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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惆怅与希望

2016-12-08王德林

西藏文学 2016年1期

王德林

1

我是一棵树。

一棵普普通通的树。

一棵气度非凡的树。

如果把我放在一片杨树林里,肯定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毫无过人之处,甚至还没有普通树那么挺拔,因为我没有主干,只有七八个树杈,个头也不是很高,也就10米左右,直径三米半吧,一想到自己其貌不扬的模样便有些悻悻然,甚至黯然神伤,拿时下时髦的话说:颜值很差。但我又是一棵生命力异常旺盛的树,我生长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寒地带,整个萨嘎县城(加加镇)唯有我在佐证着“生命禁区”的奇迹,我俨然成了萨嘎县城的活化石,令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灰暗的县城里怎么会有一团生命的绿色在摇曳生姿,在顾盼自雄?在萨嘎,绿色同这里的氧气一样稀薄。生命的力量无处不在,我就是明证;生命的魅力无处不在,我就是明证;生命的奇迹无处不在,我更是明证。无荫不成庐,无林不成族,在这里,我却为这句话的悖论作了最好的注解。

2

萨嘎地处西藏自治区西南部,日喀则市的西北部,喜马拉雅山北麓。冈底斯山脉以南的西南边缘,雅鲁藏布江上游,属边境县之一,是拉萨通往阿里的交通要道,全县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属高原严寒半干旱气候区。空气稀薄,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干燥寒冷,只有温、寒季之别,属条件艰苦的四类区。日喀则当地流传一句话“两巴一嘎,谁去谁傻”,暗示着岗巴县、仲巴县、萨嘎县等高海拔地区自然环境的恶劣。

或许你会问,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我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别忙,容我慢慢道来。那是20年前,就在我现在所处的位置,部队几个战士并排栽下了十棵杨树苗。表面看当时都活了,转过年,只有我和另一棵发芽了,战士们一看高兴了,天天给我俩浇水,青嫩的绿,摇摆的枝条都在回应着战士们的喜悦和希望。高寒山区常见的自然灾害太多,那些雪灾、风灾、干旱、霜冻、冰雪等等都会时时威胁着我们脆弱的生命。果然,经过一冬天的考验,我的同伴在寒风肆无忌惮的摧残下也夭折了,为此。我不知哭过多少次。可伤心归伤心,我还得活下去。我的坚忍不拔感动了战士们,看到我一天天往上蹿,他们年轻而略带紫红的脸上掠过一缕笑意,春水涟漪似的,对我更加精心呵护,水浇得更勤了,又给我围个土墙,抵御风雪的侵蚀,冬天还给我上一些牛粪、羊粪之类的养料,像侍弄孩子那样用心。我呢,也长脸,一天天茁壮成长,愈来愈苍翠挺拔,用句古诗说,就是“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哦。还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自身抵抗高原气候的能力也增强了,困难本身淬炼了我,一切困难都是为了帮我变得更强大,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适者才能生存嘛。这让我想到了那些援藏干部,他们带着“富民兴藏”的神圣使命,克服高寒缺氧导致的失眠、头痛、胸闷、流鼻血、食欲不振等困难,与藏族同胞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为改变西藏的落后面貌殚精竭虑、宵衣旰食,赢得了广大藏胞们的衷心爱戴。他们积极筹措资金,为萨嘎县购买消防车,解决了县城消防车老旧,不能正常执行消防救援任务的燃眉之急,还为帮扶困难群众捐赠大量物品。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的,但他们为了自己的信念,宁可作相反的选择,宁愿牺牲个人的快乐和健康。

壁虎何以飞檐走壁?科学家发现每只壁虎的脚底部长有50万根细毛,每根细毛末端又有约400至1000根更细的分支。这种纳米级的细毛与物体表面分子产生的“范德华力”相累加,使壁虎与物体表面形成很强的特殊粘着力。援藏干部们点点滴滴的贡献都将化作“范德华力”,使汉藏之间的情意恰如还在不断生长的喜玛拉雅山,不断得到提升。贡献与布施是信教群众对神灵、活佛、寺庙等进行的奉献活动,可以献财、献物、献力,但援藏干部献给藏区的却是智慧。是健康,甚至生命。嘛呢堆是藏族人搬运石头堆积形成的,藏族称为“朵本”,意思是十万块石头,一般堆积在村口路头,高山的山口等地,藏族认为堆积石头也是积累功德,有些在石头上刻上经文,功德自然更大。援藏干部的功德像猎猎飞舞的经幡,像开满山岗的格桑花,更像高高耸立的嘛呢堆,永远飘扬在藏族同胞心中,永远开放和雄踞在雪域高原上。

前些天,有位作家来萨嘎考察采风,为援藏干部作首诗,我深有同感,举双手赞成:

肩担重任入高原,

夜寐宿星胜过言。

三栽奔波多奉献,

丰碑永铸映经幡。

3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之所以孤傲成癖,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伙伴,时常陷入深长的无助。一想到这些,我就愁肠百结,我的每根枝条都颤动着惆怅,每片叶子都散发着忧伤。荒山菌菌,孤树寂寂,甚或有些惨澹。每当天气突变、阴云密布或电闪雷鸣时,被风吹得披头散发的我显得那么孤独无助,痛苦不堪。此刻,我多么期望有只手能扶我一下,哪怕就那么一下,可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任何奢望都是多余的,只有独自面对大自然的肆虐,我的周遭除了虚无还是虚无。因为没有交流,我患上了失语症,耳边时或响起“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的凄婉之声,总能将我带入一种无可名状的忧伤之中。我甚至幻想过有株与我并肩的杨树,苍郁飘逸,整日与我依依袅袅,娇俏顾盼,还异想天开地导演了一场我们恋爱的桥段,她那袅娜身姿微微颔首,笑靥如花,我们在暗夜里相互依偎,静静缠绵,伴随着呼吸的深浅和心跳的律动,惬意无比,几次让我从梦中笑醒。醒后的我心中充满了怅惘,愁云惨雾霎时笼罩了我,无人问津的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伴随着呼啸的山风呜呜悲泣。据说银杏树都是雌雄双双生长的,终身不离不弃,那种隽永的鹣鲽情被他们入木三分地刻画在挺拔的树身上,让我好生羡慕,我多想摇身变成一棵银杏树,幸福地沐浴在爱情的天地里啊。但我知道,那只是幻想,哪怕呼唤得杜鹃啼血也是徒劳,“欲把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有时,我也嫉妒那些老家具的前世,也就是比我粗壮的树,被横平竖直地做成五斗橱或者雕花木床,纹路清晰,沾满人间烟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时常在脑海中盘桓,却苍白、短促、随意,随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就像西藏方言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尾音,一闪而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想什么,你们怎么能知道?我命中注定要孤独到老。

萨嘎的夜是狗的天下。

萨嘎的夜色来得比内陆晚,九点多才擦黑,街灯次第亮起,灯光微黄古旧。狗的叫声逐渐响起,开始是三两声,后来就变成了泼妇般的集体狂吠。我清楚,它们是在为争抢地盘睚眦必报地打架。我听着却感到很亲切,我的前尘往事里肯定有它们在黑夜中填补寂寥,便少了些许恓惶。在这里,人和狗和平共处,藏族人不吃狗肉,县城里到处是慵懒的流浪狗,整日游手好闲地游荡在街路两旁,狗没有主人,但每个人都喂食给它们。人们向往西藏,不仅是为了这里湛蓝的天空和原生态的风光,更重要的是因为西藏人97%都信奉藏传佛教,以及淳朴向善,向着光明而生的一颗颗干净的心,还有那一双双澄澈的目光。

4

正如大师罗丹的名言:“雕刻就是把多余的去掉。”丰腴变为瘦瘠,浩瀚变为细小。高原的风就是一把刻刀,将多余的剔除,剩下的便是不可或缺的风景,比如我,虽然孤单,却是萨嘎县城一道独特的景观,宛如国画中的计白当黑,我自身的点滴绿色,能皴染出整座县城的生机。冬季最冷的时候,我的头发、眉毛全是白的,浑身上下都是冰雪,像是穿了一身冰铠甲,寒风一吹哗哗直响,但我还是顽强地捱了过来。因为我心里有个信念,再冷的冬天也会过去,如同那首歌唱的那样“寒冬腊月里盼春光”。每年的冬末,当人们还沉淫在严冬的余威里难以自拔时,是我一脚踹开春天虚掩的门,伸出嫩绿的手指,告诉他们一个惊喜——春天来了!我虽不高大挺拔,却是报春的使者,虽不能做家具,那把大绿伞却成了县城标志性的景点,每个外地来的游客和领导,都要来一睹我的风采,为神采奕奕的我拍张照。如今我生长在一个私人宅院里,他们就站在一墙之隔的县发改委院子里逆光拍照,我便友好地向他们招手致意。“天下河水皆向东,唯有此溪向西流”,青海湖边的倒淌河天下闻名,文成公主曾经西行至此,她的串串思乡泪,汇聚成了那条河。我也会因独树一帜而名扬天下,所以我现在每天活得神采飞扬、遗世独立。我是离太阳最近的树,我的手似乎可以触摸到天空的脸颊,云雾在我脚下轻歌曼舞。高原上的负氧离子让我沉潜着结实的重量,带有粗犷的轮廓。显得很硬朗。记得有首歌叫《野百合也有春天》,野百合即使生在寂寞山谷的角落里,无人观赏,可她依旧是一丝不苟地向上挺拔枝叶,开出鲜艳欲滴的花朵。同样,在我们这里海拔4600多米的山顶上,仍然有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在孤独寂寞地舒展,粉红色的花朵在灰褐色的乱石丛中显得那么扎眼,她的生命周期不足10天,但她还是那么努力尽情地绽放,让人兀自吃了一惊。比起她们,我又是幸运的,我毕竟存活了二十年,具有自己独特的风骨,而且还这样惹人注目,还这样扬眉吐气地站立着。近日,吉林省援藏文化促进会会长吴文昌先生来萨嘎,还专门为我写了一首诗呢,我朗诵给你们听:

居高无意苦争先,

甘以孤身守淡然。

莫信一株真冷漠。

满心希望即春天。

5

林芝的巨柏园里长有900多株柏树,最大的一棵树龄高达3233年,被誉为“世界柏树之王”,古朴苍劲,巍然耸立,虽青翠仍在,却是老树逢春的气息,也就是古人论画所说的“苍润”,傲然的虬枝让人动容。老子的《道德经》最后一句是“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告诫后人:不争,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些千年古柏之所以长寿,就是与世无争,保持平和的心态。我多想像它那样长命千岁啊,但我知道那绝对不可能,因为林芝海拔才二千多米,素有“西藏江南”之称,那里“江南草长,杂花生树”,令人神往。然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要坚定不移地顽强生长下去,更要注重内在修为,不求闻达,耐住寂寞。路,走对了,就不怕遥远,哪怕像夸父那样。倒在干渴的路上,也在所不惜。

每当我看到那些默默无闻的爬地松,便心生敬意,它们无论在崔嵬的高山上,还是险峻的巉岩旁,抑或陡峭的山坡下,都不择地势地顽强生长。它们很矮,树叶紧贴在地上,远观,圆圆一堆一堆的深绿色,煞是好看。它们逶迤连绵,自发拼成不规则的抽象图形,好似排兵布阵的士兵,只等冲锋号一响,便可跃身冲下山来。根部非常发达、粗壮,属典型的耐旱植物。有的冬天还被挖出当柴取暖,但它们无怨无悔,知天安命。像那些信教的藏胞,内心是异常的平静,异常的满足。与这些匍匐在地的爬地松比起来,我显得多么高大,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当鸟儿们站在我头顶或肩膀婉转歌唱时,我是那么惬意,她们有时是成群结队前来栖息的,压得我气喘吁吁弯腰驼背,可我还是硬撑着,能为这些小生灵遮风挡雨我感到窃喜,我这个避风港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吾心安处是故乡”,每天望着雅鲁藏布江奔腾着从县城的南岸流过,心里就变得愈发安静和坚定,宛如紧贴在喜马拉雅山的胸腔上倾听它沉重的呼吸,广袤无俦的天与地立时变得更加壮阔。据说练内功的武士一般以九重为最高。那么我呢,我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几重?站在“世界屋脊”之上,蓝天浩渺,如果想抵达宇宙,我的最高境界便应该是无穷了。我有个梦想,当然这也是中国梦的一部分,那就是当“一带一路”战略目标实现时,萨嘎县城一定会郁郁葱葱,一棵棵锐不可挡的高大树木会将我遮蔽在浓阴下,青绿油润的叶子旁逸斜出,会铺满整座县城。“一带一路”是确保西藏长足发展和长治久安的关键所在,因为萨嘎是通往阿里的交通要道,天下何人不识君,届时萨嘎一定会名声大噪,它的战略地位也会更加凸显。萨嘎从前交通闭塞,出入都是骑马或溜索,后来有了高速路,因为蜿蜒起伏而柔若无骨,远看像层层梯田,219国道贯通全县。萨嘎县林业局已在街路两旁栽植了大量的柳树,只要像当年对我一样精心浇水侍弄,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绿树成荫的。

想想吧,到那时该是怎样一幅图画,我整天吟唱的“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也该歇歇了。我盼望已久的爱情也会如期而至,我心仪的姑娘会羞涩地向我荡出腰肢,我会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你别嘲笑我,反正我坚信诗人那句话:相信未来。

6

萨嘎在藏语里是“可爱的地方”,这里的美很独特,朴素、坦荡、安静,具有宗教般的神秘与张力,嵯峨的远山浩渺无垠,湛蓝的天空海水般沁人肺腑,碧绿的青草犹如加工过的藏式地毯,厚重而富有弹性。面对这些美景,我好比面对神祗。心中充满敬畏。这里还拥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早谐,即“隆重的歌舞表演”,服饰鲜艳,动作粗犷豪放,彰显出藏民族剽悍而又勇敢的性格特征。吉林省第五批援藏干部总领队韩阳书记(日喀则市委副书记)还为我们萨嘎县写了一首歌呢,叫《一个好地方》,旋律优美,余音绕梁,我每天站在高坡上纵情歌唱,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欢笑着为我伴奏:

雄鹰高飞的地方,有一个好地方;

格桑开遍的山岗,有一个好地方;

走在朝圣的路上,有一个好地方;

雅江流过的地方,有一个好地方;

萨嘎真是一个好地方。

萨嘎,还有我,祝你——扎西德勒!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