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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之背景

2016-12-14田立坤

东北史地(学问) 2016年6期
关键词:珲春龙城瓦当

田立坤

吉林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之背景

田立坤

[内容提要]东晋穆帝永和二年(346),前燕再次东袭扶余,将夫余王玄及部众五万余口强迁到辽西地区,此后在夫余故地既无其考古遗存发现,也无相关文献记载,直至高句丽好太王时,东北才又现夫余的踪影,概因夫余被前燕征服后,主体已经迁到辽西,再迁中原,做为政治实体的夫余国已经不存在了。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证明,前燕灭亡后确有一部分夫余民众重返故地,成为高句丽的附庸,高句丽好太王碑中所提到的夫余可能就是这些前燕遗民。内迁中原,参与五胡十六国时期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是夫余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珲春 燕系瓦当 高句丽 夫余

吉林省珲春古城村1号寺庙址出土的大量佛教造像和建筑构件中,有一种夹砂灰陶“网格纹复合枣核纹纪年瓦当”。发现者认为:此类瓦当的形制特点与辽宁省北票金岭寺、朝阳老城区北大街三燕遗存出土的瓦当纹样相近,而且都是采用套接技术制作而成;纪年铭文又是吉林集安高句丽遗存出土的卷云纹瓦当的主要形制特点之一①。

对此现象,研究者综合文献与相关考古研究成果进一步认为:前燕被前秦征服后,“为了摆脱前秦的高压统治,亡国后心态复杂的前燕工匠随着僧侣进入图们江流域,创建了古城村1号寺庙址。在营建佛教寺院的过程中,瓦作产品的制作沿袭了前燕技术,瓦当的纹样构图则融合了前燕、高句丽瓦当纹饰的双重因素”②。

珲春古城村1号寺庙址发现的与北票金岭寺建筑址纹样相近的“网格纹复合枣核纹纪年瓦当”为亡国后的“前燕工匠”制作的推论是可信的。更确切一点说,这些“前燕工匠”很可能是被慕容鲜卑迁离故土的夫余人及其子弟。

一、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

与吉林珲春古城村1号寺庙址发现的“网格纹复合枣核纹纪年瓦当”纹样相近的三燕遗存瓦当,即《辽宁北票金岭寺建筑遗址发掘报告》所说的“花头筒瓦”的“花头”。辽宁北票金岭寺建筑址位于大凌河中游右岸,西侧已被大凌河冲毁③,根据现存部分遗迹推测,该建筑址是由五组建筑组成的坐北朝南、布局严谨、结构复杂、四周有环壕围绕的独立建筑群。综合时代特点、地理位置,结合相关文献分析,金岭寺建筑址应是慕容儁光寿元年(357)在昌黎所建之慕容廆庙④。金岭寺建筑址的瓦当与瓦身结合都是采用套接法,即瓦身包裹瓦当⑤;最显著的特征是当面施凸起的几何地纹,由三条轴线将当面六等分,当心外、边轮内各施一圈同心弦纹,在两圈弦纹之间由六条直线组成一个正六边形(或是一圈同心弦纹),等分当面的三条轴线分别是正六边形各相对两边的中心线,在正六边形的各角上都置一个莲瓣。这种以当面六等分和正六边形(一圈弦纹)、莲瓣组合为基本构图特征的瓦当,目前仅见于金岭寺建筑址——慕容廆庙、朝阳老城——龙城⑥,还不见于其他汉魏时期遗存,是前燕所独创,可称之为“燕式瓦当”,其年代上限为公元357年,即慕容儁以护军平熙领将作大匠监造慕容廆庙时⑦。珲春古城村1号寺庙址的瓦当当心与边轮之间不是正六边形,乃一圈弦纹,因为在当心外还要添加纪年铭文,所以位置也更靠近边轮,具体细节也有些微差异。但是施凸起几何地纹、当面六等分、莲瓣这一基本特征与燕式瓦当相同;尤其是制作方法采用辽西燕地的套接技术,也有别于当地的传统做法。因此,毫无疑问,此类瓦当系出自“前燕工匠”即前燕遗民之手,理应归入燕式瓦当系列之中(图一)。

图一 金岭寺、朝阳老城、珲春出土瓦当

二、被迁离故土的夫余人及其遗存

夫余分布在汉辽东长城之北⑧,以今吉长地区为中心。慕容鲜卑本为北方游牧民族,曹魏初年,首领莫护跋率其诸部入居辽西,遂定居在今大凌河中游的朝阳、北票一带。慕容鲜卑传至涉归时,从辽西迁往辽东北,与夫余相邻。涉归死后,其子慕容廆在晋武帝太康五年(284)被立为鲜卑单于,第二年即“率众东伐夫余,夫余王依虑自杀,廆夷其国城,驱万余人而归”⑨。西晋武帝太康十年(289)慕容鲜卑又从辽东北迁回辽西徒河之青山,这些被俘获的夫余人无疑应随迁辽西。东晋穆帝永和二年(346),燕王慕容皝命其子慕容儁率慕容恪等一万七千骑再次东袭夫余,虏夫余王玄及部众五万余口以还。慕容皝以夫余王玄为镇军将军,妻以女⑩。这两次就有六万余夫余人被强迁到辽西地区。辽西地区也发现有这一时期夫余人的墓葬。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1980年代发现的北票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喇嘛洞墓地位于大凌河左岸,1993至1998年共计发掘三燕文化墓葬416座。自1950年代以来,该墓地就不断遭到人为的破坏,估计原来规模应在500座以上。该墓地绝大多数为矩形土圹竖穴木椁墓,头朝东北,填土中普遍放置陶器,与以朝阳十二台子乡砖厂发现的梯形土坑竖穴木棺墓为代表的属慕容鲜卑的遗存有明显的区别;随葬品中常见的环首铁器,由头、颈、身、尾组合成的回首卧鹿形铜饰件,圭形摇叶金耳坠,鎏金铜人面也不见于辽西地区同时期的其他墓葬。而矩形土圹竖穴木椁、填土中放置陶器的葬俗,流行圭形摇叶金耳坠,则是吉林榆树老河深墓地中层的特征(图二),一般认为老河深墓地中层系东汉时期夫余人的遗存。因此,从考古文化特征上看,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应是以夫余人为主体的遗存⑪。

图二 喇嘛洞、老河深中层出土遗物

考古学和文献结合研究得出的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为夫余人遗存的结论,得到了近年体质人类学和分子考古学方面研究成果的有力支持:“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与目前已知的各组鲜卑族居民在体质特征上存在着明显差别,他们所拥有的高颅型特征与包括拓跋鲜卑和东部鲜卑在内的鲜卑人群明显的低颅性状具有很大的差异。”线粒体DNA系统发育分析和多维度分析两项分子考古学研究成果表明:“喇嘛洞居民的群体遗传结构与鲜卑族之间存在着颇大的遗传距离,难以支持该墓地为鲜卑贵族墓地的推论。”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骨骼中稳定同位素食谱分析所展示出的旱作农业的经济生活方式也与鲜卑人的游牧文化大相径庭。因此,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的族属很难和鲜卑人直接联系起来。”另外,欧式距离聚类分析结果显示:“喇嘛洞居民和分布于辽西地区的夏家店上层文化居民以及分布于第二松花江流域的关马山居民之间存在着较小的遗传距离。”这些研究成果直接排除了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居民为鲜卑人的可能性,间接证明“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的主体或许确实是来自第二松花江流域的夫余人”⑫。

北票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的发现,证明确有大批的夫余人——太康年间被慕容廆强迁到辽西的第一批夫余移民,聚居于前燕第一个都城——棘城附近⑬。前燕记室参军封裕在东晋穆帝永和元年(345)称“句丽、百济及宇文。段部之人,皆兵势所徙,非如中国慕义而至,咸有思归之心”中的“百济”当为夫余之误⑭。

东晋海西公太和五年(370)十一月,前秦围攻前燕邺城,“戊寅,燕散骑侍郎余蔚帅夫余、高句丽及上党质子五百余人,夜开邺城北门纳秦兵,燕主(慕容)暐与上庸王(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定襄王(慕容)渊、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奔龙城。”⑮都城失守,慕容暐等出逃龙城,前燕亡。直接导致前燕灭亡的正是被慕容鲜卑所征服的夫余、高句丽人,由此可知夫余、高句丽人⑯随前燕进入了中原地区。淝水之战后慕容垂称王时,再次封余蔚为夫余王,说明当时追随慕容垂复国的夫余人可能还有很多,夫余王余蔚仍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三、夫余人回归故土的两次机会

辽海地区做为慕容鲜卑肇兴之地,龙城旧都陵庙所在,前燕入主中原后,仍然还有很多燕人留守值戍;前燕灭亡和淝水之战前后,又有很多前燕遗民逃离中原,回归故地。

前燕灭亡前夕,慕容桓率五千鲜卑退保龙城,杀镇守龙城的渤海王慕容亮,并其众,奔往辽东。燕辽东太守韩稠已降前秦,慕容桓攻韩稠不克,被前秦追兵俘获。慕容评逃出邺城后,先回到龙城,再逃往高句丽,被高句丽执送于前秦⑰。淝水之战后,中原地区局势再次大乱。太元十年(385)七月,燕建节将军夫余人余岩⑱叛慕容垂,率部自武邑(今河北省武邑县)北上幽州,击败燕幽州守将平规,攻下薊城(今北京),掠千余户而去,遂据令支(今河北省迁安、滦县之北)。为此慕容垂派慕容农会兵讨余岩,慕容农“恐余岩过山钞盗,侵扰良民”,遂出蠮螉塞,历凡城,趣龙城“扼其喉”,然后再回兵攻令支,余岩出降被斩⑲。从余岩北上幽州,劫掠薊城后又东据令支,慕容农会兵讨余岩,不直攻令支而北出蠮螉塞,急趣龙城扼其喉,可见余岩的意图正是指向东北地区的。慕容农平定余岩的叛乱之后,回师龙城,上疏请缮修陵庙,创立法制,事从宽简,清刑狱,省赋役,劝课农桑,居民富赡,四方流民前后至者数万口。尤其是针对很多流入高句丽地区的前燕遗民,特任命骠骑司马范阳庞渊为辽东太守,招抚之⑳。

前燕灭亡和淝水之战前后从中原回归辽海的前燕遗民中,有大批的夫余人及其子弟,当在情理之中。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狐死首丘,不忘故土。因“兵势所徙”而远离故土的夫余人,趁前燕灭亡、前秦在辽海地区又立足未稳之际,脱离前秦控制逃回魂牵梦绕的故土,为势所必然。因此说,正是前燕灭亡和淝水之战这两次大的变故,为那些被强迁到异国他乡,既怀恋故土,又不甘心被奴役的夫余人提供了挣脱羁绊的机会,使其回归自己家园。与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有关的前燕遗民,就是当年为“兵势所徙”先后到辽西、中原的夫余人及其子弟,他们所以不惮数千里之遥,跋山涉水来到今图们江流域,绝非慌不择路的偶然结果,而是精心策划的想往目地㉑。

结语

东晋穆帝永和二年(346),前燕再次东袭夫余,将夫余王玄及部众五万余口强迁到辽西地区,此后在夫余故地既无其考古遗存发现,也无相关文献记载,直至高句丽好太王时,东北才又现夫余的踪影㉒,概因夫余被前燕征服后,主体已经迁到辽西,再迁中原,做为政治实体的夫余国已经不存在了。珲春发现的“燕系瓦当”证明,前燕灭亡后确有一部分夫余民众重返故地,成为高句丽的附庸,高句丽好太王碑中所提到的夫余可能就是这些前燕遗民。内迁中原,参与五胡十六国时期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是夫余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以上是在对文献的理解基础之上,并试图以其为背景对考古发现资料进行解释而得出的初步认识,难免有勉为其解,牵强附会之嫌,还不能说是定论,需要有新的考古发现来证明,更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

[注释]

① 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吉林珲春古城村1号寺庙址遗物整理简报》,《文物》2015年第11期。

② 宋玉彬:《试论佛教传入图们江流域的初始时间》,《文物》2015年第11期。

③ 辛岩、付兴胜、穆启文:《辽宁北票金岭寺魏晋建筑遗址发掘报告》,《辽宁考古文集(二)》,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

④ 田立坤:《金岭寺建筑址为“廆庙”说》,《庆祝张忠培先生八十华诞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

⑤ 王飞峰:《三燕瓦当研究》,《边疆考古研究》第12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年。

⑥ 万雄飞、白宝玉:《朝阳老城北大街出土的3-6世纪莲花瓦当初探》,《东北亚考古学论丛》,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

⑦ 龙城遗址发现的瓦当以当面四分的占绝大多数,偶见六分的;金岭寺慕容廆庙遗址几乎都是当面六分的,极少见四分的。我们推测造成两遗址所用瓦当的形式数量关联性截然相反现象的原因是,建龙城时沿用了战国以来当面四分的瓦当,建慕容廆庙时始烧制当面六分的瓦当,但是也利用了建龙城时剩余的当面四分瓦当,后来慕容农镇龙城缮修陵庙时,龙城又利用了建慕容廆庙时剩余的六分瓦当。因此,尽管龙城始建于咸康七年,早于慕容廆庙,但是龙城遗址偶见的当面六分瓦当的烧制年代并不早于建慕容廆庙的357年。

⑧《三国志》卷30《魏志·东夷传·夫余》:夫余在长城之北,去玄菟千里,南与高句丽,东与挹娄,西与鲜卑接,北有弱水,方可二千里。

⑨《晋书》卷180《慕容廆载记》;卷97《东夷传·夫余》:至太康六年,为慕容廆所袭破,其王依虑自杀,子弟走保沃沮……明年,夫余后王依罗遣诣龛,求率见人还复旧国,仍请援……遣督护贾沈以兵送之。廆又要之于路,沈与战,大败之,廆众退,罗得复国。尔后每为廆掠其种人,卖于中国。帝愍之,又发诏以官物赎还,下司、冀二州,禁市夫余之口。

⑩《资治通鉴》卷97,晋穆帝永和二年。

⑪ 田立坤:《关于北票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的几个问题》,《辽宁考古文集》,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3年。

⑫ 朱泓、曾雯、张全超、陈山、周慧:《喇嘛洞三燕文化居民族属问题的生物考古学考察》,《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2年第1期。

⑬ 喇嘛洞墓地与大凌河南岸的前燕第一个都城棘城之间直线距离仅五公里,西南距龙城二十五公里。参见田立坤《棘城新考》,《辽海文物学刊》1996年2期。

⑭《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汤球:《十六国春秋辑补》;《资治通鉴》卷97记封裕上疏谏慕容皝在晋穆帝永和元年,且《资治通鉴》无“句丽、百济……”句。

⑮《资治通鉴》卷120,晋海西公太和五年;《晋书》卷111《慕容暐载记》作徐蔚,误。

⑯ 慕容鲜卑也曾将大批高句丽人迁到辽西,见《资治通鉴》卷97,晋成帝咸康八年。《晋书》卷190《慕容皝载记》记在咸康七年。

⑰《资治通鉴》卷120,晋海西公太和五年。

⑱ 陈连庆:《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扶余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东夷诸姓”:一余氏条。

⑲《资治通鉴》卷160,晋孝武帝太元十年;《晋书》卷123《慕容垂载记》作徐岩。

⑳《资治通鉴》卷160,晋孝武帝太元十年:先是幽冀流民多入高句丽,(慕容)农以骠骑司马范阳庞渊为辽东太守,招抚之。

㉑ 珲春出土的燕系瓦当有干支纪年铭文,系高句丽瓦当特征,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此“前燕遗民”为高句丽人,但是综合时代、地望等因素考虑,我们还是认为此“前燕遗民”为从中原逃回的夫余人及其子弟。魏晋时期吉林珲春属沃沮地,太康六年慕容廆第一次打夫余时,夫余王依虑自杀,子孙走保沃沮,即此地,夫余对此地并不陌生。此谓夫余故地是大概言之,并非指其中心区域。

㉒《好太王碑》:廿年庚戌(410年),东夫余旧是邹牟王属民,中叛不贡,王躬率往讨,军到余城,而余举国骇服。

责任编辑:祝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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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6-0025-05

田立坤 辽宁省文物保护中心 研究员 辽宁 沈阳 1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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