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人眼中的“人与鬼”
2016-12-14
古代中国人眼中的“人与鬼”
《左传》里面有两次说到同一句话,叫“生死而肉骨”,注释说这是“已死复生,白骨更肉”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要重新获得生命,必须在骨头上长出肉体和肌肤来。这种看法简直令现代人匪夷所思。
科学家对汉墓女尸进行科研检测
有骨有肉才能重返人世
近些年来,有关“身体”和“生命”的讨论很多,儒家的身体观、佛教的身体观、道教的身体观,陆续有了很多文章,身体与精神、生命与环境等等,都成了学界研究的话题。其实,中国古代对“身体”与“生命”的看法就已经相当精彩了。
比如,没有肉身而只剩下骨骼,便是死而不能复生的“鬼”,这个观念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有了。《礼记·檀弓下》有一句话说:“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从这句经典的名言里,很多学者只是看到古代观念世界里有“骨肉”和“魂气”的两分,就仿佛西洋所谓“身体”与“灵魂”的两分法一样,却容易忽略古代中国常识世界中骨、肉之间还有两分,恐怕这就是古代中国对于“身体”和“生命”的一个特殊观念。
一直以来,古人对于“鬼”的想象,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形的“气”或“火”,也可以是“骸骨”。尽管《檀弓下》的注释中说,骨、肉都是“食土物”而生,最终“归复于土”,但在很多古代中国人的观念中,骨与肉并不一样,骷髅就等于鬼。那么,如果作为“鬼”的是骷髅(即没有肉的枯骨),既有骨又有肉才是保存生命或者重返人世的重要条件。有关这一点,只要看看古代中国墓葬中对遗体的周密保护(如马王堆汉墓),大概就可以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早期中国,身体的完整性非常重要。比如在汉代有杀人后“皆烧为灰”,以免留下整个尸体作祟的风俗。古人相信,遗体的肉身消失,只剩下骷髅骨架,也只能成为“鬼”。在古文献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庄子·至乐》中庄子与骷髅的对话。庄子询问这个已经离开人间、不受王侯管的骷髅说,你愿意重新回复生命、重新回到人间吗?这时庄子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叫作“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这就是说,他可以让司命在骷髅的枯骨上重新长出肌肤,只有骨骼上有了肉体,鬼才能回到人间成为活人。
所以,《左传》里面有两次说到同一句话,叫“生死而肉骨”,注释说这是“已死复生,白骨更肉”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要重新获得生命,必须在骨头上长出肉体和肌肤来。这种看法在古代中国可能是不必言说的常识。
有意思的是,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既然肉身这么重要,甚至是“重生”“飞升”的基础,那么,人死后如何保存肉身就成为一个大问题。前面已经提到,马王堆汉墓中保存尸体的技术令人惊叹,但是,还有一种更加重要的观念和技术,这就是通过“玉”来保护身体肌肤。据民间传说,玉不仅可以保护肌肉不腐烂,而且服食还可以使人肉身成仙。凡是了解古代中国丧葬制度与风俗的人都知道,古人离世,要有种种“玉”为陪葬品,其中,最典型的是“琀”,也就是在死者口中含一块玉,而这块玉又常常雕成蝉的样子。那么,为什么死者要口中含玉?为什么玉琀又常常要雕刻成蝉的样子?简单地说,就是因为古代中国人相信,玉可以滋养生肌,而蝉在古代人想象中会蝉蜕再生。另外,稍有等级的贵族,死后下葬,除了嘴中有玉琀,手上有玉握,耳朵有玉珥,各个窍孔有玉瑱,脚下有玉踏,更高级的王公则有全身的金缕玉衣。
土葬还是火葬纠结几千年
再往后,外来的佛教多少改变了古代中国人的某些观念。他们重视“神”而轻视“形”的观念,不仅曾经引起中古思想世界有关“神灭”和“神不灭”的大讨论,而且在佛教影响下,骨骸与肉体都不再重要。在佛教思想世界中,“空即色,色即空”,在世俗生活和有形世界中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因此,不分骨骼还是肉体,只有超越形体的精神才可永恒。这里“形”与“神”就像西方思想世界的“身体”与“灵魂”一样,成为对立的二元。慢慢开始,有的中国人不再固执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逐渐把肉身与骨骼统统作为累赘,可以一股脑儿火化掉。
但是,本土的道教仍旧延续古代中国“贵生”的传统,对于肉身存在相当重视,要借尸还魂,要肉身成仙,当然对身体格外重视。但是,佛教影响越来越大,因此有火葬之风不可阻挡。
不过有意思的是,佛教带来的这种习俗,由于不保存整体的尸身,与古代中国丧葬传统不合,倒与氐羌、吐蕃、突厥等异族风俗相合,到了“中国”意识越来越强的宋代,对中古时期的“胡风夷俗”有相当的警觉。从宋王朝一建立,官方就开始抵制火葬,重新强调土葬。在北宋建立之初的建隆三年三月,宋太祖赵匡胤下令:“王者设棺椁之品,建封树之制,所以厚人伦而一风化也。近代以来,遵用夷法,率多火葬,甚愆典礼,自今宜禁之。”现代认为是“文明”的火葬,在那个时代因为来自异域文化而不合汉族文明,因此,在中央皇权、地方士绅加上理学家(如程颐、司马光、朱熹等人)的不懈抵制下,两宋时期被渐渐禁绝。
不过,中国历史过程极为曲折,风俗也反复变化。由于宋代之后又有两个非汉族王朝,宋代汉族士大夫重新恢复土葬的传统又被打断,蒙元与满清两朝是少数民族统治,原本并不完全依据汉族传统,因此,宋代之后的蒙元与明代之后的满清,火葬之风又重新流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过程仍旧给现代丧葬制度提供了接轨的传统资源。
“扬州八怪”与神秘的《鬼趣图》
前些年,有中国学者在比利时鲁汶历史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一幅15世纪的油画,画面上一个健硕的人体,拄着一把铁锨,背后画了一些作为陪衬的风景。据说,把人物和风景画在一起,是科学插图和艺术图画还没有分家时常有的事情,当时西洋人常把风景和人体画在一起,就像当时世界地图在空白处常常画上奇兽怪鱼一样。这幅画后来被帕雷用在荷兰出版的一部人体解剖学著作中,描述人的骨架结构。而这部有关医学的著作,偏偏又由传教士罗雅谷等人翻译到中国,题为《人身图说》。这幅图也就被照样翻刻下来,叫做《周身背面骨图》。
据比利时的钟鸣旦教授的研究,这部书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翻刻的图画还不止此,除了这一幅,还有另一幅反面的骨骼图《周身正面骨图》,而另一幅描述人体的图,也被中国版《人身图说》画了下来。只是这些画上,都多了一些子丑寅卯之类中国标志方位的文字。
当然,图像的翻刻是常有的事情,虽然不那么准确,但也大致不差,就算加了一些中国式的说明,也不过是“格义”,中国人用五脏配五行是古老的习惯,而五行与天干地支相配也来历久远,怪不得翻刻时会画蛇添足。更有趣的是,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1733-1799)的《鬼趣图》,其中所画的“鬼”,居然就是套用了西洋人所画的这些骨骼图像。
据说,乾隆三十一年(1766),罗聘在北京画《鬼趣图》,引起轰动,他画的八幅《鬼趣图》和当时流行的蒲松龄小说《聊斋志异》,加上纪昀、袁枚这些著名文人学者的谈鬼笔记,引起了当时一股说鬼的风气。著名的张问陶给罗聘《鬼趣图》题诗,里面有两联就说:“对面不知人有骨,到头方知鬼无皮。筋骸渐朽还为厉,心肺全无却可疑。”
大概,当时很多人都相信,只有骷髅就是鬼,有骨有肉(当然还要有心肺)才是人。现在来看,似乎这只是普通民众思想世界的观念和想象,而且在佛教观念、异族风俗与现代科学的三重冲击下,已经没有多少存在空间。但是,我们可以想一想,从古代墓葬那种通过密封棺椁用特殊液体保护尸体的技术,到王公贵族用金镂玉衣保护肉身的方法,从至今或许尚存的建坟土葬之风气,到用高科技方法保护遗体的现象,其中是否有一个普遍的身体观和生命观,从古代中国一直遗留到现代中国?
(《文史知识》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