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藏天机(散文)
2016-12-10张金凤
张金凤
一、点横撇捺
汉字,中华民族的文化密码,从一页历史的陶片中走来,从黄河源头的清澈走来。汉字可一笔贯通气韵,豪气干云,大唱《满江红》;汉字亦繁复多画,需耐心描摹禅心静悟《四张机》。看似简单的一横一竖是乾坤是阴阳是哲学的卷轴,繁如丝绦飘逸,如惊鸿之舞暗藏玄机无数。
点、横、撇、捺,是汉字的经络,它们肢体简约、身量单薄,却蕴含无穷的力量;偏旁是汉字的骨架,是汉字的刀锋,意在笔先,神在形上;部首是汉字丰满的血肉,承载着一个个从远古而来的字的身世之谜,蕴藏着天地的玄机;音韵平仄是汉字的气韵灵魂,形如片羽翩飞,音似气场凝结,一韵轻扬,意指八极。
点、横、撇、捺、提、折、钩组成的汉字,就是易经里的否泰八卦,阴阳平衡,就是诗经里的赋比兴、风雅颂。一个汉字是一口井,连通着巨大的水脉;一个汉字也是一部治国大典,孔子说,一个“恕”字可安天下;一个汉字是一部哲学巨著,“中”字讲的是和谐之美,“淡”字说的是顺应自然。那些或简单或繁复的字,就是一脉脉儒家经伦,道家智慧,佛家禅意,更是一脉华夏的文明圣泉。
孤独的一个汉字是天地间坐禅或讲经的佛,是一口沉思的古井,是一脉文明的源头;两个牵手的汉字是知音相遇,是眷侣神仙,是彼此的扶持、成就和无言的懂得,是相互的搀扶和陪伴;三个字相遇,是万物生,是三点定面,有了无限的拓展,是三足鼎立,构成一个最稳定的和弦;四字成语如椽如柱,经天纬地,如琉璃瓦,金碧辉煌在华屋之立柱,辉耀着栋梁;押韵、对仗、格律,散装的汉字是联,是金线穿珠,是琴瑟和谐,是互补扶持天地相合;韵味、意境、格局,词牌为金冠,一阕新曲一阕民风,在流云里、音韵中飞天般袅袅娜娜。汉字排列成唐诗宋词,是闪烁的珠衫翠服,装扮着华夏文化灿烂夺目;汉字的排列是史书是药典,是厚重的史记春秋,是神奇的草木为医。汉字最长的排列是族谱,从三皇五帝的传说到秦砖汉瓦真实的史迹,蘸着墨,蘸着朱砂,蘸着血迹,蘸着赤诚,真实地标记了中国文脉的传承。
“点”是最小的笔画,别看它小,却是皇冠上熠熠生辉的明珠,是一字千金的诺言,是称提万斤的那点秤砣,没有它乾坤就乱了,再准的秤星都是虚设。点,是点豆腐的那勺卤水,没有它,一缸豆浆永远混沌,不会有质的飞跃。点,是百战浴血的那一枚勋章,是经天纬地的信物玉玺,用来执掌天下,指点江山。没有一个起点,漫长的人生路就是海市蜃楼。没有现实的起点,再美好的蓝图都画在纸上。一个点,在天是闪烁的星星,给仰望者梦想;在地是希望的种子,传承生命,延续香火;在人间,它就是那黑夜中的灯盏,为探索的脚步照明方向。点如水,清纯透亮,是生命的源泉,是漫漫旅程的一个个脚印,是人生仰望高处的灯盏;点,是一枚印鉴,一言九鼎,信安四方;点,是刀口上那明晃晃的钢刃,没有刃,一口钝刀,哪里削得平世间的块垒?没有那一点,不论多么生动的龙都只是画在壁上的色彩,要腾飞,还得有点睛之人出手。说什么自己努力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努力只欠点拨的一点,就与飞翔无缘。
“横”,那么平,如一碗水端平,如水的无私。横是一架天平,是人良心的一杆秤。当“横”在肩上,它是担当,是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接过责任,此生担当道义,不负重托,不辱使命;当“横”别在腰间,它是约束,是规矩的尺度,是法律的力量,是遵循规律走出天圆地方,是万物参拜太阳生长;当“横”卧在脚下,它就是一道门槛,一条横在眼前的河,挡在面前的壁,对懦弱的人来说,那是一条羁绊的坎,无法逾越的雷池,永远无法突破的壁垒;而对于乐观者,这一横却是拨开杂草和迷雾的藜杖,又是一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你勇敢地去跨越,执着地去破壁,就是面前横着一座山,你也会翻山越岭到达远方。
“竖”顶天立地,是一根旗杆威严树立,大旗不倒,信念不倒。竖不偏不倚,竖堂堂正正,是追日的夸父,是补天的女娲。竖不营私、不斜逸,是神农尝百草救病疗伤,是舜耕田亩济天下苍生。竖是一根历史的血脉传承,竖是中华民族文明的薪火代代相传。竖是寂寞的坚守者,艰苦的探索者,竖绝不做墙头上的草,更不做风里的云。竖的信念是扎根红色的土地,用干瘦的身躯,做开花的铁树。
“撇”是缥缈入云的豪情,是侧卧如峰的壮志,是剑走偏锋的智慧,是潜行在大地的隐逸。“捺”是坚实的脚步循序渐进地攀登,如宝剑待机出鞘,是五彩梦起飞的航道。撇捺如手足,当“撇”与“捺”双手相握,就是友谊是力量,是万里长城永不倒,是众志成城无坚不摧;当“撇”与“捺”双足立地、相互成就和支撑,就是最神圣的组合,是“人”在天地间,是登山我为峰,渡水我为舟,是天地万物皆为我用的万物之灵。
“提”,那是从低到高处的一次飞跃,是对凡俗的背叛,对规律的发现。 “提”是嫦娥一号探索天空的奥秘,“提”是氢弹爆炸时华丽的蘑菇云。 “提”是藏不住的锋芒,掩不住的才华,是岩浆到了熔点火山要喷发,是十月的孕育一朝要呐喊一声“世界,我来了!”已经是沉到谷底了,该是弹跳起来的时候了。哪怕这一跳无法跃上高台,无法回到原来出发的高度,至少是一种态度,一种努力,你已经在奔跑的路上。
“折”,生活告诉执着的“横”,有时候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该回头的时候要回头,该拐弯的时候要拐弯。皦皦者易污,峣峣者易缺,一味追求完美,不如包容残缺的存在。百尺篙竿不如千年的门槛,有时候,一味地战斗,不如走下神坛,融入民间,在路上打个折,拐个弯,也许生活会柳暗花明,不要怕生活因此打了折扣。因为,世界上,真的没有最完美的人生,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幸福实际上就在俯仰之间。
“钩”是一帧隐藏的风骨,厚重处的雄心。没有这一“钩”,人生是波澜不惊,多了这一钩,就是峰回路转,就是匠心独具,就是于无声处闻惊雷,就是故事里意外的结尾。那一“钩”,或许是夜幕上皎皎的新月,正渐渐长大,或许是挑开珠帘的那一声叮当的钩环,闺阁的芳馨由此打开。“钩”是水落石出的那一个结果,或者一钩钓取贪食者的布局。“钩”是远走的路上的一个回头,是爱到不能自拔时的一个警醒。也许是败北的马蹄不甘心的嘶鸣,一个回马枪,改写了战争的结局,扭转了乾坤的机关。
三点水,是润泽大地的水,是江流奔涌澎湃起的浪花。它是水,是一件百搭的衣饰,愿意为任何一个寒冷知羞的躯体御寒遮蔽。它遇川成浪,遇洼成泽,遇谷成江河,遇广袤成湖海。它遇干渴成润泽,遇污浊成濯洗。它是乳汁是蜂蜜,是丰收的琼浆;它也是药剂,是墨香,是洋洋洒洒的史书。
绞丝旁,是怎样一枚婉转多姿的绶带,佩挂在勇士的肩头,或者是一枚飘摇的绿色丝绦在绵软的柳枝中荡漾。它是水红色的飘带,在窈窕的淑女裙间优雅;是缥缈游弋的云,是绿肥红瘦的青春。它是绫罗绸缎,在华贵的厅堂赏梅花半开,是棉麻布衣,在乡野的阳光抚摸下扑棱棱长大;它是丝绢,在“扎扎”的织机上成缕成匹成瀑布;它是纱缕,在泠泠的溪涧边浣去尘埃,洗去沧桑,还原清纯,柔滑如初。当遇到绞丝旁,冰就融化成一江春水,欢快歌唱;当遇到绞丝旁,山就披上一件柔和的绿衣,掩盖起严肃的面孔。绞丝旁是修饰着田园的花朵和鸟鸣,是老牛在田埂,脚步比缰绳走得更悠闲;是石头开花,从笑歪的嘴角处流淌出一丛阳光。它是纲常,是伦理,是经纬,是天道的半壁江山;它又是风流倜傥的羽扇纶巾,端庄儒雅,丹青素琴。
四点水,同样是水,却是汪洋恣肆的水,如瀑如洪如兽如魔的水在大地上横行。事不过三,三点水已经是盛泽之水,水多则溢,溢成汪洋,吞田噬物。洪水汹涌,女娲炼石补天是因为雨水过盛,大禹治水也是为缚住苍龙,人们搬来山石土木镇压,水不疏导终成决堤之患,于是,水灾变身成烈焰,变身成火熊熊煎熬。“鱼”字踩着四点水舞蹈,是在水上游,还是在火上飞?世间隐藏着那么多水火无情,水火不容,却又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至境转换和意想不到的玄机,如水之火,燎烤着每一个挣扎的灵魂,每一步成长都有破茧成蝶的痛,都有涅槃重生的煎熬。
“山”是一马平川里的崎岖,是崇山峻岭的巍峨,山挡住了远望的眼睛,挡不住梦想的翅膀。梦想可以飞越万水千山,将山当作闲坐时补墙头的风景,隐居时身后的一帘屏风。山是我们平静生活起了浪花,顺风顺水里的潮涌。山是父亲的脊背,沉静深沉,他遮挡过我们,是为了给我们一个更远大的梦想和未来。
二、流浪的字
最早的文字只是一个意念攀附上了一个载体,是心中的情绪难以宣泄,用一个符号求一种解脱,镌刻下巨大的灾难或喜悦。刻在山石上,给天地阅读;结在藤蔓上,体现自己的悲喜。汉字的奔波,比六千多年的半坡村落还要早,还要艰辛;汉字四处飘零、流浪,跟着聚居之前的原始篝火散落在岁月深处,无法挖掘。在那个半坡氏族的温暖村庄里,50多种符号聚在一起召开了第一次聚会,庆祝它们结束流浪的步伐。它们整齐地躺在石头上,规律地演唱着快乐的歌谣,汉字脚步在这里积聚,梦想在这里萌芽。朝露晚霜,寒来暑往,那些承载巨大秘密的符号在寒暑里瑟瑟发抖,在风雨霜雪里衰老哀叹,它们多么需要一段坚硬易存的床板安放它浪迹的脚印和疲惫的身躯。甲骨,剥离自血肉之躯的坚硬鞍马,驮上了这些流浪的文字。
甲骨文是隐喻的天机,暗藏的心迹,是一枚大道至简的书签,是一阕洪荒苍凉的印记。一个简单的符号或线条,记录着天地间的秘密,自然界的规律,伟大的发现和进化,记录着部族的兴衰或者蓝图,或者是对天道的虔诚,对地母的尊崇。龟甲兽骨,修竹拓木,因为镌刻了有意义的线条而有了灵魂,因为承载了历史而成就了不朽的价值。
小篆是一场绵延的战火,焚烧了六国的城池和堡垒,焚烧了宝座和虎符,焚烧了林林总总、咿咿呀呀的占山小寇。那些败落的王,被小篆的华美烧得形神俱散。小篆以它的美统一了天下文字,那些粗陋的文字俯首称臣,在岁月里逐渐削去了犄角,隐匿了音信。“书同文,车同轨”,小篆在秦国大篆籀文的基础上羽化,褪去了繁复的笔画,兼收了时代的和谐与华丽。小篆一直如歌舞女子一般优美,它好像在创字之初就不是仅仅担任记录的功效,而是有舞蹈娱目之美。后宫佳丽,民间杨柳,繁复处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简约处风摆杨柳、临水照花。小篆横平竖直,践行着人立于世间的刚直秉性,却又圆劲均匀,笔画以圆为主,圆起圆收,方中寓圆,圆中有方,表达了人们对天圆地方的崇拜,对方正做人、圆满做事的期盼。
隶书是小篆的近侍,辅佐着文字的传承,最终以绝对优势取代。造字之初,它只是小篆的一个侍女,是小篆的一种辅助字体,身份卑微,只做红袖添香。一个“隶”字,透露着隶书的出身和地位,小篆走着走着因为没有子嗣而将文字的源流让位给隶书。隶书虽起源于秦一统疆域的雄风,却更多地浸染了大汉朝的雍容华贵气度、庄重宽容之美,所以叫汉隶,并以庄重为修行。隶书是扶正的侧室,却没有小人得势的旱魃,它具有了母仪天下的气度,书写起来略微宽扁,体现一种宽厚和包容。隶书蚕头雁尾,起笔凝重,大事可托付;它结笔轻疾,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凡事求圆满。隶书,一辈子不隐藏自己的身世,坦荡担当曾经的卑微,光华却辉耀了千秋之久。
汉字的性格各异,癖好不同,分体书写使汉字的美更是重峦叠嶂,远近高低各不同。篆书是民间的字谜,是绣女手中的锦绣,旖旎婉转,多情汁液满溢;隶是士大夫,满腹经纶,修心追古;楷书如书生端庄儒雅,丹青羽扇,坐怀不乱;行书如剑客急行,锋芒暗隐;草书是炼丹狂士,手执救世的灵丹,天下苍生不入眼,一马倥偬,闲云野鹤。
大约从粗粝藤蔓上一个标记事件的结开始,汉字从萌芽到襁褓,历经甲骨文的青涩童年,钟鼎文的执着印记,由小篆开枝散叶,隶书的花团锦簇,草书的狂放不羁,楷书的修行坚守,行书的洒脱通透,文字在流浪中,变形诸多,留下了芳香的足迹和动人的故事。那刻于甲骨,铸于青铜,凿于石碑,镌于竹简,浸染于棉帛丝绸的文字,是中华文明的烟火传承,那随意的一个转身就是《诗经》,一牵手就是楚辞,一欢聚就是汉赋,一列队就是大唐浩如烟海的诗篇,是宋惊涛拍岸的词牌。它们是汉乐府,是木兰辞,是平平仄仄的楼梯,带你登高望远,吟咏昨夜西风凋碧树;它们是桃花源水,清泠叠玉,澄澈着金玉般的友情;那些被战火烧在赤壁石间的字,被瀑布镌在灵秀庐山的字,被大雪封在极寒塞地的字,只是小号里的起点音,是中国文化的基点。汉字,那些散落的星辰,散开的花朵,零落的玉石,在人的手中排列成星座,排列成园林,组合成奇珍。
那些汉字,阵容强大,组合有序。汉字是碑林,记录着民族血脉的传承;汉字是乡愁,每一个汉字都凝聚着浓重的乡音;汉字是铺展的工笔,流丹的大写意,是一篇篇汪洋恣肆的大赋,是浓墨重彩的《清明上河图》;汉字是金刚,一首短诗,一副楹联,每一个汉字里都蕴含着无底的富矿,洞彻了无涯的乾坤。汉字是口井,是甜水井,滋养生命的传承和延续,那井水是一种药,一旦喂养过一颗淳朴的黄皮肤的生命,这一生他都无法戒掉这思念的瘾。天道皆藏字中,一笔一画都体现风水阴阳,体现教化和传承,一字一乾坤,一语一经典。山川河流入字,文墨精神入字,铮铮铁骨入字,朗朗乾坤入字。孤单时汉字是一首小令,一字千金,枯藤照出四季枯荣,人生跌宕;热闹处汉字是一篇芳华四溢的汉唐大赋,洋洋洒洒,殿宇华屋市井陋室,惟妙毕现。汉字冷了就归隐田园和山林,是禅语一枝,是平常屋檐下的一枝素梅花,开着孔乙己、甲乙丙;汉字寂寞了就重出江湖,一呼百诺,呼啸天地间;汉字是深闺贵胄家的千金之娇,环佩叮当,走一步是繁复之美,舞一曲是霓裳羽衣。汉字在长衫的方巾上镶嵌,在秉烛的灯火里生花,在疾行的快马间军令如山,在血脉的传承里历尽黄沙始见金。
三、以何为贵?
以女为贵
中国字的萌芽是远古时代,传说中,汉字起源于仓颉造字。黄帝的史官仓颉根据日月形状、鸟兽足印创造了汉字。复杂的汉字不可能由一个人发明,仓颉可能只是一个汉字的搜集、整理者,在统一和创新上作出了贡献。仓颉所在的远古时期,是人类向母系社会过渡的时期,女人在生活中占主导地位,人类的尊母情结应该是与母系社会女人的绝对地位关系重大,更与每个人成长中对母亲的依赖和尊崇有关。所以,最早的文字以女为贵。女,在文字中,一直是个简单而神圣的字。甲骨文字形中的“女”像一个敛手跪着的人形。所以,人类一开始就意识到女性忍辱负重的艰辛,从字面上就给了她一个说法和感恩。古代以未婚的为“女”,已婚的为“妇”。甲骨文的“妇”,字形左边是“帚”右边是“女”。表示已婚女子要操持家务,多洒扫事务,比之清纯少女,多了责任和担当。
良女为“娘”,.汉字从牙牙学语中的幼儿开始,人类第一个脱口而出的汉字是“娘”。“娘”是撼山动岳的发声。从字面看,娘是无比高贵的称谓,是“良好的女子”才配使用的字。古汉语中“娘”一般指青年女子,多指少女。后来竟然因为它的高贵和美好,成了妇女的统称。古代给女孩子起名,多用娘字,如《千里送京娘》中的京娘,《聊斋志异》中的封三娘、范十一娘;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中,仅有的两位女子,分别是“母夜叉孙二娘”和“一丈青扈三娘”。即便是四肢粗壮性情凶悍的女孩子,也用了“娘”字,可见“娘”是多么被追捧的美好字眼。美丽的女子叫“秋娘”,追求爱情的女子有杜丽娘,传说中的名妓叫杜十娘;中国唯一一位女皇帝,在人们习惯的称谓里,竟然是“媚娘”,不仅用了“娘”字,连“媚”据说也是她14岁入宫时由太宗所赐,她占用了两个由“女”字旁构成的字。
娘,是古代最美好的字眼,纯洁无瑕的少女之代名词。繁体的娘,是女字旁加“襄”。“襄”意为“包容”“包裹”的意思。女性是含蓄的,是不轻易抛头露面的,是藏在深闺的,尤其是年轻女子。另一层意思是:女性是隐忍的,包容的,是温柔温和的。再一层意思,就跳离了年轻女子,这一层包裹是娘字含义的拓展:“女”和“襄”联合起来表示“身体包裹了婴儿的妇女”,是腹内怀胎的女子,后来又延展成怀抱娇儿的女子。“良女”是受人尊重的,当娘的崇高出现倍增时,就至高无上。当“娘”双字相叠,成为“娘娘”的时候,不得了,尊卑拓展成了阶级分化。至高无上的那个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女子,不甘心当芸芸众生里被人尊崇的女子,要双倍的尊崇,于是,她就成了“娘娘”。“娘娘”是皇帝的第一夫人——皇后。接着,万人敬仰的娘娘又披上了神的光环和衣衫。真龙天子的原配,母仪天下的娘娘,渐渐就脱离了凡尘,与女神越来越近,于是,观音菩萨这位佛家至慈至善的女神,也成了“娘娘”,被民间称为“观世音娘娘”“送子娘娘”;玉皇大帝的原配叫作“王母娘娘”,人类的缔造者成为“女娲娘娘”;推及其他,有神灵的女神大都佩戴了这一荣誉称号,如“眼光娘娘”“痘神娘娘”“桃花娘娘”“枣神娘娘”等。在凡人心目中,最伟大最高尚的那个人,不是权位至上的皇后、王妃,那太遥远,太冷漠,无法寄托凡俗之人的景仰之情;也不是庙堂之上的威严神像,那太虚幻,也无法完全寄托一个凡夫俗子的尊崇。于是,人们脱口而出的“娘”是自己一生最珍贵、最珍惜的那个人,那个给了自己生命和抚养恩情的女人,那个给了自己一生牵挂和爱的女人,那个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时常被忽略却呼之即来的人,“娘”!喊一声娘,空旷的人间立即就温暖如春;喊一声娘,大地震颤,苍穹无语。这世间,还有比娘更伟大的字眼和角色吗?
女性的天性是隐忍包容随和,所以“女”作为偏旁,可以与很多部首搭配成字,可见,女子这一温柔角色,是可以身安于辅佐之位,心安于服从之职的。这也是女性地位使然,一个女人,从少女到青年,总要谈婚论嫁,嫁作他人妇,由一个家庭剥离出来,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所以,女子必须适应,必须接受,必须与众多未知的因素结为一体,迅速缔造新的生活关系。在古代,女子出嫁为归,她所出生的那个家不是家,夫家才是她的家,她的出嫁就是女子找到了自己的家。即便是如此开放的现代,女人也将找到可以托付的男人称为找到了归宿。嫁出去的女人,就是新娘,是那个男人另一个像母亲一样依赖和心心相通的人,女人是不可以辜负“新娘”这个词的,她寄托的是男人的家族甚至整个社会对女子的期待。新娘接过娘的责任,对丈夫体贴、规劝、抚慰。相夫教子的女人,第一要务是辅佐好丈夫,第二要务是生养并教育孩子。男人年轻时,称自己的新娘为“娘子”,老了成为夫人。“二人”组成“夫”字,就是说,成家立业的男人才真正是夫,而夫人就是这个“夫的人”。夫人再好听,也仍然是一个从属地位的词。“人”字肩头扛上一道横是“大”,就是接过责任,就不再是小孩子,而要对这世间有所担当。 “夫”是 “人”扛上两道横,那是二,是夫妻两个人,一个人肩上扛了两个人的责任。
女人出嫁就产生了诸多新的社会关系,这些新关系也是女字旁组成的字。如,那个最重要的老女人就是“婆婆”,旧社会,婆婆是天,女子们谨小慎微地在婆婆面前行事,年轻的女子就是在最下层慢慢地隐忍着、付出着甚至煎熬着。多年媳妇熬成婆,女子的地位由新妇渐渐熬成母亲,最后又成为婆婆,一旦到了婆婆级,就是人生曙光的来临,执掌天下的日子到了。女子出嫁后还要面临“妯娌”间的打磨,那些出身不同、处境相似的女性,在同一个屋檐下或勾心斗角,或亲如姐妹,妯娌关系实在是非常微妙的人际关系。
最美好的事物出自女子,都由女字旁帮衬。嫦娥是最美的仙子,婀娜是最美好的姿态,嫣然是最美好的表情,妖娆是媚好、娇娆的年轻貌美,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婕妤是倾国倾城的传奇。娉婷之女,姈媛之女,婵娟之女,女子,是世间最美丽芬芳的花。
“委”字有禾有女,是事业家庭双丰收,是物质精神兼得,是神仙的日子。一个女人,甘愿把禾托举在自身之上,是一种献身精神,也是一种自我牺牲精神,人们会替她委屈,因为这世间,人愿意高于物质,虽然依赖物质而生存,但是,谁忽略了人权而过于注重物质,那他是本末倒置的。但是那些女子们,常常是将自身低到尘埃之下,托举着禾和一切需要她的力量的物质而艰辛地存在。“委”又是一种委托和信任,苍天把禾苗和女人交给你,是信任一个男人的责任和能力,这就是为什么男人在社会中总是勇于担当的解释。当一个男人,将女人和家产都托付给你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信任。
女子隐忍到尘埃中的极致,是一些令人伤心的女子,她们是奴是婢,那些出身卑微、处境可怜的女人,带着刑枷行走的女子,血管里流着泪水。解除了奴婢制度的社会,才是真正有人性的社会。女遇残酷的生活变故,就如禾苗遇霜而凋萎,女遇霜则天塌地陷。在男人为天,男人执掌天下的社会,一个女人一旦失去了丈夫,成为“孀”,就像一株霜中苟延残喘的禾苗,已然没有了生活的图景。即便还能够仰望太阳,遭受霜打的植物,是否还有一个灿烂的秋天?
以田为贵
中国有一部漫长的农耕史,历来以田为贵。
度过母系氏族,漫长的中国历史就由男人来主宰,那个伟大的“男”,是有力量的人傍田而立。“男”字结构“从田,从力”,表示用力气在田间耕作的人。现代的伟男大都远离田园了,那“田”蜕变成一扇扇写字楼里的格子窗,一张张工作台上冷漠的电脑。是造字之初先人就这样预言了男人的归宿,还是造化巧合?
田字无疑是象形字,广袤的一片田野,要有边,没边的可能就是荒芜之地,边就是疆域,代表了开垦,代表有主人。于是,一片大野,被篱笆围起,被田埂界定,成了封地。人来人往地耕种,那些错综复杂的小路出现了,文学词语叫阡陌。“阡”是指南北走向的埂;“陌”是指东西走向的埂。一块大田,有了阡陌才有了“田”字。这是通俗意义上的田。如果把田放在人类的生存史上看,那么“田”字就是“口中有物”。在漫长的农耕时代,民以食为天的哲学空间里,有了田地就是有了生存的根本,有了糊口的粮食,蔽体御寒的布帛,总之,有了田地,就“横”“竖”都有了。田字暗含有五个口,四个小口和一个大口,那么田就是人口的吸乳之处,是哺育的根基。田有四个日,横两个,竖两个,在人们崇拜诸神的岁月里,太阳神尤其重要,日光一照,天地有彩,一旦出现日食,古人惶惶。万物生长靠太阳,日头藏在田地里,自然蕴含丰收图景。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最尊贵的男人的“男”字,就是田与力气的组合。一个有力气足以举起、胜任田亩劳作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富贵是不足炫耀的,但男丁是可骄傲的,因为,有男丁才有耕田的劳力,才有了生活的保障,“一夫不耕,全家饿饭;一女不织,全家受寒”。而今天的田地上,已经基本上没有靠力气劳作的人了,用的是机器,大工业时代取代了男人的神力,也蔑视了男人的存在,一个个远离田园的男子是抑郁的。渐渐地,无田的男子也没有了力气,萎靡不振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是谁之过?谁能回答历史的诘问?
男人的男,另一种解为“甲”与“刀”的组合。甲是铠甲,刀是兵器,所以男人,在和平时代是耕田的劳力,在战争来临的时候必须是士兵,披甲带刀,捍卫家园。在构字上,男与女截然不同,它不轻易给任何一个字做偏旁,也几乎不与别的字一起组合成字,他是独立的,就像天地间的男子汉一样伟岸。一个含有“男”字的字是“外甥”的“甥”,是伟岸的男人身边跟随着一个小童,是男人慈爱一面的展现。“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不管一个男人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呼风唤雨,他终究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是一个家庭中的角色,是儿子,是父亲,是祖父,是叔叔,是舅舅。在晚辈绕膝的生活层面上,他既是一个小孩子的偶像,也是他们的亲密玩伴。一个男人,不要以任何事业的借口疏远你的孩子。作为一个伟男,唯一可以堂堂正正俯下身来的事是与童子嬉戏,这是远古时代,祖宗造字的时候就推崇的。还有一个男字组成的字是“嬲”,属于生僻字,现代汉语已经不多使用,是戏弄、纠缠、骚扰的意思,这个字看起来就没有正能量,两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的事,是世间男人们最唾弃的行径了。
“田字出头”即为“甲”,甲是拆的意思,指万物剖符穿甲而出,是天生万物,破冰成溪。甲的本意是指种子萌芽后,所带的种壳,幼苗破壳而出,必然生机勃勃。甲的字形就是意喻“扎根的田”,是种子发芽,是那片最有希望的田地。所以,甲,这片有希望的土地被作为天干十个字的开头之字。春雷动,雨润百谷,雷声是农耕时代的图腾之音,造字的先祖视为天下丰收的福音,于是,雷字构造是“田”地之上降甘霖——“雨”。种子发芽,雨水勤勉,田地就茂盛起来,就有了“苗”,禾苗蓬勃,丰收有了扎实的基础。
有田处,有人留,居有粮出有车为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是福。东风与便,万事完备,田川风景如画卷,子孙贤孝笑堂前,人生的每一样福祉,都与田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以一个农民的子孙回望我的田亩,给我乳汁给我口粮的田亩啊,与樽前的娘亲一样的尊贵。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