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故乡去
2016-12-13拉黑
拉黑
2015年12月5日,我从上海出发,用徒步的方式回到我出生的地方——江西赣州宁都县寺背村。我试图用双脚丈量自己与故乡之间的距离,打开心中关于故乡的情结。在这条回乡之路上,我拍下近万张照片,并每隔一公里随机放置一张照片,形成一个长达一千公里的关于故乡的系列作品展览。
CNT对话
为什么选择徒步回乡?
走回故乡,不仅是为了解决我自身的情感问题,还希望可以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引起大家对乡村的关注,也希望可以稍微改变我出生的村庄。在众多方式当中,徒步是最慢、最难完成的,而且,对我个人来说,徒步是接近村庄——我把她称为故乡——最好的方式,我也希望用这种方式来思考我的行为和初衷,这也是对当下快节奏生活方式的一种反抗。
如果要为你的行走配上一首诗,你会选哪一首?
我觉得『台湾民歌之父』胡德夫的音乐更符合我的行走,如果一定要选一首诗,我想是艾青的《我爱这土地》。
为什么说走回故乡并不是结束?
一开始,我希望行走可以解决我的身份焦虑,但是走完以后发现,行走只是一个新的开始,是面对自己、发现问题的开始,也是新作品的开始。接下来,我想要回去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拍一个纪录片。走在路上的我太艺术化了,并不能亲近我身边的人,之前我在爱一个虚无的东西——自由、艺术,却忽略了身边的人。
并不诗意的道路
我的出发地点是上海的人民广场。我的双肩背包大概有25公斤重,装着3个相机。
那天,上海下起了雨,还夹着雪,徐家汇的高楼笼罩在雨雾之中,地面湿滑。我身上发热,但风吹过脸的时候依旧像锋利的刀子。街上的人们撑着伞,脚步匆忙,奔走在生活和理想之间。除了汽车辗压马路的声音,周边安静极了。送行的朋友渐渐散去,雨越下越大。
因为下雨,上海市区的空气显得清新,而郊区则不同,轰鸣的卡车掀起的尘土,工厂烟囱排放的废气,还有路边生活垃圾发出的气味,让我几乎难以呼吸。此时整个中国北方都笼罩在严重的雾霾之下。一直到了江西鹰潭的郊区,空气才变得渐渐好起来,在那里,路上已难得看见高耸入云的烟囱。
正式踏上旅途,我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早上基本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起床,喝水,整理行李,出门吃早饭,然后回到住处记日记,同时确定当天的目的地。为了保持体力,出门前尽量多喝水,中午要吃肉类,晚餐则比较随意。拍摄也变得像行走一样简单纯粹,我不再用力,不再对“奇怪”之事感兴趣。
天气比较暖和,一天走下来,内衣全部湿透。我随身带着一套换洗的内衣裤,准备了十几双袜子,并不是每个住处都有足够的条件清洗它们并且让它们干透,湿漉漉的衣服常常只能用体温烘干。最初的一个礼拜是最难熬的,脚底的水泡起了一层又一层,几乎只能用跳走的方式前行。渐渐地,脚开始适应,不再起泡,我要面对的只剩下污浊的空气和湿冷的雨。快到宁都县城时,气温骤降到两三度,还下了几分钟的米粒雪。其实低温并不是徒步最大的障碍,我最怕的是下雨,雨衣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遮住上半身,然后冰冷的雨水全部导流到裤脚和鞋子里,很快就让双脚无法行走。下雨时,我只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发现能够入住的地方,一旦停下,寒气便会把身上的体力耗尽。
最大的城市和最偏远的村庄之间
这条一千公里的回家之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观察中国现状的一个切面。这条路一头是中国最发达的城市上海,另一头则是中国最欠发达的山区乡村,中间经过的嘉兴、桐乡、杭州、桐庐、建德、龙游、衢州、常山、玉山、上饶、弋阳、贵溪、鹰潭、金溪、南城、南丰、广昌等近二十个县市、数十个乡镇、大大小小数百个村庄,也可以说是中国的缩影。
我沿着国道,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边缘。国道总是擦着城市的边缘而过,即便原本是穿城而过的,也因为城市的扩建而改道郊区。看着大小不一、模样却相似的城市,常常感觉自己并没有走出上海,甚至在回到宁都县城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城市建设的同一化已然模糊了地域之间的差异,古建筑商业步行街、城市新区、修剪整齐的绿化灌木以及钢筋水泥防洪堤等,成为每一个城市共同的“特色”。
国道上,卡车呼啸而过,它们带来的风几乎要把我吹进路边的排水沟。我会沿途放置立拍得照片,有时候放在地上,有时候插在树上,也有时候贴在路边的建筑物上,偶尔也埋在土里。它们并不能保持太长时间,甚至有些在我放下的一瞬间就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对我来说,记忆中那一个又一个坐标才是长久存在的,它们记录了我整个的行走路线,真正联结了上海和我的故乡寺背——中国最大的城市和中国最偏远的村庄之一。
国道基本上没有行人,我独自行走,拍摄路边的风景、民居、经过的河与桥。上海和浙江郊区的民居大多是尖顶的独栋别墅,三层到五层不等,外观装修漂亮,配有车库,屋顶上插着避雷针。江西境内的民居大多沿公路而建,结构较为简单,多为连体、平顶,两三层的居多,看不出什么设计感,外观多用瓷砖装饰。
经过龙游县时,一位老先生跟我说,20世纪60年代以前,河里的鱼有扁担那么长,70年代后鱼开始绝迹了,因为上游的工厂往河里排放含硫磺的液体。从上海到寺背村,我经过了几百条大大小小的河,我拍摄它们,像拍摄自己村庄里的河一样。那些小河也真的像极了我们村里的河,填满垃圾,几乎没有特别干净的,有些甚至臭气冲天。城市周围的大河总是砌起水泥防洪堤,虽然看不见太多垃圾,但河水一般是有色的。我想,如果我是夏天经过,它们或许不是这般模样?
路遇
320国道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它像一条长龙,卧在中国的南方。路一直在脚下,我迈开脚步的时候它便往后退。走路也和过日子一样,总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平常,琐碎,荒唐,无奈,最后剩下自己一个人,还是要继续向前。
上海徐家汇的一个年轻保安拿了一张我的照片,因为照片里干涸的水稻田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湖南的老家。
浙江衢州龙游的城郊,一个开三轮车进城的中年男人问我是否可以做些报导,因为他的邻居占用了他的屋檐,而这个邻居正好是村主任。
行至隶属杭州的临平,中午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说是同村老乡,正好在临平,希望陪我走一段。我正在一家快餐店吃40块钱一份的牛排,为了保持体力,每天中午我都尽可能地多吃肉,虽然这九成熟的牛排嚼起来像坚硬的塑料,但总比旁边店里的麻辣烫扛饿。我和老乡约好在一家眼镜店碰面,然后他带我往杭州市区方向前进。临平正在大兴土木,我们在巨大的工地里穿行,呼吸带着灰尘颗粒的空气。每走一段,老乡便给我发一支“和天下”香烟,他说自己是做工程质量检测的,偶尔会有人送烟。走了六七公里,老乡的脚底就起了泡,回家开车去了,我们算是有数支烟的缘分。
出了浙江,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某晚报的记者,希望采访我。从那时开始,事情慢慢有了变化,每天我打开微信,总是有很多网友加我,希望认识我,地点显示来自江西赣州,有的是从未联系的同村人和远房亲戚,也有人自称宁都老乡;每天都有不认识的网友给我私信,问我到了什么地方,累不累。我有点惊恐,也无法处理那么多重复的信息,最后只能把网络关了,安心走路。
到达江西抚州金溪县的时候,鹰潭一位热心的摄影师已经联系了当地一位企业老总开车来半路迎接我,并安排了一家酒店。在鹰潭的3天,我有两天是住在当地最贵的五星级酒店,还有一天住在龙虎山的度假客栈里,白天走路,晚上便被接回到城区,与当地的摄影师们共进晚餐。那位热心的摄影师总是把我安排在十几个人的大桌,坐在主位,甚至六七十岁的老摄影人都叫我老师,我忐忑不安,在大家酒杯交错的时候,只埋头吃饭。
路过南丰的一个加油站,大概是看到我正在放照片,一个戴细毛线帽的年轻人问我:“你是网上说的那个从上海走回家的人吗?”我给他拍了照,然后继续上路。没走几公里,那个年轻人竟然在前面等着,说已经把车停到前面,希望能陪我走一段路。“我是做培训的,平时不忙,有空的时候也希望走走路,锻炼身体。偶尔为百度地图踩点,赚点外快。”他陪我走了六七公里,然后在路边等公交车,坐到他停车的地方,再开车回家。
临近宁都县城,有更多的人打来电话,希望陪我走,迎我回家。我的小叔叔说他有几十个朋友想去买国旗和横幅,到县城北门来欢迎我。我回绝了。但他的朋友们仍然开车过来了,他们穿着整齐,男人西装领带,女人穿着高跟鞋,不停地催促一起来的孩子与我握手合影。
他们大多是出于好奇,而我心无旁骛,只想走路。
想象中的故乡
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千里徒步,为什么一个复旦毕业的高材生要辞去医院的工作成为一个艺术家。其实,我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农民,在城市生活得太久了,想用徒步的形式来抵抗快节奏的生活。对于故乡,不仅是思念这么简单——在我所有的创作里都有一个脉络,那就是故乡、乡村。十多年来,我远离了故乡,又很难真正融入城市,这种矛盾产生了一种身份的焦虑。我需要解决我的焦虑,在路上寻找某种确定的东西。
行走中,我并没有特别地去选择拍摄的对象,而是用一种无差别的方法去拍摄,看到什么,遇见什么,只要在那一瞬间打动了我,我就尽可能地拍下来。我放在地上的小照片都是关于我的生活的,把它们放在回家的路上,感觉有一种特别的象征意义,就像它们牵引着我走回故乡一样。当然,它本身也组成了一个长达千里的摄影展览。
很多人想象着,这应该是一段非常浪漫的旅程,其实浪漫真的只是想象,一路走下来,大部分时间是单调、重复、乏味的。我和西藏那些朝圣者挺像的,每天行走,朝着一个所谓的故乡,心里的想象是最重要的,是最大的动力。我虚构了一个家、一个故乡的概念来引领自己,路上的风景和人物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而且风景也总是很类似,遇见的人更是极少——在国道上经常一整天都碰不到一个人,除了吃饭、住宿时要点菜、买单,我几乎有一个月没怎么跟人说话。我想,并没有人会因为风景而走路回家,目标是风景的人只会往外走,去西藏、云南,或是走到国外。我的这次行走,其实完全是一个向内的旅程。
想象中的故乡总是很美的,是记忆中小时候的样子,是跟现在身处的城市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但一路走下来,其实我并没有找到我的故乡,艺术有时候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反而会产生更多的问题,走回故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