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
2016-12-09唐嘉璐
唐嘉璐
天鹅湖
唐嘉璐
唐嘉璐,1992年12月生,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新疆石河子市。在《西部》发表小说《人鱼之歌》《红玫瑰》《半月湾》,并于《绿风诗刊》发表多首诗歌,在网络文学网站连载过长篇小说。写作手法不拘一格,乐于将现实融入幻想之中,相信带有奇幻色彩的故事不但有趣,还能带给读者更加深刻的领悟。
1
格罗夫高举着榔头,一下又一下击向地面。夕阳在他粗犷的脸上镀了一层血光,拉长的影子如寒风呼啸过的幽暗森林,张牙舞爪。
艾沙站在两扇高耸的红色铁门中央,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着,就像两羽易碎的蜻蜓翅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榔头与地面之间已经血肉模糊的一团毛球,身体随着沉闷黏稠的响声一点点滑落。直到一只滚烫的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存放柴火的小库房。
黑暗一瞬间淹没血光,艾沙的瞳孔一下放大,后知后觉地恢复已经中断了十几秒的呼吸。空气里是雨季的霉味和老妇身上发酸的气息。
“真要命,那不是你该看的!”
老妇挽起袖管,将一只装满花菜的竹筐塞进她怀里,丰满矮胖的身躯一侧,在狭窄的库房里让出一条路,指着通往房顶的木梯,“去吧!去把这些都晒上,冬天就指望这些花菜干来调剂油渌渌的肠胃了!”
艾沙瘦小的身体几乎掩埋在竹筐之下,她没有说话,麻木地走上楼梯,眼里满是过度惊吓后的茫然,还有空洞的黑色。
格罗夫,那个嗜血的猎人,杀了一只猫。
那只大黄猫前天还蹭着艾沙的小腿,喵喵叫着讨吃的,玻璃珠一样的圆眼睛灵活闪动,纤长的胡须碰到艾沙的脚脖子,痒痒的。艾沙偷偷倒了一小碟牛奶给它,看着它粉色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卷走了所有牛奶,一滴不剩。
这一幕被格罗夫看到了。他是艾沙的继父,体型强壮得像个巨人。他站在院子的老榆树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艾沙。不,不是面无表情,艾沙回头撞到他的时候,看见他堆着横纹的宽大脑门上,挤出了比平时更深的沟壑。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的表情便是一个猎人的杀念。
格罗夫在大黄猫第二次出现的时候,用手中正在砸煤块的榔头砸扁了它的脑袋,然后愤怒地,一下接一下,把它砸成了肉酱。
艾沙感觉脚下的楼梯在摇晃,怀里的竹筐越来越重,手腕像断了一般无力地垂落,竹筐砸在楼梯上,花菜滚了一地,老妇尖叫着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那只大手再次揪住艾沙,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又强迫着按下去,“捡起来!捡完了就给我站在太阳底下,晒晒你那长霉的脑袋!”
老妇手上粗制的戒指卡住了艾沙的头发,大手离开的瞬间,艾沙头皮一阵刺痛,哇哇大叫起来。
嘈杂的声音终于引来了艾沙的母亲,阿黛尔焦急地提着裙摆跑过来,脸色和艾沙一样惨白,却因为剧烈运动泛起一层红晕,那淡淡的红色把她变得更加憨厚,眼里闪烁着恳求的光,“请放开我女儿,妈妈,她还太小,不懂事……”
老妇原本被艾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不轻,现在又看见她这个只有张漂亮脸蛋、什么活都不会干的儿媳妇,蓦然窜起一股怒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两个窝囊废,到底为什么搬进我们家?”
阿黛尔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她那张略显丰腴的圆脸上几乎不见皱纹,碧色的眼睛和浅金色的头发,无一不是法国美女的特征,此刻低眉顺目的样子,更像是一只受到欺凌的小羊羔,瑟瑟发抖。
格罗夫掀开库房的门帘,高大的身躯就像死神遮住了阳光,他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母女俩,又将目光转向老妇。“你们在说什么?”嗓音冰冷又厚重,听得人心头一沉。
老妇呸了一声,兀自弯腰拾起地上的花菜,一边小声嘀咕着:“十四岁了还不懂事,根本就是个弱智!这么明显的事实她老娘还不承认,也对,这世上有什么能比生了一个弱智女儿更加丢人的事?”
格罗夫侧过身,目光冷漠,“你们先出去。”
阿黛尔谁也不敢看,牵着艾沙跑了出去。艾沙回过头,看见格罗夫的手已经洗干净了,粗大的骨节上布满裂纹。那只榔头不见了,大黄猫死去的地方堆着沙子,没有半点腥臭。
格罗夫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沉,在外面难以听清,老妇却高声道:“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外面到处都是腰细屁股大的匈牙利女人,你为什么偏要带回来一只法国小绵羊?到底是你脑袋进水了,还是那女人用了什么巫术,吃了你的脑子?”
阿黛尔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拉着艾沙拼命往家跑,直到跑进砖瓦堆砌的小平房。关上厚实的木门,阿黛尔就像得到解脱一般,捧住艾沙的脸,亲了一口。
艾沙还在想那只大黄猫,眼里的惊恐和悲伤渐渐变成绝望。她问:“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女儿说话了,阿黛尔本该高兴,可她只能蹲下身,抚摸着艾沙的脸。她的裙摆铺在地上,一向热爱浪漫的法国女人此刻穿着粗线缝制的灰色布裙,就像衰败的花圃里最后一枝走向凋零的花。
“我们无处可去。”阿黛尔说,“他需要一个女人,而我们需要一个安身之处。”
“可他杀了一只猫!”艾沙抓住母亲的肩膀,用力摇晃,仿佛试图唤醒一个梦游之人。她难以想象,为什么母亲对这桩血腥的惨案置若罔闻?
阿黛尔叹了口气,站起身,“只是一只流浪猫而已,艾沙,格罗夫曾经是个猎人,连盘羊都打过,一只猫有什么奇怪的?”
艾沙惊恐地看着母亲,瞪圆了眼睛,阿黛尔只是拍拍她的脑袋,捞起围裙走进厨房。艾沙追进去,眼眶通红,阿黛尔只好皱起眉头,抱怨道:“你不该给那只猫喂吃的,它今天又来,都是因为你,否则它不会死。”
艾沙怔住了,她觉得心脏被人用力掐了一把,呼吸困难。
阿黛尔揉了揉额头,道:“回房间看书吧,那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2
艾沙患有轻度自闭症,在学校里受尽欺辱,实在没办法了才休学待在家里看书。
阿黛尔虽然深深爱着女儿,但有时候,尤其当她疲惫的时候,总会觉得艾沙是个累赘,家里的事不但帮不上忙,连开口说句话都十分困难。
尽管如此,当初她嫁给格罗夫,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养活她的女儿。
阿黛尔对男人温柔,厨艺精良,属于匈牙利男人都倾慕的类型。格罗夫娶了她,在当地人眼中就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没人不眼红。不过提起格罗夫的继女,男人们又连连摆手,觉得还是别给自家添个累赘。
格罗夫对此耿耿于怀,可阿黛尔就像一顶闪闪发亮的王冠,他不惜一切代价想戴上它。
格罗夫满脸横肉,无论发生任何事都面无表情,就算阿黛尔和他同居了大半年,也很难区分他的喜怒哀乐,更别提艾沙。小女孩对这个继父总是抱着畏惧和忌惮的心理,除了同桌吃饭,他们基本不见面,更不会说话。
格罗夫可以忍受阿黛尔拿钱给女儿买书,可以忍受艾沙一整天闭口不言,但绝不能忍受艾沙挥霍自己家的粮食去喂一只猫。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他当着艾沙的面打死了那只来讨食的大黄猫,向她展示这些畜生在人类手里应得的待遇。
他是个猎人,不是慈善家。
虽然自从匈牙利的狩猎法颁布之后,格罗夫因为没有通过考核而失去了狩猎资格,但他骨子里流着猎人的血,并以此为傲。
显然,阿黛尔也喜欢猎人的精壮体格。格罗夫很确定,因为她和他上床的时候总要求开灯,她看到他线条分明的胸腹肌,眼里总是流淌出渴望的神情。她一定在幻想他打猎的时候身姿多么矫健,她会在脑海里为他赤裸的身躯披上兽皮,甘愿变成被万兽之王压在身下的小绵羊。
不,不是绵羊,是天鹅。
格罗夫觉得只有自己的老妈才会把阿黛尔看作法国小绵羊。面前金发碧眼的美女,显然是巴拉顿湖上优雅洁白的天鹅,它们在求爱时翩翩起舞,一旦选定了对象就会追随一生。要不是阿黛尔的前夫去得早,格罗夫心想,自己绝对没机会得到这只天鹅的垂青。
“好了,睡吧。”一切结束之后,阿黛尔转过身,按灭了台灯。
格罗夫觉得她今天有点冷淡,也许是因为他母亲的刻薄话。于是他搂住她的细腰,用一贯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这个家我说了算,别理那个老女人。”
阿黛尔说:“我希望你别再当众折磨动物,这就是你拿不到狩猎证的原因,格罗夫。”
“狩猎证?难道我的血统需要一张破纸来承认?”他嗤笑一声,“我不想打马鹿和野猪,阿黛尔,我想猎奇,让你尝到普通人这辈子都吃不到的美味。”
阿黛尔像是被勾起了兴趣,转头凝视着他,格罗夫咬着她的耳朵说:“我要给你打一只天鹅回来。”
月光伸出惨白的手,抚摸着床上的两人。阿黛尔的目光变幻莫测,那双碧绿色的大眼睛似乎被新奇的欲望填满,她静了静,还是摇头道:“这是违法的。”
格罗夫冷声道:“这是我爱你的证明。而且我的狩猎生涯告诉我,它需要一只天鹅来增加战绩。”
阿黛尔抚摸着他的胸肌,声音有些羞涩,“你如果能悄悄地做,不被发现,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格罗夫哼了一声,扬起满是胡碴的下巴,阿黛尔近乎痴迷地吻住他。
一墙之隔,艾沙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这座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但是艾沙不说话。阿黛尔永远不会知道女儿在隔壁能听见自己的娇笑。格罗夫虽然知道,但他并不在意艾沙的感受,在他眼里,那只是个消耗日用品和粮食的躯壳,魔鬼早已夺走她的灵魂。
艾沙也从不去想那对男女在做什么,她一旦专注于一件事,就很难听到别的动静。大多时候她专注于书里的世界,现在,她专注于窗台外面站着的那只猫。一只大黄猫,玻璃珠一样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勾走她的魂。
艾沙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同样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大黄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漆黑的夜里看清楚那只猫的颜色,她只是觉得这只猫和她喂过的那只猫很像,但那只猫应该已经死在了格罗夫的榔头下,而不该站在这里和她对视。
夜空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叫声,像某种大型鸟类。大黄猫的耳朵飞快转动,它仰起头,又垂下头,利索地跳下了窗台。
艾沙立即爬下床,跑到窗边去看它。大黄猫回头望了她一眼,紧接着被一个黑影挡住了。那团黑影从天而降,像一只黑色的老鹰,落地后又蜷成一团,像个黑色的大皮球。
艾沙静静地盯着它,亲眼看着那团黑球膨胀,站立……没错,那黑影仿佛又变成了一个人,缓缓地站起身,大黄猫在人影的脚边转了一圈,喵喵叫,人影便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将它抱了起来。
大黄猫竟然乖巧地卧在那人怀里,扭头看着艾沙。那人影动了一下,似乎做出一个侧身的动作,一同扭头望过来。艾沙惊恐地捂住嘴,却没迎来意料中的对视。因为那团黑影始终只是影子,黑黢黢的,没有五官。
当那团人影背后伸展出黑色的翅膀时,艾沙明白了,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所以她平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人”飞起来,带走了大黄猫。
3
第二天一大早格罗夫就去鱼塘了。他目前在给一个养鱼的老板打杂,每月拿着微薄的薪水,私底下倒卖一些皮草挣钱。
鱼塘在巴拉顿湖延伸出的一片小湖里,湖边还有一座菜园子,菜园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这个季节,正是金灿灿的光景。
阿黛尔领着艾沙去湖边时,格罗夫正忙着把鱼装箱。他直起腰,看见远处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阿黛尔亮丽的面庞让他浑身都充满干劲,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岁的小伙子,可艾沙的脸,虽然和她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看起来呆板木讷,让人心生厌恶。
格罗夫扔下手套,搂着阿黛尔亲了一口,然后冷冷地看一眼继女,“你送午饭带她来干什么?”
阿黛尔把饭盒从竹篮里拿出来,解释道:“总把她闷在家里不太好。我看今天天气不错,让她来湖边看书吧,还能陪陪你。”
格罗夫道:“我宁愿陪着箱子里的鱼。”
阿黛尔瞪了他一眼,并没真的生气,像是习惯了丈夫对女儿的态度,她紧接着笑了笑,推了艾沙一把:“去那边的石头上休息吧,晒晒太阳。”
艾沙捧着书走开,等她离得远一些了,阿黛尔低声道:“我考虑了一下,你还是打消那个念头吧。”
格罗夫道:“你指什么?”
阿黛尔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天鹅。难道你要冒着坐牢的风险去猎奇吗?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你。”
格罗夫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眺望遥远的巴拉顿湖面。秋季正是鸟类迁徙的季节,从俄罗斯北部到地中海,一部分候鸟的迁徙路线经过匈牙利的巴拉顿湖,天鹅也是其中之一。现在就有两三只天鹅在湖边觅食,洁白的身影恍若仙物。阿黛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迷住了。
艾沙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也在看天鹅。她的脖子微微伸直,翠绿的眼瞳中倒映着天空和湖水,天鹅从倒影中游过,在湖边的石滩上起舞,婀娜的身姿钻进她的脑袋里,变成嬉笑的白衣少女。
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你在看湖?”
艾沙一惊之下转过头,正对上少年清澈的眼眸。那是一双如夜空般深邃的黑眼睛,浓淡适宜的眉毛和俊挺的鼻梁如画家笔下别出心裁的作品。只一眼,艾沙觉得自己看见了如天鹅一般高贵优雅的人。只不过面前这只天鹅,是黑色的。
少年一头黑发,皮肤白皙健康,穿着黑色衬衣,身形修长,年龄与她相仿,迎上她的目光之后依旧十分从容。“你听说过吗?一片湖是风景中最美丽、最富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也可衡量出自身天性的深浅。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蓊郁的群山则是它浓密突出的眉毛。”
艾沙缓缓回过神,眼珠微微一转:“这句话出自梭罗的《瓦尔登湖》。”说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开口接了一个陌生人的话,她惊奇又羞涩,长发遮掩下的耳朵瞬间变得通红,冒着丝丝热气。
“我就知道你一定读过!”少年绽开一个微笑,俯身瞧了瞧她手上的书,“我也喜欢读书,书中的世界安静、孤独、伟大,我喜欢在这样的海洋里游泳,赛过巴拉顿湖。”
艾沙一愣,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少年好奇地蹲下身,仰头想要看她的表情。艾沙往一旁挪了挪,转过身,捧住书的手细细颤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怕他看出自己无所适从的样子,怕他和学校里那些人一样嘲笑她。索性不要接触,及时封闭自己,与这个人拉开距离。
少年说:“你很特别。”
艾沙心里咯噔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少年用温和的口吻继续道:“你就像瓦尔登湖,有天鹅在湖心里游荡,你独享着它的美好,用群山遮蔽了我的视线,这不公平,我也想欣赏美景。”
艾沙被他动听的声音吸引了,而且这是头一回,她听见有人把她比作湖,而那湖清澈纯净,让她受宠若惊。她抬起头,看见少年期盼似的眼神,难以抵抗地对他开口道:“谢谢,我并不是瓦尔登湖,也许……只是湖边的野鸭。”
少年笑道:“既然你不喜欢当湖,那就当湖心里的天鹅吧。你很漂亮。”
艾沙的脸蛋上浮出红彤彤的云霞,她小声道:“我叫艾沙。”她担心自己再不报上名字,对方的比喻会越来越夸张,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少年的笑容狡黠起来,他道:“你是第一个愿意告诉我名字的女士,为了报答你,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
艾沙呆了呆,就是再怎么不与人交往,她也明白过来对方占了她的便宜。他得到了她的名字,却不愿说自己的,美名其曰“报答”,可艾沙绝对不相信自己会是第一个告诉他名字的女孩儿。
艾沙清秀的眉毛紧紧蹙起来,捧着书的手向上一抬,借着厚实的封面将少年拍开了。少年退了两步,脚下一滑,竟然跌坐进湖水里。水湿了他的衣,波光粼粼的湖面把他衬得更加白皙而单薄,艾沙忽然看见他的衣摆漂起来,就像一对翅膀。
“我可以……把那当作天鹅求爱的舞蹈吗?”水花溅在少年的面颊上,他整个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干净得就像从湖水中长出来的一般。
艾沙气得浑身发抖,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她踏上田埂,穿过金色的向日葵花海,与阿黛尔擦肩而过,像风一样。阿黛尔惊讶地抱紧小竹篮,回头望了一眼,并没有人在追自己的女儿,于是她大叫:“慢一点,艾沙!”
艾沙的裙摆飞起来,金发在阳光中与盛放的向日葵融为一体。她的怒焰在风中消融,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有一双翅膀轻轻托住她,让她如天鹅一般轻盈地奔跑跳跃。她的心悸动着,被风吹散的怒焰中逐渐露出喜悦的嫩芽,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在她身体里枝繁叶茂。
4
十月,又一批候鸟经过巴拉顿湖。艾沙从湖边回家的时候,日落西山,阿黛尔已经做好饭,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看见女儿的瞬间她喜上眉梢,很快又控制住表情,板起脸来。
艾沙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朝母亲笑了笑。这一笑,阿黛尔的心立刻融化了,她知道这段时间女儿天天去湖边看书,而且性格愈发明朗,就像在接受什么神秘的大自然疗法,以往阴翳沉默的影子几乎找不到了。
阿黛尔心想,早知如此,就该早点打发女儿去外面看书,而不是放任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不,才一个月的时间,人就明显变了。
艾沙并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甚至连自己的变化都未曾察觉。她此刻满脑子都是湖面上成群游过的白天鹅,还有黑发少年清澈沉静的声音。今天他们一起在湖边散步,少年对她说,天鹅之所以经过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座被称为“匈牙利海”的爱情之湖,巴拉顿湖。她头一次听说,天鹅是一种专情的动物,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
“下次可别回来这么晚,我会担心死的!”阿黛尔打断她的思绪,将她推进屋里。
门“嘭”一声关上,母女俩吓了一跳。格罗夫走了进来,高大的身躯像一头熊,粗壮的手臂搭在门板上,浑身酒气。他并没有喝醉,是因为新换的工作把他染成这个味道。
格罗夫冷冷地盯着艾沙,艾沙迎上他的视线,后背一凉,拔腿想逃,格罗夫眼疾手快地捉住她,将她丢进阿黛尔怀中,“明天开始你跟我去酒厂干活!”他厚重的嗓音像打雷一样,沉沉地砸在艾沙心头。
艾沙的性格开朗了一些,却依旧不敢跟格罗夫讲话,她支吾着看向母亲,阿黛尔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酒厂全是你们男人的活,我女儿去了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接话的是格罗夫的老母亲,她矮胖的身躯从厨房里挤出来,皱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满是怨愤,“格罗夫当初答应养你女儿,可没答应让她吃白饭!既然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就早点去干活挣钱!”
阿黛尔一见老妇接话,顿时就明白这件事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她瞪圆眼睛望向格罗夫,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不与她商量就在女儿面前放狠话。格罗夫一把夺走艾沙怀里抱着的书,书签还夹在头几页之间。格罗夫冷声道:“抱着同一本书半个月,只看了五六页?”
艾沙一阵心惊,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没错,她不该害怕,自从她和少年认识,格罗夫就换工作去了酒厂,根本不知道她每天去湖边干什么,就算他知道,这也是她的自由!
格罗夫发现小丫头的眼神竟然犀利起来,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顿时老羞成怒,一把揪住艾沙的衣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偷一袋玉米和葵花籽出门,是不是去喂那些该死的飞禽了?!”
阿黛尔惊叫着撕扯格罗夫,叫他放手。艾沙死死盯着格罗夫宽厚粗糙的脸盘,目光憎怒得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贯穿耳膜,格罗夫的手一抖,竟然在她的注视下后退了两步,脑袋阵阵发晕。眼前女孩儿的脸有些发黄,长出细毛,瞳孔变成一条细线,又猛地扩大成两个黑洞,将他浑身体温都吸了进去。
“怪物!”格罗夫大叫着跳起来,转身抄起门后的猎枪,这下子不止阿黛尔拦他,连一旁看戏的老妇也扑过去,狠狠拍了一下格罗夫的脑袋,“你疯了吗?她可不是小野兔,你说打就打?!”
格罗夫甩了甩脑袋,定睛一看,艾沙依旧是金发碧眼的少女,哪里有什么猫脸怪物?难道是吸了酒厂的酒气,让他开始白日做梦?思绪还没稳定,“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格罗夫偏过脸去。阿黛尔浑身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落下来,“你想杀了我女儿!你这个畜生!”
格罗夫自知犯了错,悻悻地把猎枪挂回去,却一声不吭,转头就上了餐桌开始吃饭。阿黛尔心有余悸,蹲下抱着女儿哭,艾沙却面不改色,盯着那把猎枪说:“他没有狩猎证,不配拿枪。”
阿黛尔愣了一下,紧张地看了格罗夫一眼,生怕女儿再度惹祸上身,急忙把她推回卧室,又从餐桌上收拾了一盘饭菜送进卧室里,关上门,抚摸着艾沙年轻的脸。“上帝啊,他居然拿枪指着你,你不怕吗?”她说话都在颤抖。
艾沙摇摇头:“格罗夫是懦夫,他只会虐杀动物。”
阿黛尔从没听她讲过如此激进的话,不由得怔住,好半天,才瑟瑟发抖地小声道:“别再反抗他,他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们只能做令他高兴的事,你明白吗?”
艾沙望着母亲。那张温顺美丽的面庞,此刻在她眼里变得像个小丑。她猛地站起身,眼中翻滚着怒气,“我知道你崇拜他!你喜欢他残忍嗜血的样子,你夸奖他偷猎灰鹤、捕杀流浪狗!你把他的战利品端上饭桌,我从没吃过,你却津津乐道!”
阿黛尔皱了皱眉,眼里的优柔渐渐退去。艾沙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声音愤怒中掺杂着一丝讥讽:“你一点儿都不像天鹅,妈妈。”
阿黛尔一愣,很快涨红了脸。她意识到女儿听见了格罗夫在床上说的情话,羞愧又生气,一把从衣架上拽下书包,扔在艾沙脚边,“你明天就回学校!去住宿舍,这个家不需要你!”
艾沙没再回一个字,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
5
阿黛尔的心太乱了,她害怕丈夫伤害女儿,又害怕老妇把艾沙送进工厂干活,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女儿回去读书。她知道艾沙一定能理解,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可复学手续没那么好办。学校知道艾沙的病史,想方设法推脱不肯收她,阿黛尔便带着艾沙去小镇医院做精神鉴定,想让医生证明艾沙已经摆脱了轻度自闭症。然而鉴定结果出来,阿黛尔大吃一惊,艾沙依然是原来的艾沙,好像那个稍显开朗的女孩儿只是她的一场梦。
艾沙被带回家,看着母亲坐在床上哭,她抱起书,推门走了出去。
夕阳落在湛蓝的湖面上,变成数不清的星星,随波摇曳。天鹅从湖心游过来,艾沙屈膝坐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湖水。
“太阳都快落山了才来看书?”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这在艾沙意料之中。
她并不是来看书的,只是习惯性抱着书出门,自从他们认识,她的书签就没有移动过。艾沙转过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少年一惊,“你哭了?”
艾沙摇摇头,又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我和母亲被困住了,像家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而且她爱上了那个关着她的屠夫,她活在屠夫的谎言里,以为自己是只天鹅。”
少年坐在她身边,湖面上倒映出他漆黑的影子。他说:“你知道鸟类为什么要迁徙吗?”
艾沙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摇摇头,安静地听着他。
“因为环境在不断变化。”少年轻声道,“它们需要合适的温度,充足的食物,一个可以养育后代的地方。”
艾沙道:“你在为我母亲说话。”
少年笑了笑,夕阳的余晖为他的笑容镀了一层金色,像清澈的湖面。“其实我是替一个朋友来找你的,他说你很善良,很特别。果然,我见到你的时候,情不自禁就想到了瓦尔登湖,那是一片纯净美丽的天堂。”
“一个朋友?”艾沙疑惑。
“他已经过世了。”少年道,“他希望你不要自责,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类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有权毁灭他们不希望看到的,剥夺他们想要得到的。”
艾沙一下想到了格罗夫,难以自持地愤怒起来。“不对!”她大叫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他们相处了一个月,无话不说,她以为他们应该有着共同的观点,欣赏同样的风景,憎恶同样的罪恶。可为什么在他口中,她所认为的罪恶变得名正言顺,仿佛是这个世界的真理?不,她不愿相信!
少年见她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回走,急忙跟上去,脚步声就像石子在水面跳跃,“艾沙,别生气。”他诚恳道,“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你要学会接受它,顺着它的轨道前进!”
艾沙加快步子,迎着晚风大喊:“不,我不想变成我母亲那样的人!”她听见身后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回头一看,湖面上的天鹅竟成群结队跟在她身后,雪白的翅膀就如祥云。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里满是忧虑,“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
少年的手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甚至带着丝丝凉意。也许是在这儿等了她一整天,十月的寒气已经浸入他的身体。艾沙心软了,她转身,低垂着头。
晚霞很艳丽,就像少女颊边的红晕。
天鹅们又摇摇摆摆地走了回去,蓬松的羽毛沾在湖面上,像一艘艘白色的船,船头是它们纤长的脖颈。它们低头饮水,仰头鸣叫,声音听起来就像那晚从天而降的黑影。艾沙忽然想起来,那晚在梦里,她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带走了大黄猫。自从她来到巴拉顿湖,唯一认识的、已经过世的,只有那只猫。
少年随她一起望着湖面,晚风牵起他黑色的发丝,他平静地说:“曾经有两只天鹅死在这里。”
艾沙微微睁大眼睛,屏息聆听。
少年道:“天鹅们留在巴拉顿湖的时间并不长,但它们喜欢这里,并把这里当作圣域,不是为了追念死去的同伴,而是为了铭记它们的爱情。生命太短,随时会被上帝收回,我们已经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少年转过头,眼睛在笑,艾沙却只能看到悲伤。
“那两只天鹅是伴侣,而这里是它们越冬的必经之地。”少年指着已经衰败的向日葵花田,轻声道,“农夫为了防止麻雀偷吃葵花籽,在四周拉起防鸟网,而那两只天鹅夜间路过,不小心撞上去,直到天明被人发现,一只死了,另一只奄奄一息。”
“太阳升起的时候,农夫发现它们,慌乱又惊奇,他不明白为什么两只天鹅同时落难,却分别在网的两边。农夫的妻子很快猜到了答案,只有一只天鹅撞上了网,而另一只,是回来救它的。”
艾沙捂住嘴,眼睛有些湿润。远处湖面上交颈嬉戏的天鹅变成光与暗的剪影,它们的脖颈勾勒出对称的桃心,无论怎样游走,桃心都不曾分开。
少年的眼里映出整个天空与湖面,但他什么也没看,任由自己沉浸在回忆里。
艾沙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风雨交织的夜晚,乌云蔽月,一只天鹅因为旅途劳顿飞得过低,一头撞上了粘网,而另一只天鹅发现自己的妻子被网缠住之后,毫不犹豫地俯冲下去,想要救她。大雨瓢泼,他们在泥里挣扎,网子却越缠越紧,他们发出悲鸣,羽毛被硬生生撕扯下来,血和泥混在一起。
闪电映出他纤长的脖颈,他紧紧钩住粘网,爪子被勒出一道道血痕,他奋力振翅,试图把这该死的网子从妻子身上剥离!她疼得尖叫,眼里满是泪水,她叫他放弃,叫他离开,他却更加猛烈地扇动翅膀,把自己也卷了进去。
6
阿黛尔握着手电筒找到艾沙时,艾沙躺在湖边,睡梦中,眼睛哭得通红。阿黛尔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回去……”
艾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母亲,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浑身颤抖。阿黛尔心疼至极,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道:“我们回去,回以前的家,离开格罗夫。”
艾沙哽咽着点头,牵住母亲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也许再过五年或者十年,艾沙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选择嫁给那个冷酷的猎户。但是她现在就能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他。因为母亲是天鹅,格罗夫不是。
艾沙想起生父重病弥留之际,母亲抱着他痛哭,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嫁人,可后来,母亲背弃了誓言,从自由的天鹅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现在为了她,母亲又挣脱羊的躯壳,变回了一只天鹅。
月光映照下的湖面清冷而澄净,湖面上幽幽传来天鹅的叫声。阿黛尔回过头,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湖心的月亮上游荡,它张开翅膀,月光在它身上镀了一层银,风吹水动,草叶摩挲的响声中似乎传来一个年轻男孩儿的低语。
他说:“谢谢,再见。”
阿黛尔猛然回忆起十五年前的那个黎明,她的前夫在葵花地里发现两只天鹅,一黑一白,一只垂死,另一只已经变得僵硬。那时的她年轻、善良,还没有褪去少女的纯真。她劝说丈夫埋葬了已死的天鹅,救下另外一只奄奄一息的黑天鹅。只是没过多久,黑天鹅因为思念伴侣,死在了巴拉顿湖边的石滩上。
阿黛尔收回思绪,摇了摇头。她竟以为那只黑天鹅回来了。
夜风吹乱了母女的发丝,艾沙接过电筒,替母亲照亮前方的路。阿黛尔看着艾沙在月光下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怀念起曾经的自己。她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迷失了方向,从一个热爱草木和生命的少女变成了现在这样,把那个看似能征服一切的男人当作榜样,把他的杀戮和冷血当作荣耀。这个世界好像乱套了。阿黛尔坐在床上想了许久,然后看到了格罗夫的猎枪。她把那只猎枪取下来,扔进了沿路过来的河道里。
“妈妈。”艾沙忽然开口。阿黛尔应了一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你知道鸟类为什么要迁徙吗?”艾沙问。
阿黛尔柔声道:“因为它们要生存,寻找温暖的地方。”
艾沙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轻笑道:“对,而且它们喜欢旅行,因为每个地方都有动人的故事。”就像这个天鹅湖,那些美丽的白天鹅之所以会在这里停留,正是为了告诉恋人,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阿黛尔惊喜地看着女儿,那种开朗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忍不住问:“你在湖边读书,认识了什么朋友吗?”
艾沙渐渐停下脚步,转过身,用手电照了照空无一人的石滩。“没有。”艾沙想了想,坦诚道,“我总梦到一只黑鸟跟我说话,他告诉了我许多事,关于鸟类的迁徙、生存,还有爱情。”
“黑鸟……”阿黛尔又想到了那只黑天鹅。她一直没有告诉女儿,在那一黑一白两只天鹅坠落在葵花地里没多久,她便怀孕了。她的前夫说,巴拉顿湖有一个奇妙的传说,到了十九世纪末已经鲜为人知。
艾沙见母亲沉默,不禁抱紧了她的手臂。
阿黛尔笑道:“艾沙,传说中每个女孩儿都是天鹅的化身,她们天性纯洁善良,热爱生命,你就是我的小天鹅,沉默且纯粹。我总是期盼你的羽翼丰满,所以盲目地选择了一个不合适的男人,差点害了你。”
艾沙摇了摇头,想起黑鸟在梦中的言语。他说:生命太短,随时会被上帝收回,我们已经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她看见母亲憔悴却坚定的眼神,听见母亲为她而做的决定,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反驳他的话。生命太短,所以更要珍惜,这的确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有权藐视一切,但那些藐视一切的人,终将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比如格罗夫,他永远得不到母亲了。
艾沙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巴拉顿湖寂静的湖面,夜空就像漆黑的眼睛与她对望。一只黑鸟从星空中滑过,一身斑斓的星光,啼鸣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