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素色虹霓
2016-12-08潘彩霞
文/潘彩霞
沈从文的素色虹霓
文/潘彩霞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对张兆和,沈从文爱到了骨髓里,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不得不承认,作为局外人,胡适也看得真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用错情了。”
于是,“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高韵秀,就是一个偶然加必然。
那一日,沈从文因事去和他有点亲戚关系的熊希龄家,阔大的客厅、华贵的地毯让这个“乡下人”愣住了,坐在靠近屋角的沙发上,他局促不安地等待着。少顷,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子从客厅一角出来了——主人不在,电话里嘱咐家庭教师来接待他。
陌生感很快就消除了,她和他的好些朋友都相熟,而且,“我读过您很多小说,我太喜欢您的文笔。”一个曾在青岛大学任教,一个两年前去青岛看过樱花,话题是自然而然的,本来“缩得很小”的沈从文,身子也慢慢坐直了。女主人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海边的一切。
“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第一次见面,她留给他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
一个月后,他又在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她,一个小时前,她刚刚读过他的小说。谈到他那“很美”的小说时,她轻轻叹了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
他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无意间望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她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底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而这正符合了他小说中女主角的装扮,颜色花朵都是那么吻合。
文艺女青年的细腻心思没有逃过大作家的眼睛,一时心照不宣,被看穿的她,“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小庭园里,玉兰正盛开,其时,有斑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此情此境下,沈从文感到“心有点跳得不大正常”。
“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离开那个小客厅时,他“似乎遗失了一点什么东西”。
如一阵微风吹过,沈从文看似平静的心湖泛起了涟漪。近四年的苦恋,在张兆和家庭的推波助澜下,他用无数滚烫的文字终于赢得她的芳心,婚后,他一样痴情未改,仍旧是“小兽一样充满活力”的她目光注视下那只“惊惊惶惶乱窜的小雀”,然而,情书里那些美妙的幻想最终被日常生活所腐蚀,相濡以沫之外,他渴望相知相惜。
“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对爱和美的追求,对现实中“偶然”的诱惑,让他有了种“受压制的梦”,这“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让他一改以往明朗、快乐的基调,在新婚蜜月里写出了带有悲剧色彩的《边城》。美好的女孩翠翠,成为他感情上的寄托。
《边城》是一场心灵上的风暴,沈从文是矛盾的,他不安,他逃避,他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害怕“偶然”破坏“幸福的幻影”,可是,他又忍不住叩问自己,“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
在这样的内心冲突中,沈从文与高韵秀书来信往。无疑,他是愉悦的,她在文学的领悟上与他心有灵犀,她熟读他的作品,深谙他作品中的每一个细节,这与理性、务实、与他的创作有隔膜的新婚妻子张兆和是完全不同的。
交往顺理成章,爱写诗歌的高韵秀开始写小说,《紫》完成后,经他作了修改,以高青子为笔名,就发表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上。这篇小说情节感人,讲的是主人公在已有未婚妻的情况下,偶然遇到并爱上了穿紫衣、有“西班牙风情”的美丽女子璇青,不得不在激情与克制、逃避与牵挂中矛盾和徘徊。文中,她刻意引用了他小说中的句子,“流星来去自有它的方向,不用人知道。”
她想表达的,他当然看懂了,包括“璇青”这个名字——“璇若”和高青子的组合,而“璇若”,曾是沈从文的笔名。
从巧妙的着装到小说中的暗示,她毫不掩饰爱上他的痛苦与彷徨,在他的鼓励和提携下,她陆续发表了多篇小说,并经由他的帮助,出版了《虹霓集》,署名:青子。他的情感,在生命中抬了头,她年轻温柔的心,收容了他的幻想。
毫无悬念,《虹霓集》掀起了一场家庭风暴。从沈从文书桌上读到高青子的书时,以张兆和的智慧,一目了然,她苦闷又愤怒。尽管沈从文坦白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可这对于一个妻子来说,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一气之下,张兆和回了苏州娘家,任沈从文一日一封长信,就是不肯回来。
痛苦不堪的沈从文找到林徽因,希望她帮他梳理这“横溢的情感”,他说:“我不能想象我这种感觉同我对妻子的爱有什么冲突,当我爱慕与关心某个女性时,我就这样做了,我可以爱这么多的人与事,我就是这样的人。”
义正词严也好,强词夺理也罢,理智到底战胜了情感,结婚三周年时,他写了《主妇》,作为送给张兆和的礼物,他说自己“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他反省自己,“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虽然妻子“太年轻”“不大懂他”,但他愿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属于她”。
然而逃避、躲闪终究不是办法,和高青子的纷乱情感剪不断、理还乱,只要一个契机,便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抗战爆发后,沈从文到西南联大任教,不久,高青子也来到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再次重逢,她“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那是冬天,“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情丝难斩,不需多余的语言,情感胜出,理性败北,“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
捕捉到这个信息的高青子既惊喜交集又茫然无措,以她的年轻,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难题,她只是跟着感觉,不惧流言,怀着一丝丝的希望与他相处下去。
沈从文一任自己沉陷到情感漩涡里,这期间,他创作了《看虹录》,小说叙述了一个作家身份的男子,深夜去探访自己的情人,在炉火温馨的氛围中,在一种含蓄的引诱和趋就中,他们放纵了自己的情感。小说中写到的房间,就是他在昆明的家,而其中的女子,在性情、服饰、举止上,都取自高青子。很明显,《看虹录》是对她《虹霓集》的赤裸回应。
“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这一次,幸福婚姻的幻影,再也无法保护他的弱点,他沉迷在虹一样美好女子的柔情中。
然而,热情能给人兴奋,也能带给人无可形容的疲倦,也许是看清了沈从文的怯懦和犹豫,也许是想取回一点自尊,客厅里的梅花谢落的时候,高青子决定离开,“我想去想来,我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希望。”“若不走,留到这里算是什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他“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所以,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带着一点悲伤,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留下一排插在发上的玉簪花,她走了,走时的神情与心境正如她在小说《紫》中描述的那样,“璇青像流星匆匆划过天空,不知所终”,当初的暗语,无情地预示了今天的结局。
门轻轻地合上,他从窗户望出去,正是雨后,一道彩虹挂在天际,那条素色的虹霓,重又明明朗朗地出现在眼前。
摘自《人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