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
2016-12-12徐嘉辰
徐嘉辰
一
周子信感到一阵窒息,长久的、由浅入深的,好像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缓过来。
他大口贪婪地吐出几口黑血块,用力把眼珠子向下滚动,好让自己别在翻白眼的时候也魂跟着翻了去了。被倒提着从鼻腔和嘴里灌进去的盐水又一点点渗出来,混进去了血水血丝,又甜又腥。五官像被泼了汽油点上火一样烧了起来。他佩服自己那还能支撑睁着的双眼,黑的眼珠,全是血丝但还算得上白色的眼白。全身好像在血池里浸了许久,只有这两个地方还保留着原色,和满身的血淋淋一点儿也不协调,扎眼得让人看着极不舒服。
对面那个日本兵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看向子信的眼神让他联想到了小时候爹看猪圈里瞎哼唧的猪,也是这种眼神,恨不得拿着木杆子使劲戳它几下,才能乖乖地安静下来。
只不过木杆子换成了亮闪闪的刺刀尖。
那个兵恶狠狠地咬着牙,伸直刺刀冲着他的眼珠,刚想把子信变成那头被刺的猪,就被身边另一个兵给拦住了——是的,文雅得像个绅士一样的拦住了。
子信惊异于他的长相。他一直盯着子信,白皙而文绉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不作声地盯着,毫无反应,连眼皮子都不眨。就像熟练的屠夫在干完活后看着被剥了皮的狗或猫好笑地抽搐着,却因为早已熟悉了,引不起神经的丝毫跳动。这反倒让子信觉得后脊不断发凉——他宁愿他立即上来用锃亮的大皮靴在自己身上碾几脚一脚踹到墙边,若兴致高就再剜多几块皮肉,这才是日本兵正常得让人踏实的反应。
这个文静得像个小白脸的士兵侧过头去,对那个恶狠狠的兵耳语着什么。
蜷在墙根的子信这才敢用他疼到抽搐的眼球偷偷看着他——暂且叫他小白脸吧。即便细细打量,子信还是不能不惊异于他的长相。那分明就是天生带着书卷气和书生气息的一张脸,好像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让你联想到名牌大学堂课室的靠窗处,南风拂纱而入,偷翻他的书页,他则执笔一支托首细思,思想遨游,下一秒便能涌出无数令人惊叹的妙想,继而在纸上留下隽秀的字迹。然后便引来同学教授的一片赞誉——啊!才子才子!
只是这才子现在穿的是一身看久了令人既惊慑又作呕的军绿,让人觉得大煞风景的同时也悲叹于一个才子的陨落——文坛少了一颗新星!天堂又多了一个魔鬼!一个才华横溢气度不凡的魔鬼!
小白脸向恶狠狠一边说着,出着绝妙的主意,恶狠狠的嘴角就一边一点点上扬、扩张开来,既而变成放荡的一脸满足的大笑,然后,他终于又望向了子信,这次真的像望着一只猪,一只可以好好折磨以供玩乐欣赏的猪。他身边的小白脸交代完,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那文绉绉的样子足以让任何旁观者把他怜爱地置于罪恶之外。除了子信——他现在只觉得一阵恶心眩晕,连惊恐都算不上了。
那个恶狠狠拿起地上的一段细铁丝,接着硬扯过子信的手臂,从虎口开始用力在他已经残破的皮肤上深深划下一道口子,一路延伸,直到小臂,接着“哗啦”一下沿着这道口子把皮肤向两边撕开,就像子信小时候看父亲脱猪皮、脱肠衣时候的样子,只是要比那切身生动得多,毕竟伴着的是自己杀猪般的哀嚎。接着,又拿过满满一碗辣椒水倒向那口子里面。
子信对于自己的惨叫声早已习惯,所以听在耳中也不太在意。但他现在却亲眼盯着自己的皮肉蓬勃地抽搐着、跳动着,神经筋骨好像都按捺不住地翻涌出,迸发出火花、血花和新鲜的腐臭气息。却无法自已,这才让他震撼。
他就像只鸟,囚在这笼里,囚他的主人却是个有着脱毛癖好的怪人,如今,他的毛已经快全被拔光了,那主人会放他走吗?还是接着脱去他的皮和肉?
子信想起了啊,母亲在送他出乡求学时心疼得纵横的泪,想起了啊,身边的同学同事们一个个投身进这以卵击石的抗争,输的一败涂地。现在他什么都不顾了,只要不再受苦,不再被刺被踹被烙被压竹竿被灌辣椒水,只要能从这笼子里飞走,就行,就行,哪怕拖着残破的翅。
那恶狠狠看着子信笑得极其满足,可那小白脸还是保持着文绉绉的神情,嘴角稍稍有点上扬,但那只像看到一出高雅歌剧的美满大结局一样的微微愉悦的反应。
二
不该如此的,前田拓海觉得他的生活本不该如此的。
他本该继续大学第三年的进修,然后拿到毕业书,回到家乡自信地牵起裕子的手,告诉她自己已有了娶她的能力,不用再害怕裕子家里的反对;他本应该留在大学当助教,每天都有学生或教授称赞他的才华和谦逊,他也确实配得上。
可他现在却是在这肮脏的、完全不匹配他身份的地方,每天看管或处决一堆堆的支那猪——这是同伍们的叫法,可拓海不愿这样叫,因为实在太污秽和不雅,他愿意叫他们中国人——再带进新的一批批。
就像刚才,看着那个在地上抽搐翻滚的支那猪,啊不,中国人,他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但不得不承认,他夸张的动作和叫声还是很滑稽逗笑的,看来自己给同伴出的主意真的很不错。
完成了今天的处决任务,拓海立刻奔向营外,一秒都不想多呆,那儿的空气实在太污浊了,让他无法忍受。
站在营外的高垒边,拓海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江浸染成了新鲜的血红色,新鲜到仿佛能像人的血管一样跳动起来——嗯,倒能说得过去,就是这江水不能再取用浆洗了不免让人觉得可惜。
片刻,他转身想回去,恰好看见营地的一边,几个新来的小兵在接受任务——“这一批,拖到江边处决!”“……是。”
这立刻勾起了拓海的回忆,因为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你们,把这些拉去处决!”
“……”
“这一批,处决!”
“……是。”
“处决,立即执行!”
“是。”
“这一批,处决!”
“是!”
现在他已习惯于最后那种速命速决的方式。现在一想,他觉得有些惶恐——自己怎么能习惯于这种行为呢?战争胜利之后自己可是要归国回归原来的生活的,回归安静内敛的读书人,这种习惯,粗俗急躁,实在太不像话,太不像话!拓海一向性格沉静,很少这么急过。
拓海知道,在这场战争里,自己在此担任的角色仿如一只囚笼,不,还是说鸟笼吧,显得更温和平常一点,因为自己又没对这些中国人做过什么过激的事,只是例行公事,让该被枪毙的人被枪毙,该被行刑的人受刑,合情合理,这样才能维护秩序,不是吗?
但拓海还是最想要做回原来那个自己,想要继续深造,想要日日接触高雅的事情,想要和裕子日日依偎……简单地说,想要自由。
三
营房里的大喇叭日日循环播着日本的民谣、思乡曲,声音有时残缺,断断续续。叽里咕噜的,曲调也怪得很,子信听不懂。
起初,他对此感到愤恨和作呕,这是对灵魂的杀戮!他索性天天埋头在草堆里不听。可等到受各种稀奇古怪的折磨已成为日常便饭以后,便由不得他想不想听了,动一下都难,灵魂上哪还敢有什么挑剔?
不过,这歌谣听惯了的话倒也还顺耳,甚至还算恬静柔和,看来,思乡是魔鬼和人唯一有共同点的事。子信对此有唏嘘,有叹息——不都是娘生娘奶大的人吗?不过他一咬牙,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是人又怎么会干畜生的事!
听的次数越来越多,所以子信也就越来越习惯把喇叭里的歌和那堆畜生撇清关系。他幻想着那喇叭里播的是自己家乡的歌谣,是娘日日哼在嘴边的小调。山高水长,自己也追着那歌声飘到家乡去了,娘激动得一把眼泪,拢着自己往火炉边上靠。这梦多么美。
子信听着,想着,望见远山一片白。
四
一开始,拓海每天听着喇叭里家乡的歌,也会像战友们一样,立刻满怀斗志,血气昂扬,连完成任务的速度都快了些。
可枯燥的杀人工作一天天重复,不知何时,他逐渐失去了那种激情和斗志,甚至觉得在这里听家乡的歌简直是一种愧疚和耻辱!这世上最美的歌,应该是在家乡细草微风,小河流淌,有野兔撒欢奔跑的地方响起的,又怎么能响在这世上最污秽不堪的地方!
在每一天度日如年的日子里,这喇叭里的曲子给了他唯一的陪伴,但他也盼着这曲子有一天不再响起,那便是战胜的时候,他可以回到家乡,在辽阔的小山坡上安静聆听。
又有处决任务了,拓海心烦意乱,又要惹一身让人嫌的脏污,闻那恶心到灵魂深处的气味。算了,比起抱怨不满,还是每天好好地杀该杀的人吧,只有这样,自己所盼之事才会早点儿实现。
他扛着枪出门时,一打眼望见远山连绵,稍稍停停脚步。或许是每天太过单调乏味,无限重复,他连现在是什么季节都快忘了。倒是看见在阴沉的天空下,那山嵌满了枯枝老树的黑和弥漫一片的棕红。
五
喇叭停了。
一夜,就一夜,全都崩塌了。
再次响起的时候,不再是往日的歌谣,而换成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像本不属于这里,而是硬插进来似的,念着一段很长很长很长的独白,一辈子的时间也读不完。
子信日盼夜盼的事成真了。
拓海日盼夜盼的事……,成真了。
封闭许久的鸟笼被轰然打开,被这喇叭声打开,被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个惊天大玩笑打开。这玩笑,子信他们叫它胜利,投降,拓海他们叫它耻辱,永不可能为真的耻辱。
子信停顿了数秒,转而不自控地大哭,想收也收不住。也许是喜极而泣,但把它理解成在突如其来的自由和解脱面前迸裂开的崩溃或许更为恰当。
拓海身边的战友们早已像发了疯一样,他们无论如何也绝不能相信。所以在最后的这时刻,扎堆地发泄着最后的疯狂——对着一堆堆含冤的支那猪,或许现在,连猪都算不上了,只是一堆亟需立刻处理焚化的垃圾而已。
在身边全部都是这样的情况里,只有拓海懵住了。他呆呆地站着,长久的,好像要站上一辈子。令他懵住的,不是战败的消息,而是自己现在的反应——不是应该为终于可以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激动吗?可自己现在这反应算是什么!自己怎能和那些狂热好战的战友们同流!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不满。所以,他只有极其努力地压制住内心愤恨和癫狂的种子,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是要读书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喇叭停了,永远地停了。
六
子信终于回到了家乡,像他梦里日日盼着的那样。虽说是千里万里,拖着一具残损不堪的肉体。
但并非梦里那样完美。娘已不在了,他是回到家的那一刻才知道的,所以,自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惊愕、悲恸、肝肠寸断,直到慢慢恢复了平静。
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家乡民谣,虽不是娘哼唱的,却还是那么温暖,并且,那么轻易地就能打动他,这只无比缺乏疗养的受伤的鸟儿的内心。他真的太需要什么来抚慰伤痛了,心灵上的,肉体上的。
但最起码,他自由了,心灵上的,肉体上的,真的自由了。
七
拓海站在家乡的山坡上,像他日夜所想的那样。
他在等着裕子,一边看着细草微风,小河流淌,野兔撒欢儿跑。
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中的失落感也被家乡最美的风景,最动人的歌声一点点抚平了,这也是他认为本就应该如此的——他也没做什么罪恶的事,只是服从命令,杀该杀的人,给该受刑的人施刑,本就该如此的,不是吗?算了算了,都已结束了,还去想这些干嘛?现在,他最应该享受这得来不易的自由。
站在山坡上,沐浴着自由的风,拓海神清气爽,闭上眼睛感受这自由的气息。
一个失足,他猛然摔下了山谷。
或许是这一刹那的时间太快,拓海都来不及反应,所以,等他掉在了地上,头破血流,瞬间没了呼吸时,脸上还是挂着享受着自由的笑容。
所以,在他的最后一刻,还是自由的,起码是他所认为的那种自由。
但只有这结果,才是他真正的自由。
(作者单位:青岛二中高三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