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短篇小说)
2016-12-08张敏
张敏
一
雪域的乡村中,初夏,大山渐渐绿了,青稞也长高了,将贫瘠的大地装饰得格外美。村落稀疏分布在大地上,村民的房子都是独家独院的平顶藏式房,稀疏分布青稞地间,或匿在绿杨青柳里。
卓玛牵着女儿拉姆站在院门口,呆呆地看着那远山、青稞地、杨柳树。初夏时节,天空还是那么蓝,看不到一丝白云,蓝蓝的天与远山相接。一阵风吹拂,青稞苗掀起层层麦浪,甚至有的像是形成一些小漩涡,一圈青稞各自朝着东南西北弯腰,也惹得远处的树摇曳着枝条。
卓玛,身高一米六五,二十四岁,身材苗条,穿一件黄T恤,外配麻质暗粉格短衣,下穿深蓝牛仔裤,身段干净利落,头盘圆髻,脸颊瘦小,鼻梁较高,肤色白皙,眼大眉细,耳朵上戴着绿松石金耳坠,神情柔和,透着清纯之气,是乡间少有的标致女人。
拉姆,四岁,长相极似卓玛,扎着独辫,头发上卡着两个小花瓣形的发饰,就像刚绽开的鲜花。她的眼很大,黑眼珠格外迷人,更乖巧,更惹人爱。
那些青稞苗下匿着些野花,都很娇小,被青稞叶遮挡,很难被发现,不过逃不过大眼睛的拉姆,她挣脱了母亲的手,踏进了青稞地。卓玛想阻止,弯了一下腰想把她拽回来,却没拽住,便由她去了。拉姆在地里仔细寻觅,不一会儿就摘了一把,踉踉跄跄迈着碎步,小心翼翼地从青稞地里走了出来,又蹦蹦跳跳到卓玛跟前,把拿花的手一举,凑向了卓玛的眼睛,并发出稚嫩娇柔的声音:“妈妈,你看,很漂亮。”
卓玛笑了,从中选了一朵小蓝花,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气,又细细看了看,那花很小,瓣几乎透明,但色泽鲜艳,小巧而精致。她看得入神,不觉勾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
小时候她就喜欢花,因为大家都说她像花一样美,便和花结下了不解之缘。上初一那会儿,她在校图书室看了一本杂志,一篇《踏上梦想之路》的文章深深吸引了她。那篇文章讲述了德国生物学家萨克斯从小喜欢植物,喜欢采集各种植物的标本,他更喜欢漫步于薰衣草丛中,狂奔于紫色的海洋里,嗅一嗅那份迷人的芳香,在幼小的心灵深处种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从此踏上了追梦之路。面对贫瘠的山野,她也树立了梦想,想成为生物学家,梦想着把山间种满花朵与树木,自己某一天也能漫步其间,享受着那份梦幻中的浪漫,成就一番事业。从那以后,她对生物课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喜欢植物课,且拿下了生物课代表一职,只可惜生物是副课,老师讲课乏味,到了初三就取消了。
她的同桌是个大龄男生,比她大五岁,初一那会儿,那男生像哥哥一般照顾着她。到了初二,她长成熟了些,漂亮了,变成了一个清纯的姑娘,那男生开始追求她,见她喜欢植物,喜欢美丽的花朵,便时常送上些花给她,为了保存花瓣,同时又送了一个笔记本,把花瓣用胶水粘在其中,永保鲜艳的色泽。甚至在冬季,那男生总能想办法找到点,但以叶片为主,是在老师家里的花盆里偷摘的。
就这样,到了初三,他俩坠入了爱河,恋爱的感觉无比美妙,让时光飞逝,忘却一切烦恼,在懵懂中无忧无虑,享受着最初的甜蜜与幸福。
她上了高中,那男生辍学了,去闯荡社会,去挣钱,谋了份开车的职业,其实是当学徒。不过,他俩还保持着那份纯洁的恋情,那男生有了点钱,这时会买些礼物,以零食居多,有时也会花钱买朵玫瑰。那玫瑰的红艳,正象征他俩轰轰烈烈的恋情。周末是他俩相聚的时间,那男生常带她去逛商场,渐渐地,她的学业荒废了,自己的梦想也不复存在,可那笔记本却被她像宝贝一般珍藏着,抄满了情诗和歌词,字迹在花瓣间穿梭,格外有韵味,到了高三,写了满满一本,成了她唯一的学业财富。最终,她没能考上大学,不过她无怨无悔,为了爱情,她甘愿放弃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未来。
她的父亲是乡村医生,家境还算不错,家中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因为她从小乖巧动人,性格温柔,深受父母的宠爱,也把她惯坏了,那时的她忘记了亲情的可贵,忘记了珍惜,父母想让她复读,她已没了这份心情,对于父母的劝诫。她听不进去,觉得是歪理,且不耐烦。为了那男生,她公然与父母摊牌,让父母伤透了心,她那温柔的性格不复存在,开始与父母吵闹,无休止地吵闹,最终她逃出了家,去找了那男生。她与那男生是同县人,她的家在县的东边,而那男生的家在县的西边,之间相隔六十公里。
她到城里找到了那男生,并跟着那男生走了,但并未回那男生的家,她怕父母来找,觉得跟着那男生四处漂泊便可销声匿迹,让父母无处可寻。没多久,她和那男生私定了终身,投入了爱情的怀抱,在春去秋来的岁月中享受着蜜爱,共挡一袖风,同撑一把伞,追寻过夕阳的步履,陶醉过那皎洁的月色,憧憬着未来的幸福。就这样,她跟那男生奔波了一年多,她怀孕了,才回到那男生的家,这可把那男生的父母高兴坏了。带了一位貌美的姑娘回家,觉得儿子特有出息,让家里感到无比的荣耀,并迅速筹备了婚礼,让他俩结婚了,那男生也就正式成了她的丈夫。结婚时,她并不敢通知自己的父母,怕他们大闹婚礼。
婚后,丈夫家人对她特别好,几乎不让她干活。没多久,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在寺庙求取了一个名字,名为“拉姆”。“拉姆”意为仙女,女儿长得极像她,乖巧动人,这名字也正合全家人意,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幸福无比。没有她的陪伴,丈夫便把他弟弟扎西朗杰带去了,教他开车,这样一来,丈夫就能腾出时间回到家看她,他特别喜欢拉姆,觉得当父亲的感觉美妙无比。只要回家,便整日抱着拉姆四处闲逛。就这样,大家快乐地生活着。
转眼三年过去了,一件突发事件打破了平静,她丈夫的砂石车翻进了河里,一命呜呼,扎西朗杰把尸体带回了家。当她看到丈夫冰冷的尸体,崩溃了,觉得一切都完了,痛苦聚集在心头,让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念想不复存在,憧憬化为泡影,内心的呼唤也在冥冥中飘忽不定,没有着落,她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惟剩下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声音在乡间传了很远。那段时间,全家也萦绕在痛苦之中,几天几宿绵绵不绝。
超度仪式与天葬后,她不能正视这样的命运,内心被痛苦死死绑定,不能自拔,无法解脱,只能暗自落泪,她的精神险些崩溃,只是女儿让她挺了过来。慢慢地,她思绪混乱,整日沉静在胡思乱想中,却又不抱任何幻想,喜欢发呆,独坐在院内,盯着地面看许久。有时会对墙角新生的小草产生兴趣,或许是想抒发流年之悲,或许是感慨那份坚强,却感到语匮词乏,她拿着枝条在地面只能写出两句,第三句便无从下笔,一片茫然。
想到这些,她又重新看了看手中的花,再次嗅了嗅,像是在品味那股清香。她想家了,想鼓起勇气回到父母身边,但想到当初的绝情又频频摇头。
二
拉姆蹲着看蚂蚁,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扎西朗杰回来了。她最喜欢叔叔了,因为每次回来都能给她带些好玩或好吃的东西,还陪她玩。她情不自禁地冲向了扎西朗杰,伸开两臂抱住他的腿,亲切地叫道:“叔叔!”
扎西朗杰,二十五岁,身高一米七,大波浪鬈发,大鼻子,瓜子脸,皮肤黝黑,眼睛较大,嘴微张,透着淳朴之气。他的性格腼腆,还是独身。他抱起了拉姆,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并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毛绒玩具给了她,之后他笑眯眯地走到卓玛旁道:“嫂子,喜欢树叶吗?”
卓玛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她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但又说出了相反的话:“以前上学时挺喜欢的,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听哥哥提起过……”扎西朗杰觉得这句话不妥,又重新整理了一番话题,“我听说你以前喜欢收集花儿和树叶,想当生物学家?”说着便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约十片左右的红色树叶,是从林芝带回来的。自从他哥哥出事以后,他没再开砂石车,或许是对那种车产生了畏惧,便又重新谋了开客运车一职,有机会到林芝。去年秋天,他到林芝的一个路段,发现了红色的树叶,便摘下了一些。
卓玛接过了那袋树叶,看了看,她从未见过这般色泽的叶子,矩圆形,色泽鲜红,挺漂亮的,不过她没心情,想说声“谢谢”,嘴角动了一下,却没说出口,转身回了卧房,把那袋叶夹进了那个笔记本。
扎西朗杰牵着拉姆跟在后面,跟到了卓玛的卧房,站在门口对卓玛道:“嫂子,我们出去走走吧!”这番话让拉姆高兴不已,蹦着跳着叫着,坚决赞成,并跑去拽卓玛。卓玛并不想去,考虑到女儿的感受,也便答应了。
他们漫步在乡间,不自觉朝着最繁华的地段走去,因为久居寂寞之境,听点热闹的喧嚣,会给心灵添几分喜气。这段路程约四公里,他仨终于到了乡小学旁,这是乡里最热闹的地带,有商铺、茶馆、饭馆等,也是村民聚集的地方,更有朗朗的读书声,十分热闹。
扎西朗杰牵着拉姆到商店买东西,正逢课间,乡小学的学生蜂拥出校门,争分夺秒地冲向了商店。一片喧闹,这种场景对卓玛而言是熟悉的,但又有些陌生,她看着那些孩子买完吃的,都有份幸福的面容、灿烂的笑意,相互攀比着,互相尝一尝,陆陆续续返回学校。好久没见了,不禁让她想起了小学的事,她常盼着父亲带些水果糖,更盼着能给点零花钱,要么当着伙伴的面优先品尝一颗,再分点给他们,要么拿着零花钱找个跑腿的,受同伴的优待、羡慕,那种感觉无比荣耀,不觉看得出神。
“嫂子,你不如就在这里开个小卖店,那里有空房,我感觉这儿的生意不错。”扎西朗杰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她身边,指着那排商铺中间的空房说道。
这是一排乡政府出资修建的铺面,共二十间,两头都已出租,共开了三家小卖店,分别开在两头,其余的有茶馆、饭馆、杂货店等,中间有两个铺面空了下来,没人租下。像是大家不愿去中间,有些拘谨,放不开,都喜欢开阔自由似的。
“我行吗?”卓玛看了看那空门面,又看了看那三家小卖店。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会,没有一技之长,遇到这样的事便相形见绌。
“没问题。卖东西是人家把钱给你,你把东西给人家,就这么简单。”开商铺的道理,被扎西朗杰这么一说,显得格外简单。
卓玛一听,也觉得简单,自己完全可以试一试,以此来摆脱痛苦的束缚,便“哦”了一声。
“那我跟父母说一声。”扎西朗杰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孩子得到甜点一般,无比欣喜,声音清脆略带些颤音。
公公婆婆答应了,且愿意出资开店,都没什么经验,就让扎西朗杰负责进首批货,并到寺庙向高僧求取了一个开张吉日。
乡小学方向就开了两家小卖店,以卖食品为主,针对学生,赚取他们的零花钱,另一头的小卖店则是针对村民,卖一些日常用品,因此,卓玛的店虽开张了,却显得不伦不类,货品稀少,针对性不强,两边的顾客无暇顾及,甚至当她的店不存在似的,致使这个店生意极其冷清。没什么生意,这给卓玛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寝食难安,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办法,她不好意思去求扎西朗杰,想坚强地撑下去。她开始观察其他小店的经营情况,可经过几天的观察,她只发现了他们的进货渠道,不过这对她很重要。她发现那些小卖店会把进货清单交给乡里的客运司机,无须亲自出马。因为乡里的客运车是长安五座小货车,村民难得去趟城里,去上一趟便要把东西买够,因而那车的货兜就派上了用场,如此以来,司机在载客时也能帮着进货,并与店主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卓玛自己也很迷茫,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她开始物色司机,她注意到了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司机,因为他仪表堂堂,动作透着几分风度,没人雇他进货。
之后的一天,那司机的车正好停在了自家店前二十米处,那司机也在车内休息,她觉得机会来了,鼓起了勇气走到车旁,却发现他睡着了,她不忍放弃,对着车内用温柔的声调叫了声“哥”,没见动静,有些泄气,便离开。刚走出两步,车内传来了伸懒腰的声音,使她一阵欢喜。又赶紧回去,没等她开口,那司机先问:“你有事吗?”并从车里下来,站在了她面前。
这司机叫多杰次仁,个儿在一米七五,三十八岁,一头鬈发,方脸,满脸络腮胡,甚至连嘴都被胡子包围。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两条浓眉几乎相连,鼻子高挺,语音厚重低沉,一股草原汉子的豪迈语调。他穿着得体,脖子上戴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是一幅土财主形象。因为他是乡里第一批开上车的,算得上是暴发户,他没帮其他商铺进货,是因为他嫌麻烦。
卓玛面对着这个男人,却不知怎么开口,便把多杰次仁邀请到自家店里,拿饮料,倒啤酒,热情地招待着,也让多杰次仁摸不到头脑,疑惑地看着她。
卓玛没有开店经验,不知从何说起,先是前言不搭后语,后说顺了又成了诉苦,声调中拖着怜悯的温柔,不禁暗落了一滴无助的眼泪,让人怜惜,被人同情,深深打动了多杰次仁,他在一旁随声附和,甚至跟着卓玛的情绪变化而变化,流露出关切的眼神,没等她说完便豪爽地答应了。
多杰次仁走后,卓玛暗自庆幸,觉得自己能独立做事了,也很能干,窃喜不已。多杰次仁第二天便暂停了自己的载客生意,到店里查看了情况。他是有生意头脑的,比较精明,根本不用列进货单就帮着进货,还设计小店的摆设,没两天就把小店提升了一个档次,货品摆放得十分齐备,还给商品重新制定了合理的价格。很快就吸引了大批的顾客,甚至连学生也来了不少。生意好了,卓玛也开心了。
三
一天清晨,卓玛刚打开店门,发现门前有一个编织袋,倚门而放。卓玛很好奇,环顾四方,没有异样,但还是等了一会儿才打开那个袋子,里面有一个木桶,装着酸奶。还有一套动画图案的童装,最下层是她爱吃的印度巧克力与饼干,她立刻意识到这东西是送给她的或是送给她孩子的,她又把童装在拉姆身上比了比,正好合适,很疑惑,再次出门环视周边,可什么也没发现。
半个月后,她又收到了同样的“礼物”,里面更是多了一条围巾披肩。她取出围巾披肩,长约两米,宽约七十厘米,草黄为底色,草黄的流苏,中蓝色的直条纹纵横交错,形成的蓝格均匀分布其间,一股淡淡的羊毛味。她将那披肩披上,拿着镜子照了照,觉得那样式把自己装扮得很美,满心欢喜,又有无尽的疑惑,是谁送的呢?被暗恋的感觉十分美妙,在心里泛起淡淡的清香,沁进了心脾,越来越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拉姆在一旁叫个不停,也要那披肩,卓玛便蹲下身子,把披肩裹在了她的身上。披肩太大,她披不稳,不过很高兴,快乐地转起圈来,努力让流苏飞扬。
“好漂亮哟!跳一个舞让我看看。”多杰次仁的车正好载着客经过店前,他用那低厚的嗓子吼道,随之“哈哈”笑着远去。
卓玛看着那远去的车影,还有扬起的尘埃,凭直觉想了想,多杰次仁起得很早,是他送的吗?得到这种关怀很贴心,也很温馨。
“卓玛,你男人的父母叫你回趟家。”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沉寂,回头一看,这是丈夫的邻居,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他要上城里去,且又到她店里买香烟,顺便捎话。
“好的,叔叔,谢谢了!”她回过神来,笑了笑,拿了包烟塞给那人。没要钱。她突然意识到离家已经一个半月了,内心有些愧意,想着拿些“礼品”回家赔罪。可拿什么呢?让她犯了愁,突然看见那个编织袋,便决定把那些巧克力、饼干、酸奶全都带上,关了店门牵着拉姆回了家。
公公婆婆正在院子里挤牛奶,见她们回家,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将牛牵回牛棚。拉姆还是惹人爱,嘴甜,先扑向了奶奶的怀里,大概是奶奶的胸怀柔和。奶奶则搂着拉姆,搂了很久,然后两手抚着那小脸蛋,认真地看着,说着贴心话,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又落了两滴泪,赶紧用手拭去,不愿悲催。这被卓玛看到了,鼻子也一阵酸涩,眼眶里也充盈了泪水。拉姆却很开心,又扑向了爷爷的怀里,最后搂住了摇尾乱蹦的看门犬,把它当成了久别的伙伴,搂了很久。
婆婆走到卓玛面前,仔细打量着,她觉得卓玛很漂亮,像莲花一样美,感叹之余还有些羡慕,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并拉着卓玛进了客厅。
她们面对面坐着,婆婆用关切的口吻问道:“店铺的生意还好吧!”。
“挺好的,妈妈”卓玛叫得很亲切,透着亲情的依恋,也关切地问道,“您和爸爸的身体还好吧!家里也还好吧!”
婆婆点了点头,脸上微笑着,对卓玛说道:“卓玛,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事给你说,你人贤惠、善良、好看,我们家不想失去你,我也不能没有我的孙女,不如你跟扎西朗杰一起生活,你看怎么样?”婆婆说话一向很直。
这让卓玛猝不及防,在乡里,如果女方成了寡妇,可以优先考虑嫁给丈夫的兄弟。卓玛的思想早已超越了这些,她认为婚姻需要缘分,感情不能当成物品用来交易,对一个男人要有感觉。她一直把扎西朗杰当成弟弟来看待,对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况且最近有人在暗恋她,不觉想起了多杰次仁。她不愿答应,但也意识到如果回绝了婆婆。会伤害老人的心,她不想这样做,只得选择沉默,低下了头。
坐在一旁的婆婆可是急性子,直盯着卓玛,见没有反应便继续追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个答复,说实话扎西朗杰好像对你有意思,我们也希望你俩能在一起。”
卓玛抬头看了婆婆一眼,左右为难,动了一下嘴唇,可什么也没说。再次低下了头,出于礼貌,继续选择了沉默。
婆婆的笑没了,脸上多了些无奈与沮丧,叹了口气道:“要不你想两天,过两天再说吧!”她心里十分失望,只得给对方一个台阶,同时感叹这个贤惠的媳妇即将失去,无法把持。
卓玛点了点头,起身道别,公公婆婆也不好挽留,没想到相聚如此短暂,婆婆又搂了搂拉姆,上演了一幅依依离别的场景。
卓玛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自己一直在亲情与爱情之中纠缠,大概是命运在捉弄,这让她很郁闷。回到了店里。拉姆嚷饿,才想起连早饭都没吃,已是十一点半,便做起了饭。多杰次仁也从城里回来,又帮进了许多货。进货的事根本不用卓玛操心,全由多杰次仁做主,好像是他的店一般。搬完货后,卓玛留多杰次仁一起吃饭。多杰次仁欣然答应了。
四
吃完饭后,卓玛在屋里洗碗,多杰次仁则帮她看着店,时不时扭身看看她忙碌的身影,其实是在看卓玛侧面的脸颊,从侧面看别有一番风味。后来他觉得要自持一些,便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起来,那腾起的一缕缕烟雾溜进了心间,勾起了回忆:
那天上午,他刚从城里载客回来。打算睡一会儿,因为乡里有十辆这样的车,大家需排队载客,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休息一会儿。
他把车停下,把车座的后靠背往后调,点燃一支烟准备躺下,忽然一个靓丽的身影闪现在眼前。马上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当看到了脸庞时,让他呆住了,乡里的漂亮女人他都认识,这个却没见过,觉得很新奇。他把烟扔掉,躺在车里露半张脸,以便尽情地偷窥,且喃喃自语道:“这是谁家的女人?挺好看的。”就这样,他尽情地看着。没一会儿,那女人竟然朝自己走了过来,他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赶紧假装睡觉。
这个女人就是卓玛。
卓玛到了车窗前,用温柔的声调叫了声“哥”。为了不暴露他的意图,没敢睁眼,继续装睡,这声音让心里美滋滋的,正期待第二声,可卓玛的脚步声渐去,他赶紧伸个懒腰并发出声响。
他被邀请到店里,面对卓玛,一向稳重的内心却隐隐激动,还有些茫然,觉得太漂亮了。五官搭配美妙绝伦,透着乖巧之气,他觉得此刻无比的幸福。他认真倾听着卓玛的述说,并随声附和着,生怕自己出点差错。后来他听出了卓玛的意图时欣喜不已,可当看到卓玛落泪时,他的心也随之疼了起来,开始怜悯她,同情她,恨不得立刻就去帮助她,消除那份伤感。
那天晚上,他的心里很矛盾,欢喜与怜惜并存,那俊秀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里,触动着他的心,也觉得相遇便是缘分。第二天,他没去载客,专为卓玛的事而忙碌,因为他常去城里,见识较广。也很精明,他知道如何让小店的生意好起来,便尽心竭力地帮忙。没两天,那店在他的帮助下生意好了起来,他与卓玛的关系也熟悉了。
后来当得知卓玛是个寡妇,心里更是窃喜不已,更是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帮好每一个忙,见面生情,日久情更深,渐渐滋生了爱慕之情,最终爱上了卓玛,每天见上一面才心安。他有空就呆在卓玛的店里,与卓玛聊天感到无比的开心,渐渐地疏远了他的同行,整日围着卓玛转。寻求一份心灵的满足感。
拉姆拽了拽他的衣袖,把他拽出了回忆。拉姆这时又披上那条披肩,因为早晨受过表扬,想着拿出再来炫耀一番。
多杰次仁并没表扬,反而指着披肩问道:“咦!挺好看的,这是妈妈的吗?”
拉姆扭动身子,声音很稚嫩:“是妈妈的,就放在了门边,有酸奶,有好吃的,还有一件我的衣服。”说完又跑去取衣服给多杰次仁看。
多杰次仁拿着小孩的衣服认真地看着,并让拉姆试穿了一下,夸赞着。卓玛洗完碗走出来看见了这一幕,她觉得他的可能性更大了,便试探道:“这个人给孩子买的衣服还挺合身的。看来挺关心我们的。”说完直盯着多杰次仁,想看他的反应。
多杰次仁一下警觉了起来,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件衣服,又瞅了瞅那条披肩,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明白,漂亮的女人是必然会招来许多爱慕者,居然有人捷足先登,他不甘心,很恼火,心里也很难受,像是比损失财产还难受,但外表还能保持镇定,直盯着卓玛也试探性地问道:“是谁给你们送的?”
卓玛被盯得害羞了,回避眼神,低着头道:“不知道,已经给我送了两次东西了,每次都是早晨。我开门时才看到,也不知道是谁。”说完脸上露了点幸福的微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多杰次仁的脸上。
多杰次仁笑了笑,想了想,直盯着卓玛再次试探道:“是这样的吗?”卓玛点了下头,她似乎不愿意承认,用一个转身的动作掩饰那份羞涩。
多杰次仁老谋深算,他心里高兴了起来,想不到会有这种事,献殷勤的人不敢抛头露面,他觉得这是个机会,给他创造的机会,侥幸承认何尝不是件好事,同时他也很自信,因为自己的经济实力算是乡里的佼佼者,定会让竞争者相形见绌。他老练地低下头,并不让卓玛看出什么,同时又“呵呵”笑着,扮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五
多杰次仁回到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侥幸得来的机会催生着不安,思来想去,决定光明正大地下手,他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定能给竞争者一个下马威。同时,他又对“酸奶”很敏感,为了不露马脚,也决定长期送下去,便命令起自己的妻子做起了酸奶。
多杰次仁的妻子名叫“仓颉”,是位典型的农村妇女,裹着头巾,穿着黑藏装,闲时会吸两口鼻烟,整天在家里忙着家务,足不出户,甚至连农活都包揽了,因而身体也显得很结实。她继承了先祖的贤惠之德,对丈夫百依百顺,十分客气,认为自己丈夫是世间最能干的,最有本事的,以丈夫为中心,只要丈夫好她就觉得幸福。因常年操持家务与农活,面容十分苍老,皮肤粗糙,雀斑与皱纹颇多。对于丈夫的吩咐,她不会多问,只求让他满意,所以从那以后,她就好好做着酸奶。多杰次仁也就有酸奶送了,还会送各种品牌的巧克力,想用繁多来战胜单一。
男人只要心里装下一个女人,就对其他失去了兴趣,多杰次仁心里装有卓玛,便对糟糠之妻越看越不顺眼,时常抱怨自己命苦,抱怨自己的婚姻没有自由,被父母所剥夺,谈不上恋爱,他觉得自己对仓颉一点感觉也没有,和她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激情,时常羡慕年轻一辈,敢爱敢恨,有胆量去追求着自己的幸福。他对卓玛一见倾心,也让他尝到了恋爱的滋味,时间越久,爱慕之情愈发浓郁,竞争者的现身,他同时又感到了危机。他怕失去她,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解决这件事。
多杰次仁买了一副金耳环与一枚金戒指,想借机送给卓玛。这天,趁着聊天,他向卓玛含蓄表白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人不错,这段时间跟你接触起来感觉挺好,也特别开心,一天见不到你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我感到我喜欢上了你。”这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说出来很舒服。
卓玛一听,立刻明白了,一阵羞涩袭进心头,像个没结婚的小姑娘,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迅速找到话题:“多杰哥。你就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且有孩子的寡妇。”
多杰次仁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真诚的,把手掌举起:“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说的是心里话。”
卓玛被这话逼得没有退路,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便又拿孩子回应:“你就别取笑我了,等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多杰次仁心里被猛地一击,失望不已,手不觉地伸进兜里摸了摸那金首饰,想了想,觉得还不是时候,便没拿出来,神情有些沮丧。
卓玛在一旁看着多杰次仁,她有些后悔,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伤多杰次仁的心,他在她心里印象是那么好,而且他常给自己送礼物,很矛盾,怎么办呢?正在矛盾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对多杰次仁的家事一无所知,便问了起来:“你的妻子还好吧?”一般推断。这个年龄的男人应该早已结婚。
多杰次仁一听,感觉到了一线生机,他不愿等待,为了赢得卓玛的芳心,早日得到她,他的脑子里开始编织悲催的谎言,并还能故弄玄虚道:“她还好,只是我俩的生活走到了尽头。”
卓玛一听,十分疑惑,追问道:“怎么啦?”
多杰次仁脸色一沉,像是极为难受一般:“我俩是父母包办的婚姻,结婚那段时间还可以,生活也算过得去。我为了这个家,出来开车赚钱,经常不在家,她的性格渐渐变了,我和她的感情也不和了,她喜欢拉着个脸,天天当着孩子的面跟我吵架,她总是说我没能给她幸福的生活。后来我发现她在外边遇到了别的男人,我们就彻底分开了。”说完他深叹了气,摇了摇头,像是真的一样。
听了这些,卓玛惊呆了,愣住了,可以说被骗得目瞪口呆,多杰次仁在她心里十分优秀,无可挑剔,她觉得任何一个女人跟了他都会很幸福,这简直出乎了她的意料,不禁心生怜悯,反省着自己刚说过的那些话,不禁摇了摇头,语气更加关切:“孩子还好吧!”多杰次仁点了点头,不过这句是真话:“还可以,有两个,一个在上高中,一个在县中学上初中。”
卓玛没再问。深叹了一口气,不禁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命运不同,命运却有几分相似,她想自己假如是多杰次仁的妻子,定会让他幸福的,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暗责他的妻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多杰次仁则在一旁偷偷地观察,他敏锐地察觉到卓玛内心的变化,因为在沉思之中有份犹豫,他觉得是件好事,那番谎言触动了她的心,接下来他就要盘算自己的谎言如何成真,如何和仓颉离婚。
六
从那以后,多杰次仁为了达到目的,每逢回家就会故意挑起事端。不给仓颉好脸色。
仓颉懦弱惯了,能忍则忍,不能忍就在一边落几滴泪,她不明白丈夫是怎么了,还以为在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过一段时间就会没事的。她每天都在佛堂祈祷,希望丈夫的心情能好起来。她做事也格外小心,可越小心,就越拘谨,越把多杰次仁惹得厉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心虑憔悴,愁容满面,迷茫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坚持,想挺过去。有多少次,她想问丈夫,都被凶巴巴的态度拒之门外。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多杰次仁的态度和善了些,脸上也有了些笑容,像是变好了一般,把仓颉叫到身边,却是为了宣告婚姻的破裂:“我们离婚吧,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你看怎么样?”
仓颉被多杰次仁的那笑所迷惑,不禁也露了些笑来迎合,但那句话却像把锋利的刀,割痛了她的心,瞬间让她的笑僵在了脸上,心里一片崩溃。她不想失去这个家,更不想失去多杰次仁,她爱他,很朴实的爱,眼泪涌出眼眶,泣不成声,终于发问了:“你……你是怎么了?”不过无济于事。
“我和你的日子没法过了,你对我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感情了,”多杰次仁温和的语气不复存在,又变成了恶狠狠的语调,可当他又看了看仓颉伤心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再次温和了些,“回你哥哥家吧!我会给你生活费的,以后需要钱就跟我说一声,我会帮助你的。”因为仓颉的父母双逝,只有哥哥,长兄为父,回娘家也只能回哥哥家了。
多杰次仁把最后的底线亮了出来,仓颉彻底绝望了,她把女性最后的尊严放下,一把抓住多杰次仁的衣袖,跪在他面前,大声哀求道:“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求求你了。”
多杰次仁根本不理会,还很不耐烦,觉得不可理喻,懒得和她纠缠,摆脱开她,摔门而去。屋里只剩仓颉绝望的嚎哭声。在寂静的乡里、沉默的夜里,传了很远,这哭声暗示着不详的神秘,惹得乡邻纷纷出家门,各自猜测着。终于有乡邻说道:“多杰次仁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敲门询问情况。后来,大家听了仓颉的哭诉,都站在仓颉一边,纷纷谴责多杰次仁的无情,并出谋划策,劝她回哥哥家想办法。
仓颉径直去哥哥家,她的哥哥性直气暴,听了妹妹的哭诉便要揣上一把刀去找多杰次仁理论,他认为刀能壮胆。能让他好好训斥多杰次仁,就算动起手来也不会吃亏。这可把仓颉吓坏了,不管多杰次仁怎么对她,她都爱他,不忍心伤害他,她苦苦哀求哥哥。哥哥最终没去,但把亲戚招来了不少,商量对策。很快,仓颉的一个表妹知道些,将多杰次仁与卓玛之间的事告诉了她。
仓颉听后,恍然大悟般,一个月压制的怒火瞬间爆发了出来,把苗头直指卓玛,她认为丈夫鬼迷心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狐狸精惹的祸。不仅霸占自己的男人,还想霸占自己的家,瞬间,卓玛那妖艳而恶毒的形象浮现在脑子里。她又想起自己做了不少的酸奶,丈夫定是拿去送给她了,越想越恼,情绪激动,恨不得马上把卓玛撕成两半,被劝住了,才决定第二天找卓玛。
第二天,仓颉领着四五个亲戚气势汹汹到了乡小学旁。可到了那里,她又怯弱了些。怕遇到多杰次仁,便先查找车的踪迹,又在离校门最近的两家商铺打探消息。卓玛是个外乡人,店子的生意好便引来了同行的嫉恨,见仓颉来了,更是主动将他俩的事给仓颉说了个痛快,甚至连卓玛的家事也没放过。当知道多杰次仁不在时,仓颉不等听完便领着亲戚冲向了卓玛的小店,村民见了也渐渐向小店聚拢,都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仓颉到卓玛面前,把卓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的确十分漂亮,不过她更确信这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目光更凶悍,语气由慢到快、声音由小到大:“你这臭女人,竟敢勾引我的男人,你真不要脸,不怕村里人耻笑吗?”
卓玛见这阵势,知道情形不对,来者不善,赶紧把拉姆拉到身后,不过糊里糊涂,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问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仓颉凑近指着卓玛的眼睛,恨不得要戳进她的眼睛一般,咬牙切齿地又指指自己道:“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是多杰次仁的老婆。”
卓玛一脸无辜加疑惑,便解释道:“我和他是普通朋友,我只是让他进货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
“呸!”仓颉一口唾沫啐在卓玛的脸上,让卓玛惶恐不已,身子后倾,用肘遮住脸。仓颉更是将脸贴近道:“如果你没有勾引我的男人,他就不会向我提出离婚,以前我们关系挺好的,自从你这个狐狸精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不想跟我过了,还要把我从家里撵出来,大家看看,她要不要脸。”
仓颉的亲戚纷纷点头,向观战的村民诉说着这事。卓玛被骂懵了,多杰次仁不是这样说的,但也无力还口,面对这种气势,觉得天都要崩塌了。
仓颉情绪越来越激动,紧接着骂道:“你吃我做的酸奶,还怂恿我的男人跟我离婚,你这恶毒的女人,难道不怕遭报应吗?”说着伸手揪住卓玛的头发,将她摁倒在地,拉姆也跟着倒地,且“哇哇”大哭起来。赢弱的卓玛根本无还手之力,头发也散乱开来,赶紧用两臂护着拉姆。自己也埋下了头,她觉得冤,很想放声哭。
仓颉继续道:“我和我男人结婚十几年,一起把家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个狐狸精要占据我这个家庭,让我男人天天在家里骂我,天天伤我的心,还要把我赶出家门……”说着仓颉嚎啕大哭起来,并将店里的货品使劲往外扔,她认为这些都是多杰次仁出的钱,把店砸得稀巴烂也是理所应当,还把货品直接砸向了卓玛。砸了一阵子,店里店前一片狼藉。
仓颉边哭边说:“你男人死了,当了寡妇,你看不惯我们两口子恩爱,想拆散我们。还有,你来勾引我的男人,想把他也害死呀,你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正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从外挤进一群人,是乡长,他带着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来了。这位乡长在这个乡里任了十几年的职,因此他对乡里的情况格外熟悉,他是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人,在村民眼里处事很公正,深受敬重。他的皮肤黝黑,但总是笑着,透着几分威严。
仓颉停了手,乡长走到她俩之间,打量了一番狼藉的店子。也顺手接过仓颉手中还未砸掉的货品,并放回了货架。仓颉见乡长的举动,虽将心中的怒火暂时压制住了,但她觉得自己有理,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便向他告起了状,告卓玛勾引自己的丈夫,卓玛如何让自己的丈夫对待自己,嘴就像机关枪,越说越起劲。卓玛站起身来,头发凌乱,遮去了半张脸。泪痕晶莹明亮,透着几分神秘的忧伤,还是那么美。她想插话,可怎么也插不进去,往往只能说句:“乡长,我没有!”乡长目光深邃,沉着冷静,洞察着这一切,他见卓玛无助而怜悯,便打断了仓颉的话道:“仓颉,你等一下,先听卓玛说,我要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向来不愿听一面之词,他觉得每个人都会挑自己有用的话来说,并夸大其词。
卓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对乡长哭诉道:“我和多杰次仁是清白的,我雇多杰次仁帮我进货而已,其他什么也没有,她一进店子就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人,差点打到我的孩子。她把我店给砸了,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赚钱买的东西,乡长,你看,我和我的孩子以后靠什么生活?”说到这儿,她真正哭出声来。
“呸!你这没脸没皮的女人,不用在乡长面前撒谎了。”仓颉在一旁抢着话题骂道。
乡长见仓颉十分霸道,觉得必须打消她那嚣张的气焰,便严正其词对仓颉说道:“仓颉,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吗?你现在辱骂别人,殴打他人,砸人家的店子,这都构成了犯罪,人家可以告你。”
仓颉不服,她认为自己最冤,还争辩道:“她勾引我的男人,我也要告她。”这话引发了村民一阵哄笑。
乡长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漂亮的卓玛,他猜出了几分缘由,他看着多杰次仁长大的,他了解他,不仅是性格,更清楚他那不安分的野心,他凭直觉猜到这是多杰次仁惹的祸,便语重心长地劝道:“多杰次仁和卓玛是什么关系,你有证据吗?你还是先回去跟多杰次仁问清楚。再到乡政府来,我们再看这件事怎么解决。”
仓颉听不进去,一副对抗到底的态度。把头扭向一边,这可惹恼了乡长,不过他有办法,他知道她的软肋,便严肃地说道:“如果你现在不走,我就打‘110,叫县公安局的人来,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这话把仓颉震慑住了。她一向认为警察抓的都是坏人。难道自己真的犯罪了?她有些心虚,回头看了看亲戚,投出了求助的眼光。她的亲戚无言相对,其中一人上前拽了拽她,示意离开。
仓颉走了,人群也散了。
七
半个小时后,多杰次仁回来了。看到店子里一片狼藉,卓玛与拉姆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正在收拾地面的货物。多杰次仁愤怒地问道:“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卓玛看了他一眼,目光变得有些陌生。语气也生硬了许多:“是你老婆仓颉来了,她骂我是狐狸精,连打带骂,还把店子砸了,你说我以后该怎么生活?”
多杰次仁大惊失色,他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恼羞成怒,恨不得立马去教训仓颉,但还继续选择了谎言来粉饰,却苍茫无力:“卓玛,听我说,她是个疯子,我们已经……”
卓玛打断了他的话,指着远处窥视的村民道:“多杰哥,没关系,你赶紧走吧,我不想给你说什么,这边的事问你老婆去,求求你走吧!别人看见了不好。”她的语调透着坚定,让多杰次仁无奈,一脸沮丧,失望不已。多杰次仁看了看货品,东掏西摸,把身上的一千多元钱掏了出来,放在了柜台上,灰溜溜地离开了。多杰次仁的身影消失了,卓玛停止了收拾,这时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不是委屈,而是一份期望,埋藏在心底是一份恬静的爱慕、美妙的念想,被谎言所蒙蔽。瞬间迷失了方向。失望不已,几颗泪划过脸颊,再次印下了几道晶莹的泪痕。
这时,拉姆在杂乱的东西中翻到了那个笔记本。并用沙哑声音叫道:“妈妈,你看这个。”卓玛悄悄将泪拭去,蹲下接过那笔记本,把它放在地上翻阅了起来。好久没看了,眸光又在熟悉的字里行间中穿梭、在色泽鲜艳的花瓣中寻求一丝慰藉,成了那一刻的精神依托。她想,如果考上大学当了生物学家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不仅享受公职待遇,而且生活平静,定会脱离世俗的纷争。翻着翻着不觉翻到了那小袋红叶,她从未打开过,这次,她拿出了一片,捻着叶柄,细细看着:那矩圆的叶形,鲜红的叶面,还有黑色的叶脉,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她觉得太美了。正看着,眼前出现了一双颜色与红叶相近的大头皮鞋,抬头一看,是扎西朗杰,她有些羞愧,又低下了头。拉姆扑向了扎西朗杰的怀里,在孩子眼里,男人是强壮的,是真正的心里依托,有安全感。
扎西朗杰抱着拉姆,还是那么腼腆,说道:“嫂子,多注意身体,这些事别放在心上,我明天想办法借辆车帮你进货……今天乡长是我叫来的……”他想说多些,可断断续续,不知不觉中害了羞,没再说下去。
卓玛听了,心灵接受了一片亲情的滋润,轻松了许多,便解释道:“以前你帮过我很多忙,不好意思再找你了,没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事。”说完摇了摇头,苦涩一笑。
八
扎西朗杰第二天到城里借了一辆车帮着进货,被砸了什么就进什么,损失了多少就进多少,整整忙碌了一天。下午时分,当经过一家服饰店时,那店里挂一件羊毛印花围巾披肩,上印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瓣,甚至层层叠叠。最上层是一朵大蓝花,那蓝色的花瓣、花瓣间的红叶、黄色的花蕊、花中采蜜的蜜蜂清晰可辨。那大蓝花下依次叠着粉花、黄花,在每朵花的空隙间还有精致的小紫花,整个披肩成了花卉的大杂烩。他看见了那些红叶,又看了看那大蓝花,想起了上学时见过的一句话:红花配绿叶,但现实却是“红叶衬蓝花。这让他看得入迷,不禁勾起了他的回忆:
当他第一眼见到卓玛时,愣住了,觉得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很羡慕哥哥,也暗自发誓,自己也要娶一个这般漂亮的女孩。后来,他跟着哥哥去开车,他很喜欢和哥哥呆在一起,因为最喜欢听哥哥说起卓玛,听他俩浪漫的故事,让他着迷。像童话般。哥哥走后,他没再去开砂石车,有了驾照且只会开车,便又帮别人开起了客运车。他一有空就会回家,他觉得卓玛很孤单,总想找机会去陪陪她,想着方法安慰她。去年秋天,他的车被雇到林芝,在一个路段,看见了满山的黄叶,他突然想起卓玛喜欢收藏,便停下了车,到山林间去摘。到了林间,像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居然在一棵矮灌木上发现了一些红叶,这让他兴奋不已,便精心采摘了一把,洗净,也买了个笔记本,将其夹在中间,被他像宝贝一般珍藏了起来,想着找机会送。卓玛的心情一直不好,他就没敢送。等到了来年的初夏。
那天,他迈着阔步回家,离家一百米左右,他看见了卓玛与拉姆的身影。他异常欣喜,觉得是次机会,便从背包里拿出那笔记本,取叶装袋,将其送给了卓玛。那袋叶像是没多少魅力,也没给卓玛带来多少快乐,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牵着拉姆一同踉到了她的卧房,他多想和她一起去乡间散步,很想体会哥哥说起过的那份浪漫,便又提议出去走走。可真正上了路,他俩并没有多少言语,只是逗拉姆,在拉姆身上找话题,走久了反而有些尴尬。到了乡小学旁,却有了意外的惊喜,他看见了她的表情,他看了看那些铺面,立马有了主意,他觉得至少能留住卓玛,心里像是有块石头落地,很踏实,因为他也一直担心卓玛终有一天会离开。他没有开店经验,租了辆乡里的长安五座车凭着直觉进了第一批货,当货摆上货柜时,显得捉襟见肘,种类稀少,不过总算把店开上了。从那以后,他心里总惦记着回家帮卓玛,总想着能借辆车帮着进货,至少方便些,能多进些货。但车始终没借到,加之自己又要开客运车,耽误了一阵子,才迎来了休息,他迫不及待地回家,这次并不打算送红叶,而是买了许多巧克力和饼干。想着给拉姆,更是希望给卓玛,装在了编织袋里。
他搭车回家,在乡小学旁下车,他想径直走向卓玛的店,马上去帮她进货,顺便把“礼物”给她。可下车的那一刻,他看见多杰次仁正从自己车里搬着货品,他心里有些疑惑,她怎么会找他进货,村民传言他不正经,不过他想到只是进货而已,疑虑被迅速打消了。他想径直过去,但又有些腼腆,像是找不到任何借口,迷失了方向,又爱又害羞,想了许久决定清晨送去,他从家里拿上了一桶酸奶,好让这袋“礼物”更充实些,并在远处观察。第二次回家时,他更是多买了一条披肩,他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很多,甚至连所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心里很激动,他相信卓玛定会高兴的,并欣然接受“礼物”。可下车的那一刻,他呆住了,他又看到了多杰次仁,且在店里说说笑笑,与卓玛的关系像是十分亲密般,不仅是失落,更是沮丧。看了一会儿,越看越郁闷,甚至不敢想象,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他母亲失去了一个儿子,因此对他格外关注,见他情绪低落,便关切地问:“儿子,你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他摇了摇头,不愿多说话。这一举动更让母亲担心,更着急,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给妈妈说说好吗?”
母亲的话触动了他。觉得憋在心里也难受。不如说出来轻松些,便道:“嫂子在外边有人了,看见一个男人在她的店里有说有笑,她是不是要嫁出去了。”
母亲一听如释重负。同时听明白了儿子的心事,可一听到卓玛的情况,让她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沉思了一会儿道:“这个先别管。我跟你父亲商量一下,找个时间跟她聊一聊。”
他一听,心里有底了,高兴了起来,但还是很急迫,便催促道:“妈妈,求您尽快和她聊一聊。”母亲笑了,殷切一笑,点了点头。
他见了高兴不已,他相信母亲能把这事办好,看了看自己买的“礼物”,决定第二天送去,想着为这事锦上添花。恰好他父母商量的结果也是第二天将卓玛叫回家。
第二天清晨他送完“礼物”后就徘徊在乡间,期盼着一份好消息,隐隐激动,不过他不敢回家,一直晃到了中午,感到肚子饿了。便打算到乡小学旁的饭馆里吃顿饭,还可以打发时间。可到了乡小学旁,他看到卓玛与多杰次仁在店里一起吃饭,很诧异,感觉不妙,忘了饿,赶紧回家问父母,问完就彻底失望了。心里很失落。他失恋了,孤独之恋,心痛的感觉无法言语。难以自拔,太执情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痛苦。更痛上加痛的是看见了自己送去的“礼物”又被送回,他忍不住上前狠狠踢了一脚,便扬长而去,离开了家。
两个月后,已是秋收季节,家中劳动力缺乏,他不得不回家干农活,可在乡小学旁下车时,又唤起了那份爱慕,他认真看着卓玛在店里忙碌的身影,他忘不掉她。无法逃避。看见她又觉得是种幸福。不一会儿,多杰次仁又出现在那店里,他觉得像是根芒刺,刺得心很痛。郁闷地回了家。
二十天后。农忙结束了,他却不想离开。有时会到乡小学旁的茶馆里呆一会儿,只为看卓玛一眼,还不让卓玛看见他。那一天,他刚到乡小学旁,他看到了卓玛的店被围得水泄不通,还能听到一个妇人泼辣的叫骂声,他赶紧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查看情况,是仓颉,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十分着急,想去帮她。可又不知如何下手,但急中生智,他突然想到了乡长。乡政府不过两百米,他冲进政府大院到处寻找乡长,见到乡长便十分着急道:“乡长,快去看看,卓玛店里好像在打架。”
后来他一直在远处呆着,等待着什么,他想去帮着收拾,犹豫不决,直至多杰次仁走后。多杰次仁那副沮丧的神情,却像是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觉得希望来了,开心了起来,不禁仰头一笑,看了看蓝天,深蓝的空中开阔无边。没有一丝白云,他的勇气也来了,或许来自那片深空,或许是那份蔚蓝,他低头整理一番衣裳,迈着阔步径直走向了那店。
想到这些,不禁感慨世事难料,变化无常。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喜悦,便买下了那条披肩,还去买了许多巧克力和饼干,选了一套童装,和上次的东西一样多,一个也不愿落下,想了想,将这些东西装进了一个大纸箱,也把那夹有红叶的笔记本也装了进去,并默默祈祷,在执著的爱中祈求一份缘。那个笔记本这时已被夹满了叶片与花朵,除了十几片的红叶。还有各种花瓣。是他整个夏天的杰作,就算失意之时也没忘记在山野中寻觅一朵别样的花。
九
经过这事后,卓玛店子的生意差了起来,大家像是躲避瘟神一般,都不太愿意去她那儿买东西。两头的商店更像是在伸张“正义”,想着各种办法抵制她,这让她的店冷清到了极点,每天静坐的时间多了。对她而言,太静就会想很多,她开始怀念丈夫,想念自己的父母。她想回家了,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可每想起这件事,却又像万丈沟壑,难以逾越,她很想求得父母的原谅,怎么办呢?惆怅不已,后来静下心想了想,决定先给父母写封道歉信,写了好几遍,最终成章,在至诚的歉意中飘着浓浓的思念、亲情的渴望,并托人带了回去。
生意冷清,卓玛便经常去寺庙朝佛,释放烦恼,让心灵得到救赎,她朝着佛祖虔诚地磕着长头,默默祈福。
一天清晨。她在朝佛中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这时。寺庙里响起了整齐而高亢的诵经声,闯入了她的心扉。在熟悉的韵律中,她的心也随之跌宕起伏,也让她的心静了下来,不禁想起了一位活佛曾讲经道:“前世的痛苦、快乐与今世所造的业紧密相连,这一切的善恶因缘,皆是自己前世所为,相信因果报应,方能苦从甘来。”想到这儿,她有所顿悟,觉得自己前世或许欠了多杰次仁的情,今生才以这种方式还他的债,因果轮回,世事有因。她心里默念:但愿今世不欠任何情,来生不还任何债,善念一生,用一颗平常心看待身边事,不怨恨,不气馁。那一刻,她的心真正静了下来,像是在无声的世界中,摒弃了一切烦恼。但忽然又被涟漪所敲击,静静敲击着往昔的琐事,心灵微微一颤,似乎又不平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亏欠了丈夫的父母和扎西朗杰,想到了他们的好,想到了那个温暖的家庭。更让心境颤动不已的是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当初的偏激与绝情,几年前与自己父母争吵的一幕浮现在脑子里,父亲失望恼怒的面容,母亲殷切悲哀的眼泪,重击着心底,让她懊悔不已。她再次努力让心静下来,并默默许愿,但愿能用以后的时光去弥补所缺失的一切,不拖到来生,并默默祝福他们幸福安康。
回到店里,她的心情好了很多,打算把货品便宜处理完就回到自己父母身边。她清理货物时,对一个“箱子”产生了好奇,空空荡荡,重量不足,便打开了箱子,眼前出现了那些熟悉的“礼物”:艳丽的披肩,童装,巧克力和饼干,只是少了一桶酸奶。在“礼物”中,她还看到一个笔记本,翻开前几页便看见了那熟悉的矩圆形红叶,和先前的一样,不觉让她呀然一惊,忽然醒悟,不禁摇头,觉得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现实无常,畅怀一笑,笑看红尘陌。
几天后,扎西朗杰开着车子来帮着进货,他一见卓玛还是那么腼腆。卓玛却对着他笑,那笑带着冷静之美,成熟之魅,让扎西朗杰有些羞涩。
卓玛搬出那箱子问道:“这是你送给我们的吗?”
扎西朗杰淳朴一笑,点了点头,同时又把头低了下去。用手挠了挠后脑勺。
卓玛接着问:“以前也有人送了这样的东西。是你送的吗?”
扎西朗杰还是点头,不过他不愿再挠后脑勺似的,把话题一转:“嫂子,把进货清单给我,我去帮你进货。”
“以后就别叫我嫂子了,这次不用进货,我不想开店了……”卓玛收敛了笑容,抿了一下嘴。十分冷静,魅力依旧,对着扎西朗杰含情脉脉道:“我和女儿跟你一起回去,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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