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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染的情

2016-12-13喻云

火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陈明毛线毛衣

喻云

草木染的情

喻云

三月的老房子,在老街的尽头静默着。

屋角大树琼花盛放,洁白如雪。

小苇辞职后,到处晃悠了几个月,不多的积蓄所剩无几,便在同城网上找到这间老屋,用一楼的房子开了一家店。

服饰店。没什么雄心壮志,养活自己就好。

然后小苇开着她那辆二手大众去进货。选了些衣服,后备箱还没满,看到市场对面居然是家织布厂。她向来对布很痴迷,走进去,看到各种布,棉布、亚麻、丝绸、雪纺,它们就像姑娘的名字,都很美。还有各种图案,落在布上,有盛开的花,有波浪状的条纹,有鹅卵石,有树叶,当然,也有很多布是素净的,什么图案也没有,小苇都很喜欢。

车间的一角堆着大摞的布,是因机器出错被打下来的。那些错了的图案,或是颜色不均的色块,其实有种特殊的味道。小苇花很少的钱买下这些布,堆到车里,拖了回来。

店面只是简单装修了一下,旧的木器家具打磨后重新上漆,加了几个衣架,配上原本白杨木色的地板,整个店面看起来更像一个私人更衣室。

小苇把那些布整理出来,有的剪成正方形做成大披肩,有的剪成长方形做成围巾,有的不要任何修饰,有的则扯掉部分横线,让纵线自然成好看的流苏。没想到这些围巾和披肩还挺受欢迎,陆陆续续有人买走。小苇由此便迷上了做手工服饰。

有一天,从那堆布中,竟然滚出来一大把毛线,米灰色,有几分雅致。小苇便想,把这些毛线织成毛衣,等入了秋,应会有人买。

等毛衣织好,天气果然就开始凉了,秋来了。小苇把毛衣挂在了店里显眼的位置。

黄昏,有个人进店里来,是个男人。

他几乎没看别的衣服,直接指着那件毛衣问:“这毛衣,有没有浅蓝的?若隐若现的浅蓝,就是海水中鱼的皮肤那种颜色。”

海水中鱼的皮肤那样的蓝?好有诗意的描述,小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俊俊朗朗的样子,略显瘦削,添了几分秀气。

“这种蓝呀,有呢,不过要等几天,下个星期,行吗?”不知为何,小苇随口撒了个谎。他说:“好,那我下周来。”

说完,便走了。刚走出去,又折回来,问,要放订金吗?小苇笑笑,摇头。他也笑笑,笑起来眼角有两三抹淡淡的鱼尾纹。小苇的心忍不住漾了一下,像有尾鱼从心底游过。

看着男子消失上了车子,然后车子消失在老街那头,小苇还觉得愣愣的。这男子,说不上有多帅气,可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像风一样扫着她的心,痒痒的,难耐。

呆了好久,才想起毛衣的事。毛线倒还有一些,但颜色明显不对。他要的那种蓝太特别了,海水里游动的鱼,它们身上泛发的蓝,还得有种灵动性。

到哪里去找这种颜色的毛线?

小苇关上店门,走出小巷,穿过一个古老的小区,再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江堤边。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片红蓼,盛开着玫瑰红的花束,沿江堤蔓延,铺展。第一次注意到“蓼”,是在看《红楼梦》时,“蓼汀花溆”;后来又在诗词中多次读到,“红蓼花开水国愁”“红蓼花香夹岸稠”。由此,她对“蓼”这种植物产生了浓厚兴趣。在查询资料时,她惊喜地发现这种带着古意的草除了可作中药,竟然还是古代草木染的重要材料。它们的茎叶能染出淡淡的蓝。她曾尝试过,那种蓝,真的很特别,就像那男子说的,仿佛海水里游动的鱼。

她欣喜地回到店里,把车子开到江边,扯起大把大把的蓼草丢进后备箱。

第二天,蓼草入缸,剩下的那把毛线扔了进去,加了些矾。时间一到,捞出毛线晾晒,浅浅的蓝,有了,只是还有些不均。于是又染一遍,把毛线拿到太阳底下仔细地看。嗯,就是这种蓝。

小苇开始赶织毛衣,日夜不停地织,那些毛线像一尾尾鱼在她手中游动。终于织好了,取下橱窗里的那件一对比,大小、花样都一模一样,连腋窝那里由于错误多出两个小小的洞,都是如出一辙。

然后,她把织好的毛衣用纸包起来,装进淡绿色的礼物纸盒。

第二天,他果然就来了,还带来一个女孩。他很开心的样子:“毛衣好了吧?多少钱?”

小苇随口开了很高的价,不知为何,看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她就想把价往高了喊。真是的,谁叫他把她带来的?

他立刻付了钱,要女孩把毛衣穿上。那女孩显得不情愿,这毛衣与她身上那些泡泡袖、蕾丝边的衣服相去太远。她很快把毛衣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扔,说:“不好看,还这么贵,还不如直接去香港买件一线品牌的。”他脸上泛起讨好的笑,说:“可是我很喜欢呀,你就当穿给我看嘛。”

女孩脸色乌云密布,大声说:“陈明起,你简直不可理喻。怎么会喜欢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衣服。”

然后,女孩夺门而去。陈明起立刻尾随。

“喂,毛衣!”小苇拿着毛衣追了出去。

可人已不见了踪影。

毛衣一直挂在小苇的店里。

陈明起始终没有来取毛衣,虽然它那么美,带着自然的气息。小苇经常看着毛衣发呆,觉得它其实属于自己,是她一手造就了它,用她的心织出了它,她对它最好。

同学聚会,小苇穿着这件毛衣和大家狂欢。毛衣真的好大,显得人特别瘦。大家笑她:“系根绳子就能把你当风筝放了。”

小苇把陈明起那笔钱放在信封里锁起来,希望有一天可以还给他。

店里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赚钱,多数日子不赚钱,所以如果有人愿意来转这店,小苇会考虑的。

一天下午,小苇正昏昏欲睡,外边走进来一个人,居然是陈明起!

“还记得我吗?”陈明起说,“我路过,顺便来看看。”

“当然记得,我要退钱给你。”小苇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信封。

陈明起说:“算了吧,如果要来索钱,我早来了。”

小苇说:“可是,毛衣我已经穿很久了,都旧了。”

陈明起笑:“那毛衣你穿肯定好看,是草木染的颜色吧,我闻到那气息了。你喜欢穿,那就送给你。”

他起身要走。小苇站起来:“不行,钱一定得还给你。”

陈明起回头看着小苇,小苇也看着他,犹豫了几秒,尴尬了几秒后,他们异口同声地想到一个办法——“请你吃饭!”“请我吃饭!”

小苇特意换上那件毛衣,陈明起看看,满意地说,真美。眼神中突然有了几分忧郁,仿佛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陈明起选了海边的火锅店。他把西装脱了,领带也解了,坐到小苇对面。

火锅的热气往上升腾着,小苇躲在热气后面,不敢看陈明起的眼睛,每看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就要红一下。

“怎么不说话?”陈明起笑着问。

“嗯,好久不见了。”小苇忽然发现自己竟不会说话了。

“是啊。我去外地工作了一年,昨天赶回来的。”

“哦。”小苇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

陈明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她结婚,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原本想去的,可临出发时,忍不住把车往你店这里开了。”

“心情不好?想起这件毛衣了?你似乎对这种毛衣有某种情愫?”

他笑笑,沉默,然后凝视着小苇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毛衣,你穿真好看,特别适合你。”时间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多。

陈明起看着小苇。小苇想,这双眼睛所具有的杀伤力足以使任何一个女人溺毙,不光是我吧。

“可惜今天的新郎不是你。”小苇突然想刺激他。

“呵。”陈明起笑,“那倒没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狼狈,我感觉这样挺好。”

陈明起送酒入口,小苇也喝光了她杯里的。

“来,再来一瓶。”陈明起说。

陈明起看着小苇,又说:“这件毛衣,你穿真的特别好看。”

两人摇摇晃晃出来时,已是下半夜,店里要帮忙叫代驾,陈明起拒绝了,对小苇说:“这里到你店那不远,我可不可以去你那?”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像两个酒鬼,时不时发出骇人的大笑。

到家了,小苇说:“你睡床垫,我睡地板。”陈明起说:“好。”他真像个乖孩子,小苇从他这话里竟然听不出半点非分之想。

他们躺在黑暗里,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板上,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小苇感到了一种难言的依恋,他似乎也是,小声说:“小苇,你想喝水吗?”小苇在黑暗里点了点头,陈明起竟然感觉到了。他去厨房拿了一瓶水,小苇喝一口,他也喝一口。然后,他轻轻地说起自己的母亲,一个南方小镇上的清秀姑娘,喜欢穿淡蓝的针织毛衣,和父亲相恋生下他,却被抛弃,从此靠做手工养活他,用草木染布拿去旅游区卖,在他上大学那年去扯鸭舌草来染布时被毒蛇咬到,永远离开了他,他总觉得母亲成了海底的一尾鱼……

小苇听着,觉得有眼泪滴落,原来,他一直在寻觅心底那份草木染的情。“你娶不了她,但可以娶我啊。”小苇幽幽地说。

陈明起沉默着,良久,说:“让我想想吧。因为我现在喝了酒,我要等酒醒之后再回答你。”

小苇有几分感动,不再说什么,静静等待,等待天亮,等待酒醒。等着等着,就入了梦乡,见到江边蓼汀,草木茂盛,红蓼盛开。

早上天气变冷,飘起了雪花,他的手机突然响得厉害,有客户催着,他说:“现在我的酒醒了,那个问题……”小苇轻轻捂住他的嘴,说:“你先去忙,等你想好再说不迟。”她想,感情的事,该是缓缓地,渐渐入心吧。他没厚衣服,她让他穿那件蓝色毛衣。他说:“你看,该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是吗?”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后来,小苇便再也没见过陈明起,她这才想起两人竟连手机号都没留。

年初,有家不错的公司在招人,小苇去应聘了,重新做白领。店转给了别人,她再也不愿意去那条巷子了。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条件不错的客户对小苇很关照,说喜欢她。小苇想自己也不小了,还能碰到这么优质且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应及时抓住才好。可是,心中,总是有点空空落落的。

婚礼上有一套嫁衣是玫瑰红,可鞋子偏偏没有玫瑰红的。身边有人提议说:“江边那条巷子,有家手工店铺,东西很有味道,也许有你要找的鞋。”

小苇便去逛,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店,怎么一模一样,又换回原来的样子了?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店还在这等着她。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看到店门前的橱窗里,顿时呆住了——那件浅浅蓝色的毛衣,就挂在那里。

小苇进了店,摘下毛衣。心一直在急速跳着,对的,就是那一件,腋窝里那两个小小的洞都还在,似乎在诉说什么。

小苇抱着毛衣,仿佛搂着一个孩子。她听到自己的胸腔里,嗒地一下,心就哗啦碎了。

“美女,我们老板说,只要是认真看了这件毛衣的人,都请留下电话,他会跟您联系,或者,您跟他联系也可以。”说着,店员递上来一张名片,“老板说,这件毛衣是他的一位故人的,他非常想念她,当年不小心丢掉了她,他一直在找。”

小苇听着,轻轻地揉着毛衣,然后站起来,没有去接那名片,对店员说:“谢谢,还是算了吧。”走出店门,眼泪蓬勃而出。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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