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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城往事

2016-12-13夏立楠

火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玛瑙屠夫丽丽

夏立楠

井城往事

夏立楠

再次路过古井旁的那栋老宅时,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同样是那年一个鹅黄色的午后,二棍拿着一张署有我和谭小花名字的《爱情和平共处十八项条约》招摇过市,我和谭小花那段被视为笑柄的爱情终于不胫而走,成为整个井城最大的笑话。

井城其实是个小镇,民国年间四通八达,商客旅客络绎不绝,新中国成立后,有几批专家来考察,说是地理位置太高,缺水,就把设立县城的机会改到了别处,但是祖祖辈辈都习惯称这里为井城。

井城遗留下的风气并不好,帮派林立,群龙在卧,人们常常睡到深夜就能听见乒乒乓乓的械斗声。我爹对此不屑一顾,常常伸手拉一下窗帘,说一句,活腻了要死赶紧死,然后倒头就睡。井城每天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和他无关,十多年来,他就守着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门面鼓捣他的那些小玩意——私章。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王伯的人出现在我家,他的生活才有所改变。听镇上的人说,我爹以前是个读书人,屡屡不得志,阴差阳错娶了我妈,还是倒插门,备受屈辱,我妈平时就没正眼瞧过他。

我爹一直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2000年左右是我爹刻章生意最好的时期,也是王伯来我家最频繁的时期,更是我的中学时期。那时候我认识了谭小花,谭小花并不是我喜欢的姑娘,我喜欢的是汪丽丽,而为何我最后会和谭小花在一起,这个得慢慢说来。

和很多屌丝男一样,我也曾暗恋过我们班的班花汪丽丽。上课的时候偷摸下她的头发,老师让学生互改卷子时偷偷多给她打两分,这些都被汪丽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故事从一个淡黄色的黄昏讲起,那天打扫卫生,轮到我和汪丽丽值日。汪丽丽站在窗台上抹玻璃,我在下面故意把桌子弄得吱吱呀呀响,就是希望汪丽丽能够跌落下来,好顺势来个英雄救美。这招确实有点毒,当我听见板凳倒下的声音时,汪丽丽已经摔了下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搂住了她。说实话,我无数次幻想过我和汪丽丽的亲密接触,没想到第一次是这样的,汪丽丽躺在我的怀里似乎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要知道,我那会儿心里既欢喜又忐忑。

窗外叼着一支烟的二棍正巧看到这一幕。在这所学校,很多时候,我都能看见有人拿着一包烟跑到操场上寻找二棍,二棍接过烟后,就会拿起他搭在篮球架上的衣服,带着几个兄弟神秘离场。那样的一天,注定是不会清静的一天。

传说中二棍像一条疯狗,整条井城街上被他糟蹋过的姑娘要几个巴掌才能数得清。理所当然,汪丽丽是他新锁定的目标,已经追了两个星期,他每天像条狗一样缠着汪丽丽,这天也不例外。

二棍露着凌厉的目光,用手指着我,狗日的,放开她。

我唰的一下松开抱着汪丽丽的手,她差点倒在地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窝囊极了。如果不是谭小花进来泼的那盆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抽身。

快扫完给我回去,回去我有事跟你说。

谭小花语气强硬,在她面前我没有回旋的余地,常常受其欺负。这个胖姑娘让我恨之透顶,都说胖姑娘心宽体胖,待人处事平和,谭小花身上却没有这些优点的半分影子,倒是继承了她爹谭屠夫的火辣脾气。

你干什么?我很不爽地大声道,水都溅我身上了。

我溅的就是你。

走,快!谭小花一把拽上来,由不得我选择。

梁小帅,你等下。汪丽丽也在收拾书包,我看见站在外面的二棍嘴里叼着的烟正被他踩在地上,熄了。心想,狗日的,今晚上又要纠缠汪丽丽了。

梁小帅,明天晚上十点到笔架山找我可以吗?

去干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来还是不来?

我迟钝了片刻,谭小花在后面拽我衣服,催我赶紧走。来,我声音不大,怕二棍听见。

好,那我等你。

和谭小花走在街上的滋味很不爽,这个胖姑娘越来越招我讨厌,我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名堂,有什么屁事是在学校无法说的,非要搞得急急忙忙。同时,我又在回想汪丽丽的话,为何要喊我去笔架山找她呢,还是晚上十点,要知道,笔架山是学校那些小情侣们最爱去的地方,莫非……

谭小花把我拽去了她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谭小花的父亲,那个面生横肉的杀猪匠竟然对我喜盈盈的,父女俩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非要留着我吃饭。谭屠夫还亲自帮我把书包放下来,让我陪他喝两杯,拗不过,也不敢拗,一旁的谭小花端起杯子就往我嘴里灌。我感觉浑身发热,晕乎乎的。当谭屠夫说出了喊我去吃饭的真实目的时,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酒喷出来,这大大加深了我对谭小花的厌恶情绪。

自从追求汪丽丽以来,二棍每天都会守在教室对面的假山林里,常常能看见两个小混混围着他跟前跟后,不时给他点烟。还能看见二棍用手指着我们教室的方向,像是在和旁边的两个小弟说些什么,他们总是会发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还是汪丽丽,但是我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放学时候我本来是想和汪丽丽一同回家的,英语老师要我留下来,说是我的英语成绩一塌糊涂,还问我是不是和漂亮姑娘坐在一起就不专心念书了。被骂了一通,到家已是晚上七点。我爹坐在昏黄的台灯下继续刻他的章,我妈不在家,不知道又上哪去搓麻将了。

随便吃了些东西,时间不早,也不知道汪丽丽能否赴约,我还是决定去笔架山看看。晚上的笔架山显得更加陡峭,风从南面吹来,走在小路上,能看见井城阑珊的灯火。放在往日,这里会聚集不少情侣,今天晚上却不见一个人影,也不知道汪丽丽把我叫过来做什么。

我总觉得有个人在跟着我,走两步回头看看,每次都没看见人。

汪丽丽的出现把我吓了一跳,她捏着一把狗尾草从丛林里跳了出来。怎样?好看吗?

好看,你吓我一跳。我拍着胸脯,怎么,叫我上这儿做什么?

她把狗尾巴草往我脸上一蹭,弄得我直痒痒,你不觉得夜晚的井城很漂亮?

是很漂亮。旁边有一个石凳,我顺势坐了下来。

我想跟你说件事。汪丽丽把手中的狗尾巴草收了回去,凑在鼻子前,明明没什么香味,她还是闻了闻,用手拨了几下。我得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为什么?

你知道的,我想找我妈,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回来过,我听人说她在省城的一家排档打工。

你听谁说的。

这个你不用管,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人,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那你什么时候走?

暂时还走不了吧,要走的时候我会给你讲的,对了,喊你来是有事想跟你商量下,你能借我点钱吗?

钱?我在心里不禁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汪丽丽的笑容黯淡了下来。关于汪丽丽的身世我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谁都不愿去触碰她的伤痛。

多少钱,我问。

一千,你要是不愿意帮我的话,我再找别人试试。汪丽丽低下了头,声音很小。

没有,我愿意。

一千块钱并不是小数目,至少对于我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高中生来说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爹店里的章料,那些章料质量好的能卖好几千,他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就算我偷一块他也不会知道。

汪丽丽的眼睛里满是感激,月色朦胧,我隐约看到她脸上露出希望的笑容。风继续从南面的山坡上吹过来,略有冷意,汪丽丽缩了缩肩膀,把手中的狗尾巴草递给我。我捏着狗尾巴草不知道放哪,看她那样子,很想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但是我始终没有这样做。

她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说,你怎么了?

她微微颔着头,嘴角露出含羞的弧线。

梁小帅,你觉得你帅吗?

我不帅。

那你爸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不是我爸起的,是我妈起的,我妈说我爸不帅,希望生下来的我长得帅,可是我让我妈失望了。

汪丽丽发出咯咯的笑,站在我面前的她显得娇小可人。

你把眼睛闭上。

那一刻我断定汪丽丽肯定会吻我,这种桥段在电视里看得太多了。她吻我的感觉一定很好,她的脸那么白皙,眼睛那么明澈,牙齿也那么好看。

当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汪丽丽的吻时,从前方二十来米远的小路上传来了她的声音。她咯咯地笑,怎么,没想到吧,我走路是不是很轻。她喊着,梁小帅,我喜欢你,如果前几天我一定会吻你的,可是……可是现在我不该这样做,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希望你原谅我!

汪丽丽说完话就跑了起来,周遭只剩下她跑下山时的碎步声。当她跑出两分钟后,山下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尖叫。我顿时感觉脊背渗出一股冷汗来,这让我想起了上山时总感觉有人跟踪我的错觉,莫非汪丽丽出了什么事,我急忙追下山去。

追到山下时,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也没有找到汪丽丽。从汪丽丽家无功而返时已是晚上九点半。谭屠夫正坐在我家客厅里,和我父母不知道聊些什么。谭屠夫你可真会挑日子,我在心里暗忖到。我爹不怎么喝酒,谭屠夫带了几斤好酒,还有一看就是从对面招财饭馆炒的几个小菜。

我妈说,看你今天这架势,是有什么事吧?

我爹不正眼看谭屠夫,他平生没赚什么大钱,可就是瞧不起谭屠夫这样的人,当然了,各自为生,本无贵贱之分,只是谭屠夫平日里为人不仗义,总爱卖些母猪肉。

我爹妈不知道他们要干啥,我却再清楚不过,谭屠夫不会真的要把头天晚上跟我说的事再给我父母说一遍吧。

酒过三巡,都是他父女俩喝的。

我就敞开窗户说亮话吧,你儿子对我闺女有意思,这个,做父母的我也没啥好说的,都是街坊邻居,我今天来,就是想把话说明白了,早晚都要在一起的。我们家小花人长得漂亮,又贤惠,是万千男生追求的理想对象,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恋恋不忘,全都被她婉言拒绝了,也不知道咋的,就喜欢上了你们家这个木头书生。

你说谁是木头书生?我妈对此表示不服。我儿子怎么看也是文质彬彬,哪像你家谭小花,长得膀大腰圆的,要是读不了书,估计就接你的班,继续干杀猪的营生了。

好好好,就算我说错话了。

什么叫就算啊,本来就是。我妈撂下筷子,不打算继续吃了。

大姐,好好说,我说的是实话……你看哈,我们家小花……你们家小帅……

我对此毫无兴趣,懒得听,也不想听,径自上楼准备洗洗睡了。

二棍果然没有放过我,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点预料都没有。课间操做完,我从厕所刚出来,他守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支烟,前些天见到的两个小混混也在。

梁小帅,站住!

干嘛?

我给你说件事。

什么事?

你过来。他向我招手。

我凑了过去,刚走进厕所角落,二棍劈头盖脸就给我几巴掌,是的,火辣辣的几巴掌,抽得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热又辣。我看了看他,又逡巡了下围堵在厕所门口的学生们,他们正等着看一出好戏。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二棍大声吼道。

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我?

你他妈不知道汪丽丽是我的啊,小兔崽子,你记住,汪丽丽从前些日子就是我的了啊,哈哈哈哈。二棍笑的时候,嘴角的弧线带着几分邪意,他身边的两个小混混也笑得不怀好意。

我不知道汪丽丽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以至于整个下午我都无法安心上课,不是出神就是发愣。我很想问问身边的汪丽丽,可是我怎么也问不出口,就这样正襟危坐着。汪丽丽几次用手肘拐我,我都无动于衷。见状,她又拿出纸来,在上面写着:你怎么了?

我还是没有回她,我不想回,也不知道怎么回。二棍那几个家伙又坐在假山上,他们同往常一样叼着一支烟,目光朝我们课堂的方向射来,又像是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同时还咯咯地坏笑着。

放学铃响,同学们蜂拥离开。汪丽丽收拾好书包,说让我去她家补习英语,我瞅了瞅外面,二棍那几个小混混正从假山上走下来,估计又是来找汪丽丽的。

不了,今天你自己去吧。我自顾自地收拾着书包,没等二棍他们进来,就埋着头走了出去。

再爬一次笔架山我是没有那个心情的,谭小花连嚷带拉,我实在推脱不了。随她吧,就当出来散散步。我摸了摸自己还热着的脸,幸好没有留下巴掌印子,要是被我爹发现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谭小花走在石板路上,不时回过头来冲我笑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换作谁谁也笑不出来,被几个人围在厕所里抽了那么几巴掌,多么憋屈多么窝囊的事情,以前也只是在别人身上看到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谭小花笑起来的样子并不漂亮,菜黄色的牙,头发扎得很土,那把看起来并不顺溜的马尾也没有光泽,真搞不明白,她天天吃那么多肉,营养都去哪了。

梁小帅,你觉得我漂亮吗?

我差点没吐出来,漂亮漂亮。

那我漂亮,我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呢?

我有避着你?这话是我心里想的,没有说出来。我不是避着你,我是直接烦你,我梁小帅虽然长得不帅,但是人也不丑,仔细打扮下看起来至少还文质彬彬。可是你谭小花呢,十六七的年纪,那身段,那底盘我看着都受不了,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自信,还敢问自己漂亮不。

见我不语,谭小花转过身来,要不我们坐坐再走。

好啊。

黄昏来临之前,山下的井城看起来如此美丽,红色的砖瓦房,错落有致的街道,还有街边整排整排的悬铃木。我能看见北街的谭小花家,还能看见南街的我家。

井城真美,谭小花在一旁发出感慨。小帅哥,给你讲个故事。谭小花还会讲故事?我心里笑了。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小女孩的故事,你想听吗?

你不妨分享下。

好。

……

谭小花给我讲的故事很美,还挺凄惨,如果说在听这个故事之前我对谭小花的态度是讨厌,那么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对她不仅毫无厌烦情绪,反而多了几分敬畏。

我和谭小花走下山时,听见草丛里有悉悉索索的草木声,我们两个踮着脚屏着气凑了过去,透过茂密的茅草丛,我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是二棍的侧脸。

他像是在做俯卧撑,不对,谭小花猛得捂住眼睛,差点失声叫了出来,是我一把按住她,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都匍匐在草地上,那一刻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带着各种好奇、恐慌、害怕的情绪看一出从来没有看过的戏。戏要散场了,女主角坐起来,在她理清自己的长发时,我和谭小花看清楚了她的脸。

我和谭小花互相看了一眼,目瞪口呆,这完全是我们想象不到的事。

从笔架山下来后,我一直郁郁不乐。我想起了那天在山上汪丽丽走时对我说的那几句话,还想起了厕所里二棍不怀好意的笑,以及他说汪丽丽是他的人了。我还想印证什么呢,眼见为实,他俩确实搞在一起了。只是我无法明白,他俩搞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就是因为二棍每天等她上课放学?这也太不靠谱了。

汪丽丽是我心头的一块病,我不想再想和她相关的任何事,还是想想谭小花吧,如果不是谭小花告诉我她的故事,我想我也不会对她刮目相看。

谭小花说,在井城以北的地方有条河,河的上游住着几户人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谭小花就出生在其中的一户人家。那地方李子树成片成片,李子花开的时候,山上男男女女们都会聚集在树下谈情说爱,谭小花的父亲和她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俩人一回生二回熟,最后结了果。眼见她妈肚子越来越大,婚事不办不成。谭小花出生的那几年家里过得还算太平,直到她五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他爹上山采药一不留神从岩石上摔了下来。在他爹卧床不起的那半年,谭小花的母亲去邻街卖李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勾搭上个外地汉子,夏天一过,李子卖完了,钱也被她妈卷着跑了,再没音讯。

谭小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上山给她爹采药的,本来以为会瘫痪的人,半年后吃遍了山上的奇珍异草,结果好了。

好了的谭爸爸想去找自己的女人,算命先生说别去了,找不着了,劝他学门手艺。他这才当了屠夫,在井城开起肉铺来,日子过得清贫,谭小花十岁的时候,谭爸爸用攒来的钱买了栋老木屋。

我心想,怪不得谭小花长得五大三粗,用谭小花的话说,她五岁就练得一身好肌肉。

我把作业摆在台灯下,怎么也看不进去,我妈进来时我还在想着谭小花的事情。

你知道谭小花的父亲前几天为什么来吗?

我纳闷,我怎么知道?

我妈端的是一只果盘,果盘里盛了些水果。

她递给我一根牙签。谭屠夫感觉自己不行了,最近腿脚经常麻木,去医院看了几次,医生都说他没事。

那他的意思是自己要瘫痪了?

我哪知道,他就是觉得你和谭小花挺般配,不过我的儿子那么优秀,怎么可能会选择他女儿,啧啧……

我妈嘴里发出一长串不屑一顾的啧啧声。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很想去谭小花家看看,谭小花今天给我讲这个故事,难道是有所用意,白天汪丽丽的事情我也搞不清楚,她怎么会和二棍在一起的。

睡前,我下了一次楼,发现我爸总算没有再守着台灯鼓捣他的那些个破玩意儿。我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块玛瑙玉,这块石头不知道能不能卖一千块钱,先收起来再说。现在汪丽丽的事情虽然让我感到不齿,但是答应她的事不能不做。

我又上了楼,实在毫无睡意,谭小花给我讲这些到底想表达什么,我觉得我该去她家看看。

谭小花果然还没睡,站在街上,远远就能瞅见那栋老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如果不是谭小花出来倒水,我想她是不会发现我的。

差点把洗脚水倒你身上了。

没事。我站在原地,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和她说话。

这么晚,你还不休息,大晚上瞎逛什么,你不知道二棍他们喜欢晚上打架,到时候你在混战中被打死怎么办?

谭小花说完话,径自进了屋。我觉得纳闷,她怎么不喊我进去坐坐呢。换在平时,我不去她也会拉着我去,今天说完话自顾自地就进了屋,把门关起来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才上台阶,谭小花就出了屋,站在门口。梁小帅,你还不走,大晚上你来干嘛?

我想进去坐坐,不行吗?

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

大晚上的你进人家屋干啥?难不成你想进我闺房啊,你要是想进,你可以直接说啊。

我想进谭小花闺房?我在心里问自己,她闺房能有什么值得我看的,她那么胖,那么难看。可是我总得为自己找个理由吧。

是啊,我想进去看看,看看你用的啥化妆品,最近你皮肤变白了。

谭小花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我的话有点可信。

我又上了台阶一步,谭小花往后退了下,伸手把门掩了起来。不行,那么晚了,不方便,人家的闺房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我一时语塞。不管,我就想去看看,难不成你里面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你再胡说看我不打死你!说着,谭小花操起门边的一把大扫把。滚,再不滚,我喊人了。

你喊啊,你喊啊,你喊了全街人都知道你谭小花行为不检点,还没待我同意就把我勾搭进屋了。

你咋那么不要脸?

我啥时候说我要脸了?

管不了那么多,我就要进去看看,我径自上了台阶,冲进屋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谭小花的父亲正坐在盆里洗脚,准确地说是洗腿,他的腿红肿一片,那样子骇人可怖。

这个……

我还没说出话来,谭小花就开说了。这下你高兴了吧?我爸的旧疾犯了,前些日子去看,医生检查不出问题,这几天越发严重,他走路越来越困难,明天可能卖不了肉了。说着,谭小花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我顺着他爹的手势走到一只柜子跟前,从上面找来一包像是中药粉的东西洒在了盆里。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准备帮谭屠夫洗,刚拿着毛巾蹲下来,谭小花就站了起来,抹了把眼泪,一把把毛巾拽了过去。她蹲了下来,把药粉仔细搅散在水里,蘸湿,一点一点给她爹洗脚。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手足无措。

谭小花给她爹洗好脚后,我们在门口聊了一会儿。我才晓得她父亲的病怕是治不好了,谭爸爸是在谭小花的日记里看到我的名字的,他估计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才去我家跟我父母商量着我娶谭小花的事情。前几日的嫌隙消除殆尽,我对谭小花又多了几分敬意。

谭小花说,她其实不胖的,来井城的那几年,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每天炖大骨汤给她喝,再加上自己受街坊邻居的孩子欺负,她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真想好好和他们打一架。开始会担心自己长胖,后来也就习惯了,胖了挺好,胖了更像女汉子,这样就没人欺负她了。

那个夏天,王伯出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道从哪里接来的生意,他卖给我爹的玉石也越来越多,我爹刻章的活都是从他那揽来的,刻好了全部打包给他。汪丽丽经历了几个毒辣的太阳天后,穿起了低胸衣,这在高中时代也是常见的事情,那些常常和二流子混的女生就是这样,她们还会花几十块钱在街上做廉价头发,把自己打扮得跟个非主流似的。

我不太喜欢汪丽丽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打扮似乎寓意着这个夏天她将离我渐行渐远。事实也正如此,二棍不怎么爱在对面的假山上抽烟了,也不怎么见他来等汪丽丽下学了,没有谁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二棍甚至出现在学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传说他去了城里做买卖,这种人能干些什么好勾当呢!我懒得管,也没兴趣管。学校的老师巴不得他不出现在校园里,最好死得远远的,免得整天惹是生非。

我和汪丽丽每天除了上学坐同桌之外几乎没什么交集。那天她让我借她一千块时,我才恍然想起,那块玛瑙玉在我枕头底下已经放了很久。玛瑙玉始终不是钱,井城又没有什么可典当的地方。汪丽丽说,没事,给她就行,她能找到地方换钱。

谁知道汪丽丽和我就此告别,回到家打开书包做作业时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信,读完那封信后,我对汪丽丽生出怜悯之情:小帅: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拿着你的玛瑙玉离开井城了,我不确定它能不能换到钱,但已经很感谢你了。还记得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吗?那天我约你去笔架山,其实我是有很多话想告诉你的,但是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在那天的前几天,二棍说他能帮我找到我妈,我也不知道出于何故,就这样相信了他。

他领我去北街的溜冰场玩,那是我第一次溜冰,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你知道的,自从我爸离奇失踪后,我妈就去了城里,是我爷爷拉扯着我长大。小时候我常常做梦,梦里看见我妈坐在一块长有稻草的田边洗脚,风景很美,她别过头来冲着我笑。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模糊,我已经快记不清我妈的样子了。

那天遛完冰以后,他就把我带去了北街他兄弟一个小出租屋里,在那里面,我们稀里糊涂发生了关系。事后我好怕,我是不想上课的,可是又怕老师家访,事情败露出来怎么办?

所以,我才伸手向你借了那一千块,我想着,或许有朝一日会有用吧,等我离开这里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在和二棍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我知道了他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暂且保留,我还不想告诉你。

祝好!

汪丽丽

2006年4月27日

汪丽丽的信让我想起那天她离开笔架山时山下传来的那声尖叫,那肯定又是二棍找她了。只是我不知道,汪丽丽到底能不能找到她妈,更不清楚二棍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想写封信给她,却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夜很深,眼见马上要考试了,我不想因为这些事情耽误高考。我把数学题做完就剩英语了,我妈和往常一样端来一只果盘,里面盛着香蕉。

儿子,吃一根,我给你剥好,香蕉有助于记忆。

是吗?我埋着头应她的话,不想让她看出我此时正伤心着。

不知道怎么的,我和我妈的话题就聊到了谭小花身上。她说今早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本想买点排骨给我炖汤喝的,但是没见谭小花的父亲,怕是病情更加严重咯。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来我们家的时候说了的,其实想想,谭小花是个不错的姑娘,胖是胖了点,但是人品不错,也孝顺,以前我买肉,但凡遇到她在,总是会给我多称点。

我顿时觉得我妈像根墙头草,前些日子还反对我和谭小花的事情,今儿个就说起人家好话了。肯定是谭爸爸对她许诺过什么,在我的追问下,我妈果然和盘托出。

你要知道,我们家虽然不缺房子,但是你要是娶了谭小花,那北街的房子就归你了。你恐怕还不知道,那套老屋当年是这里的金财主修的,金财主家上下几代人都是做金行的。到了金财主这代时运不济,“文革”时给批斗斗死了。当时谭屠夫就是在他家租的房子杀猪,对金财主的老伴很是孝顺,后来那女人死了,就把房子过继到谭屠夫名下。外面传是谭屠夫买的,谁相信呢?那老屋地下还不知道埋了多少金条呢。

我妈的话听起来有理有据,实则为她的臆想,她不说则罢,说了反而让我对她生出厌倦感。

妈,你还是去休息吧,或者去打你的麻将,我的事你不要操心。

你这孩子……我可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你该考虑下我自己的想法。

其实不用我妈说,我也知道谭小花是个好姑娘,不就是胖了点嘛。胖又有什么错呢,就像我看起来那么呆,呆也是我的错?那还不是遗传了我爹的基因。这样想着,我突然心疼起谭小花来。要是让我和她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想让单纯的事情变得那么势利和复杂。

汪丽丽的出走让校长和班主任感到惋惜。

多好的姑娘啊,就这样放弃高考了,如果她参加,一定能考个名牌大学……你还不知道吧,她和二棍早就有一腿了,说不准是被那厮下了套,不敢来读书了……说不定和她妈一样,又去城里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各种评论声此起彼伏。

谭屠夫病入膏肓,我每天放学都会陪着谭小花在肉摊上卖会儿肉,然后在菜市场买些菜,再把肉摊上的剩骨头拿回去炖成汤。

我和谭小花恋爱了,这事来得有些突然,那天晚上我们和往常一样陪着谭爸爸吃饭,他的旧疾又犯了,疼得在床上喊爹喊娘,我从来没有见过凶悍的谭屠夫也有这样的一天。他咬着牙让我答应他,以后要好好照顾谭小花。

谭小花看了看我,我看了看谭小花,谭爸爸看了看我们,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又或许是不知不觉中我真的喜欢上了她吧,那段时间,谭小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面是学习压力,一面是父亲的病,令她不堪重负,整个人瘦了足足二十斤。

谭爸爸起床都成问题,镇上的医生来过几次均无济于事,最好的算命先生也来看过,说是大限快到了,准备准备料理后事吧。

谭小花扑到谭爸爸身上,哇哇地哭起来。

我和谭小花当着双方父母,签下了那条并不平等的《爱情和平共处十八项条约》,这成了全镇的笑话。

如下:

1、梁小帅以后不得欺负谭小花,每天坚持饭后散步,直到走不动那天。

2、一旦谭小花有什么需求,要想尽一切办法做到。

3、陪谭小花逛街时要鞍前马后,不能东张西望,特别是看美女。

4、……

二棍就是拿着这样一封复制版的条约招摇过市时被我揪住的。

二棍,你最近都上哪去了?

我去哪了要跟你讲?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有看到汪丽丽吗?

汪丽丽?不要给我提那婊子。

你怎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

二棍,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揪住了二棍的衣襟,我也说不清楚哪里来的勇气,这个曾经差点把我吓破胆的人,现在竟然被我揪住了衣襟。衣襟被我揪开了,我看见他挂在胸前的吊坠,是一块玛瑙玉,和我给汪丽丽的玉石一模一样,竟然都没打磨加工过。

别碰我,小兔崽子,我告诉你吧,汪丽丽去城里做鸡了。

去你妈的!

你才去你妈的,给老子滚!

二棍用力一推,我险些跌倒在路边的沟里。

不信你自己去问问。

我不相信二棍的话,也不相信汪丽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明明给我说好的,是去找自己的妈妈,怎么会做起这么丢人的勾当呢?我还想去追二棍,可是他已经跑远了,我想告诉他,千万不要把汪丽丽的事情告诉她爷爷,如果知道她那样,她爷爷会很伤心的。

回到家时,我爹正在发火,王伯也在。我妈对我爹的火气置若罔闻,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你们是谁偷了我的玛瑙玉,是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爹发火,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发火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他翻箱倒柜,神神叨叨……

爸,是我。

是你?你个小杂种,现在有单生意必须要那石头刻的才行。你知道那玛瑙玉值多少钱,起码也得几万,你他妈的拿哪去了?

几万?坐一旁的我妈本来跟无事人一样,此刻也站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块玛瑙玉去了哪里。我决定守口如瓶,如果我告诉他们那块玛瑙玉给了汪丽丽,他们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但是我爸显然没有要平息事态的意思,他竟然砸起了碗,看你教的,好的不教,坏的都跟你学了,说,是不是拿去赌了。

就这样,整个屋里乱成一团糟,最后演变成了我爸妈之间的厮打。

警察来到家里的时候,王伯正在他们中间拉架,他们的头发被互相扯得纷乱,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劝谁好。事情闹到了警察局,我也就不得不承认了,玛瑙玉确实是我给了汪丽丽,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值几万块,感觉顶多就一百,当时还在愧疚,或许汪丽丽到了城里也变卖不了多少钱,可是最后才发现,竟然戴在了二棍的脖子上,难道是她给二棍的?

二棍失踪了,整个井城都没有找到二棍的身影。

警察局出动了不少精力,说是一个月内一定要找到二棍和那块玛瑙玉。我和谭小花的爱情也就显得弥足珍贵,我每天被关在屋里看书,几乎没有出去的机会。高考在即,我真不知道自己能考到什么程度。

再次收到汪丽丽的信是在一个雨水丰沛的午后,那天我们从公墓里下来,是我陪谭小花祭奠她父亲的第五天。谭小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压得喘不过气来,人消瘦了许多。

我坐在教室里,拆开了那封信,内容如下:

见字如人,帅哥近来可好,我为那次的匆匆离别表示愧疚,惊闻小花父亲的死讯我也很悲伤,代我向她问好,望她能节哀顺变!也请你们放心,我现在在省城过得挺好,来信的目的是有件事想告知你,二棍耍了我,我恨透他了,近期他又要回井城了,你的玛瑙玉被他抢去了,这次我不仅要帮你找回玉石,还要拆穿他的一个阴谋。

看完这封信以后,我觉得是该通知警察局了,一旦发现二棍行踪就进行逮捕。

接近六月,校园里闹起了考技校的风波,还开起了大会,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站上台说的。你们这些学生,不好好读书,成绩差的现在还有一条路可选择,那就是读技校。宣读这项政策的老师是二棍的舅舅,其实二棍之所以能在学校为所欲为,也就是有了他舅舅在背后撑腰。

事情就发生在大会散后没多久,是汪丽丽最先发现乔装蹲在角落里的二棍,他叫一些学生发放技校(实则为野鸡学校)的宣传手册。汪丽丽冲过去拽住二棍的衣角,抓住他,抓住他,他伙同外面的人来骗学生们读野鸡学校,其实是去卖淫,抓住他,这个畜生!

二棍的力气当然是很大的,汪丽丽却死拽着不放,为了怕他逃跑,她直接咬住他的手,疼痛难忍的二棍对汪丽丽拳打脚踢。维持大会现场的几名协警见势不妙冲了过去。二棍为了挣脱汪丽丽,从裤兜里拔出一把匕首来,一次次地插进了汪丽丽的腹部,鲜血缓缓流出。

民警和学生们全部围了上去。

学校很多学生都冲去了警察局,在那里,我看到了二棍脖子上戴着的玛瑙玉……我拿回玛瑙玉给父亲,却被父亲顺手丢出门外。我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骂道:败家子败家子,独自走出门外要去捡玉石。谭小花见状,也奔了出去,是她捡了回来。不要我要,卖了给我们以后结婚用。

我说,这能行吗?怕不吉利。

怎么不吉利了,谭小花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额头。

我不敢再说什么。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当我路过井城古井旁的那栋老宅时,我看到了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她正蹲在井边打水,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不敢确定是谁。

后来听镇上的人说,那个人是汪丽丽,那个人像汪丽丽……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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