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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

2016-12-13葛亮

青春 2016年3期
关键词:雅各永安

葛亮



海上

葛亮

一 盛世

文笙渐渐已有些习惯永安带着他出来“谈生意”。这间西菜社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送了人上车,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这时,永安操着流利而乡音浓重的上海话,间或一两句英文,和所谓“朋友”正谈得热闹。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数时候,他听着永安说话,笑而不言。开了口,只字片语。说完,永安愣一愣,却没有接上话去。

面前的牛扒已经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离。目光荡到窗外去,黄昏时候,街上人多起来,都是匆忙的样子。因为已呆了些日子,文笙就觉得,这城市里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样的,总微微前倾着身子。马路对面过来一男一女,大约是夫妇,个头都很敦实,却气定神闲,像静止在人群里。倒是他们牵的一只狗,健硕精实,很有些活泼气。跑上一两步,便回过头来,摇一摇尾巴。

远远地,能看见“大新公司”西南面墙上,巨幅的“蒋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装,双手拄杖,微笑看着沪上众生。

“小兄弟。”文笙一个激灵,转过头,才明白是对面的“朋友”唤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国语说,你这位永安大哥,是个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赞同。那人起身,戴上礼帽,说,先告辞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厅里是永安热烈的声音。邻座的客人,瞇着眼睛看他,轻微地皱眉。他也并未察觉。

待他们结了账,走下楼来,看见门口熙攘地聚集了人。这家叫“万德”的西菜社,楼下门面是一间“牛肉庄”,以肉类新鲜著称,每天傍晚进货。这时,便看见许多或洋或华的仆欧翘首以待。突然,有一个女人粗大嘹亮的嗓门响起。是个身形粗壮的厨娘,在谴责插队的人。她扬起胳膊,亚麻色的头发散下来,打在胀得通红的饱满面颊上,不依不饶。透过玻璃,人们看见店里的伙计,将新到的肉悬挂在橱窗的上方,便都无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声,将视线投向血淋淋的大块牛肉上去。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永安唇上叼着一支雪茄,并没有点燃。走到街口,突然间停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赤佬”。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文笙也已习惯。他这样骂,并非有什么所指,只不过是一时情绪的表达罢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挥了一下手,指着华灯初上的三马路,说,总有一天,……

他并没有说下去。文笙看着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脸上映出不可名状的缤纷光影。

他们分开,文笙照例一个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许他跟去的。

走进这条街,看得见灯火,人却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时候,四更向尽,人流涌动,是另一番景象。沿着三马路外国坟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带,水泄不通,到了将近正午,才慢慢散去。这里是沪上有名的报馆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马路,有三四十家报馆。日本人走了后,复刊的多,渐渐容纳不下。不少便迁去了临近的爱多亚路。

文笙便住在“新闻报馆”隔壁的一间商栈,对面望得见《申报》的楼房。因为选址巧,也算是闹中取静。这间客栈叫“晋茂恒”,开了许多个年头,模样是有些败落了。可内里却经营得很好,虽然时移世易,也有过几次危机,但始终没让临近的报馆商铺给吃掉。听说老东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现在的少东人也精明,却是无为而治,很少出现。便有人在这里做起了二房东,将房子赁给到上海做生意的乡里。商栈是山西人开的,在这里住的,却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县、温县一带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顶楼,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赁这一层,一年便要多两根条子,却也值得。打开窗子,看到的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寻常人家的院落。挤挤挨挨的石库门房子,里头是日复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爱往外头看,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家的好处来。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走到了二楼,闻到了扑鼻的中药味。随即看见楼梯口,立着一个方正的红木柜子。柜子上整齐嵌着精致的抽屉,坠着铜质的拉手。虽然灯光昏暗,仍然可看见,抽屉上贴着白色的纸签,上头工整地用小楷写着“生地”、“淮山”、“牛膝”。

这时候,从柜子后头闪出一个人来,将那柜子移动了一下,嘴里抱歉道,对勿起,挡了你的路。

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却让文笙愣了一下。这张脸,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学的凌佐。然而,这青年分明讲的是掺了苏白的国语,他回过了神,说,不要紧。

青年便扯下肩头的毛巾擦一把汗,说,先生听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说,我是吴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来了。可这来了,才知道生意也没这么好做。用项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们那里贵了许多。如今我叔叔回了乡下,就靠我一个人。我刚搬过来,以后便要劳烦多照顾了。

文笙说,理应的。

青年问,先生贵姓?

文笙便告诉他,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说,好名字,雅气得很。我就土了,钟阿根。往后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说,阿根,你们家做的是药材生意?

阿根说,是啊。都是老家的药材,货真价实。没有店面,做的是批发。我原驻在虹口的一家商栈,是个宁波佬开的,上个月倒给我撵了出来。说是有客跟他抱怨,给中药味熏得困不好觉。有人介绍,搬到这儿来。还是北方人厚道,没有这些穷讲究。我赁了两间,一间做库房,不碍事吧?

文笙说,不碍事。好药材,是安神的。倒是我们占了便宜。

阿根笑笑说,那就好,文笙,你做甚行?

文笙说,我们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说,这行如今倒热手得很。

文笙轻摇一摇头,说,也是来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按说“德生长”与“丽昌”,在家乡和天津都算是老号,这些年稳扎稳打。日本人在的这八年,都挺了过来,叫人信得过。货是从东北和太原进的,有口碑,也是熟门熟路。到了上海,先前还好,如今却不太卖得动。特别是型钢与生铁两项,渐乏人问津。究其底里,还是个时势。政府开放了外汇,本地“避风头”的大户次第复出,做起了进口。“源祥号”一次进了盘圆五十吨,售价比市场价格低了两成有余。自然抢手,只用利润又跟德国人订了二百五十吨。这可是“德生长”他们这些外来的商号比得了的手笔?

唉。阿根这时候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这赚的,到底是个辛苦钱。在上海这钱生钱的地方,始终是慢的。我一个亲戚,在交易所一个上午,赚的比我半个月的毛利还多。他总说,钱是一刻都不能闲着。可我没出息,一分一厘,总还是放在钱庄里踏实。你呢?

文笙说,我们五金行,都是存在“铁业银行”里。

这时候,又听着楼梯响,就看见门房走上来,扬手对文笙说,卢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过来,对他道谢。

阿根说,也耽误你许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楼上?

文笙说,左手顶头那间。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间,觉得闷气,将窗子推开,一阵凉风。远远的,是点点的灯火,像坠在地面上的繁星。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气,靠着书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沪宁商会的。这商会的信,多半是来募捐。有次是录了周姓耆绅的公开信,竟是用骈体文写的,意思无外乎是为国民志军“襄赀添饷”之类。另一封是“丽昌”柜上来的,上半年的账目盘点。还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来水笔写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却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认出是仁桢的笔迹,急急地拆开来读。

文笙看完,缓缓地将信放下,心里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的,不过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结果,还是失望了。

仁桢接受了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在沪新大学与杭大之间举棋不定,是为了他。仁桢来上海上大学,是他与母亲昭如共同的愿望。在旁人眼中,冯家大半年来的坎坷,一言难尽。幸亏仁桢的大姨,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与一位接收大员熟识,多番斡旋,才帮冯家勉强度过了多事之秋。昭如心里还是忐忑得很。她想着,儿子的闷头强,是早晚悬着头顶的一把剑。待知道仁桢要考大学的消息,就催着文笙写信,叫仁桢考到上海来。她有自己的一盘账,两个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该有的有了,该躲的机灵点,也能躲得过去。这么一来,是等着水到渠成的从长计议。

然而,仁桢到底还是要去杭州读书了。信里说得明白。

文笙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伴着人嘟嘟囔囔地说话。

他打开门,看见门房搀着永安,站在门口。永安硕大的头,耷拉在胸前,身体一个前倾,文笙赶忙撑住他。门房摇摇头道,又醉了,躺在马路牙子上,叫他以后少喝点。

文笙将永安扶到房里,给他脱了鞋,又将西装除下来。雪白的西装上,有两个清晰的脚印子,大概来自一个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叹一口气,出去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永安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动,竟然唱了起来。虽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别得出,是白光的歌。这张唱片被永安搁在电唱机里,来来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虽然大着舌头,永安竟然将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文笙关上灯,听见永安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里没什么动静。进去瞧了,还睡着。可是脸色不大对,一摸额头,烫手。他心里一惊,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走到楼下,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前厅,举着报纸看。那人抬起头,是阿根。文笙心里有事,着急间匆匆与他招呼,这样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阿根笑说,我是换了个地方睡不着,下来松快松快。你这是去哪儿?

文笙就和他说了。

阿根皱眉道,现在医馆怕是还未开门。

他想想说,你若信得过,我上去帮你看看。整日和药材打交道,多少懂一些。

文笙便带他回房,阿根坐下,给永安号了脉,又细细看了看他的舌苔,这才说,不妨事,受了风寒,邪气入里。我拟个方子,药都是现成的,两三剂就得。你跟我下去,我拿给你。

文笙便随阿根到了库房。阿根很熟练地从药柜里取出川桂枝、白芍、甘草、茯苓、霍佩,按剂量配好,包成一包,说,都是营卫调和的药,发出汗来就好了。想一想,又说,还是我给你煎好送上去。

文笙便要给他药钱。阿根手一挡,说,我这个大夫可没开过张,莫寒碜我。

永安服了阿根的药,真的发了一身汗来,烧也退了,嚷着肚子饿。文笙给他买了粥,他一边吃边说,我是迷迷糊糊,连大夫长什么样也未见个囫囵。

文笙就和他说了阿根给他瞧病的事。永安愣一愣,一翘大拇指说,我就说这“老醯儿”开的商栈,是藏龙卧虎,赶明儿我登门谢谢人家去。

隔天黄昏,文笙在柜上,看永安西装革履地走进来,精神头竟好过以往。见文笙说,快收拾东西,跟我上戏院。

文笙说,这正忙着。

永安说,忙?我来了半晌,可见你做成一桩生意?韩瑞卿好不容易来了上海,唱《贺后骂殿》,你可别后悔。

文笙心里一动,韩近年声名日隆,可碍着梅博士的面子,总和沪上梨园不即不离。这回来倒真是百年未遇。

永安说,我是答应师母看着你,看着你做生意,也得看着你耍。君子之道,有张有弛。

文笙先没应他,只说,“天蟾”的头场,还早着呢。

永安便说,我几时说要去四马路了?现时外地的角儿,哪个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热个场。瞧你也来了半年,“哈哈镜”什么样都没见过。快走,韩老板稀罕,我求爷爷拜奶奶弄了几张票。叫上那个小赤脚大夫,算还他个人情。

文笙说,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烦,快走,管他阿根阿叶。

站在连幢的高大建筑底下,阿根仰望那几层奶黄色的尖塔,说,乖乖。平日经过了,也不觉得高。

文笙说,你也没来过?

阿根回他,我是劳碌命,觉都不够睡,哪来过这种高级地方。

待进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绝非虚名。中西合璧,光怪陆离。想得到的玩意儿,这里有:书场,杂耍,影戏院,各色戏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倒将天津劝业场的“八大天”实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个大小伙子,这会儿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两个未免应接不暇。文笙一回头,却看见永安远远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个女人说着话。因为远,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见穿得极时髦绚烂的旗袍,身体微微动作,在灯光里便是一闪。女人执着香烟,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来。永安便伸出手去,顺那烟的方向,迅速地做了个捉住的动作,然后放在自己唇边一吻。女人便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永安便趁势搂住了她的腰,簇拥着往里走。

阿根说,你大哥要到哪儿去。

文笙想想,说,不管他,玩我们的。

他们站在哈哈镜跟前,看着无数个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个鬼脸,说,谁说人都能认得自己了。你瞧,这一圈子钟阿根,可有一个一样的吗?

这时候,看见永安急急地跑过来,拉着文笙就走。文笙说,干嘛去。

永安说,谈生意。

文笙说,你不是和个姑娘在一起,这会儿又要谈生意。

永安说,什么姑娘,一个“龙头”,我也就趁个“拖车”而已。

文笙说,龙头?

永安说,就是舞女。我打发她走了。这回可是个洋人,大生意,机不可失。

文笙说,和洋人谈生意,我能做什么?你那套生意经我看了许多回,也学不来。

永安说,这回不一样,非你不可。他的翻译来不了了,怎么谈?

文笙停住脚,看他一眼,说,永安哥,你可是留过洋的。

永安愣一愣,终于有些沮丧地说,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乡巴子还成。这真说出来,倒有一半我自己个儿听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说,祖宗,走吧。

“大世界”闹哄哄的,却不料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临近大剧院的一处咖啡厅,似一个桃花源。

文笙坐下来,对面是个灰头发的大胡子,对他一眨绿眼睛,说,小伙子,在你们中国话里,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他用中文说“宋江”时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听明白了,说,对对,我这兄弟,文韬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个人聊起来,可聊了好一会儿,并未入港。无非是近来沪上的新闻,大胡子在交易所的斩获,欧洲的天气。绕来荡去,不着痛痒。渐渐地,永安听出不对味儿,时不时问文笙,他就说这些?怎么哪句都不在调上。

文笙也觉得疲惫,就对他说,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大哥说吗?

大胡子安然将身体向椅背上靠过去,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说完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中国人是酒满三分亲,我们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听懂了,他轻蔑地看大胡子一眼,那还不得齁死。

这时候,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洋人走进来,对大胡子热络地打招呼。虽然穿戴尚算整洁,但亚麻色的卷发却乱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与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闪,高鼻深目的轮廓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东西。

他见文笙穿了中装,临时改变了手势,作了个揖,说,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译,Jacob Yeats。

叶雅各。文笙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轻轻地说,雅各,我是卢文笙。

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脸上,便出现了当年的稚拙气。这让文笙更为确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将文笙抱住,然后粗鲁地摸一摸文笙的头,用襄城话响亮地说,兄弟,你长大了。

旁边的两个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说,好嘛,文笙,他乡遇故知,还遇上洋人了。该一起喝两盅。

雅各眨一下眼睛,笑说,我们俩,可是打小一块玩到大的朋友。

大胡子一直沉默着,这时,用冷淡的口气说,既然我的翻译来了,就无须劳烦卢先生了。

永安有些犹豫,看着文笙,终于开声,“乾坤”的戏也该开锣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票子。快去罢,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雅各在后头追过来,在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说,我的地址,回头找我去。

在一个后晌午,文笙来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气晴好,阳光洒落时不时被密集的房屋遮挡,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断。他渐觉出浓厚的陌生感,来自周遭自成一统的格局。街道上鲜有中国人,他很快意会,这里是异族的聚居之地。然而并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带着一种谦卑与收敛,默然地建设起具体而微的异域。路过的餐厅、面包房、咖啡馆,都是朴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致的用心。街道拐角处有一座医院,粉刷得雪白,是这街区里为数不多的基调明亮的建筑。临近的围墙内,响起了手摇铃的声响。很快,一些孩子从大门鱼贯而出,继而散开,热烈地说着话。他们多半长着黑色曲卷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虽然年幼,却隐约有成人的面相。

文笙想,这是一所学校。雅各给的地址,注明在一所小学的近旁,应该就是这里。他走进隔壁的弄堂,看见弄堂的内里,仍然是中国的。有一个铁皮的牌子,残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顶上,上面写着“吉庆里”。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个分外高大壮硕的妇人,极勉强地蹲下身子,凑着一个铁桶改成的炉子在生火。她举起蒲扇,努力向炉门里搧着。浓烟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听Mr.Yeats住在哪里。她摆摆手,说不知道,但随即又说,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点一下头。

妇人随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应。文笙看到雅各冲自己走过来,头发蓬乱。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汗衫,短裤,依然是那个不修边幅的雅各。

雅各谢了妇人。那妇人低下头,雅各很识趣地在她丰腴的脸庞上亲了一下。妇人便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银铃一般。

文笙跟雅各走进弄堂深处的小屋,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污了。走进房间,令他意外,并不乱。事实上,这里更像个办公室。墙上贴着上海的地图,似乎也有年头了,用颜色笔画着各种记号。依墙摆着书架,搁着几本书,整齐排着牛皮纸的信封,或许是档。雅各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椅背断了几根藤条,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挥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后的沙发。沙发很柔软,但隐隐有些陈腐的气息渗透出来。雅各打开烟盒,点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来。他在袅袅的烟里闭上眼睛,昂了一下头。文笙看见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

当他睁开眼,看着文笙,突然间笑了。他问,你怎么在上海?

文笙说,跟着人出来做生意。你呢,怎么舍得离开襄城。

雅各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了一个烟圈。他说,因为师娘死了。

文笙心里一凛,问,什么时候的事。

雅各翘起脚,将烟头在鞋底上碾灭,淡淡说,三年前。她死在美国,没来及看见日本人滚蛋。她女儿叶伊莎留在了医院里。米歇尔神父也走了,他想带我去北非。我不会离开中国,离开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文笙只觉得室内的光线突然暗沉下去。雅各有些恼地说,露西这个娘们儿,老是把床单晒在我的窗户口。奶奶的,还有裤衩奶罩。

文笙看着窗外有些臃肿的人影。他想,雅各的襄城话,还是很地道。

雅各说,或许我不该离开。可是我在襄城,什么也没有。况且,现在和这些犹太佬一起,也惯了。

文笙看着他的脸,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正是先前听永安提过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说到这里,就会抬起腕子,说在那些犹太人手里,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像话。这里的居民,大多从欧洲避难而来,德国、奥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苏俄。迫害使他们敛声屏气、小心度日,但并未埋没他们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尔神父临走,将雅各托付给一个熟人。雅各因此来到上海,短暂地受雇于“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时值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的暧昧态度,这个委员会渐形同虚设。随着同事们陆续离开,雅各加入了本地另一个援犹组织。这个组织出自于民间,资金并不宽裕,有些时候,几乎可称得上捉襟见肘。办事处也搬了几次,最终搬到了这个弄堂里,算是安顿下来。然而,也在历次的搬迁中,“隔都”里的犹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为他赢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们带着对待孩子的心情,昵称他为“Jake”。

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却有一些与雅各气息相近的东西,令他停留下来。他以一个保护与施助者的角色,看着这些避难者在绝望中寻找生计。他帮他们处理琐事,感觉到他们总是有着无穷的“办法”。狡黠、坚韧,游刃于各种规则的间隙。这一系列的质量,构成了某种近似乐观的假象,足以成为教育的源头。并且,他们也很乐意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投桃报李。在他们的指引下,雅各用委员会的钱,成功地做成了几笔“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账,也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笔,收购了一批私藏的瓷器。卖主是个日本侨民,即将被遣送回国。中间人则是来自奥地利的犹太古董商。他最不济的时候,雅各无私地帮他寻找过色情画报。在他离开隔都、远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盏惜别。他对雅各说,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由去年秋天开始,这里的居民日渐寥落。各种证件的倒卖变得抢手,雅各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几次例行的送别后,他发现,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达成共识,刻意地让他多赚一些,作为离别前夕的礼物。

文笙问他,怎么想起做翻译?

那不过是我的副业。雅各轻描淡写地说。

这时,外面隐约响起断续的钢琴声。渐渐清晰、连贯,铿锵而起。雅各将手指在桌上敲击,和着琴声的节拍。

雅各站起来,对文笙说,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辆脚踏车,让文笙坐在后座上。脚踏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空气中鼓荡起温暖的风。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热烈地与他打招呼。雅各腾出右手,向一个挎着菜篮的少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出了这个小区,街景豁然开阔。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上海。虽不及市中心热闹,但仍然是一派繁荣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旧的背景中次第出现,将后者遮没、修补,带着一种欣欣然的基调。尽管步伐匆促了些,但这城市,已具盛世的雏形。

他们一直向南,眼前的开阔,令人心旷神怡。终于到了黄浦江边上,脚踏车的速度慢下来。雅各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缓而宁静。雅各也长大了,他的声音变得厚重,略微沙哑。声线如同在喉头磨砺、共鸣,流泻而出,是好听的男声。然而文笙还是辨认出了这支旋律。在他少年时代,一个同样宁静的夜晚,叶师娘唱过这首歌。这首来自她的家乡英格兰的童谣,曾在孩子们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颤。在这歌声中,他们看着夕阳沉降,一点点地,消失于天际。

二 流火

这是昭如第二次走进冯家的门。上次还是在冯四太太的丧礼上。她想,这么好的一个人,本来该是要做儿女亲家的。

头顶的法国梧桐,葱茏的枝叶伸出围墙,筛下星星点点的光。

仆妇云嫂长舒了一口气,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果真不假,树都生得比外头的排场些。

想到这里,昭如不禁心里有些唏嘘。一路上,看冯家的气派还是往年的,却又不同以往。往好里说,是收敛了许多。原本,总有股子敢为天下先的劲儿,现在却向大象无形上靠。只说这年前建的“锡昶圆”,月门打开了,里头借的是一年四时之景。水是没有了,如今只看得见一段干涸的河床。河岸上平整的操练场,是日本人留下的。大还是大的,大得荒疏,看不见一点心气儿在里头了。

此一刻,对面正坐着仁桢的父亲冯四爷明焕。四爷的样子与昭如印象中的并无很多差别,甚至这几年又更颓唐了。已没有了襄城名票的神采,高大的身个儿因为佝偻,人似乎干瘦了些。虽然未忘客套,眼睛里却无甚内容,有些钝和浊。

倒是他旁边的一位太太,上了年纪,却目光如炬,炯炯地看着昭如。她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今年的奇丹产得少,迟了整一个月。卢太太,你来得却是将将好。

昭如琢磨了一下,应说,我们男家,早该来拜望的。是我礼数不周到,还望恕罪。

那太太便现出亲切的形容,话头并未很柔软,说,哪里的话。只可惜我妹子去世得早,我这个当大姨的越俎代庖,为外甥女作上一回主。要说倒是我逾矩,卢太太不见怪才好。

昭如这才想起,难怪这太太看上去面善。原来是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确是闻名不如见面。看她周身穿戴朴素,却无一处不熨帖。华丽褪藏,得体有度。这其中的分寸,并非常人可有。眉宇间的不怒而威,令她心里一颤。

这两下里谈了一回。因为昭如性子单纯,话都说得十分清楚明白。慧月也渐渐觉出,这是个有儿女心的人,不禁有些感动。往年与冯家结亲的人,谁不是冲着这一份门第。藏着掖着,谁又能逃过她左慧月的火眼金睛。如今冯家凋落几分,她便格外仔细警醒些,要弄清对方的来历和意图。唯独这个太太,说来说去,都是这对小儿女,两情相悦,甚而说起《浮生六记》里的沈复与陈芸。

慧月的心便也松了,玩笑道,那陈芸可是遇上了一个恶婆婆。

昭如顿一顿,脸有些发热,便说,叶太太,你若放心不下,将来我便叫文笙自立门户。我就这一个儿,只想让他过得好。这一爿家业,左右不过是他们的。

慧月一听,知道她是认真了,觉出其中的分外实在。又见这商人妇谈吐不俗,说起现下的形势,只道是山雨欲来。听昭如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一语中的,也暗自击节。细细论起渊源,方知是亚圣后人。如此,心又近了一层。叶家的教育,诗书骑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气。出嫁后,自无缘修齐治平,几十年忙于上下闺中琐事。心里的大,却是分毫未减。如今竟有另一个女子,可与自己坐而论道。虽是泛泛之说,纸上谈兵,见识上又有那么一份儿迂。但在她看来,于自己已近乎伯牙子期了。

后来说到仁桢上大学的事,才发觉彼此的谈话已经离了题,不禁又有些正襟危坐。慧月便道,其实对于所谓新式教育,我总有些不以为然。我不反对女子多读些书,懂些道理。男人知道的,我们也知道一些。对他们的事情,便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如今读新书的女子,我多少听过些……书读得越多,连规矩人伦都不懂了。

昭如并不知道慧月心中的块垒。儿子叶若鹤,在她看来便是被这样的女子毁了前程。

昭如便道,其实仁桢多读几年,也是好的。我是满脑子的陈旧,倒乐得听听年轻人怎么说。只是我乐意她在上海读,和文笙也近些,多少有些照应。

慧月沉吟一下,说,亲家,您没打算今年为孩子们办事?

昭如愣愣,方道,我是求之不得,可眼下府上的事是多些……文笙也不在身边,得看看孩子们的意思。

慧月心底冷了,她看出了这老实人心里也有一盘账,口气于是变了,卢太太,冯家近来是叫人放不下心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宰相的闺女也没个人敢娶了?我就不信。冯家若真的倒了,还有我们叶家,再不济,还有我娘家左家。我话放这儿,我左慧月在,就没人能给仁桢吃上一点亏!

昭如咬咬唇,没有话了。

慧月说,既如此,便由孩子们去吧。她去杭州,心里是惦着当读新书的二姐。我做大姨的,便无谓做坏人了。

开学前一个月,仁桢收到文笙的信。字里行间,无一点怨。只说他已经请朋友在杭州为她赁了房子。若住不惯宿舍,便搬出来住,不要委屈自己。他有时间便来看她。

仁桢想一想,拿着信去找丫头阿凤。阿凤说,这卢家少爷,没什么性情,却是很靠得住的人。女人图男人什么,不就是个靠得住?

仁桢眨眨眼,说,小顺可靠得住?

阿凤在糊鞋靠子,头也不抬,说,靠得住。他若靠不住,我就赏他一顿老鞋底。

仁桢便依窗端详她。这几年,阿凤胖了,也有些见老。平日身形举止间便带有一点喜气。在这家里久了,人倒比以往更利落些,不见了颟顸。

小顺忠厚,又有能为,加上人当壮年,在家仆里头,算是颇为得力的一个。旁人也都十分服气。三大爷有心将他带在身边,他却回了话,说当年进了冯家是四太太慧容的恩,就凭这份念想,也要留在四房。有他一番话,明焕鳏独,冯家上下也都敬了几分。这小夫妇两个,渐成了说得上话、使得上力气的人。四房这几年不太平,虽然有慧月在外一力维护,撑持得毕竟有限,还是没少受些唾沫星子。底下人的眼力见儿是最活的,眼看着四房凋零,心生慢怠。小顺与阿凤,便要自己格外出众些,里外该为四房出头,竟一点儿都不含糊。慧月看在眼里,也说,世道变了,如今竟要看仆敬主了。

在这家里,仁桢唯独与阿凤亲近,现下又多了一层依赖,大小事都与她商量。

阿凤正笑着,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人都静止了,接着喜形于色,说,宝儿回来了。

仁桢往窗户后望一望,茫然道,没有人呢。

阿凤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她是离开我一步,我心都跟着。他回来了,做娘的哪有听不见的道理。

没一会儿,果真见宝儿蹦跳着进了院子。

开门见仁桢在,先规规矩矩地鞠一躬,唤,桢小姐。

这小子如今长得十分敦实,眉眼儿开阔,方额头,像极了当年的小顺。去年秋天已经上了小学。仁桢也感慨,想起当年他牙牙学语的样子,似在昨日。宝儿见了娘,便叫饿。阿凤用力纳了一针,将针尖在头发上轻轻搔了搔,说,锅里有面鱼儿,自己盛去。

宝儿就自己去锅灶上盛了满满一碗,挨着阿凤喝,吃得香,发出唏里呼噜的声响。阿凤拿顶针在他脑袋上敲一记,跟你说什么来着,慢点吃,当心烫着。这家里何时缺过你的饭,像是饿死鬼投的胎。

阿凤问他,娘不见你温书,学堂里都学的啥?桢小姐教你的千字文,可有背给先生听?

宝儿没抬头,只说,娘,学堂里都不学这些了,背了也没有人听。

阿凤听了,便又凿他颗毛栗子,说,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怎么会没有人听。

宝儿不理他,只坐得远些,又去灶上捡了个饽饽,顾着自己啃。

阿凤叹口气,说,裁缝丢了剪子,只剩个吃(尺)。吃了这么多,不长脑子,光长身个子。

说完举起手中的鞋靠子,用手指比划一下。您瞧瞧,半年前才上脚的鞋,眼看着穿不下了,又得做新的。

仁桢也笑,说,小小子能吃能睡,是爹娘的福气。我打小吃不下饭,把我娘愁的。那时候只爱吃一样,就是“永禄记”的点心。吃多了更是旁的都吃不下,拿点心当饭吃。

阿凤停下了手,定定看着她,说,桢小姐,以前有太太惯着。将来去了外头,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

听到这话,仁桢沉默了。

阿凤说,我打自己的嘴。我们桢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后有笙少爷呢。

仁桢脸红一下,说,他去了这么远,这些家里头的东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凤便说,这不碍事,过两天顺儿跟老王去宁波,要在上海停两日。我们买些点心果子,让他们捎给笙少爷。

仁桢想一想说,也好。咱们把宝儿也带着,听说“永禄记”新出了个“龙凤火烧”,可解他的馋。

自打从冯家回来,昭如心里总堵着。云嫂就宽慰她说,太太,您望好处想,桢小姐去杭州读书,总好过去北平。我听秦世雄说,现在北方好多地方,已然又打了起来。我就不懂了。日本人是赶跑了,咱自己个儿又不消停。这襄城,怕也是经不起折腾了。到底是南边安稳些。

昭如叹口气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上回咱家“丽昌”进的货,在大同给扣了,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老这么着,只怕又要伤筋动骨。

云嫂便道,有句话不该我说的。可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下次该跟六爷说说,咱家的生意,也得挪个窝,兴许就活了。上次笙哥儿信上不是也说,人家上海的大公司,都做的是进口的生意。要不,咱们也试试?

昭如愣一愣,正色说,这种活法,恐怕不是老爷昔日所愿。咱家的铁货生意,何时依靠过洋人。洋人要在中国买卖东西,让他们自己卖去。咱们在里头插一杠子,算是什么。上海这地方,学学生意可以,可不能学来一身洋人的腥膻。买空卖空,投机倒把,可是正经商贾该做的事情?我明儿要写封信给笙儿,叫他时刻警醒些。柜上的事,便由老六他去,也不失咱做妇道人家的本分。

云嫂不再言语。昭如一时间有些失神,说道,但愿,襄城里不要再打起来。

云嫂道,谁说不是呢。我听教会的姊妹说,这阵子,襄城里莫名其妙地死了几个人。“荣佑堂”熊家的二掌柜,前儿在兴华门的桥洞底下发现了,给人捅了刀子,血都流干了。

昭如眼睛抖一下,二掌柜,姓杜的。腊月里不还好好的,过来给咱们拜年。

云嫂说,老好人一个,哪像熊家人的烈脾性。偏偏是他,说是人不见那天,一点儿兆头都没有,如常去柜上。半夜里都不见回去,才知道出事了。

昭如说,唉,报官怎么说,左不过是图财。

云嫂说,不像,说是身上一文钱未少。我的主,死得那叫不明不白,咱往后也少往街上去了。

“永禄记”的龙凤火烧,后晌午上白案,傍晚时候才出炉。本来想遣个丫头去排队,仁桢却说要自己去买。阿凤便领着宝儿陪她去,说她也快开学了,该顺便给自己置办些东西。

两个人便先去了新开的百货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桢试了几件洋装,说穿不惯。阿凤说,去杭州做洋学生,穿不惯洋装怎么行。我看着倒不错。仁桢便道,文笙说中国人,还是穿中国的衣服好看些,本分。

阿凤听了,叹一口气,便引着她去了宝华街。临一处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间新开的裁缝铺。仁桢犹豫着不进去,说,以往我们家,裁缝都是上门的。女眷不兴自己去裁缝铺。

阿凤又叹一气,说,说这话的,可是我认识的桢小姐?人大了,见识倒掉了几成下去。太太去世后,你四季都是一身学生装,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这家里,咱比其他姑娘有学问,穿什么不打紧。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该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为自己,也为笙少爷面子好看。

裁缝师傅是个宁波人,听说仁桢要去杭州读书,不禁分外殷勤。一边量身,一边说,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们吴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样子都重新改过,为了迁就本地人的骨格。给小姐做不用改了,将将好。

仁桢听他说,心里也轻松了些。阿凤帮她挑了两块料子,一块藕荷色的织锦缎,一块粉色的双宫绸。仁桢想想,将那粉的换成了松绿色。师傅说,小姐脸色好,衬得起粉,松绿倒老气了些。仁桢说,我是去上学。日常穿的,这颜色合适。

师傅点头,一路与小伙计交代,说的是宁波话。仁桢便生出一些兴致,说,杭州话可是同这差不多的?师傅不妨先教我几句。师傅摇摇头,说,杭州话是官话,不大相同。我是能说几句,说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误了小姐。

人过了十条巷,还未走到“永禄记”,宝儿就奔过去。仁桢和阿凤,这才闻到一股子驴肉火烧的味道。仁桢说,小小子,鼻子还真是精灵。

阿凤也笑,没办法,一口不缺他吃的,还是穷肚饿嗉。

待拿到手里,果真异香扑鼻。宝儿狼吞虎咽,这边给文笙的糕点盒子还没扎好,他倒囫囵吞下去两个。掌柜的说,这吃得,人参果都没尝出味儿。

仁桢就问,这火烧看上去平平无奇,怎么就当得起“龙凤”两个字?还排上了队。

掌柜便说,小姐,没听过“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吗?讨个好口彩。

阿凤大笑道,您这真是……旁人听了以为是贡品,诳死了多少和尚道人。

一路上,阿凤便说起他们家乡里,关于吃食的笑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平四街。黄昏的城墙,笼在夕阳的光里头,毛茸茸的,分外好看。

这时候,有只纸鸢,悠悠地从城头飞起来。白色的鹞子。

七月流火,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便独有这么一只,孤单单的,飞得却笃定。越过了树、城头,向着钟鼓楼的方向飞过去。

仁桢便说,我想上去看看。

三个人便上了城墙。城墙上是个老者,穿着利落的短打,瞇着眼睛,正在放线。闻见人声,并未回头。

老者的手式同样利落,不一会儿,风筝已经飞上云层。

这天响晴,起了火烧云。颜色好看得很,血一样。仁桢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这个城头,黄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

几个人看得都入了神,连宝儿都安安静静地,目不转睛。直到天边见了暮色。他们这才下了城头。仁桢回头一看,觉得城墙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摇摇头,便算了。

三 苏舍

永安近来出去谈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归宿。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似乎照面的机会少了许多。

这一日门房只说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见是“聚生豫”的老刘。老刘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来。老刘请了安。文笙问他有什么事。老刘便道,笙少爷,我们当家的,有好几天没到柜上来了。

文笙便说,他兴许在外头忙,谈生意。

老刘犹豫了一下,说,少爷,您若得闲,费心劝一劝我们当家的吧。

文笙一愣,只问,劝什么?

老刘便拿出一张报纸来,抖开了,给他看。文笙借着光,看见刊头上,偌大的一张照片,上头写着“‘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成立”。

文笙说,近来这类募委会可多得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但愿这是个办实事儿的。

老刘也不言语,只轻轻地指一指照片上一处。文笙才看见,后排,有张笑盈盈的大脸盘,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说,我这个永安哥,看来做生意有余力了,想要扬一扬名也是不错的。

老刘便叹一口气,说,你当他真想做什么“募委”?笙少爷,您可知道这个委员会,因为筹不到钱,搞了个“沪风小姐”的评选。我们当家的做委员,只为了让他那个尹小姐能进三甲。

文笙说,这尹小姐,又是谁?

老刘说,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别的不说,我们当家的答应了你们老太太,不带少爷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这尹小姐,是在“仙乐斯”认识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文笙想一想,一时不知如何应,便道,刘掌柜,你这是想我……

老刘便道,笙少爷,不为别的,近来当家的从柜上调了不少现钱,我就是想知道个去处。他不说,我又不敢细问。为一个女人,真不值当的。

文笙说,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机会我和他说说。

没过了几天,文笙在店里接到永安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带他去见个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别去跟着掺和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谁说带你去谈生意,是会个朋友。

文笙没应声。

永安说,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乡。咱要是不见见,可别怪人家说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文笙想起了老刘的话,就对他说,好。

地方是约在“万德西菜社”。文笙来到的时候,永安和朋友已经坐下了。

永安便介绍道,文笙,这位是何先生。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是老话儿,如今老乡见了面,都是要谈大事的。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个礼,说,听永安兄说起文笙老弟,看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长”在襄城是一爿老号,我看着,将来要靠老弟打开一片新天地。

说完他咧开嘴一笑,一嘴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却有颗硕大的金牙,在灯光里猛然地闪烁一下。

文笙看这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有些老,像是经过些风雨的。头发寸把长,新剃的。他说话间,便伸手搔一搔。高兴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气得很。穿得是西装,显见没穿惯,时不时将颈子转一转,终于不耐烦了,将领口解开来,舒了一口气。

牛排上来了。何先生踌躇了一下,举起刀,先是右手,又换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来,眼睛里头竟有一丝恐惧。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进嘴里。

永安气定神闲,手里晃一晃红酒杯,侧过脸对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对何先生举一举杯。何先生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文笙心里不解,永安是个洋派的人,最笃信人以群分。来了上海更是如鱼得水,吃饭交朋友,哪怕谈生意,讲究的是棋逢对手。可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旧,便没道理如此亲热了。

这一个晚上,果然没谈什么生意。多半是永安讲在洋场上的见闻。何先生听着也有些心向往之。临走时,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老弟我也一尽地主之谊。别的不说,这上海女人的味儿,倒是老家尝不到的。

何先生一拱手说,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话先记着,下回来,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永安便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出来,塞到他手里,什么话也没有。打开来是一只金表。何先生刚要开口,永安道,既说是下回,这表大哥收着,帮你我计个时日,莫让小弟我等得心焦。

路上,文笙就将老刘的话与永安说了。说,你这一阵的钱花得太爽气。我不知道这老乡什么来头,你的手笔却堪比孟尝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先说这尹小姐的事,老刘是多虑了。我姚永安不做赔本买卖。女子如衣服。这衣服既已买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计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惯不得的,点到即止。这个你也要记着。

文笙便问,那你这一向,钱都用去了哪里?

永安低声问他,你看这个姓何的,是个什么人?

文笙一愣,道,照你说,是个老乡。

永安便又笑起来,说,没错。这个何国鸿,穿这一身,就是个老乡。可脱了这一身,换上军装,他就是二十二军军需处的何司务长。

文笙听了,也是一惊,便说,你几时和军界的人有了关系。

永安道,以前是没什么关系,如今是大有关系。司务长管什么,军饷。军饷是什么,钱。现今的中国,钱最不值钱,也最值钱。全看你怎么盘,怎么用。

文笙沉吟道,无论怎么用,我倒觉得,你还是和老刘商量下为好。

永安向前走几步,回头说,他那个老古董,说了又如何。现在的世界,是我们的了。

及至文笙与仁桢相见,已经十月份。

杭州秋高气爽。文笙见了仁桢,也是十分清爽的样子。仁桢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旁边的女同学看了,倒先开了腔,说,这满桌的东西,够吃到明年了。冯仁桢,我们是不知道,你要嫁给个开糕点铺的少爷。

仁桢仍是不说话,却拉着文笙出去。

两个人走到校园里头,她才说,买了这么多,你是要将这“永禄记”搬来开个分号吗?

文笙说,你中秋没回家里去。我想你念着挂着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蜜汁 蒟 蒻。可巧又都在“永禄记”,就照着买了一遍。

仁桢也笑,说,几日不见,变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几步,蹲下身,捡起一片黄叶子,放在文笙手心里头,道,我听大姨说,当年你说话晚,叫你娘担心得很。待说出来,却吓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叶知秋。文笙抚摸那叶子冰凉的经脉,说,现时,娘只当是我爹托了个梦罢了。

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两人牵了手,走到了一处红砖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风的拱券门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树枝叶间,梭柱前却立着一对中国的狮子。门上镌着“SEVERANCE HALL”的字样。文笙问,你在这里面上课?

仁桢说,是,这是我们的总讲堂。文科在这里上课。对面那座是新盖的,叫“同怀堂”,多是给商科用的。现时咱们立的这处广场,当年孙文先生发表过演讲。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钟楼,也是红砖清水的外墙。那钟恰就在此时响起来,当当有韵。两个人就站定了,安静地听。待那钟声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说,以前我上学的地方,附近也有这么一幢钟楼,比这个还高,钟声也更响些,半个天津城都听得到。现在想来,都是许久前的事了。

两个人从钟楼的过厅穿过去,拾级而下。看见六和白塔,被绿树环绕,分外清楚。红房错落于山间。山脚底下,是“之”字形的钱塘江。一脉源流,回转不已。

文笙感叹道,这个大学,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罢了。

他想想却又说,只是,再好,中秋也该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妇儿跑了。

仁桢笑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只是头年来,钱塘潮岂能错过。为了这个,我们宿舍的同学,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当年听二姐仁珏说起,只道是壮观。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伟绩。真是应了“弄潮儿向潮头立”一句,算是没白来一遭。

文笙说,你是做了弄潮儿,倒尽着我娘数落我。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韦斋”,就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笑声。回身一看,正是刚才遇见过的仁桢同学。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说,卢少爷,你别听仁桢嘴上说要做“弄潮儿”。她同我们观潮,心里想的却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来不断流”。

仁桢要追过去打她。那姑娘却三两步便跑远了。

两个人对着,文笙说,无论怎的,我是要给你补过个中秋。明晚“楼外楼”,你说可好?

仁桢便说,那是外地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我也是个地主了,明儿地方我定。

“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愈往里走,文笙就说,你说的这馆子,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走到深处,是一处小院。院门口植着几丛修竹,上面有个木牌,用重墨写着“苏舍”二字。字体用的是小篆,很见功力。文笙刚想说话,却见仁桢推开了院门。文笙走进去,一只大白鹅拍着翅膀迎过来。仁桢喝它一声,才退后了。

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副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

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的是什么呆。

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

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

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

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

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

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

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

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

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

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

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

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

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

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

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像话。

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

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

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

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

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

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

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这间“苏舍”,谈笑有鸿儒。在杭州城里,能吃上一口毛师母做的“云雾藕”,是要去灵隐寺还愿的。

克俞舒展了眉头,说,也是见笑了。内人吃杭帮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将家乡徽菜的好处融进去。我们就商量着,创了几个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点点头,说,好吃。

克俞沉默了一下,说道,原本这自创的菜,只为三五知己。这间小馆,也不预备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进来,觉得似曾相识。你是照着当年中学里的“万象楼”布置这院子,难怪那只鹅我瞧着熟悉。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蹒蹒跚跚地走过来,对克俞张开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将他抱起来,说,这是我儿子。念宁。

文笙见他眼中,很有些慈爱的神情,一时间脸色都生动起来。仁桢喜欢这孩子,想要接过来抱。克俞便道,念宁,要学会规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手里端着几碗桂花圆子,说,现时叫姐姐,往后得记得叫婶婶。

仁桢的脸便红了。妇人边哄孩子,边说,看你们兄弟两个,且有的谈呢。今晚就都别走了,后院里还有屋睡。我正腌着一小坛醉螺,明天给你们带回去。

夜里,克俞与文笙在苏堤上静静地走。看远处灯火明灭。风吹过来,湖水上的涟漪忽地便散乱了。

文笙问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阅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脚,眼睛望着湖水。

文笙说,“念宁”这个名字。思阅是金陵人,你还挂着她。

克俞回过身,看着文笙,眼里是点点的光。他说,文笙,我知道,我不辞而别,你心里是怪我的。思阅走后,我的心乱得很。

文笙轻轻说,我以为你去找她。

克俞摇头,说,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后来一路辗转,去了四川,在江津见到了我叔叔。那时候,他已经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终。半年里,我们很少说话,我却觉得终于懂得他。葬他在鹤山坪,我为他写碑,是一笔一恸。

不知何时,有隐约的琵琶声传来。一曲《夕阳箫鼓》,嘈嘈切切,空洞无着。文笙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画舫慢慢游来,只见船工,不知琵琶声的来处。船上有缭绕的灯火,一两个闲客,远远地也望向他们。灯火间,看得出船是老旧的。龙头断了一只角,眼睛仍然大而喜庆。船顶挂着颜色新净的横幅,写着“民族、民权、民生”。

克俞继续说,我回到了安庆,家里零落。父亲给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远房表妹。成了亲,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静过去两年,收到了潘师的信,说艺术院已奉令由重庆迁回杭州,亟需师资。聘我回母校教书,我便来了。

文笙听了,说,幸而你来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见到。

克俞低下头,许久后方抬起来,轻轻说,听仁桢说起你这几年的过往,我也感慨得很。

文笙淡淡地笑,说,我却并不悔。乱世治世,人各有命,也认了罢。

克俞说,你还年轻,远没到认命的时候。思阅走了,我倒觉得这辈子尘埃落定,未尝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桢,好生待她,莫步我后尘。

说到这里,克俞将手放在文笙的肩头,使劲按了一按,说,何时办喜事,我定要来讨杯喜酒喝。

文笙说,怕是要等仁桢毕业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们兄弟就先说好了。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与念宁结为金兰。若是女孩更好,我们就做个亲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后。

因挂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晋茂恒”换衣服。上了二楼,碰上阿根,对他说,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惊,说,搬去了哪里?

阿根说,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华山路上的一处公寓,并不很远。倒是留了一封信给你,叫我转交。

文笙将信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永安的字迹,底下草草写了句话,叫文笙回上海后过去找他。

这时候门房上来,对他说,姚先生交代了,楼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钱已经交到明年年后。他走那天,只带去了两只箱子。同来的,还有个女人,交关漂亮,看着眼生。

阿根想想说,文笙,那女人我们仿佛见过的。我看姚大哥的样子,比以往又体面了许多,开着汽车来的,兴许是更发达了。

文笙循着地址找到了那处公寓。华山路毗邻静安寺,环境却很清幽。公寓名为“漱石”,因少年时熟读《世说新语》,文笙意会,典出孙子荆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时髦的公寓里头,多见“克莱门”、“诺曼底”,如今叫这个名字,倒算是风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隐之意,与永安劲健的作风有些不搭调,便在心里笑一笑。他并不知晓,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筑,产权属于前清的望族李氏。据说这座公寓,是李鸿章的第三子李经迈斥资兴建的。李经迈是庶出,颇具经济头脑,当年身为遗少,很算得上是与时俱进了。

电梯上到五层,开门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鹅绒的睡衣,嘴里叼着一支烟斗,将文笙迎进来。见了他便道,唉,在这儿,我是不用闻鸡起舞了。

文笙却看见房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是雅各。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好眼色,赶忙站起来,说,姚先生,我也打扰了许久。不碍你们兄弟两个说话了,我先告辞。

他过来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说,文笙,改日请你吃饭,我寻见一家餐厅,倒很合我们襄城人的口味。

说罢就要走。这时候,听见有个女声说,Mr. Yeats。

就见一个女人从内室走出来。女人身量高挑,留着爱司头。妆很浓,眉眼间,文笙觉得面善。女人手执一支烟,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颚微抬的动作,让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对永安说,你还真是宾客盈门。永安笑道,要说这可是贵客,我常对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对文笙一颔首,笑一笑,并未有更多的话。这时,一个女仆过来,为她披上一件风衣。风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 瞇 起眼睛,叹道,这一身,倒活脱是电影里走出的嘉宝。女人躬下身,将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永安趁机撩起风衣一角,将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闪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

她将风衣领子紧一下,说道,Mr. Yeats,我正准备上街买点东西。你住得远,我叫司机送你一程?

雅各还愣着,听着便说,实在不用,那也太劳烦了。

女人便笑,看着永安。

永安说,对尹小姐,你永远只须说,恭敬不如从命。

女人对永安伸出一只手。永安执起来,放在唇边深情一吻,说,Darling,早点回来。

二人走后,文笙坐定下来,见这客厅里,尽是西式的布置。头顶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看着有些颤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画,占了整一面墙,几个裸体的外国女人或坐或卧,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脸热,偏过头去。

永安问他,怎么样?

文笙想想,答道,这房子不错。

永安起身,在橱柜里拿出一支红酒,给自己倒一杯,说,我不是说这个。

文笙说,雅各怎么在你这儿。

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说,这个也等会儿再说,我是问你女人。

文笙恍然,顿一顿道,很漂亮。

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体,搔搔后脑勺,说,是漂亮,可是还不够。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去大场面。这回我也算仁至义尽,让她进了前十名。还要闹些小脾气,和那王韵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绍增的二房。冠军又如何?小报上都挖苦说,“沪风小姐”选成了“上海太太”。

文笙问,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过了?

永安抿上一口酒,说,过什么过,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戏。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处石库门洋房,不肯,要赶时髦住在这儿。说是郑漩住进了这个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邻居,与有荣焉?

郑漩是沪上近来很红的歌星,留声机里总能听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出电影。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这里。

文笙一时有些不自在,终于又问,哥,你最近生意可好?

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错。我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谈这件事情。听说你们家兑了不少黄鱼?

文笙说,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钱不值钱,上海的金价还算是最低的。我们兑的,是存在铁业银行里的现。老家银号里的倒分文未动。

永安点点头说,六叔精明,未免还是保守了些。眼下买双袜子都要八千多块,法币变成废纸,是迟早的事。时势造英雄。你可还记得那个何司务长,和咱们吃过饭的。人是土些,算盘打得却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赖他了。

文笙说,他在军中,倒还有钱做生意?

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钱,大把大把的现钞。

看文笙一脸茫然,永安压低声音道,他有的,是军饷。

文笙心里一惊。

永安从盒里取出一支雪茄,切好,点燃。抽一口,闭上眼,缓缓地吐出来,说,没错,军饷。现在中央的军费开支涨得猛,每个月出了饷,他就给我运过来,我给他换黄鱼,再放出去,放十五,给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叶雅各的了。

文笙在心里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这事雅各有份?

永安笑得有点不明所以,说,你这个发小可不简单,中国人的精,西崽的狠,占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犹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个埃文斯,生生给他甩掉,和我玩儿什么暗渡陈仓。也好,如今更干净。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个基督徒?

文笙觉得头有些发晕,或许是因为喝不惯红酒。他觉得永安的声音有些飘忽,他问,这些钱放给了谁?

永安说,自然是放给“隔都”里出来的犹太佬。趁着乱,都琢磨着在中国东山再起。

永安挨近了文笙,说道,如今,我们兄弟倒应该大干一场。说实话,旁人我不是很信得过。你手上那些黄鱼,是派用场的时候了。

文笙将自己慢慢靠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永安哥,钱是卢家的,我做不了主。我们家买货卖货惯了,钱生钱的生意没做过。你尽自小心。

永安愣一愣,头一昂,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也罢。我是想着有福同享。说实在的,我也怕有个差池,师母那儿难交代。做哥的,不帮带你又过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还像以前,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对了,我妹子几时到上海来?你捎个话,说永安哥念叨她了。

这一年的圣诞假期,仁桢来了上海。确是应永安邀请。文笙也有些时日未见永安,据说又搬了一次。还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个白俄的皮货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处洋房。算捡了个漏,永安说。

永安手笔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戏园,放一场《黄金时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说没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个平安夜,看得凄风惨雨。仁桢便道,我倒觉得不错。美国人对自己的事,是愿意看得清楚些的。

永安载两个人去参加他的派对。一路上,仁桢却没有许多话。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两个字:热闹。文笙是个哑巴葫芦,你可别跟他一路。合该做不了上海人。

派对在日升大饭店的顶楼。他们到时,已是人头涌涌。见永安进来,先是小号起了一个音,舞池里的乐队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见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来。一开口,歌声低沉婉转,倒很有几分神似当年的白光。永安两眼迷离,上前拦腰搂住她,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热闹。我看该唱个《假正经》才应景。我的派对,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说完端起一杯酒,高高举起来。便有如林的臂膀举起来,呼应他。

文笙在人群中看见了叶雅各。他走到尹小姐跟前,与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后面,躬身行礼,十分绅士。雅各梳着油亮的背头,一身黑色的礼服。浆得硬挺的衬衫领,将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几分。在灯光下,他苍白着脸色,神情肃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轻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墙头,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满场翩翩的人,仁桢便也教文笙跳舞,说跟同学学的,还未实践过。跳了一会儿,教的人与学的人,都很笨拙,于是便放弃了。两个人便执了手,看外头璀璨的夜色。

这时,却见永安悄悄走过来,说道,文笙,在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婆家还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规矩,你们订了婚,你还欠我妹子一样东西。

两个人愣着神,只见他拿出丝绒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里,说,等会儿,给仁桢亲手戴上,算我一贺。

说罢,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远了。

文笙送仁桢回旅馆。到了,两个人对面站着,影子被路灯光拉得老长。文笙拿出那只盒子,打开来,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颗熠熠的红宝石。文笙说,永安哥凡事是要喜庆的。

他执起仁桢的手,要给她戴上。戴上了,却有些松。文笙说,我回头教银楼的师傅改一改,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

这时候,仁桢看着他,眼睛里闪闪的,欲言又止。终于说,按理永安哥是我们的大媒,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他若能听得进,你便劝劝他……

说到这里,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衬衫领子,说,其实,我是不太放心你。

四 江河

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电话,说仁桢不见了。

文笙的脑子木了一下。就听见克俞说,这几天杭州在闹学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见了。同宿舍的人说,那天她和同学一起参加游行,有三天没有回来了。

后面的话,文笙并未听得很清晰。他极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对克俞说,我马上就到杭州来。

文笙下了火车,并未如他想象,到处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静的。但似乎有一种残留的郁躁,隐隐地,从这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他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汗。

他与克俞坐在人力车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边上绿柳成荫,有些微的风,吹拂到他脸上。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声平朴粗砺,并不幽怨。听起来,令人想到的,不过是这城市的寻常民生,日复一日,波澜不惊。他们远了,这琴声仍然追过来,星星点点,让文笙好受了些。

待下了车,他还是一脸没着落的样子。茫茫然间一仰头,恰望着白塔在葱茏间矗着,觉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云,笼过来,一时间塔又远了。克俞看着他愣神,正想要叫他。这时候,见一个男学生跑过来,向他们手里塞了一张传单,又疾步走开了。文笙看那粉色传单上写了“反饥饿,要和平”的字样,旁边是几只挥舞的拳头,筋络毕现。他心里一阵紧。

他们走进“韦斋”,找到与仁桢同宿舍的同学。这姑娘还认得文笙,远远地望见他,便大声说,仁桢回来了。

文笙只觉得胸前的石头落地,张一张口,才问出来,她在哪里?

那同学便说,给教务处叫去问话。别担心,她好得很。

大约半个时辰,终于见仁桢沿着阶梯走下来。一些阳光穿过树荫,落在她脸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挡着,看不见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脚步也不及以往劲健。

文笙缓缓地站起来。仁桢看见他,也一愣。她瘦了,便显得颧骨高了,脸庞竟也显出一层苍黑来。

克俞说,仁桢,你让文笙好心焦。

文笙不说话,他只是沉默着,眼光有些发直,似乎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向仁桢抬起手,停一停,终于垂下来。他问,你去了哪里?

仁桢挨着他坐下来,说,南京。

文笙说,南京?

仁桢感到了他声音里的冷。她低下头,慢慢地说,二十号国民参政会开幕。中央大学和金女大的学生组织了请愿游行。我们几个,和上海苏州的学生代表,赶过去声援他们。

文笙转过脸去,看着仁桢。他说,和你同去的一个同学,被打成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里昏迷,对吗?

仁桢听了,抬起手,下意识地想遮住颈项上一处青紫的伤痕。此时,她的目光,却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没防备地,她看见一颗泪,从文笙的眼角渗出,沿着青白色的面庞滑落。

这泪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她听到文笙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文笙说,仁桢,你不要变成二姐。

这句话,让仁桢倏然坚硬。她说,我和我姐,原本并没有不同。

他们在对视间,静止了。文笙终于站起来,背过了身,他向前走了几步,轻轻说,是不同的,你还有我。

他没有再回头。一径走出了大门,拾级而下。克俞叹一口气,跟出去。仁桢也紧了几步,终于停在了门口。她看着文笙年轻的身形,竟有些佝偻。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岖的青石板阶梯上。长长的一道,曲曲折折。

民国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热。市面上,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卢家在天津的“丽昌”分号结业。

这一天,文笙从柜上回来,看见“晋茂恒”的大门跟前,有个人,懒懒地靠在路灯杆子站着。人辨不真切。这路灯坏了快有半个月,也不见有人来修。报馆街不比往年,如今办报看报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过去,避开那个人。却听见有人唤他,文笙。

他一个激灵,回过头,看路灯底下站着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着顶看不出颜色的鸭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话头,低声道,我们上去说。

走到屋里头,永安才将帽子取下来。一头散乱的头发,粘腻地纠缠。文笙绞了个毛巾把,递给他。永安接过来,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说,天王老子要热死个人。我等了你快一个时辰。

文笙说,怎么不上来等。

永安愣一愣,说,底下好,不想叫人问东问西。

因为多时不见,兄弟两个都有些生分。各自心里有话,客气着。过了许久,永安才问,最近生意可好?

文笙摇摇头。

永安说,上海是难混些,一时一时的。

文笙说,娘想让我回襄城去。哦,楼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乡下养。

永安说,一个卖药的,自个儿倒落下了病。这大上海是不养人。

两人谈得有些不咸不淡,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大哥找我有事?

永安嚅喏了一下,说,文笙,你手上还有条子么?

文笙望着永安,看出来,他眼睛里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说,大哥,眼下的情势你知道。

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监察院的几个老家伙,弄他一个,株连九族。如今,姓何的这种虾兵蟹将都一并栽了。文笙,大哥这回是真遇着难了。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差多少?

永安说了个数,文笙心里一凛。他说,我们家在铁业银行开户,有上海的两家老字号作保。调这么多现金,恐怕不容易。

永安走近他,说,兄弟,你人规矩,可是有办法。只一个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文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永安眼里闪烁,说,大恩不言谢。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说,我把房子卖了。文笙,你若不嫌弃,哥就搬回来和你挤挤。

永安搬回来那天,身后跟着尹小姐。文笙看着这女人微凸着腹部,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还是走上前,将箱子接过来。女人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倒是将手搭在永安肩上,说,慢慢的,莫闪了腰。

永安温存地对她笑,同时一使劲,徒手抱起一只带圆镜子的梳妆台,向楼上走去。

他们赁的这处房,原带了一个亭子间。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里面囤了些货物,无非是过季卖不掉的布匹。过了梅雨季,积了尘,发了霉。永安将货清出来,搬到了楼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间里。

文笙便说,大哥,你们是两个人,还是我上去住。

永安便摆摆手,笑说,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篱下不能成了鸠占鹊巢。我们在上头,两下进出也方便。

这样住了几日,安安静静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时间,永安早出晚归,彼此并无觉得生活有多大改变。

及有一日,文笙前夜里和几个同乡小酌,又受了风。第二天竟睡到了将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见尹小姐正坐在厅里吃饭。

她先未看见他。桌上摆着一碟海瓜子,此时她用筷子搛起一只,轻轻用唇一嘬,然后就着吃一口饭。吃相十分优雅。

文笙想想,和她打了个招呼。尹小姐听见,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对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将头发剪短了,发梢像女学生的,贴在耳根。穿一身鱼白色竹布旗袍,宽绰绰的。一时间,整个人看着都有些眼生。

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门。她却站起来,问他,可吃过饭了?

文笙说,还没有,这就去楼下吃。

尹小姐便说,在家吃吧。饭是现成的,我去炒一个菜给你。

文笙说,不了,太麻烦。

尹小姐说,不麻烦,现成的。你回房读书吧,马上就好。

文笙在原地,呆呆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间。他听见尹小姐收拾碗筷的声音。又听见她的脚步声,向厨房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阵儿,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文笙打开门,看见桌上已摆了一个菜,一个汤。尹小姐站起身,在锅里盛了一碗饭,搁在他面前。没有再说话,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拿起一个小筐织毛线。织几下,就用手比一比。这个手势,让她的样子,变得家常起来。

汤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叶,碧绿的一层,颜色爽净。菜也是简单的,香椿炒鸡蛋。文笙尝了一口,味儿不错。他就想起来,家里后院的香椿树,每年开春,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

尹小姐放下手里的活儿,问他,好吃吗?

文笙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好吃。

尹小姐就说,好吃就多吃些。

文笙不禁问,这已经过了季了,市上还有香椿卖?

尹小姐就说,你们大户人家,吃的是时令菜。我们南方人小家子气,舍不得好东西。我们老家兴将新鲜的香椿腌起来,能吃上大半年。我出来这么久,什么都忘了,就没忘了每年春天腌一坛。

说完这些,她别过脸,向窗户口远远望出去,也不说话,不知在望什么。

文笙默默地将饭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轻轻说,尹小姐,谢谢你。

女人停住手,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闪烁。她对文笙说,你该叫我一声“嫂子”。

说完这句话,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来,低了头,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说,我肯给她生孩子,当不起叫一声“嫂子”么?

文笙木然地坐着,终究没有出声。

女人淡淡一笑,说,罢了,他原本没有娶我。叫我秀芬姐吧,总不算难为。

文笙张张嘴,道,你叫秀芬?

尹小姐说,嗯,这名字土气,可是我的真名。我爹爹起的,不舍得改。

文笙便道,你爹娘都在老家里?

尹秀芬摇摇头,说,爹死后,娘就改嫁到湖州了。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她的一双手好看,手指又细又白,葱段似的。剥蚕茧,比谁都快。

在我们海宁,哪一家不养蚕呢?蚕你见过吗?在北方稀罕,到了江浙,懂事的小孩都识得养。可是谁家都没有我们家养得好。每年到了“蚕开门”,我们家来的人是最多的。

文笙问,什么是“蚕开门”?

尹秀芬笑一笑,蚕事开始,各家是不兴走动的,闭门等采茧。就是缫丝收成的时候,才开门庆贺。都是乡下的老规矩。

我们家收成好,是我爹娘吃得苦。我爹说,娘过门时“看花蚕”。他便知道这女人是一把好手,娶对了。他说好不好,看谷雨“催青”。人家用盐卤水“浴种”,我娘用白篙煮汁,浸了又浸;清明,人家用糠火”暖种”,我娘掖在跟身的大袄里。待到三龄蚕,中午喂一个时辰,中午采桑叶一个时辰,晚上喂一遍,又是一个时辰。爹说,娘是心疼蚕的人。

文笙听得似懂非懂,尹秀芬像对他说,又不像对他说,只是自己一径说下去。到了蚕上山,人家家用稻、麦草,我们家是爹娘自己用竹梢上裹的细麻,一头一头,将蚕捉去上簇。蚕动不了,却知道舒服。结的茧子,又大又实。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喜的,是在蚕房里听蚕吃桑叶的声音。闭上眼睛,沙沙沙的一片,熨帖得很。蚕食桑,我娘说,不能白听,得唱歌给牠 们听,唱《撒蚕花》。“蚕花生来像绣球,两边分开红悠悠,花开花结籽,万物有人收,嫂嫂接了蚕花去,一瓣蚕花万瓣收”。

尹秀芬悠悠地开了嗓,歌声竟是十分清丽的,其实并不似白光的那般厚浊。文笙想,这是她原本的声音罢。

尹秀芬眼睛落在窗外的凤凰树上。回南天,落不尽的雨,这会儿却停下来。树叶是青黑的厚绿,巴掌似的,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尹秀芬说,那年我十二岁,我知道我娘要走。爹死的夏天,我娘养出了一匾僵蚕。她跟我奶说,娘,我在这家里,留不住了。

尹秀芬静定地坐着,不再说话。天还阴着,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淡。文笙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恰看见她胸腹间起伏圆润的轮廓。他停一停,又折返,对她说,嫂子,我去柜上了。

文笙望着街面,感受这城市空气中逼人的溽热。一种不寻常的静,令人隐隐不安。这不安在溽热中悄然发酵、膨大、蓄势,以不可察觉的速度。

文笙擦了擦额上薄薄的汗,将衬衣扣子又解开了一个。他把母亲昭如的信叠好,重又放进了信封里。这信中转达了六叔家逸的意思,要他暂时停止出货,静观其变。他明白六叔以委婉的方式,提醒他,此刻囤积并非为居奇,而是在每下愈况的市道间,识时务地以逸待劳。据说中央银行年底要有新的举措。用六叔的话来说,是“庞然动静”。他叹一口气,想起坊间传闻,已经有造纸厂用小面额的法币作为造纸的原料,从中牟利。而他要做的,是要杜绝手中的盘圆变为废纸的可能。

他想,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应该与永安提一提那笔被借调的款项,在被六叔质询之前。他想,或许走一趟“聚生豫”,比在家里谈及更为体面。

然而,当他走进北四川路,发觉一些熟悉的店铺已经关了张,或者改换了门庭。“聚生豫”大门紧闭,门面还在,可是招牌却没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也不见了一只。门上贴着“东主有喜”。文笙心里愣一下,木木地竟笑了,不知喜从何来。

待回去了,看见永安在,坐在厅里敲敲打打。抬头见是文笙,咧开嘴一笑,道,兄弟回来得早?

文笙点点头,说,这市景,怕是以后更要早了。

永安没接他的话,只顾举着刀削一颗榫头,说,秀芬身子笨了。亭子间里的床板太高,我给她做个踏脚。

屋里闷热,永安光着膀子,黧黑的脊梁上水淋淋的。到了发福的年纪,虚胖,稍一动作,就有些气喘。文笙看惯了西装革履的永安,面前这个人,倒是十足的新鲜。他觉得文笙看他,便道,没见过你永安大哥还有这本事吧。年轻在老家的时候,做起木工来,也是一把好手。自己能打半堂家具。

文笙便说,大哥,别打了。还是我和你们换换,底下的屋也宽绰些。让嫂子爬楼梯,总不是个事儿。

永安停下手,定定看着他,忽而笑了,眼梢嘴角的纹路在汗水间格外清晰。他说,是,大哥我领受。你也是该有个“嫂子”了。

文笙便要回房去,说,那我收拾收拾。

永安道,听秀芬说,你还欢喜她做的菜。不嫌弃,以后就一起吃。要说一家子,就得有一家人的样子。

以后,文笙就和两口子一起吃晚饭。统共几个菜,秀芬变着花样做,便不觉得重样。永安说,早知道你有这好手艺,先前住租界的时候,该把那个坏脾气的厨子辞了。做一道腌笃鲜,那个咸,像打死了个买盐的。现在倒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做。

秀芬说,你们哥儿俩,往年都是好东西吃惯了。我如今觉得对你们不起,叫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永安叹道,说起米,昨儿下午,我看见多伦路上有群抢米的。里头有我一个熟人,原先东亚银行的职员。去年还神气着,混成这样,也真是不中了。

吃了饭,永安上了楼,东翻西找,半晌,执了把胡琴下来。胡琴旧得很,满是灰土。秀芬就拿着抹布给他擦,说,我当搬家时候扔了,你倒带了来。

永安说,哪里舍得扔,瞧这琴筒,真真儿的金星紫檀。跟我走南闯北,一路到过大不列颠国。

秀芬笑说,得,吹牛吹过海去。

永安急了,说,你别不信。我这两下子是不怎么的,却还在文笙媳妇儿她三大的寿宴上救过场。文笙,你可听仁桢说起过?

文笙听到,一愣。一张脸忽而跳出来,熟悉的脸,此刻却有些模糊。永安不理,径自起了一个音儿,说,今儿给你们来出家乡戏,《三上轿》。

到开了腔,唱出的却是女人的声。永安捏着嗓子,如泣如诉。豫剧的唱词,文笙是听不懂的。但是,却听出了这有些凄厉的唱腔里,些许的不甘心。永安胖大的面庞上,眼眉拧着,如痴如醉的哀怨相。这原本是可乐的,秀芬便指着他笑,对文笙说,这洋相出的,倒可以去“大世界”挣钞票了。

可两人笑着笑着,却看永安的神情渐渐肃穆起来,眼角间有一些晶莹的东西,闪动一下。听的人,看的人,也收敛了声色。他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拉下去,唱下去了。

一大清早,文笙听到厅里水响的声音。走出去,看见靠窗的人影。

是秀芬,低着头,正用力在一只大木盆里踩着。每次踩下去,便用手微微护着腹部。她小心翼翼提起脚,水便是“哗啦”一声。晨光初现,鱼白的天色,衬得她身形轮廓分明。这时候,她挺起身体,用手在腰间轻轻捶打。抬起头,看见文笙,微笑道,起来了?没吵着你吧。

文笙说,没有。

秀芬说,我想趁着天好,将床单洗了。过会儿晾上,一阵风,后晌午就干了。

文笙说,嫂子,我帮你吧。你要小心着。

秀芬道,不碍事,我也该多动动。你瞧,我一个人动,倒是两个人使力。

说到这,她眼睛低垂,目光落在肚腹上。内里的温柔,如水。

傍晚,文笙回来。秀芬坐在凳上叠衣服。看见他,将身旁的一摞衣服捧过来,说,收好了。

文笙看,正是这两日散在屋里的,里头有自己的内衣裤。他脸热一下,说,嫂子,这怎么好。

秀芬没抬头,手里忙着,说,怎的不好,几件都是洗,顺手的事。

见文笙仍木着,她这才意会,笑说,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嫂子我什么没见过。

她说这话时,不自觉间,飘过一个眼风。走到眉梢,却剎 住了。她于是又低下头,闷声说,文笙,你得有个人照顾。

文笙说,嫂子,这阵子多劳动你了。

秀芬摇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你该正经有个女人了。那位冯小姐,要早些娶过来。

文笙默然片刻,说,你倒记得她。

秀芬一笑,说,怎会不记得,那次派对上,你们两个跳起舞,连旁人的手脚都不自在了。可是,我却看出,她是个知冷热的人。

不知为什么,文笙的眼底有些发酸。他看外头,一物一景,渐被苍苍的暮色笼住。

秀芬举起一件衬衫,抖一抖,就着灯光看看,摘去了一个线头,说道,冯小姐的好,要人看。这姑娘是有些脾气的,可我看得出,将来能过日子。

文笙叹道,这哪里能看得出。

秀芬搁下手上的活儿,说,一样是一个人,得分会不会看。你见我第一面,可看出我是个过日子的人?当年,我在“仙乐斯”上身的第一件行头,是我自己裁的。自然是没有钱,在“庄兴”做一身像样的旗袍,得没日夜地陪大半个月的舞,不值得。如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们男人,看女人总是不准的。到头来,看得准的,还是女人自己。

不过,她顿一顿,又说,若自己看不清爽,旁人看得准不准,又有什么相干。

这年入秋,文笙又见到钟阿根。

阿根壮壮实实的,看不到一点病容。脸色竟是黑红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文笙心里头欢喜,问他说,不咳了?

阿根说,不咳了。要谢谢你带我去看洋大夫。我一个卖药的,病起来,倒是泥菩萨过江,说来也惭愧。

文笙说,人食五谷,谁能没个大小毛病?回来了就好,楼下那间房,房东还空着呢。

阿根说,文笙,我这回来就是看看你,买点东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没个金贵命。在上海病成那样,回了乡下,个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们乡野人,天生天养,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实起来。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黄金,我也不来了。

阿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走。说不耽误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说一起吃饭,再说这一向哪还有什么生意。

阿根推托着,一边就将带来的东西搁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鲜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闵饼。又拿出一只手工精致的竹笼,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里。文笙轻轻打开,不禁眼前一亮,里面是几头白胖胖的蚕,栖在碧绿的桑叶上。

阿根说,这是中秋蚕,娇贵着呢,这一路跟着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说,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蚕家出来的。我们也养,就带了几头来,也算念念乡情。你拿回去,好生养着。

文笙提着那笼蚕,走在街上,只觉得身上轻盈。他闻见笼里清凛的桑叶味儿,似有似无地漫溢出来。

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扑扑的。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敛了繁花似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升平。仿佛无边际的海,包裹、席卷,偶有小乱,必为大治所湮没。如文笙,这街上有许多的人在行走,脚步匆促,眼神漠然。一个婴孩,在保姆的怀中突然哭喊起来。他们也只回了一下头,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见了。身侧伫立的大厦,此时烟霞缭绕,如同余晖中的群山,苍茫的远。他站在群山之间,燥热一点点地沉淀下来,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遥遥地亮起,闪烁。暮色初至,这城市还未睡去,便又抖擞地醒来了。

他走到了三楼,并未听见做饭的声响。秀芬做饭的声音很轻,切菜都是均匀而细密的,不疾不徐,如蚕食桑。这些天他已熟悉这种声音,包括气味。秀芬喜甜,烧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没有。

他将蚕笼放在身后,推开了门。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侧,坐着“聚生豫”的掌柜老刘。老刘见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说,笙少爷。

文笙回了礼,看见秀芬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净白的墙,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黄的霉迹,还未褪尽。曲曲折折的一道,从天花上走下来,浅浅消失在墙根儿里。

老刘说,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着。

秀芬这才回过神,也站起来,说,掌柜的,我送送你。

老刘说,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爷,可否借一步,与刘某说几句话。

文笙看了看秀芬,搁下了蚕笼,便随老刘下去了。

两个人站在“晋茂恒”的门口。老刘看着他,却没开口。文笙终于问,掌柜的这回来,是为柜上的事?

老刘愣一愣,这才说,笙少爷,我是来辞行的。

文笙心里一惊,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老刘便笑了,笑得发苦。声音也便有些发颤,说,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这世道,当家的不要我了。

文笙说,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儿,哪能说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说去。

老刘摆摆手,说,罢了,自打老太爷那会儿,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当家的要另立门户做生意,没人应声,又是我跟出来。鞍前马后,我自问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文笙想一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刘低下头,叹一口气,说,怕是您也知道,我们在上海的柜面,已经关了张。柜上的存货,都给当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钱不值钱,也是没法子。先前做黄金蚀了太多,放布出去,虽也不是正途,也算稳妥些。可不知是听了谁的,这些天他到处轧头寸,进了许多东洋布来。来路不明,我总是不放心,这抵上的是全副的家当。可当家的,是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了。

文笙也沉默了,许久后才说,或许,永安哥是有分数的。我再问问他。

罢了。老刘低下头,嘴唇动一动,又说,笙少爷,你可是也有笔钱借给了我们当家的?

文笙点点头。

老刘说,您要是不着急,便宽限我们当家的两天。您要是急,这个坏人我出面做,和他说。我只怕拖得久了,会伤了你们兄弟和气。

文笙说,老掌柜,我与永安哥是管鲍之交。我信他,他便不会负我。

刘掌柜听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来,说,笙少爷,有您这句话,请受刘某一拜。

文笙一慌,也连忙蹲下来,嘴里道,老掌柜,你这是做什么。

老刘在他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声音哽咽了,笙少爷,您且应承我,卢家业大,日后若有个不周到,万望别为难我们当家的。

在路灯底下,文笙执着刘掌柜的手,竟是冰凉的。半晌,老刘忽然一仰天,转过身便走了。文笙看着他的背影,蹒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头。

文笙回身上楼,打开门,秀芬正对着那笼蚕,怔怔地。她看见文笙,便将蚕笼阖上,喃喃说,这蚕老了,快要上山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归,喝得酩酊大醉。

这回醉得厉害,人却分外安静,不唱也不闹,只是紧紧抱着秀芬。抱一抱,手松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给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却抱得越发紧了。抱着抱着,身子便慢慢儿移过来。硕大的头,搁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压得有些气喘,却纹丝不动地。一边将手放在永安头上,抚摸了一下,将他额前的头发撩上去,又抚摸了一下。

永安似乎睡着了,没有了声响,有一些口涎从嘴里流出来,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折腾到半夜,两人才扶着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发白,文笙起夜,却看见秀芬坐在堂屋里。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着一件华丽的旗袍,上面手绣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红,开在银色的流云之间,炫色夺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这衣服已穿不进,大襟便敞着。牡丹的枝叶便也似低垂下来。秀芬手里夹着一支烟,燃去了一半。在烟的明灭间,她转过头。

文笙见她脸上,化了很浓重的妆。妆却已经残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迹在惨白的颊上,有些触目。

清晨,文笙下了楼来,看桌上摆着一碟煎馒头,一碗绿豆粥。秀芬说,趁热吃吧。

文笙问,永安哥呢?

秀芬说,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秀芬缓缓地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捧着一叠衣服,还有一只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开来,是琳琅的首饰。在有些幽暗的堂屋里,凛凛地闪着光。她顺手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在胸前比划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

她将箱子阖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详那叠衣服,手伸进去,摩挲。文笙看见摆在最上头的,正是她昨夜里穿的那件。她说,这件织锦缎的,我穿着选过“沪风小姐”,就穿过这么一回。

秀芬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着她。

秀芬说,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当了。

见文笙未应声,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个少爷,这事不体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

文笙想一想,轻轻地说,嫂子,若是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用不着动这些压箱底的东西。

秀芬撑持桌子,一边扶着腰站起来,看着文笙,眼里是灼灼的光。她的声音有些硬冷,说,嫂子求不动你了么?

文笙避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箱子接过来。

文笙将秀芬的东西带到了“大兴”典当行,估了价。然后回到自己柜上,按数支了钱。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给了秀芬。

秀芬数都没有数,便放回他手里,说,这钱你留着。

见文笙一脸的诧异,秀芬说,笙,亲兄弟明算账,你永安哥欠你的,我来一点一点还上。眼下家里的事,要人商量着才能办。你厚道,不在意,我心里却有个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开得了口。

这时,文笙见秀芬慢慢地坐下来,眉头拧着,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与她说话,却看她摆摆手,说,不碍事。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虚弱地说,当年我娘生我,顺顺当当的。如今这个小冤孽,却把当娘的尽着折腾。要来了,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文笙倒了杯水给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气,说,笙,我想央你去找个人。

听到雅各的名字,文笙并不很意外。

不同的人讲起,此时的雅各小有声名,是沪上的外籍人里颇“有办法”的一个。然而,文笙并未想到与他见面,仍是在上海初见的地方。

随着犹太人的离散迁徙,“隔都”的样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的房屋清拆,街道开阔起来,阳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破落。街道上少了许多机警而谦卑的面孔,连同这里风物的造就者。

“吉庆里”还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户人家传出苏州评弹的声响,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阵,琵琶声住了,变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机换了频道。文笙倏然想起那个高大壮硕的犹太厨娘,和她用铁桶改成的炉子。他扫了一眼,那只炉子果然还在,被遗弃在墙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经发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绿着。

“侬寻啥人?”文笙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才发现近旁的窗子打开了,一个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等他说明来意,小囡用清脆的声音喊,叶雅各,有客来……

文笙第一次听到叶雅各的名字被用上海话叫出来,有种滑稽而婉转的美感。片刻,雅各应声而出,仍然一头乱发,灰扑扑的衬衫。文笙舒了口气,是他熟悉的雅各。

雅各微笑着,将烟蒂弹到近旁的沟渠里,大声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声,说了一句诅咒的话。雅各嬉皮笑脸回敬过去,用上海话,竟然十分地道。

雅各拥抱了文笙一下,将他迎进屋。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变,依然陈旧而将就。雅各将隔壁的一间打通了,安置了一张宁式大床,奢华莫名,以及一个精致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摆着形态各异的花瓶与其它文物。雅各说,全都是真货,做爱的时候顺便鉴宝,交关好。

文笙不禁问,你怎么还住在这里?

那么,我应该住在哪里?在黯淡的光线中,文笙看见叶雅各慢慢收敛了笑容。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神情,疲惫而世故。那是一个中国人的神情。

关于他,有种种的传闻。文笙静静望着儿时的同伴,想,雅各看上去,并不似传闻中的志得意满。

是的,与许多的“中国通”不同,雅各对于中国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译的。他的西人脸孔与本地经验,使他短期内已游刃于华洋两界。他是一个白皮肤的中国人,这是令人嫉恨的事实,却亦令人无奈何。犹太人,教会他如何触类旁通,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令他在生意场上如虎添翼,特别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是必须学会的生存要义。

是她让你来的?雅各问,同时间打开随身的金属酒樽,呷了一口酒。

嗯?文笙一个愣神。

雅各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饶有兴味。他说,那个女人。

文笙说,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过,为什么还要卖给姚永安。

雅各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货是那个美国佬卖的。作为中间人,我不过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被蒙在鼓里。

文笙说,那么,现在你知道了。亡羊补牢。请你再做一回中间人,把那批货退回去。

雅各说,中国的成语不总是那么乐观,我记得还有一个叫做“覆水难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柜跟前,取出一支红酒。打开,倒了一杯给文笙,自己一杯。他晃着手中的杯子。文笙看着血红的液体在杯中荡漾。雅各说,再者,如何证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货之后出了事,之前可是验了货的。

文笙胸前有些发闷,他说,雅各,你很清楚这是个局。而且,你也清楚,这笔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当。

雅各舔一下嘴唇,说,你这个姚大哥若是聪明人,大可以再找一个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并不是不可以。这批货在你们手中才是废品,出去依然抢手。犹太人的生意经里有一条:“完美的东西不一定宝贵,但稀缺的一定值钱。”不过,鉴于已造成的损失,货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沉默,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这么多呢?

雅各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略微迟疑,然后说,让我来试试看。不过,听说姚永安在外头债台高筑。在办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

他将支票接过来,放进抽屉里,并无任何表情。他对文笙举起酒杯,说,兄弟,你长大了。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说,雅各,是谁教会了你这些,那些犹太人?

雅各走过来,将脸凑近了他。这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端详彼此,似乎在寻找。然而,雅各终于转过身去,他说,不,是你。

文笙慢慢抬起头,说,我?

雅各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时的雅各,笑容灿烂,不明所以。这笑容,在断续间凝固在脸上。他说,记得那年,我们在青晏山上放风筝。你告诉我,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这城市的天际线。他对文笙说,你看看外头,就是大势。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两次跟头,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说,雅各,我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

文笙没有看见,身后,雅各站在低沉的暮色中,凭窗看着他,脸庞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终于熄灭。

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风吹过,竟有些冷了。一只蝙蝠从屋檐下斜飞出来,快速扇动着翅膀,在他头顶飞了一圈,仓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无名的暗黑中,不见了踪影。

这天晚上,永安没有回来。这并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却更为厉害和频繁,文笙决定将她送进医院去。

待他安顿了秀芬,回到“晋茂恒”,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会儿,却如何也睡不着。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间有一扇小窗,斜斜地开在屋顶上,他打开了,看见的,是满天的星斗。

秋高气爽。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缀在墨色的天幕上,灿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时候,无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凉,母亲与他躺在短榻上,望着天,教他念《步天歌》。星官星数,言下见象。“清天如水,长诵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数夜,一天星斗,尽在胸中矣”。

文笙便静静地躺下,只对着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还记得。“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以太乙当门路。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念着念着,竟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清早,他被敲门声惊醒。应了门,门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你看看,是不是他。

在光线暗沉的停尸间里,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揭开了床单。

黎明,永安被两个早起的渔民发现。他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全身赤裸,衣裤被潮汐的黄浦江水冲个干净。而他将一套白色的西装叠得很整齐,连同一双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这种方式保留了体面。西装里,夹着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秀芬亲展”。

与他有关的遗物,还有一把菜刀。他闯进了一家美国人的商号,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后,他将这把刀,掷在了柜台上,夺门而去。

文笙望着永安,被浸泡得浮肿的脸。面色青白,嘴角却有一丝笑意。灯光下,那笑意因为肿胀而扭曲,有些难看。

他想,这是永安哥。

他将手伸到了床单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凉的。凉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猛然一个激灵。

他想,这是永安哥。

他听不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四周一片静寂,他只是盯着这张脸,一动不动地。待他想挪动一下,却发觉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僵硬了。

文笙走在秋凉的街上。遮天的法国梧桐,历经繁盛的季节,已然凋落。黄叶铺地,踩上去簌簌的响。走着走着,他觉得脚下有些麻木,踉跄地走到一旁去,扶住墙。喘息了一下,这才接着往前走。

医院的走道里,他坐着,茫然地望着病房。待护士打开门的一剎 ,他才猛然站起来,向里看一眼。

秀芬正沉沉地睡。

他将那封信,捏一捏,在怀里揣得更紧了一些,走出去。

第二天的傍晚,仁桢到达上海。

文笙走到了楼梯口,看见仁桢站在他面前。她说,进门说吧。

她的身边没有任何行李,在接到了文笙的电话,便奔向了火车站。

文笙为永安处理了善后,发了一个电报给昭如。母亲将出面联络温县会馆。永安的老家讲究,他途客死,叶落归根。

两个人进了屋,对面坐着,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渐渐地黑了。文笙才抬起头,对仁桢说,饿了吧?

这一剎 ,他的眼睛,与仁桢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

在对视间,文笙觉得对面的人,有些陌生。

半晌,仁桢开口说,你瘦了。

这句话,在文笙心里击打了一下。他抬头看着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将他的头,轻轻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那淡淡的气息,是他所熟悉的,将他包裹。猛然间,他觉得先前的紧张与坚硬,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猝不及防。他觉得自己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热的水充盈,决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声音。如同一个孩子,放任地哭了。哭得如此伤心,痛彻。仁桢静静地搂着他,搂得越发的紧,不再言语,由着他哭,直到让自己与他一同颤抖。

待这一切停息,仁桢说,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来。

这天夜里,文笙发起了高烧。仁桢没有回旅馆,留下了。

文笙在夜半醒来,看见仁桢正侧身躺在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用胳膊肘支着头,是凝望他的姿势。

月光底下,女孩的脸安然舒朗,呼吸匀静。文笙端详,也觉得心定了许多。他动了动,仁桢惊醒,倏然睁开眼,揉一揉,轻轻为他掖了掖被子,问,醒了?

他没有答,仍与她对面望着。女孩的眼睛,在黑暗里头,如同幽幽的两盏火。他看着看着,不禁伸出了手,碰触了一下她的脸。有些凉,如同滑腻的新瓷。他的手指,便沿着她的额,鼻梁,双颊,一路走下来。待走到了嘴唇,柔软的温度,让他迟疑了一下。女孩却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唇上,同时间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探身过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额头,然后是鼻梁、脸颊,最后捉住了她的唇。在这一刻,他们都轻颤了一下,然后更深地吻下去。因为笨拙,她的牙齿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后他感到,她滚烫的泪水,缓缓淌在了他的脸上。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一种淡淡的喜悦,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如溪流交汇。这喜悦稍纵即逝。但他不忍放弃。他抱紧了她,听见了她的心跳,渐渐与自己的汇融一处。同声共闳,不辨彼此。

仁桢早早地起身,将文笙前一天买的鸡收拾了,炖上。

晨光里,文笙看她愣愣地坐在窗旁,守着炉子。外头有树影,阳光穿过树,落在她身上,星星点点地闪。看见他,仁桢站起身,从锅里舀出一碗,淋上浙醋,放在文笙面前,说,你昨儿受凉,没正经吃东西。喝碗疙瘩汤吧,暖胃。

文笙喝一口,一阵酸辣,神也醒了,便说,这味儿,是老辈人的手势。

仁桢答,跟我奶娘学的。

文笙说,没想到,你还会这些。

仁桢停一停,说,我娘死后,会不会的,慢慢也都会了。

文笙吃着吃着,想起了昨夜里的事,就说,桢儿。

仁桢抬起头,望着他。

文笙也便望她,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说,桢儿。以后咱们,好好地过。

仁桢应他一声,嗯。

两个人便默默地做各自的事。炉上的鸡汤,煨出了味儿,咕嘟咕嘟地响。

秀芬见到了仁桢,很欢喜。

秀芬精神好了,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喝了些汤,问起仁桢学堂里的事。仁桢就跟她说了这学期修了哪几门课,校园里的景物,搬了新宿舍,同宿舍有哪些人。大学老师里,教英文的,竟是个留着辫子的先生。

秀芬便也乐了,说,我虽未读过书,可是真喜欢听读书人讲话,说来说去都是道理。

文笙在一旁讷讷地听,不言语。秀芬便说,笙,你一个木呆呆的人,命却好,摊上个巧媳妇儿。

她便将仁桢的手拿过来,翻开手掌,软软地划一道,说,你瞧,这条掌纹又粗又长,不打弯,我们乡下的命相里,是要帮夫的。

说着,她拉过文笙的手,放在仁桢的手心里,使劲按一按。

三个人的手,就叠在一起。秀芬说,我肚里头这个,以后要认你们做干爹娘。文曲星保佑,也能有个大学上。

仁桢便问,昨夜里又疼了吗?

秀芬说,不怎么疼了,今天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也快要熬到头了。

护士进来了,文笙就说,嫂子,你先歇着。我请的那个大婶,夜里让她多照料着些。

秀芬就说,好了,你别尽顾着我。多陪陪仁桢。

她目光飘到窗户外头,又说,桢儿,今年可去看了钱塘潮?

仁桢点点头。

她便笑笑,说,要说好看,都比不过我们海宁的潮水。待到明年,咱姐俩结伴去看。

回来路上,仁桢默默地,突然停住脚,对文笙说,秀芬嫂子……

文笙见她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仁桢便回问他,你怎么和她说起永安哥的?

文笙说,我只说他这两天在外面谈生意,有个机会难得,说话就走了,没来得及知会。

仁桢沉吟,摇摇头,说,她今天话说了许久,没怎么说起大哥的事。孩子就要生了,自己男人不在身边,竟会这样笃定?

这一晚,两个人的心虽不及前日焦灼,但却更为疲惫。吃了几口饭,仁桢停下筷子,突然间哭了。竟哭着喘不上气来。文笙便也不吃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待哭够了,仁桢眼里一片 悕 惶,说,文笙,今天看着嫂子,我心里头其实疼得很,憋得很。都说人生如戏,可没想到当真演起来,却这样苦。

文笙心下也怆然,想一想,说,大约我们还是年轻罢。小时候我听书,《杨门女将》。说穆桂英正布置寿堂,上下喜气,忽然就知道杨宗保死在了战场上。没来得及哭痛快,便要在畲太君面前强颜欢笑,听到她替宗保饮寿酒,我便想,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铁打的身心呢?

仁桢叹一口气,戚戚地说,是啊,这样的悲喜,哪是我们平凡人受得了的。

文笙便走到了她跟前,蹲下身,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清楚楚地说,桢儿,你在我眼里头,不是个平凡人。

夜里,两个人躺着,耳边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是一只不怕冷的秋蚊子,围着他们打转。

仁桢就轻轻说,文笙,我又想起永安哥了。

文笙说,嗯,我也想起他了。

仁桢便说,我想起永安哥教我的一个对子。

文笙说,我也想起来了。

仁桢说,回回请回回,回回回回不来。

文笙应,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说完这些,两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握得紧紧的,没有再说话。趁着彼此手心的暖意,渐渐都沉睡过去了。

兴许是太累,文笙这一觉格外的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走下楼,看见仁桢坐得笔直的,正靠着桌子写字,写得专心致志。右首上,摆着一张纸。她写一写,便向那纸看一眼,然后停一停,手中比划一下,再接着写。

文笙走过去,一看,心下一惊。那张纸竟是永安留给秀芬的信。仁桢写好了才看见他,愣一愣,然后说,起来了?

文笙说,桢儿,你这是?

仁桢说,我昨天想了又想,嫂子那里,我们要从长计议。让她知道,大哥这次是去远的地方做生意了,且有日子不能回来。你也虑一虑,去哪里好。我听说,上海人最近去南洋的,比以往多了很多。

文笙问,你在替永安哥写信给嫂子?

仁桢点点头,说,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写了又写,还是不大像。

文笙见她手边已写了一摞纸,再看新写的那张,心头涌起一阵热。这纸上,分明就是永安哥的笔迹,恣肆,无拘束。

仁桢说,我的功夫不够。我二姐临的欧阳询和赵孟頫,行家都看不出分别来。

傍晚,文笙与仁桢赶到了医院,秀芬已经被送进了产房。

他们在门外等了许久。

医生走了出来,说,母子平安。

男婴生得胖大,眉眼开阔,随永安。皮肤白,像秀芬。

秀芬还有些虚弱,抱他在怀里,说,医生好手艺。横生倒养,差点生不出来了。

孩子不哭不闹,眼睛未睁开,却已是笑模样。一时,却哭得分外响亮。秀芬说,这动静,将来学唱梆子,倒是一把好嗓儿。

仁桢听了,与文笙对视一下,说,欢喜得忘了,嫂子,永安哥来信了。

秀芬眼神动一动,却不意外似的。仁桢便掏出那张纸,念给她听,一边念,一边望她。秀芬听完,将那封信接过来看,看了看,说,做生意抛家弃口,一去一年,只怕回来儿子都不认得他了。

说话间,文笙停一停,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戒指。赤金红宝,仁桢心头一颤,认出来,正是永安哥给他们订婚的那只。她戴着大了,文笙拿去银楼改。

嫂子。文笙说,永安哥临走给你订了个戒指,叫你戴着。

秀芬愣愣,这才接过了戒指,就着灯光看,看了半晌,说,桢儿,你帮我抱一抱孩子。

她将孩子交给仁桢,才仔细戴上那戒指,问道,可好看?

葱段似的手指上,戒面璀璨,在这病房里光色敛去了几分,质朴端重了。仁桢咬一下唇,说,将将好。永安哥是为用这戒指拴住你,等他回来拜堂。

秀芬叹口气,说,他一个粗人,哪来这么多花样经。

她看一眼仁桢,又凝神端详,柔声道,桢儿,你抱着孩子,倒已经有了做娘的样子。

仁桢说,嫂子取笑我。

秀芬便正色道,我是心里话。永安与我是乱世鸳鸯。做爹娘,还得你和文笙这样的。你们未成亲,可你若不嫌弃,便认下这个干儿。

仁桢脸一红,说,谈什么嫌弃,嫂子是哪里话。

秀芬便有些喜色,说,笙,做干爹的不能闲着,给娃取个名字吧。

文笙想一想,便说,大哥不在,我是越俎代庖。就先起个小名。

他踱了几步,说,永安哥的“聚生豫”,往后要有个传人,我看就叫豫儿吧。《易经》里头,“豫卦”也主祥。

“豫儿,豫儿……”秀芬对婴儿念念,眼里有憧憬,说,好,挂着他爹的来处,不会忘本。

这时候,两个人都看出秀芬有些乏了,脸色泛起虚白,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走出了病房,让她歇着。

两人站在走道里,凭窗而立。不知何时,天下起了雨来。并不大,如烟似雾,渐渐笼成了一片,外头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文笙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仁桢身上,说,一层秋雨一层凉。

仁桢深深地吸一口气,是股子清凛的味道。濡湿的尘,微微腐败的树叶,还有一丝新鲜的土腥气,交织一起,扑面而来。

文笙轻轻说,刚才不怪我吧?

仁桢问,什么?

文笙说,你的订婚戒指。

仁桢摇摇头,说,若大哥真给她留下那么个念想,该多好。

凌晨时分,秀芬又被送进了手术室,产后大出血。

文笙与仁桢,没来得及和她说上最后的话。

他们看秀芬躺着,平静舒展,脸上并无苦意。

两个人,在病房里整理秀芬的遗物,发现枕头底下压着一张报纸。

报纸上看得出水迹,有些发皱。再看日期,是永安出事那天。上有一则并不起眼的新闻,标题简洁冰冷,“中年男留遗书溺亡”。配了张照片,不甚清晰,是叠得整齐的白西装上,搁着一副袖扣。白铜镀金,永安极珍惜,他告诉过文笙,是秀芬送他的新年礼物。

尾声

深秋的外滩,人不多。

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抱着婴儿的青年男女,依偎着,在岸边踯躅而行。

去天后宫拜过了妈祖,他们身上还有残留的香火味儿。气味虽不浓重,久久未去。

走到了外白渡桥边上,他们停住,苏州河在这里缓缓汇入了黄浦江。站在江边,他们看着船舶过往,倾听远处传来有些松懈的汽笛声。略浑浊的江水,忽而激荡,将一叶漂浮的舢板抛起,又落下。这时,太阳已经悄然下沉。天际间有一重火热的余晖,几乎烧灼了他们的眼睛。然而,终于还是黯淡下去,被云霭一点点地吞噬,敛入暮色。

暮色中,他们望见了一只风筝,飘在对岸某幢建筑的上空,孤零零的。飞得并不稳,在萧杀的秋风里头,忽上忽下,有一个瞬间,几乎要跌落。他们屏息看着,看了许久,直到这只风筝远远飘起,越来越高,渐消弭于他们的视线。

责任编辑◎育邦

葛亮,小说家。原籍南京,现居香港。文学博士,香港浸会大学副教授。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并译为英、俄、日、韩等文字。

青春热评/主持人何同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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