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2016-12-16黄霖
黄 霖
域外新刊
主持人的话
黄霖
拜读商伟教授的这篇大作之前不久,我刚在《文艺研究》2016年第4期上发表了《论〈金瓶梅词话〉的“镶嵌”》一文。我所说的“镶嵌”,是指《金瓶梅词话》将《水浒传》等前人的文字大量地“镶嵌”到“自己构思的艺术蓝图中”,成为一部新的作品。其所论的问题正巧与商伟教授的文章大有重合之处。拙文虽然也点到了《金瓶梅词话》的“镶嵌”在艺术上有“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之妙,但全文在很大程度上旨在谈“镶嵌”的弊病,以及给研究者带来的麻烦,又加上我对《金瓶梅词话》艺术创造的悟性有限,故在如何解读“镶嵌”的“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时,显得捉襟见肘,缺乏灵性,殊乏新意。如今,读到商伟教授将“镶嵌”一词换成“编织”,不禁令人拍案叫绝,深感其妙。这是因为用“编织”比之“镶嵌”,更能突显这部小说编著者的主动性与创造性,更能理解笑笑生在编织《水浒传》等故事时,所使用的移置、替代、戏仿、改写和重组等不同的手法,使《金瓶梅词话》从“内传”走向“外传”,从写实走向虚拟,从叙述江湖历险走向发迹变泰,完成了一次与《水浒传》的对接和转换,成为一部面貌一新的“复式文本小说”,从而为中国的章回小说建立起一种新的范式。本来,从《水浒传》走向《金瓶梅词话》,袁小修一开始就用“借出一支”来点出,张竹坡用“脱卸”来形容,似乎都很形象、生动,但都是在一个平面上认可其“转换”,并没有能将此上升到范式转变的高度。如今商伟教授站在这样一个新的制高点上看问题,不能不令人赞叹他眼光的新锐与阔大,相信这篇文章会打开人们的眼界,引导人们去对《金瓶梅词话》的艺术特点与成就作出新的解读。
在我的记忆中,“镶嵌”一词,是商伟教授的老师韩南教授拈出的。韩南教授当年的博士论文在研究《金瓶梅》“镶嵌”哪些前人作品时做了“集大成”式的工作,厥功甚伟,但韩南教授对于这种编织的艺术创造虽有认识却并未展开深入的探讨。如今商伟教授将《金瓶梅》的“镶嵌”进而命之曰“编织”,作了新的定位,并进行了富有创造性的阐释,这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商伟教授在本论文中论述的四个颇有层次的角度,各有妙处,又连成一体,但给我最有冲击感的是第一个“李外传”的故事。早在1982年,我曾在一篇论文中罗列了《金瓶梅》镶嵌《水浒传》的所有人物、故事、韵文时,也提到了“《水浒传》第26-27回武松斗杀西门庆至刺配孟州,被《金瓶梅》第9-10回改写为武松杀死李皂隶而刺配孟州”,但由于压根儿没有领悟到“李外传”的妙处,连名字也用了《水浒传》的“李皂隶”。皂隶,是其差使名。李皂隶,实际上也近乎“李某某”而已。本来,在《金瓶梅词话》中,对新起的“李外传”之名是有解释的:“专一在县在府绰揽些公事,往来听气儿撰钱使。若有两家告状的,他便卖串儿;或是官吏打点,他便两下里打背,又因此县中起了他个浑名,叫做李外传。”看来作者将无名的“李皂隶”定名为“李外传”时,主要是谐其“里外赚”,两边“撰钱使”,捞些好处而已。如今,商教授在“传”字的“几个不同的读法”中,又读出了不同的新解:一是将“李外传”的“传”读成“chuán”,暗示其奔走于衙门内外,通风报信,“里外传递”消息、制造事端,具有聚集人物和勾连情节等小说叙述的多重功能;二是将“传”字读成与“赚”一样的“zhuàn”,理解成“传记”的“传”。于此引出了一大块文章,解释了内传与外传的文体的不同。这样一来,“李外传”这个本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名字就不再是一般的一个浑名,而是成为《水浒传》文体转向《金瓶梅词话》文体的骨节眼上的一个关捩与标志,其意义就非同一般了。在这里,我尽管还是相信作者创作时是本无这层意思,但不能不佩服商教授能独具慧眼,以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发掘、阐释出这个小人物的“微名大义”。这不是牵强附会。它给我的感觉,真好像是在浑浑沌沌宇宙中发现了一颗新的行星似的,无比美妙。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家,就在于有智慧能揭示作者也没有想到的艺术创造的奥秘。这正如张竹坡批《金瓶梅》时说的,“我虽未有所作”,而就是要将“如此妙文”“递出金针”。商伟教授的这篇大作,就是能金针度人,让我们能更好地去领会《金瓶梅词话》的创造,欣赏《金瓶梅词话》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