艾相信,我让她亲手量。刘小艾的脸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这么多天,就长一厘米呀。我说一厘米是不多,但意义重大,小川开始长了,谁不是一厘米一厘米的长?刘小艾终于有了一丝喜气,乐颠颠地向赤脚医生禀报去了。
曙光已现,我在心里给老天爷磕了二百个头。
自此,刘小艾在饮食上更加尽心。只要赵小川提出来,只要她能做到,绝不让赵小川失望。有一阵,小川不想吃煮鸡蛋,想吃烤的。她便用泥包了在灶里烤。我在别人家干木匠活儿,得挣钱哪,照顾小川的任务多半落她身上。她没抱怨过,更没叫过苦。咱得说,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也难找。
但是。
哎呀,真他妈的。到了年底,我又量一次,赵小川的身高没有变化,这就是说,整整一年,赵小川仅长了一厘米。肉菜饭食有几马车,鸡蛋就不止一千颗,可所有这些,让他看起来更矮了。知道我和刘小艾当时的感觉吗?她瞪我我瞪她,血红的眼睛几乎要把彼此吃掉。
又去了趟县医院。转年,我和刘小艾领着赵小川去了张家口市251医院和附属医院。医生让做的化验,小川做了,医生没让做的,小川也做了。在251医院,刘小艾一定要给小川做个全身CT。那个赤红脸医生竟然有些生气,说不用做的,但最终开了单子。化验结果是一样的,赵小川不缺钙不缺微量元素,身体里也没长多余东西。
半年之后,我们带小川去了北京。
又一年过去了。
再一年,再两年……
赵小川的身高没有变化,他好像停止了生长。
不是好像,是彻底中止。
4
那些年,我和刘小艾的多半时间要么是扔在医院,要么是去医院的路上。除了北京,还去了上海、广州、武汉、成都、西安,国内的大医院几乎跑遍了。我和刘小艾发誓,就是跑断腿跑烂脑袋,也要治好赵小川的病。尽管医生说赵小川身体健康,身高与基因有关,并不是病,可不是病又是什么?不是病为什么停止生长?在医生面前,我恭恭敬敬,像个虔诚的教徒,可……有时候我突然狂躁得不能控制,在武汉某医院,当那个嘴巴长了黑痣的医生劝我不要再胡乱折腾,我吼出来,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是法官,不该随随便便宣判。刘小艾还有护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拽开我。我在保卫室待了两个小时,又被带到派出所,天黑才出来,据说还是那个医生给派出所说情。刘小艾责备我犯浑,我恶狠狠地说,谁让那龟孙胡说八道,就该掐死他!刘小艾骂我昏头,我和她对骂,就在街边,距派出所不到一百米。后来就撕扯在一起。在杀鸡那个早上,我和刘小艾干过架,准确地说,是半架,因为我没还手。在远离村庄的武汉,我和刘小艾干架是货真价实的,围观者的惊呼足以证明。滚了多长时间不晓得,反正我和刘小艾都没了力气。有一刻我俩默默地躺在墙角,像一堆垃圾。但我抓着她她也抓着我,生怕谁逃掉。先是刘小艾叫声小川,直跳起来,我随后追上去。真是该死,只顾得撕扯,把我们的小川忘了。几乎喊破嗓子,赵小川没有任何回应——在车来人往的大街,那喊叫就是扔进大海的石子。转过两道街,终于看见赵小川。他立在石头上,扒着垃圾桶边沿,在垃圾桶里边翻搅抓挠。刘小艾抱住他,打掉他手里的食品袋。赵小川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刘小艾让他吐出来,赵小川没理会,一伸一缩,很快咽进肚里。刘小艾拍他一下,你不嫌脏啊,什么都吃!赵小川看看她,又看看我,吐出一个音儿:饿。
我和刘小艾都挂了彩,我脸上留下抓痕,她的眼窝也略略发青。我觉得自个儿挺操蛋的,不该这么对她。我不是故意的,确实是控制不住,那一刻,脖子上像安着别人的脑袋。还好,刘小艾没和我计较,也没工夫计较,当天夜里便商定下一站去哪家医院。
我和刘小艾的积蓄像丢进筛子的米粒,很快就漏光了。医生没开过什么昂贵的药,但化验费不便宜,加上住店、坐车、吃饭,不是小数目。每次回来,凑够路费就算不错。还好刘小艾有个有钱的老子。但几次借下来,赤脚医生不那么利索了,要么翻出账本让刘小艾看,要么劝刘小艾趁年轻再生一个,死胡同走不通就不要走。赤脚医生肯定盘算过了,虽说是借,有去无回的可能性大,那基本就等同割肉了。割一次两次可以,来回割,谁不心疼?所以,我没怪过赤脚医生。
跑过多少趟已经记不清楚,也不想再絮叨那些过程。我和刘小艾一直揣着希望,但奇迹没有发生。
终于灰心也终于死心了。那一年,赵小川已经十六岁。从青海返回途中,在火车上听说皮城有个民间医生,擅治疑难杂症,有绝症病人被他起死回生的。我和刘小艾商量一下,决定去皮城碰碰运气。两天后到达皮城,四处打听,终于找见高医的住所。邻居告知,半个月前,高医因为治死人逃得不知去向。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当然也没有白跑,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在皮城落脚。之所以停留在皮城,是钱所剩无几,不够回去的路费。另一个原因,我们不知回到村里怎么生活,不如躲在陌生的地方。刘小艾在医院寻了打扫卫生的活儿,我则逮住什么干什么,后来情况好一些,我弄个推车在学校门口卖煎饼。我住的地方距市场不远,又在市场最大的粮店兼了个差事。算起来,我和刘小艾是我们村最早到城里打工的。实在是被逼无奈。小川就那样了,我和刘小艾打算养活他一辈子,等有条件再生一个。以前刘小艾觉得父亲无情,现在也得这么盘算着。
一躲就是十多年,我和刘小艾的口音都皮城化了。人一旦认命,没有多余的想法,日子会变得简单。我以为从此风平浪静,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不,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兜圈子了,实话实说吧,赵小川不是凡胎,他来到这个世界,注定要掀起风浪。
主角正式登场,你们有个准备,别吓着。
5
还记得老师的话吗?赵小川是个神童。此言不虚。那些年,我和刘小艾带着赵小川东奔西走,并不都是假期。上学重要,治病更重要。每次离家,赵小川都将课本带上,借着小旅店昏暗的灯光,一看就是大半夜。有时我和刘小艾能帮他,多数情况帮不上,他就回去问老师。老师挺喜欢他,也愿意给他补。赵小川落下的课程虽多,但每次考试准是年级第一。有一次老师拿着赵小川的试卷让我瞧,我惊叹得眉毛都跳起来了,我没见过这样的卷子呀,一个改动的字都没有。老师随后劝我别急,说了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类云遮雾罩的话。
确实,除了不长个儿,赵小川别的方面都很省心。他曾偷吃过钙片,但那时还不懂事。至于他偏要把鸡蛋烤了吃,我认为也不过分,煮的吃腻了,换换口味呗。况且也是为了让他长个儿,等同于药。赵小川还很仁义,和邻居孩子常在一起玩,没吵过架也没动过手。玩八眼儿枪、狼吃羊之类的游戏也总是让着,他赢三次,一定要邻居小孩赢两次。如果小川不让步,那孩子一次也赢不了。在北京,我给赵小川买过一个魔方,他半天就玩熟练了,无师自通。看他这么牛,我暗暗惊讶,那玩艺我弄过,憋出一头汗也没弄出个所以然。那时我就有预感,小川早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赵小川第一次闯大祸是读五年级的时候。那些孩子比他高出许多,常戏弄他。比如故意分派他擦黑板,待他登上凳子,他们就踢凳腿。赵小川吓得惊呼,他们则乐得哈哈大笑。他们叫赵小川小矮人,也有的叫他矬子。有时他们把小矮子抱起来往女生怀里丢,女生红着脸落荒而逃,赵小川就被丢在地上。赵小川告过老师,只告过一次。老师的训斥只起几小时作用,几小时后,那几个调皮学生便想出别的招戏弄他。
有个叫吴北斗的,个子最高,是那些学生的头儿。他常玩恶作剧,往女生怀里丢赵小川的就是他。吴北斗的鞋带开了,总是让赵小川给他系,鞋带不开也会招赵小川过去检查一番。赵小川总是恭恭顺顺的。那天吴北斗又叫赵小川检查,而他自顾自和别的孩子说话。赵小川蹲下去,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推刨刀刃,猛地刺向吴北斗的脚踝。吴北斗惨叫一声摔倒,周围一片惊呼。赵小川不慌不忙,把刀对准吴北斗的鼻子。吴北斗哇哇大哭,差点吓昏过去。就在学校大门口,若不是老师及时跑过来拖走赵小川,吴北斗的鼻子可能就报销了。鼻子是保住了,但吴北斗的脚踝受重伤,在炕上趴了几个月。赤脚医生贴进不少药钱,我和刘小艾说了几箩筐好话。自此,没有哪个孩子当面叫他小矮子,更不敢戏弄他。
我问过赵小川,若不是老师阻拦,他会不会真的铲了吴北斗的鼻子。赵小川不说话,嘴巴紧紧抿着,也不看我,我扭正他的脸,他又偏开。他不敢和我对视,小家伙害怕呢。我说铲掉吴北斗的鼻子,他就得去坐牢,赵小川翁声翁气的,坐牢就坐牢。我拍他一掌,你再胡说?赵小川没再顶撞我,目光却没有闪躲地刺过来,尽管挂着泪,但我还是捕捉到他眼底的挑衅意味。那不是十多岁的孩子应该有的。当然我也没有太多吃惊。我随后将他揽在怀里,有些心酸地叮嘱,可别这样了,你坐牢,爸得伤心死。
第二件惊异的事发生在南昌。出火车站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们没带伞,两个大人淋点没什么,不能让小川淋感冒。在广场对面的巷子里,我们寻见一家卖雨伞的铺子。铺面不大,门外糊满广告。这样的店铺,自要比大商场便宜。果然,一把伞十一块钱。待刘小艾掏出钱,那个女孩却说不是十一,是四十一。刘小艾不悦,你明明说十一吗,怎么成了四十一?女孩说,我说的就是四十一,是你听错了。刘小艾飞快地瞄瞄我,我说,不可能两个人都听错,你说的就是十一。女孩还带着微笑,一定是你们两人都听错了,十一块钱怎么可能买一把伞?她长得挺漂亮的,笑起来嘴角画出两个圆弧。刘小艾说那就不要了。女孩突然横眉立目,我已经打开包装,你说不要就不要?刘小艾抗议,你太不讲理了吧?我劝刘小艾不要吵,欲拽刘小艾离开。还没出门,几个光头后生冲进来——似乎他们就在门口候着,进门那阵儿还真没发觉——一个抓了刘小艾,两个扭了我,威胁再敢捣乱,就让我们爬着出去。我明白进了黑店,示意刘小艾忍了,让她掏钱。赵小川抓其中一个后生的腿,被狠狠搡开。赵小川弹到墙角,哎呀一声,缩在地上不再动弹。刘小艾喊声小川,撞开抓他的后生扑过去,抓我的后生也吓坏了,松开手。我掐赵小川的人中,赵小川没有任何反应。我抱起小川就往外跑。那几个后生忽然消失了,卖雨伞的女孩好像也没了影儿。我抱着小川跑出巷子,想拦出租,突然听到赵小川轻声唤我。我低下头,赵小川已经睁开眼睛,很冷静地吩咐。是的,吩咐。爸,我没事,抱着我往前走!我愣怔数秒,突然明白过来。走出几十米,放下小川。刘小艾跌撞着追上来,赵小川咧开嘴,妈,我好好的呢。为了证实,他还就地转了一圈。没料赵小川有这样的计谋,他装得可真像,把我和刘小艾吓坏了。没被迫买伞,没当冤大头,都是赵小川的功劳。不只如此,住进旅店后,赵小川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原来抓那个男人腿的同时,顺便掏了那人的兜子。我沉下脸,刘小艾却不以为然,骂,活该那帮孙子。我也就没说别的。那几个家伙确实可恶,赵小川也是偶尔为之。那天晚上,我们用五十块钱好好吃了一顿。
如果有什么征兆,这便是了。但我没意识到,不,根本没往别的方面想。那时,赵小川的智力已经在我和刘小艾之上,当然令人惊喜。若你们的孩子是神童,难道不高兴吗?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一一罗列了。我没有丝毫不安,相反,赵小川的不凡举动每每让临近窒息的我突然呼吸到大口新鲜空气。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如一道闪电一声惊雷,赵小川的个头儿突然注入神力,或者遇到一位得道高僧,稍加点化,压在他肩头的魔影便如风消散。我听过各种各样的传说,常把这些和赵小川联系在一起。自然,庙宇进过,头也磕过,香更是没少上,心虔诚到什么程度,只有我自个儿清楚。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不过是梦幻而已。赵小川的身高沉睡不醒。
个头不长,但赵小川不再是孩子了。嗓音变粗了,喉结突出来,上唇长出了黑须。饭量也日益增大,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比我和刘小艾加起来吃得还多。而且消化快,傍晚吃过,睡觉前就饿了。有时饿得睡不着,刘小艾就给他加夜宵。我很是奇怪,赵小川吃进那么多喝进那么多,都跑哪儿去了?他没长高也没变胖,倒是敦实了一些,但体形的宽度是合理的。还有他的目光喜欢在女孩脸上停留,有时候就像焊住了一样,转都不转。我想起过去的自己,但没赵小川这么胆大,做贼一样,偷偷瞄瞄,还心跳好半天。赵小川不避不让,不怕被发觉。某次在公交上,一个姑娘发现赵小川看她,笑笑,摸摸赵小川的头。如果她包里有糖,肯定会塞一粒给赵小川。她并不晓得赵小川馋的可不是她的零食。
是的,赵小川异于常人,从小便如此。虽然不免惊讶,大体上还能接受,不接受又能如何呢?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赵小川有更异常的地方……
在皮城趴了几日火车站后,我租到了一处民房。皮城的房租不贵,但对于捉襟见肘的我,并不是小数目。那几日,我四处寻房,刘小艾也没找见合适的活儿,我们的钱包基本是有出无进。若不是赵小川,或许我们真得喝西北风。赵小川把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交给刘小艾那一刻,我和刘小艾同时瞪大了眼。我问他哪来的,赵小川略显得意,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你们别问了。不问怎么可以?我想起在南昌的情景,心中怀疑,逼住他,让他交待。刘小艾抓住赵小川的肩摇了几摇,小川,你可别吓妈呀。赵小川没有丝毫紧张和慌乱,甩开刘小艾,镇定自若地踱了几步,说是赢的。原来车站外有许多摆残棋的,赵小川赢了那些人。赵小川会下棋,但没见他与高手对弈过,怎会有这样的棋艺?我和刘小艾都不相信,可想到他的超凡,又觉得有一点点可能。赵小川说,就这样,你们爱信不信。第二日,我和刘小艾尾随赵小川,证实了赵小川没有撒谎,他的钱确实是赢来的。当然,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赵小川的棋艺有多高,那些摆残局的人输给赵小川,肯定是没把赵小川当回事。
赵小川是不是很奇?不,我说的异和奇还不是这个。
住进民房的傍晚,收拾妥当,我领赵小川去澡堂洗澡。好久没洗过澡,感觉身上都变酸了。自然不会去那种洗浴中心,是两元一位的大众澡堂。赵小川免门票,一如他坐公交。房间不大,六七个水龙头。我和小川站在相邻的水龙头下,我打算先淋一会儿再给赵小川好好搓搓。
有人惊呼一声,我没在意。随后,另外一个声音叫,妈呀,真厉害!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地感觉可能与赵小川有关。我抹抹脸,睁开眼睛。几个人都不洗了,只顾盯着赵小川。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蹲在地上。我与赵小川基本平着了,看得清清楚楚。赵小川的阳具骄傲地勃挺着,石杵一般。我目瞪口呆。奔波加上忽视,已经许久没见过赵小川赤裸的身体,绝没有想到,他个子不长,阳物却是不可一世,与身体反差这样大这样不协调。与赵小川比起来,那几个人包括我在内,实在是羞愧。也难怪他们惊呼。难道他吃进去喝进去那些东西都跑这上面了?
赵小川并不理会他人的目光与惊呼。他仰头闭目,享受着沐浴的快适。那几个人惊叹一阵,都掉身背对着赵小川。我仍然蹲在那儿,盯着赵小川,盯着他的阳具。不知如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有些怕,又不是纯粹的怕。我像被那根石杵击晕了,脑里飞快闪过一些杂乱的念头,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6
那几日我不知自己怎么熬过来的。我没敢对刘小艾说,不知如何开口。我想带小川看医生,他是不是患了什么病。可数年的奔波已经让我患上求医恐惧症,若真的是病,该怎么着呢,再一趟趟往医院跑吗?老天,还不如把我的脑袋割了。
拖了些日子,没发现赵小川有什么症状,我慢慢认定,任何罕见对于赵小川都是正常的。他的许多异常在我眼里早已变得平常。没必要大惊小怪杞人忧天,习惯了就好。
刘小艾干活的地方远,早上去傍晚回,中午自己带饭,我自由一些,照顾赵小川的任务自然是我。我没有把自己搞得脱不开身,也是为了照顾赵小川。其实,赵小川并不需要照顾,他个子不长,但与成人没什么区别。我不过负责做早中两顿饭,晚饭留给刘小艾去做。我曾想把赵小川送进学校,他那么聪明,不念书怪可惜的。可赵小川对学校已经生出厌恶,说什么也不去。我没强迫他,再者也是担心,他乐意怎样就怎样吧。我对赵小川有愧疚感,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愧疚与日俱增,如灰尘聚在我身体的隐秘角落,挥之不去。这不是我的错,我也劝解自己,但这样的劝导不但没有减轻愧疚,反有被剐割的疼痛。可能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没违拗小川。
起初赵小川挺省心的。吃过早饭,他便坐公交去火车站,中午基本按时回来。他每早吃两个煎饼,每个煎饼放两颗鸡蛋一根火腿肠,就这样也仅能撑到中午。午餐吃得不比早餐少,一锅米饭,我铲一碗,剩下的包括锅底的渣,都吃得干干净净。买馒头我从来要两斤,一斤五个,两斤十个,我吃两个他吃八个。如果你们看到赵小川吃饭的样子,肯定会惊着。他一次抓两个,用力一捏,两个大馒头转眼成了面丸,他一口就能咬掉半个。当然,我不觉得吃惊,习惯了嘛。午饭后街边睡一觉,下午,他不去火车站,在附近街上溜达。渐渐混熟了脸,赵小川加入到街边聊天的行列,也有下闲棋的,赵小川不怎么参与,他只对赢钱的对弈感兴趣。别人喊他小矮人,赵小川也能接受了。嗨,我有名字呢,我叫赵小川,他对他们说。但他的强调不起作用,或者只起反作用,他们故意提高声音喊他小矮人。赵小川没在袖子里揣刀或凿子什么的,顶多说,你们欠抽。他的回应常常激起大片大片的笑声。他由着他们叫,他们反而叫得少了。
赵小川每天有进项,有时几十有时上百。开始他回来就交给我,后来自个儿装了。我和刘小艾并不指望赵小川挣多少钱,因此也不在意。皮城火车站外摆残棋的有十几号,自从赵小川参与其中,残棋摊位日渐稀少,后来只剩下四五个人。那几个人领教过小矮人的厉害,不再和他对弈。赵小川早已摸清摆残棋的门道,他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挣钱反比先前难了,没有挑战,意味着没有收入。那天,一个剃着阴阳头的青皮去收钱,赵小川才知道,摆残棋不用交税,却要给一个叫三爷的交保护费。赵小川不交,他没耍横,只说刚弄,还没挣上钱。青皮拍拍赵小川的脸,说一把能捏出他的骨头渣来。赵小川自我作践,说我一个小矮人,你们用得着费这份心思?青皮说正因为你是小矮人,才对你客气,别人这么啰唆,早让老子踹飞了。赵小川咬定没钱,一分还没挣到呢。他有些怵,轻易屈服又不甘。毕竟两人的个头儿悬殊很大,可能觉得青皮会放过他。他错估了形势。青皮点支烟,吸了几口,赵小川刚说这烟不赖,脑袋上就挨了一脚。青皮一顿猛踹,完后并没有马上走开,直到吸完烟,把烟头丢到地上狠狠蹍碎,说明天别让我看到你,才扬长而去。
有人报了警,赵小川被送往医院。我赶过去,几乎认不出他了。赵小川面目青肿,两个手背也全是瘀青。我不敢想象,若不是他死死护着头,会是什么结果。我抓着赵小川的手,眼泪狂涌,泣不成声。赵小川安慰我,没事的,没有马蜂蜇得疼。童年时,他被马蜂蜇过。他如此说,我越发嚎哭起来。
刘小艾请了假照顾赵小川,我则一趟趟往车站派出所跑。我要求查办青皮。虽然没人作证——那几个摆残棋的都哑了,但赵小川被暴打成这样是铁的证据。好几天过去,警察说,寻不见青皮,寻见青皮自会告知我。老实说,警察态度不错,每天大大小小那么多案件,也够烦了。但只是态度好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结果。有一次,我没忍住,几乎在咆哮了,警察仍没与我计较,只是再次教育我有些耐心。后来,终于有一个摆残棋的人说话,但只是对我耳语。他说火车站这一带是三爷的地盘,三爷不穿警服,但比警察牛几百倍。所长是三爷疏通关系才当上的。我明白为什么逮不住青皮了。
我只好认命。认命,这是我的药我的法宝。只要认命,什么都可以解决。
赵小川在医院躺了三天,在家养了半个月,又可以出门了。我暗自庆幸,赵小川只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我不让赵小川再去摆残棋,赵小川没坚持,很响地吹了声口哨。
赵小川仍是吃过早饭出门,中午回家。他学会了上网,多半时日泡在网吧,要么在游戏厅。上网打游戏都得花钱,赵小川每次出门都要钱,我极不痛快。赵小川日常的开销比我和刘小艾加起来还多,日子本已紧张,再供他上网打游戏,真有些吃不消。可想到赵小川受那么多罪,又刚挨一顿暴打,我也就忍了。
没多久,赵小川便“自食其力”了。玩游戏居然也能挣钱,这是我没想到的。赵小川也没想到吧,否则就不去火车站摆残棋了。而且玩游戏挣得还多,刘小艾过生日那天,赵小川送她一条金项链,弄得刘小艾半夜还抹眼泪。我很惭愧,这么多年,没给刘小艾买过任何首饰。倒是买过一个发卡,还是结婚前买的。我们的儿子终于……出息了。不过,我心里挺发虚的,玩游戏毕竟不是正经行当,但对于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二的男人来说,哪有正经饭碗给他备着呢?有去处有玩伴,还能弄几个零花钱,这其实就是赵小川的天堂。
赵小川的生活不再像过去那么规律,中午很少回来,自个儿解决肚子问题。晚上倒是回的,但越来越晚,那天我和刘小艾快睡了,也没等到他。我沉不住气,跑出去寻。刘小艾也要跟,我没让。半路遇上赵小川。他抓一大把羊肉串,边走边吃。我责备他,赵小川腾出手拍拍我的臂,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睡你们的。那声调那语气连同做派,我很熟悉,又十分陌生。赵小川我行我素,到后来常常夜不归宿。我和刘小艾渐渐习惯,最久的一次赵小川两晚未归。习惯,多么像慢性毒药啊。是的,赵小川已经不是小孩子,我们不能紧紧抓在手里。就连他抽烟,我口头反对,心里却为他开脱,别人可以抽,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也是男人,虽然是小男人。我没有放纵放任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大半年,赵小川再遭不测。他被扔出游戏厅,并且威胁不准再踏进半步,否则就剁了他的脚。赵小川从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脸上划出好几道伤,耳颈处也破了。他妈的,我早晚烧了这破地儿。赵小川咬牙切齿,双目燃烧着仇恨的火焰。那是男人的火焰。
我害怕了,生怕他干出什么极端的事。跟踪赵小川几日,还好,他只是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转,经过游戏厅门口,停停便走开。这么下去肯定不行,还是要找个像样的营生。营生倒是很多,哪些适合他呢?
那天,我经过某洗浴中心门口,看到海报的内容,心中一顿。晚饭后,我和赵小川聊天,说还没洗过桑拿,想去见识见识,问他去不去。赵小川应得挺痛快,行啊,我还有几个钱,请你吧。
我和赵小川洗完澡,上到二楼大厅休息。没有床,大厅四周是软沙发。八点半,舞蹈表演开始。所谓的舞蹈不过是衣着半露的女子搔首弄姿,挑逗客人。我偷窥赵小川,他嘴巴半张,目光直定定的。最后一个节目叫《武大郎三戏潘金莲》,是表演的高潮。那个小矮人戴着帽子,比赵小川胖,也笨了许多。所谓的戏就是小矮人撩“潘金莲”的裙子,要么往裙底钻。而“潘金莲”不止一个,十几个裸露女子全在场上。小矮人钻来钻去,也被推来推去,场上场下不时响起哄笑。我又觑赵小川,恰好他正望我,不,应该说是审视才对。也许不该带他来的,我的心一阵一阵紧缩着。每当看到小矮人被推来推去,就觉得那是我的小川。全场突然喝好,原来小矮人从裙底钻出来,手上抓了一个花裤头。“潘金莲”恼羞成怒,追打小矮人。我再看不下去,喊赵小川离开。赵小川纹丝不动。表演结束,客人们开始点牌,然后与被点的女子上三楼。赵小川仍然端坐着,我推他一下,他才慢吞吞起身。他没看我,仿佛我不存在。
一路无语。我心里愧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快到家门口了,赵小川立定。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想象出他的愤怒。我没把他当作包袱,只想给他寻个营生。可是,我不敢说。
等了好半天,赵小川却不开口。
我沉不住了,说,其实……
赵小川打断我,你不用解释。
我说,你知道……
赵小川再次打断我,我明白。你想把我送进那里对不对?
我说,我以为……没想到……
赵小川说,我乐意去。
我愣住,甚至有些紧张,小川……
赵小川说,我真乐意去。
我急了,可是,我不能……
赵小川盯住我,虽然看不到他眼里的内容,但能感觉那里面混杂着嘲讽,我明白你是为我好。
我叹口气,算了,还是别去了。
赵小川提高声音,不容置疑,我想清楚了。能挣钱养活自己就行,别的无所谓。
我小心翼翼的,你真的愿意?
赵小川说,当然。
我被不安噬咬着,说,我和你妈商量商量。
赵小川冷冷的,有什么商量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决定了。
他越这样说,我越不踏实,可……
就这么定了。赵小川拍拍我的臂——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然后撇下我,摇向黑暗中那一抹灯光。
7
赵小川被招进洗浴中心,吃住都在那里,自此很少回家。有那么几天,我不敢经过洗浴中心,即便经过,也低着头匆匆离开。我脑里晃动着小矮人钻裙子被推搡的景象,晃得脑门疼。我挺难过,可又想赵小川总有一天要独立生活,我和刘小艾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更不可能养他一辈子。滑稽演员虽算不上正经行当,总比摆残棋打游戏强,至少没人把他像小狗一样扔进灌木丛。愧疚像发霉的面饼,被我掰得粉碎。再经过那里,我会停下站一会儿,有一次还摸了摸淡黄色的花岗岩外墙。
两个月后,经理把我叫去。我的心扑通乱跳,赵小川又被打了?进了经理室,看到赵小川好端端站着,我暗暗松口气。赵小川似乎瘦了些,但也没怎么瘦,可能是头发过长的缘故,脸缩了许多。他冲我点点头,并捋捋头发,沉稳笃定。
经理姓邱,曾给过我一张名片,赵小川来那天,也是他接待的。我满面堆笑,谦恭地喊声邱经理。邱经理板着脸,让我把赵小川领走。我急了,问赵小川干得不行吗?邱经理说我们养不起他,另谋高就吧。我说他是能吃点,可也不至于……邱经理打断我,能吃点?我操,一个人顶五个人,如果光是能吃还好,你这个儿子……接着陈述赵小川的不是,抽烟烧了被子,表演时故意抓女孩的腿,往搓澡工的水杯里撒尿。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我知道赵小川干得出来,邱经理并没有夸大其辞。
赵小川像个局外人,既不在乎邱经理罗列罪状,也不在意我屈身恳求。他低头拭着手指头,有时还吹一下,竟然挺潇洒的。
我说了一大堆好话,邱经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辞就辞吧,有什么办法呢?我说邱经理这么为难,就不给你添麻烦了。问他能不能结了赵小川的工资,毕竟两个月呢,不能白干。邱经理哈一声,突然怪模怪样的。他翻开夹子,拿出一沓欠条。邱经理说扣掉工资,赵小川还欠三千五。
我有些傻,急问怎么回事。邱经理努努嘴,问你儿子。我瞪住赵小川,是你写的?我多么希望他说,不,不是我写的。但赵小川承认得干脆痛快。我加重声音,到底怎么回事?赵小川没有躲避,没有惊慌,说,没怎么回事,就是欠了。我怒不可遏,狠狠踹他一脚。赵小川倒下去,马上就爬起来,旁若无人地坐到沙发上。我欲再动作,邱经理制止了我,然后告诉我欠条的缘由。赵小川几乎把洗浴中心的女孩睡遍了,欠条是给那些女孩的。我抓起欠条一一翻看,果然债主都是女孩的名字,什么阿芳小青的。我说肯定是她们骗他写的,她们在哪里,我要找她们对质。邱经理沉下脸,写得明明白白,你看不清楚吗?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是的,这不是我撒野的地方,我没糊涂。我软下来,说就是想问问,求证一下。邱经理说她们都在睡觉,要问就问你儿子好啦。我瞟赵小川,他跷着二郎腿,像欣赏自导自演的戏。
邱经理问我是自己把钱送过来还是派人跟我去取。我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干这行当的都不是善茬。我说先带赵小川回,改日我一定送过来。邱经理说你回去拿钱,他留下,限你三日。三日后没信儿,别怪我不客气。
从洗浴中心出来,我还气呼呼的,谁让那个兔崽子胡来呢,活该他!可回到出租屋,我的气便消去大半。赵小川是我儿子,不能不管哪。当天晚上,我便赎出赵小川。
赵小川没有丝毫羞愧,仿佛所有的事与他无关,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刘小艾心疼钱,但仍偏袒赵小川。说现在到处是陷阱,赵小川肯定被骗了,又说花就花点吧,咋也比挨打强吧。是的,那时刘小艾还偏袒赵小川。我没反驳,她心底生长着和我一样的东西。我明白。
我数日没搭理赵小川。某日吃过早饭,赵小川跟我要钱,说出去一趟。我问去哪里,他说随便转转,在家憋着太闷了。我慢腾腾掏出十块钱,赵小川夹了,笑一笑,不够,再给十块,当我是乞丐呀。我很不痛快,问他要钱干什么,赵小川说买盒烟抽。我说十块还不够买盒烟?那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少抽为好。赵小川说万一有别的用处呢?花不了再还给你。烟嘛,喜欢就是好东西。去洗浴中心混两个月,赵小川除了练就嫖客本事,还变得油腔滑调。我盯他片刻,又摸出十块钱,你听好,这钱都是我和你妈辛辛苦苦赚来的。赵小川说,我知道,等我有了钱给你俩买套别墅。我哼一声,略带挖苦,我能等到那一天吗?赵小川拍拍我的臂,活得足够长,你就能等到。他的话似乎带有刻毒的意味,我突然浑身冰冷。这还是我的神童儿子吗?
赵小川没有找事做的意思,我也没催促他,一想到他在洗浴中心干的那些事,我便控制不住打摆子。也许是因为我送他去那里,心怀怨恨而报复我,也可能正中他下怀,我正好成全了他。毕竟他也是个男人,是个特殊的男人。无论怎样,我都不能让他再胡来。如果有可能,我和刘小艾卖血也要给他娶个老婆。最好能找个和他相仿的女矮人。可能性很小,但也有可能。在此之前,但愿赵小川能老老实实的。我没别的办法,不能把赵小川拴在身边,只能控制他的钱。
还好,赵小川没引发什么祸端。他迷上了公交,有时坐半天,有时坐一整天。不坐公交时,他如以往那样在街头与一帮人闲聊吹牛。晚上他也常出去,但午夜之前总会回来。
某天深夜,我和刘小艾没等到赵小川,却接到警察的电话。赵小川涉嫌嫖娼,被警察扣住。我匆匆赶过去。赵小川蹲在地上,越发矮小,表情和目光却平淡如水,没有任何畏缩痛悔。我抬抬脚又收回,担心一脚下去他会更矮,也可能是他瞬间冷硬的目光阻止了我。与邱经理的办公室不同,赵小川不是与己不相干的态度。我在他眼底读出执拗,心里一阵剧痛。
警察讲了经过,在街边的理发店抓到他的,他们不敢相信,可那个女孩承认了,不由他们不信。赵小川咬定只是去那里逛逛,并没和女孩发生过关系。警察办了二十多年案子,首次碰到这样的奇事,如果赵小川老实承认,就放过他。我明白警察心里存着疑团,很想告诉他们,赵小川个子矮,却是个雄壮的男人。但不敢说,不知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我问赵小川,你干了什么?赵小川摊摊手,我什么也没干,去那里看看,看看也不行吗?谁规定看看是犯法的?既然你们认为理发店不能去,为什么不查封?赵小川不该这么咄咄逼人,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急得跺脚,赵小川根本不理会。
警察呵斥他,说他态度恶劣,要严惩严办。赵小川越发镇定自若,他看着我,把你喊来,是想告诉你,别为我担心,今晚我可能回不去了,明晚也可能回不去。他们爱咋样咋样,我不怕,不怕!那口气,完全是无赖呀。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我的神童儿子,我耗费无数心血无数精力无数金钱的儿子!我不知说什么好,不知该为他的沉稳笃定庆幸,还是该为他的自暴自弃难受。反正我是个累赘,到哪儿都是。他指指警察,就让我做他们的累赘好了。
耗了一个多小时,警察摆摆手,让我带走赵小川。或许,警察认为理发店的女孩说谎,也可能怕赵小川成为他们的累赘。
离开派出所,我问赵小川,你真去那里了?赵小川显然明白我想问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说出来的话几乎刺穿了我,听说罚款要五千呢,今儿省下了。
8
某日,我坐公交去南站,半路上一位妇女突然哭嚷着钱包被偷了,喊司机停车。司机并没有停,旁边的乘客说刚才下车的两个后生分明是贼,也摸他来着,幸亏被他发现。贼跑远了,停车也追不上。那位妇女号啕大哭。
我突然想到赵小川。早该想到的,赵小川并非迷恋坐车。赵小川近日跟我要钱明显少了,花钱却很大方。我拍拍脑袋,真笨,怎么就没想到呢?
回来,我便询问赵小川。赵小川几乎跳起来,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是不是我的儿子。我说当然是。他说是就该护着他,没见过哪个父亲往儿子身上泼脏水。我说你甭装,我清楚呢。相比他之前的那些事,扒手于他实在是小菜一碟。他还有一个优势,容易被忽略。赵小川点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认为我是贼,就去告发我。他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儿。我又怒又痛,浑身战栗。赵小川似嫌不够,我是个累赘,把我甩掉,你们就清净了。我实在忍无可忍,狠狠掴他一掌。赵小川有些愣,大概没想到我会打他。数秒之后,赵小川忽然笑了,我是个没用的累赘,能让你出出气,也不枉生我一场,还气吗?我不说话,只是瞪着他。赵小川走到墙角,待回转身,手上竟然抓着菜刀,要是还生气,你就剁我吧。我胸口堵着麻团,双腿不能自控,神经质般颤抖。赵小川说,看来你下不去手,那我自己来。他把左手放在床栏,右手高高举起。菜刀发暗,锈迹斑斑,可被赵小川举起时,竟闪过凛冽的寒光。我踉跄一下,抓住赵小川的胳膊。也许赵小川仅仅是吓唬吓唬我,可万一……他是个矮人,再少几截指头,就是彻底的废人了。我不敢赌,更赌不起。小川,就当我没说还不行吗?我投降,我求饶。赵小川松了手,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也不能污辱我,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对不对?
第一次和赵小川正面交锋,我惨败。毕竟是我儿子,我不能由着他胡来。夜晚,我和刘小艾商量,让她辞了医院的活儿,每天跟着赵小川,这样赵小川就不会有机会干别的。刘小艾忧心忡忡,就算小川由着她跟,我一个人怎么养活她俩?她的担心是实情,我确实没那个能力。另外,赵小川怎么说也是成人了,严密看管终不是长久之道。商量半夜,觉得还是让他学一门技艺。
在石岗市场两侧各有一长溜修理摊位,电器、缝纫、钉鞋、修自行车、配钥匙等。我和赵小川商量——绝对是商量,而且刘小艾在场。赵小川不屑,那能挣几个钱?我克制住不快,说挣钱不多但每天都有收入,也不怎么累,活着,还得有个正当营生。刘小艾也在一旁敲边鼓,你有个正干,妈就不用天天为你提心吊胆了。赵小川说我怕干不了。刘小艾说你脑袋瓜好使,肯定干得比别人好。赵小川总算点了头。
几天后,市场门口多了个配钥匙的摊子。上午,我帮赵小川摆开,黄昏替他收起。赵小川无师自通,像我预想的那样。生意不是很好,但确实每天有进项。开始就对赵小川说过,挣多少钱都是他自己的,我和刘小艾绝对不要。我在粮店兼着差,每次出入市场,都朝小川的摊位瞭瞭,他在我的监视掌控之中。我暗自欣喜,身有一技,便可存活于世。如果成个家,赵小川这辈子也就全活了。他有缺陷,我不奢望他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平安正当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也是我和刘小艾最大的心愿。
那天午后,我看到赵小川蹲在红姐的鱼箱前拨拉鱼,突然一阵不安。不知赵小川说了什么,红姐哈哈大笑,肥胸往四个方向漫溢。红姐四十几岁,不管年龄大的年龄小的,都叫她红姐。我第一次到市场就注意到她,实在太胖了,起码有二百斤。她胃口好,每次见到她,她的嘴都不闲着。据说红姐过去没这么胖,和男人离婚后,没节制饮食把她吹胀了。不过,红姐作为市场的名人并不是因为胖,而是她与男人那些故事。红姐来者不拒,不只市场,周围工地的男人也往她那儿跑。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左耳听右耳出,因为那与我没什么关系。现在不同,赵小川和她起码是熟识了。那又怎样呢?我不能阻止赵小川和他人交往,不能阻拦赵小川和他人说话。他是我儿子,不是囚徒。但我的担心也不是自寻烦恼。我想起邱经理的话,你儿子人不大,却是十足的嫖客。
黄昏的时候我来帮赵小川收摊,见旁边放了一条鱼,我明知故问,哪儿来的?赵小川很直接,说跟红姐买的。我没吱声。几天后,赵小川又买回一条。我说吃鱼费事,以后少买吧。赵小川说,我喜欢吃,反正我妈做。我欲言又止,赵小川瞧出来,直视着我。我索性直截了当,红姐名声不怎么好,少跟她来往。赵小川说,我买的是鱼,不是名声,她又不缺斤少两。我说,还是离远点儿好。赵小川反问,她是炸弹?声音不高,但是充满火药味。我怕说僵,改口,我也就是提个醒儿。赵小川说,我知道怎么做,你不用操这个闲心。
那天晚上,赵小川喝了十瓶啤酒。赵小川酒量大,不像我,一瓶啤酒脑袋就晕了。难以相信那么大的体积,怎么会装进十几斤啤酒。是的,他不只能吃还能喝。我没敢劝,生怕他赌气把剩下的酒全灌进去。他会那么做,他敢,也有量。
赵小川自此开始频繁往回拎鱼。
半个月后,我听到赵小川与红姐的传言。红姐与男人的故事不是秘密,也早已失去言说的兴趣,可赵小川不同,他是矮子。粮店老板给我说顺心话,他们是作践小川呢,就当没听见,让他们嚼去。我苦苦一笑,没作答。他若看到赵小川的下体,定会大吃一惊。
赵小川晚上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赵小川在小卖部买了盒烟,便往菜市场走去。穿过空荡荡的市场,有一道几十米的坡,往左有一条巷子,顶头便是红姐的住处,我白天就打听清楚了。赵小川没有回头,走上缓坡,竟然吹起口哨。我在巷口驻足,待赵小川消失在尽头,大步赶过去。红姐住的是平房,院墙不高,顶端密密地插着玻璃碎片。我试着推推铁门,从里面反锁了。愠怒迅速包裹了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我举手欲拍,想把赵小川拽出来。触到乌黑的铁门,突又缩回。我不确定能否拽回赵小川,更不知如何面对尴尬的场面。立了一会儿,我缓缓走开。
我并没有远去,走出巷口,靠在电线杆上。约莫两个小时,赵小川出来了。他没吹口哨,但哼着小曲。我喊声小川,赵小川怔了怔,嘿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并不等我回答,背着手走开。我没有感觉到他的不安,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羞耻,倒是我的脸有几分烫。
我追上去,你去找红姐了?我尽量小心翼翼的,也不知自己害怕什么。
赵小川没有马上回答,盯我一会儿,反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说,我不是跟踪,我是……
赵小川打断,不是跟踪,那是什么?
我竟然有些慌,继而羞恼,本来我是想审讯,两句话不到,我反倒站到被告的位置。
赵小川说,你不会也是去找她吧,放心,我不会告诉我妈。
我再也忍不住,猛喝,小川!
赵小川左右瞅瞅,似乎被我震住,但他的语气轻松自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抢劫我呢,老爸,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揪住他的领子,攥了攥,又松掉。他被打过好多次了,我不能——我控制住情绪,冷声警告,你不能和红姐混。
赵小川问,和谁混?女明星吗?我倒想,可人家没一个看上我。红姐人挺好的。
我说,她是个烂女人,她和很多男人……
赵小川接过我的话,和很多男人上过床是不是?那又怎样?那是她的自由。
我恨铁不成钢,咬牙道,那些男人是臭狗屎,你也是吗?
赵小川说,我连臭狗屎都不是。然后丢下我径自走开。我两腿筛糠,一屁股坐下去。
我的跟踪与戳穿没能阻止赵小川和红姐来往。相反成了助推器,赵小川竟开始在红姐那儿过夜。刘小艾终于知道了赵小川和红姐的事,天塌地陷般,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羞死人了呀!我怕刘小艾闹出毛病,反过来劝慰她。小川已经是成年人了,红姐就是比他年龄大点儿,没什么羞的。他这个样子,你觉得哪个女孩会跟他?女明星倒是好,可谁看得上咱小川呢?小川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人活一世图什么呢?随他去吧,只要他乐意。又不是杀人放火,没什么好担心的。刘小艾渐渐被我说服,不再失魂落魄,只是动不动就唉声叹气。
并不是所有的劝导都口是心非,更确切地讲,也是自我安慰。但这绝不意味着我认可赵小川和红姐的关系。绝不。红姐的背景太过复杂,我担心赵小川惹上祸事。
我又和赵小川谈过几次,赵小川要么冷着脸不回应,要么油嘴滑舌搪塞。我对他毫无办法。既然从赵小川这儿撬不开缝隙,就只有从红姐身上想办法。
某天傍晚,红姐收摊不久,我敲开她的门。红姐当然知道我是谁,她露出一丝惊讶,而后淡淡地说,进来吧。我闪身进去,她插上门,听见门栓咔嗒落下去,我突然有些慌。我暗骂自己怂包,该慌的是她呀,而不是我。
屋内陈设简单,一个立柜一个饭桌,饭桌后一排磨破边的棕色沙发。淡粉色门帘隔开里外间,里间自然是卧室,也是她和男人寻欢作乐的场所。我坐在沙发上,红姐坐在椅子上,钢管椅咯咯吱吱的。红姐问喝水不,我摇头。红姐抛给我一支烟,我犹豫一下,摸起来。我不是烟民,加之发慌,半天也没打着火机。红姐帮了我。抽了两口我就呛着了,连着咳嗽起来。红姐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我不知怎么开口,是的,我害臊。红姐一声不响进了里屋,片刻,她说,进来吧。
我怔了怔,挑帘进了里屋。红姐坐在床沿,褂子已经脱掉,正撩背心。她粉白的腹肌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如千层饼。我的脑袋登时涨大,喝喊,你这是干什么?红姐说,来我这儿的男人只有一个目的,用不着害羞。我大嚷,你他妈给我穿上!我的暴怒可能让红姐意外,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转过身,我是赵小川的父亲,是为他来的,赶快穿上!
我转过去,她已经把褂子穿上,仍旧坐在床沿。我冷着脸,我是小川的父亲。她说我知道。我说我知道小川来过,顿顿又说,过去的就算了,以后不要……他还是个孩子。红姐说,他二十四岁了。我叫道,二十四岁他也是孩子。红姐摇头,不,他是男人。我骂,你真不要脸。红姐并不生气,是,我不要脸,我喜欢男人。我挥舞着胳膊,我他妈不管你的烂事,可你不能和小川……红姐没有丝毫退缩,她努努嘴,外屋有菜刀,有水果刀,你可以杀了我,但你没有权利干涉我。我没勾引他,是他自个儿来的。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己找上来的。
我不是来杀人,红姐当然明白。红姐的话再次激起我的愤怒,我破口大骂。我在叫嚣中杀了她一千次剐了她一万次。但红姐神色平静,似乎我辱骂的是另外一个人。她不再看我,直到我住嘴,她的眼皮才翻起来,说我累了就先歇歇,她该做饭了。
我突然就泄了气。她的脸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我问,你能不能不理他?虽然我瞪着眼,可口吻已经露出乞求。红姐说,不能,除非我死掉,我不可能不理男人,更不可能不理赵小川。找过我的男人不够上百吧,也好几十了,没有哪个男人像小川那样……与小川比起来,那些根本就算不上男人,只是安了颗男人的脑袋,小川才是真正的男人。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要脸我是烂女人。我不是故意要这么烂的,我……我很少告诉人,今儿跟你实说吧,以前我不是这样,后来我患上失眠症,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有一次我吃掉一整瓶。我想吃死算了。可我没有死掉,反而失眠得更加厉害。不怕你耻笑我,和男人睡觉我的失眠会好些,如果哪个男人够爷儿们,我会睡得死沉沉的。你以为我是图男人的钱吗?才不是呢。他们想给我就留下,不带钱也无所谓,就是这样,登门的男人也没我期盼的多,而且,几次之后他们就不愿意再来。他们害怕我,和我在一起,我会不停地要求他们和我做。没有哪个男人有这份功力,直到遇见小川……他是个矮子,可就是比那些男人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患上这该死的病,小川……他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我需要他,但绝不勾引他,其实他也需要我。你虽然是他父亲,但你不会明白。
我惊得嘴巴怕是都歪了。世上还有这种奇病?红姐不像胡扯,没这个必要。我想起赵小川没有止境的食欲,他和红姐多么相像啊。如果红姐是病,那赵小川也是病了?
我狼狈逃离。
9
我几次在医院门口徘徊,但最终打消念头。医生没治好赵小川,又怎么能治愈红姐——想来她的病更加古怪,说不定医生会把我像疯子一样赶出来。可是若她病着,就会抓着赵小川不放,虽然她说绝不勾引赵小川。赵小川对她很重要,是治疗她顽疾的良药。那么,她也是赵小川的药了?或许是。他们彼此需要,是一对奇怪的患者。但作为父亲,看到儿子和比他大近二十岁的女人胡搞,心就被针戳了似的,丝丝缕缕的痛。而且,内心深处,我始终不认为赵小川有病,因为医生也这么说。他不过是个矮子。
我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赵小川我行我素,越来越滋润。早饭依然是两套煎饼,不同的是,还要给红姐带两套,标准一样,放两颗鸡蛋夹一根火腿。他总是提前预备好钱,抖一抖,丢进放钱的盒子,用意不言自明。中午他和红姐搭伙,就在市场边,卖油饼的说,两人一顿能吃五斤油饼,算他的大主顾。晚上,赵小川有时回来,有时吃住都在那边。若赵小川是累赘,我倒真可以松口气,可他不是。他是我儿子。
赵小川和红姐是很滑稽的一对,难免遭受嘲笑。赵小川还击过几次,那些人尝到赵小川的厉害,不再当面嚼舌头。不当面嚼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赵小川和红姐的怪异组合视而不见。那一枝枝目光里挂满内容。赵小川可以我行我素充耳不闻,我不行,常被那些枝杈划得鲜血淋淋。
刘小艾的父亲就是这个时节找来的。没有提前告知,突然袭击。当然不是来看闺女,我和刘小艾心知肚明。
在皮城定居后,我和刘小艾分头回过村,留一个人照看赵小川。虽然赵小川已经不需要我和刘小艾在身边。没带赵小川回去过,彼此心照不宣。后来回去少了,回一趟老家花费挺多不说,每次回去赤脚医生三句话不离钱,也烦。赤脚医生曾是我和刘小艾的后援,那一笔笔账他都记着。我绝没有赖账的意思,只是实在没有能力一次还清。一个月前,赤脚医生说刘小方吃了官司,要我和刘小艾弄十万块钱回去。刘小方是刘小艾的弟弟。赤脚医生在刘小艾身上下的功夫基本白费,但把儿子培养成了医生。他可是你亲弟弟呀,赤脚医生在电话里大叫。我不要利息,还本总行吧?
我和刘小艾勒紧脖子凑了三万块钱。赤脚医生没再急吼吼地打电话,我以为暂时应付过去了,没料他竟然寻到皮城,堵到家里。
我有些慌,毕竟欠人家的钱。可拿什么还呢?我和刘小艾没有积蓄,上次那三万中的一千块,还是跟粮店老板借的。看得出来,刘小艾比我还紧张,几次都没打着火。赵小川拎回一条鱼,我买了一块猪头肉,赤脚医生好这口。我搬回一筐啤酒,借口喝不惯,让赵小川陪赤脚医生喝。我不是喝不惯。我少喝一瓶,赵小川就能多喝一瓶。
一瓶啤酒下肚,赤脚医生绷着的脸略有些松动。两年没见,他的皱纹又添了不少,脸松下来,皱纹显得更深。他叹一口气,说灾难说来就来,防都防不住。那个人抬来的时候肯定不行了,若他在家就不给治了。恰巧他不在,刘小方没经验,输液不到二十分钟,那个人就过去了。那家人兴师动众,张口就要五十万。经过一番协商,降到三十万。三十万也不是小数目,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凑了二十七万,还缺三万。说到这儿,赤脚医生抬起头,额头挤满沟壑般的深纹,说刘小方关在看守所,再有三万就可以回家。赤脚医生没有嚷也没有叫,声音不高,但每个音儿都如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和刘小艾悄悄交换眼神儿,结果被彼此眼底的哀愁撞开。
刘小艾说,爹,我不会不管。我也说,就是砸了骨头也要救刘小方出来。能怎么说呢?说钱是没有,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不能啊。别说他是咱老丈人,还是咱债主,就是普通关系也说不出那话。赤脚医生环顾一圈,说知道你们也难,但不管怎样,明天必须给我弄三万块钱。
赵小川不说话,从坐下去,嘴巴就没停止咀嚼。他不用杯,抓着酒瓶往嗓子里倒。赤脚医生很少动筷子,偶尔捏几粒花生。那一条鱼一大盘猪头肉几乎全被赵小川吃掉。我瞄瞄他油乎乎的嘴巴,暗骂,没心没肺的吃货。吃饱喝足,他站起来,招呼也没和赤脚医生打一个,只说走了。往常他还说“我走了”,那天连“我”都省略了。
赤脚医生已近半醉,问小川干什么去了,我说去看朋友。赤脚医生的心思显然也不在小川身上,只是哦一声。刘小艾劝他别喝了,他说我又没醉,几瓶啤酒你就心疼了?刘小艾咬咬嘴,示意我别再开了。
赤脚医生彻底醉了,鼻涕眼泪都跑出来。实话告诉你们,我治死过人,不止一次了,没有谁告过我,不但不让我赔钱,还喊我吃白席。他们清楚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华佗,总有失手的时候。小方其实是冤枉的,他们把人抬来就是想讹诈,事故?去他妈的,人早就不行了。三十万,可是我一辈子的钱哪,我白他妈……干了。吐出最后两个字,赤脚医生一头扎在桌子上。
我和刘小艾一夜没睡,都要愁死了。三万块钱就像三座大山。天亮后,刘小艾强打精神,张罗着给赤脚医生做饭,他昨晚喝多了,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赤脚医生的脸再次缩紧,说什么时候拿到钱他就吃饭。若我和刘小艾凑不到钱,他就饿死在这儿。他就差这么说了。
赵小川回来了。我以为他是回来吃早饭,告诉他自己解决。我窝着一肚子火,他若生事,正好发泄到他身上。但赵小川一声不吭,将手里的纸包拍在桌上。裹得不严实,报纸的两翼慢慢向外展开,一团粉红色的光扑出来。赤脚医生眼疾手快,一把搂过去。可能担心吧,又一摞一摞地抓起细瞅。赵小川说,三万,一分不少。赤脚医生又往怀里揽了揽,发着颤音,小川,你救了你舅舅,姥爷谢你了。
我呆着,刘小艾也傻傻的。赵小川要走,刘小艾才想起来,问,哪来的?赵小川头也不回,说和红姐借的。
送赤脚医生去车站的路上,他问小川干什么营生,随后猛夸一顿。我想到红姐,还有她不可思议的病,有心问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因为那三万块钱,我在赵小川面前突然矮了许多。我不敢再劝赵小川离开红姐,除非马上还红姐那三万块钱。可凭我和刘小艾的能力……还是忍忍吧。每天出入菜市场,看到赵小川蹲在红姐的鱼池前,心里依然疙疙瘩瘩的。某日,我对赵小川说,我会还的。赵小川瞄瞄我,说不用。他轻慢的语气格外令我气恼。我说,我肯定会还她!赵小川说,当然,你现在还我也没意见。我立时哑了。赵小川知道怎么还击我。
那些疙瘩没有安静地窝着,而是不停地繁殖撕扯挤压,胀得我极其难受。我不能沉默,必须给红姐一个信号。不要说三万,就是五万十万,我也不会认可她和小川的关系。她有病,小川没有,不过矮了一些。一次经过她的摊儿,我蹲下去挑了一条鱼,递钱给她的同时,我说,那钱我会还你。红姐看着我,满脸困惑。我突然就醒过神儿。
我大步过去。赵小川正在配钥匙。他看见我了,但并不抬头。顾客拿到钥匙,有些疑惑,能行吗?赵小川嘿一声,不行你找我干什么?我天天在这儿,还怕我骗你?顾客走后,赵小川才将目光搭过来,嘻笑一声,丢钥匙了?我压低声音,那三万块钱哪来的?赵小川说,和红姐借的,怎么了?我往前凑凑,到底哪来的?赵小川瞅瞅我手里的鱼,哈一声,老爸,你这心思动得够大的,好吧,我抢的,我拦路抢劫,杀了三个人……怎么样,这答案行吗?你把警察喊过来,还是直接把我交给警察?我喝一声,够了!赵小川摊摊手,是你让我说的,说了你又生气。我痛心疾首,你就不能正经一点?赵小川马上板了脸,除了红姐,你认为谁还能帮我?我盯他一会儿,黑着脸离开。
后来回想,赵小川和红姐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她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而他也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可当时,我实在受不了枝枝杈杈的目光,而且,总觉得赵小川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即便不能娶妻,也比和红姐鬼混强。她会害了他。
可能我自私一些吧。但我是父亲,哪个父亲不盼望儿子好?
赵小川油盐不进,我只能从红姐身上动脑筋。既然那三万块钱不是她的——赵小川撒谎了,这个可以肯定。那么,我就不用顾忌那么多。
我去找了红姐,在她的屋子。那个过程……我不说了。你们饶了我吧,别让我说了。我很无耻,也很悲壮。我不知自己更无耻还是更悲壮。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我记得红姐最后说的话:好吧。软绵绵的,像虚脱了。但,也可能是解脱呢。
我出来的时候,在巷口碰见赵小川。我和他对视片刻,各自闪开。
次日,红姐仍旧出摊。中午,她和赵小川吃掉三碗凉粉,五斤油饼。
几天后的夜晚,红姐割腕自杀。
10
你们肯定不是为了红姐来的对不对?没人在意她,除了赵小川。
红姐死后,赵小川变得暴躁易怒。他不再出摊儿,整日赖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食欲也更加疯狂,一顿饭至少吃三斤馒头,喝二十瓶啤酒。我和刘小艾挣那点儿钱,哪经得住他这么吃喝?饭也就罢了,不吃会饿,不能看着他饿死,酒可以不喝吧,没听说世上有馋酒馋死的。我决定断掉,不能由着他。那天他没瞅见酒,把盘碗摔到地上抗议。我说酒不会有了,我没钱。然后快步溜出门。我害怕赵小川大嚷大叫,他动不动就骂我凶手。站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我感觉不对头,冲进去,他已经把手背戳红。我抱住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我妥协了。不敢违拗他,稍不如意,他就摔盘子砸碗,要么举刀自残。去过好几次急诊了。
这么下去肯定不行,我让刘小艾和他谈谈。他对刘小艾的态度还好些,起码没骂她是凶手。刘小艾说现在还供得起他,等供不起再说吧。我恶狠狠的,那咱们三个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刘小艾说,死就死吧,他不开心,我还不如死了呢。我突然就哑了。赵小川始终是刘小艾的心病,仿佛他不长个儿是她造成的,流了多少眼泪,只有天晓得。她不是故意纵容赵小川,她只是想弥补他。
赵小川如此沉沦颓废,拖垮的绝不止是我和刘小艾,还有他自己。刘小艾不肯说,我只好硬起头皮。其实,我也有愧疚感,有对小川的,也有对红姐的。没想到红姐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了断。
我说了没两个字,凶手!赵小川张口就来,像吐痰一样。我下意识地抹抹脸,感觉脸上不怎么利落。我说,你真的不能——赵小川打断我,你对红姐说了什么?赵小川本来半仰着,跷着二郎腿,此刻他身子竖直,完全是审讯的架式。我知道终究绕不过去,目光没再游移,尽可能停在他脸上,没说什么,就是让她离开你。赵小川问,就这?我悄悄咽口唾沫,就这。赵小川大吼,你胡说!你杀了她,你就是凶手!我竭力忍着,你认为我是凶手,让警察抓我好了。这话显然激怒了赵小川,他操起喝了一半的水杯,还好没砸向我。水杯在身后的墙角碎裂,有一片飞进我的后颈。凶手凶手,你就是凶手!赵小川狂躁得连声大喊,完后很无助地垂下头。我以为他哭了,但没看到眼泪。我说,再这么下去,你就毁掉了。赵小川抬起头,凶和怒不见了,满脸的鄙视。我说,我是你父亲。赵小川答得极快,我知道!我说,我是为你好。赵小川以更快的速度说,我明白!我说,我……赵小川掐断我,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这行了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的喉咙突然被勒紧。
我和赵小川谈话十多天后,刘小艾出事了。她擦玻璃从窗台摔下来。还好是二楼,只是摔折小腿。若是再高几层……不敢想象啊。其实,她的工作范围只是清扫地面和卫生间,并没有包括擦玻璃。刘小艾生怕医院辞退她,一些不归她的也抢着干。医院倒还人道,医治得很及时,并且免除全部医药费。
我在医院陪床一周,走的时候,给赵小川丢下两百块钱。那几天,我的心始终悬着。两百块钱自是不够,可若只是填肚子,也足够了。刘小艾当然不放心赵小川,催了好几次,我咬牙挺着,中途没有回去。一周,也足够长了。那天,安顿妥刘小艾,我想看看赵小川怎样了。一路忐忑,下了公交,一溜小跑回去。
赵小川不在屋里。我四处瞅瞅,没有吃饭的迹象。桌上的烟灰缸塞满烟头。我揭开暖水瓶盖子试了试,水尚有温度。赵小川没有离家。是呀,这是他的家,他不会离开。况且,他能去哪里?我长嘘一口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往桌上放了一百块钱,反身去了医院。
就在我回家的那几个小时,赵小川去医院看望了刘小艾。赵小川像故意和我捉迷藏。刘小艾从枕头底抽出一个信封,说小川给她留下的。我数了数,两千块,不多不少。难怪刘小艾满目都是担忧。刘小艾压低声音,他哪来的钱?我笑笑,安慰她,别这么紧张,他还会抢劫呀。其实,我比刘小艾还紧张。
我又回去两趟,终于堵住赵小川。大白天呼呼大睡,他肯定熬夜了。被我摇醒,赵小川显得很恼火。我没兜圈子,问他钱哪来的。赵小川极干脆,抢的。我噎个半死。赵小川打个哈欠,点了一支烟。我往后缩缩,他模糊了许多。小川,我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颤。赵小川截断我的话头,我没向公安告发你,你也不会告发我对不对?当然你告也可以,我无所谓,只要你不怕麻烦。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但又隐隐透着威胁,是的,威胁。我几乎是乞求了,你别这样,好不好?赵小川反问,这样是哪样?我说,咱得走正道。赵小川冷冰冰地盯着我,我还没尝过监狱的滋味,听说那里一日三餐都不要钱。我痛心道,就因为那个女人?赵小川断喝,别提她!我哆嗦一下。赵小川的脸鼓胀着,要破裂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复归平静。别老把我往坏里想,我倒是想当个恶人,可惜没那本事。我说,我是你父亲……赵小川皱皱眉,我从来没有忘记,父亲大人,我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给我娶个女人呢?没女人,实在是难熬。我不知怎么接话,他又一次击败我。赵小川嬉皮笑脸地说,我打光棍,你也不好受是不?光不好受不行,得落实到行动上,好歹弄个女的回来。我喜欢大闺女,弄不来大闺女,寡妇也行。这么说吧,聋的哑的瘸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只要跟我就行,我不挑。再熬下去我会疯掉。弄一个咋样?我哑着。我弄不来。赵小川的话麻绳一样一圈一圈缚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缩着。赵小川说,如果为我好,就给我带个女人回来。
我慢慢转身,还好,腿还能动。
刘小艾出院了,但至少得静养三个月。我一边照顾刘小艾,一边干那点儿小生意,里里外外忙得团团乱转。刘小艾摔伤,赵小川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再赖在床上等我侍候。他一天天地在外晃荡,有时两三天也不回家。省心许多也担心许多。他都干些什么?刘小艾这么问我的时候,我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饿不死。至少有一半,我说的是心里话。与他在家摔盘子砸碗相比,我更愿意他在外晃荡。他干正当事当然好,破罐子破摔也随他去吧。我养不起他,只能由他。
我这么想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不过,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赵小川不是凡人,总要闹出些动静。
数日后的夜晚,我被派出所叫去。自然是赵小川的事,他在洗头房和按摩女胡搞,被警察当场抓个正着。人赃俱获,当然要罚款。我哪里有钱交罚款?不交赵小川就要被拘留。我说了十箩筐好话,天亮,派出所终于高抬贵手。两天后赵小川又被抓住。警察的脸像抹了锅底黑,我的央求不起任何作用。我横下心说,我不是他父亲,我没这个儿子,你们看着办好了。警察怪我耍赖皮。就算是吧,不耍赖皮怎么办?我离开不久,赵小川也出来了。没几天,赵小川又进去了,警察打电话,我说没空。警察爆了粗口,你怎么和你儿子一个德性?我说,你说对了,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赵小川被拘留两天,也就这样。赵小川习惯了,根本不当回事。我也习惯了,是不是很滑稽?
再一个夜晚,我接到警察的电话。心里一阵乱扑腾,我没敢耽搁,破天荒拦了出租车。
赵小川入门盗窃,被主人抓了现行。这和嫖娼的性质不同,警察不说我也明白。我想起赵小川带给赤脚医生的那三万块钱,那时,确切地说,很早他就开始了,只是我从来不敢正视。赵小川会配钥匙,自然能炼就开锁的本事,他的脑子那么好使,只要他想,什么都不难。警察说皮城发生过多起入室盗窃案,但有个共同点,窃贼会把冰箱里的食物扫空,从现场的残渣分析,那些食物都是当场吃掉的。那夜,赵小川若不是贪吃冰箱里的烧鸡,也不会被发现。警察由此断定赵小川参与了皮城系列盗窃案,之所以说参与,他们觉得赵小川还有同伙。可赵小川嘴巴硬,既不承认在别处作案,更不承认有同伙,咬定饿了,只想找些吃的。警察不是傻子,岂能由赵小川搪塞?但赵小川这么特殊,他们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撬他的嘴巴。他们询问我一些问题,并让我劝赵小川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我脑门上的青筋砰砰乱跳,紧张、害怕,还有一点儿不可告人的兴奋。我处在一个十字路口,站在警察一边还是站在赵小川一边?如果站在警察一边,我会就自己所知如实相告,赵小川定会有牢狱之灾,我可以乘机甩掉这个包袱。如果站在赵小川一边,可一推三不知,证据不充分,赵小川就不会有太多问题。毕竟,他是我儿子,我和刘小艾的儿子。
面临抉择,我左右为难。如果只是包袱,或只是儿子……可他是儿子和包袱的混合体。
我在审讯室见到赵小川,只有我和赵小川。但我知道,我和赵小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部在警察的掌控中。
出乎我的意外,赵小川没有丝毫紧张和沮丧。他很平静。我嘴唇哆嗦着,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说,给你添麻烦了。我的心一阵痛。他难道没意识到等待他的是什么?我想装出无情的样子,可我做不到。我哽咽道,小川呀,你闯下大祸了。赵小川愣了愣,走过来,拍拍我的肘部——他好久没拍我了。他咳一声,别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实在是饿极了,想找点吃的。相信我,我不是惯犯,皮城丢一百家,也跟我没关系。赵小川突然变得愤怒,凭什么让我承认那些案子是我干的?我一个侏儒,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哼,我才不怕屎盆子呢,就是担心你和我妈受不了。不过,他们吃国家俸禄,都是正派人,最终会给我一个公道的说法,不会冤枉好人。
我明白赵小川是说给那些警察听,他知道他们在看在听。他这一通轰炸,也是阻止我问他。他很贼,很自信,可他的眼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不知道警察读懂他的眼神没有,我读懂了。我颤了颤,心底一片车轮辗过的声响。
11
我选择站在赵小川一边,自私占了上风。他是包袱,但更是我儿子。如果红姐尚在,他或许不至于这样,我心底埋着负疚感。
不过,赵小川还是被关了几个月。出来后,仍是无所事事地晃荡,抽烟、喝酒、吹牛、赌博、搞女人,当然还盗窃,那是他的经济来源。半年之后,赵小川又进去了,原说关一年,半年不到就被放出来,用他的话说,那地方不待见他。牢狱生涯没给他留下阴影,反而成了他的资本。
就当没这个儿子好了,我这么劝刘小艾,刘小艾也这么劝我。也就是嘴上说说,不过是自欺欺人。赵小川是我儿子,这无法更改。他闯了祸,我就得一趟趟跑,哪怕是去签一个字。
我觉得日子和死胡同没什么不同,越走越堵,想看到尽头,又怕看到尽头。焦虑、失眠、疲惫不堪、心不在焉,干活总是出错。石岗路小学门口有三个摊煎饼,我自认摊得最好,出过几次错后,顾客远离了我。粮店老板数落过我几次,终是辞退了我。他人不错,实在是我不争气吧。
我觉得没意思透了。吃没意思喝没意思睁开眼没意思睡大觉没意思,我好久没碰刘小艾了,有时刘小艾把脚伸过来,我不理不睬。我提不起兴趣,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但是,与赵小川相关的事,依然躲不掉。我垂死的细胞只有赵小川能激活。很可悲是不?
那天晚上,赵小川带回一万块钱,我当然知道怎么来的,让他把脏东西拿走。赵小川不在意我的愠怒,说不能让你们白生我一场。刘小艾也劝,快送回去吧,要不又得坐牢。赵小川说,坐就坐,那地方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差。我威胁如果他不拿走,我就烧掉。赵小川说随你。我扑过去抓起来,刘小艾死死抱住我。烧毁不过是宣泄一下愤怒,并不能改变什么。赵小川或许早就看穿我的虚弱,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吧。
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外屋赵小川的鼾声倒是很响,这小子!有什么东西从脚底冒出来,由下而上,蹿至头顶。我躺不住了,爬起来跳下地,本来想推赵小川一把。站在床边,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几乎把自己吓着。终于稳住。如果赵小川少一只脚或少一只手,就不会再乱折腾。我和刘小艾也能省掉许多麻烦。赵小川没有防备,待我摸了刀凑近,他仍沉睡着。一刀下去,一了百了。我握刀的手先是微微颤抖,很快就抖得不能自控。他本就比别人矮了许多,若少一截腿少一截胳膊,就彻底成了废人。还有,凭我和刘小艾,怎么养得起他?
良久,我退回里屋。
我自杀过,被刘小艾及时发现,没死成。刘小艾哭得很伤心,边哭边骂我狠心。如果我不在了,所有的麻烦都得刘小艾一人承担。我想起结婚前对她的承诺,万分惭愧,向她保证不再这么自私。
后来,我想赵小川变成这样,与我们在皮城居住大有关系。我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要留在皮城呢?当然,现在回去也不晚。回到宋庄,回到乡下,赵小川英雄无用武之地,自然会消停。我和刘小艾磨破嘴皮,赵小川终于同意回老家看看。回去就不由他了,捆也要把他捆住。
多年没回,我几乎认不出村庄的样子。宋庄三分之二的人家都搬走了,剩下的就像报纸说的,都是老弱病残。我们的房已经塌了,只得在赤脚医生的空屋住了一晚。上次事故后,赤脚医生搬到县城,开了家中医诊所。中医不会出事故,赤脚医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二天赵小川就闯了大祸。他去小卖部买烟,竟然和小卖部女主人达成性交易。说来她与我还沾点儿亲,小川该喊她姑姑。男主人本来去镇上进货,半路发现忘带手机,返回将女人和赵小川堵在床上。
丢人丢到宋庄,这丑永远抹不掉了。除了返回皮城,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我和刘小艾互相埋怨,而故事主角赵小川事不关己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每次列车员推着货车过来,他都要几样,在桌上堆出一个小山包。
日子没有任何变化。某天深夜,我大叫着坐起来。刘小艾问我做什么噩梦,我说没什么,是怕吓着她。赵小川要生吃我,我的胳膊像草绳,他一揪就断了。又一个夜晚,我梦见赵小川在吞吃皮城广场的雕像,他的牙齿极其锋利,咀嚼的声响传出老远。
每次醒来,我都像从水塘爬出来,浑身湿透。我害怕,担忧,不知这是什么征兆,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我无力阻止,只能等待。我的儿子,小矮人,曾经的神童,他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呢?
你们能猜到吗?你们能告诉我吗?你们是不是也害怕了?
12
我说完了,你们动手吧。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