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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母韩平

2016-12-08周实

粤海风 2016年4期
关键词:上饶科长部队

周实

我很佩服我的岳母,佩服她的平常心,佩服她虽文化不高,没有读过多少书,思路却是十分清楚,讲话也是有条有理,看看她写的这封信:

敬凡:

今天是您的忌日,我思绪万千。

一九八九年的今天你离我而去,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一九四四年八月八日,你和我在延安结婚,虽然共同生活了四十五个年头,但是离多聚少。

战争年代,打日本鬼子,推倒三座大山,我们东打西拼,长期分居,互相牵挂,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一九四八年一月你负重伤,回东北辽宁洮南第四军分区医院手术养伤,我在医院生孩子,这一个月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痛苦和喜悦一起涌来,悲喜交结,有苦有甜,甚至可以说高兴忘记了痛苦。有同志说笑话,说咱们的孩子是被你吓出来的。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你又奉命赶往辽西第一军分区法库前线指挥战斗,我又回到分区后勤部当我的后勤兵,又是两处分居,各守其职,难见一面。你忙打仗,我背着孩子东奔西走,忙跑路,忙支前。打开天津后,部队休整,我们才相聚数月。

平津战役后,部队南下,我们母子到留守队,我还做会计工作,组织上给我派一老兵,随我南下。部队打开一处,我们也前进一步,我背着一岁多的儿子,肚里怀着大女儿,妊娠反应很大,呕吐,不能吃东西,当时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毅力走过来的。留守队越走越“壮大”,掉队的、打散的人员都收容进来。部队打到江西吉安,四野四十四军继续南下解放海南岛,留一五七师在江西省,就是我们这个师,成立江西省吉安军分区。三个月后,我们到吉安军分区。那时每打开一个地方,部队就成建制的留下师、团、营、连,协助地方开展工作,成立地方政府。从此,我们部队开始剿匪,我和你似乎有了家,但还是分多聚少,只是跟以前比较,规律了一点吧。后来,一五七师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江西吉安,一部分去江西上饶。敬凡,我们去了上饶,成立了上饶军分区,你当司令,我在司令部任会计,你深入各地剿匪,整日忙忙碌碌,很少回家。

一九五二年六月,我转业到地方,在上饶专署合作总社任财务科长。一九五二年八月,你去南京军事学院高级系学习。我十二月份去南京,实际上我是辞去地方工作,带着孩子去陪丈夫读书,住在南京军事学院留守处。留守处根据每一个学员家属的实际情况安排学习和工作任务,我被分到南京市会计学校学习财务、会计专业。军事学院的学员上至兵团干部,下至团级干部,分高级系和基本系,高级系、基本系的学员都带家属,老婆孩子,一人带几口。所以,留守处的人员很多,工作量很大。你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习两年,一九五四年毕业,分配到广州军区第四十一野战军任副军长兼参谋长。这时,我已成了五个孩子的母亲,肚子里还装着老六。离开南京去广州,在汕头生了老六曾月郁。

一九五五年下半年,我被安排在潮安县商业局工作,任过纺织公司财务科长,华侨商店、百货公司经理,商业局专职党总支书记,县财贸党总支书记。后来县、镇分开,我被调到镇直属机关党委任书记。在广东足足干了九年,未提过一次工资,只知道奉献,默默地干工作。那时,你们四十一军军部在竹竿山,我在潮安县城,平时我们两人也不在一起。

一九六四年八月,你调到湖南省军区任副司令,我又随你来到湖南省长沙市,安排到湖南省国家储备局工作,任储备局人事组织科长,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后调省湘江宾馆任书记。一九六九年十二月,调到省公安厅政治部,任科长,协理员。这段时间我们才真正有了一个稳定的家。

一九八三年我离休,给了个处级待遇,医疗副厅级待遇,这是四十一年勤勤恳恳工作换来的,是共产党和人民给我的。尽管十年后又改为副处级,我想不通,曾给上级写过一个报告(未上交),后来仔细想想,为这件事费神费力,跑上跑下,没有必要。儿女们也劝我,不要费神费力了。我想这点钱也够我用了,养老无忧,我心里高兴。我一生多灾多难,道道难关都过来了,该付出的我都付出了,现在八十多岁了,生活还能基本自理,不错了!和你比起来,我更觉满意。你比我苦得多,流血流汗受尽人间苦,忠心耿耿为党为国为人民,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建设事业奉献了一生。你一九二七年就上井冈山参加工农红军,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但你从不攀比,这是你传下来的美德!但是,每当我看到那些吹吹拍拍、争名夺利、贪污腐化,只为个人升官发财、不管群众疾苦的投机分子爬上去当了官,甚至当了大官,心里就愤愤不平!我想你如果看到这种人窃取人民的胜利果实,你一定会枪毙他!

敬凡,我们俩走过了四十五个年头,互尊互爱,虽然分多聚少,但心总是在一起的。我们俩共同度过了最残酷的年代,步入全国解放,苦甜酸辣都尝了。我们俩养育了六个儿女,两男四女,这是我们俩共同生活的结晶。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你步入天堂,留我在世,留下了甜蜜的回忆!现在我们俩的儿孙满堂,这是你的功劳,也有我的一份。你在天堂高兴吗?常在梦中见到你,笑眯眯的你总是在那儿望着我。好了,就写到这里吧!

韩平

二○一三年十月七日

不得不佩服延安的中央党校的教学质量,把一个山西吕梁的韩家坡的农家女子变得这样能说能写。她在信中所提到的那个未上交的报告,我在这里也引一下,我觉得这个未交的报告也真切地表现了她的心境与为人,虽然叙述简历的部分与上信有点重复之感:

尊敬的湖南省公安厅领导:

我是省公安厅的离休干部韩平。一九八三年离休前,是湖南省公安厅政治部的协理员。现就我的待遇问题向领导报告如下:

我一九四二年十月参加八路军,一九四六年三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先后在延安中央党校三部、晋西北抗日根据地、绥蒙边区学习和从事群众工作、后勤工作、医务工作,支援前线,抗日救国。解放战争时期,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反抗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的数次斗争,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参加了江西省上饶地区的剿匪。一九五五年十二月,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自由奖章一枚。

新中国成立后,一九五二年六月,我从江西省军区上饶军分区转业到上饶专署合作总社,任财会科科长。同年八月,到江苏省南京市会计学校学习财务、会计专业。一九五六年四月至一九五七年一月,在广东省潮州县针棉公司、百货公司、商业局任主任。一九五七年二月至一九六○年三月,在潮州县财贸总支任书记。一九六○年四月至一九六四年七月,在潮州镇直属机关党委任书记。一九六四年八月,调到湖南省物资储备局任组织、人事科长。一九六九年十二月,调湖南省公安厅任组织人事科长、职工科长、政治部协理员。曾荣获人民警察一级金盾荣誉章一枚。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离休。

离休后,公安厅给了我处级待遇,医疗给了我副厅级待遇。这是组织上对我的关照,我非常满意。不理解的是一九九三年,在我离休十年后,有关部门又不声不响地在处级后面加了一个“副”字,成了副处级。为此,我反映多次,未见答复。

一九五二年,我从部队转业到上饶专署合作总社,就任科长。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四年,在潮州工作九年职务未提,工资未调。一九六四年,在湖南省物资储备局任组织人事科长。一九六九年,调到公安厅政治部后,工作了十四年仍然是科长。十多年中,政治部出了多少名厅级干部,我所在的职工科、干部(人事)科也出了几名副厅级干部,原职工科的干部都是处级,除了一位同志因“文化大革命”中有过激行为是科级,只有我原地踏步走。平时口口声声说我是“老革命”,“老八路”,到了提拔使用的时候就靠边站了,甚至原地踏步都不行,离休十年后,莫名其妙地在处级前加上了一个“副”字,当时行政十八级的都给了副处级,而我是行政十七级,反而降一级,真是有点想不明白。

回想过去几十年,在各个历史时期,我对党和国家都是忠心耿耿。战争年代,出生入死在所不辞。和平时期,勤勤恳恳地为革命工作,一心一意地为人民群众服务,遇到困难任劳任怨从不退却,遇名遇利只让不争,虽然也经常得个先进,受过不少表扬和奖励,但是,每次提职提级提工资我都谦让给别人,三十二年我的工资定级未动过。

回想过去几十年,在我手上发展、培养的共产党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和我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和下级,有很多人走上了领导岗位,党的事业后继有人,是单位的光荣,也是咱的骄傲,我感到欣慰,不才的我带出了出息的干部,我觉得自己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大家,也对得起自己。想到这些,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很多同志见了我,说我心态好。是的,是心态好,知足者常乐,党和人民给了我很多,应该满足。也有些同志为我不平,说我工作了几十年,职务上不去,工资级别低。有时我也想不通,发过几句牢骚,找过政治部领导,当时的某领导对我说:“对你来说,再高两级也不算高,高一点低一点都没什么。”这话我不爱听。不争不闹,不跑官要官,不请客送礼,不阿谀奉承,那是我的境界。作为领导就不能让老实本分人吃亏。再说我凭什么应该工资比别人低一些?生活比别人差一些?是我傻?我笨?我文化水平低?还是——我有点想不明白了。

好了,不多写了,报告到此为止。

报告人:韩平

二○○六年十一月六日

这是她十年前写的了,写完后就锁进抽屉再也没有拿出来。这次,大姐夫与她闲聊,鼓励她写回忆录,她才拿出来给我们看了,并自嘲是“自我倾诉”。

说到她与岳父的婚姻,她这样对我说(我稍稍地整理了一下):“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劳苦大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开展革命斗争,从小到大,从低潮到高潮,革命的中心也从南方到北方,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和血雨腥风,这就注定早期参加革命的绝大多数人是男性。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联合抗日,一致对外,唤醒了广大的中国人民,陕西、山西、河北、山东等地到处燃起抗日的烈火。北方的妇女们除了送丈夫送儿子去参军,很多进步的女青年也积极地加入到八路军新四军队伍中来,做一些医务、宣传、物资供应、后勤保障等力所能及的工作。而这时部队的老红军、老首长们都到了结婚年龄,自然我们这些女兵也就成了他们的择偶对象。由于年龄、文化、家庭环境、生活习惯等差距,闹出了不少笑话。有的分配命令,有的说服教育,用如今的话说就是‘先结婚后恋爱。当然,很多人还是双方感情发展结伴为夫妻的。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懂历史,问:为什么你们年龄相差那么大,有的男的比女的大十多岁。甚至曲解,说我们爱当官的,想做官太太清闲享福等。其实这部分女性付出的最多。她们要工作,要学习,要和正常的女人一样生儿育女,维持家庭。在战争年代,在那样极其困难非常危险的环境中,她们除了各尽其职,还要支持丈夫的工作,分多聚少,为民族解放,为革命成功,献出自己的青春,甚至亲生骨肉,她们容易么?新中国成立后,一九五五年,军队搞正规化,不管是‘三八式(指抗日战争时期入伍的同志)还是‘解放牌(指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同志),统统一刀切,让这些女同志离开部队,有的复员当家属,有的转业到地方工作。可以说她们是最早的一批从部队复员转业的军嫂!那些复员的女同志多年没有拿过一分钱工资(一九五五年前部队实行供给制不发工资)。而那些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女干部,又因军队流动性大,部队一调动这些军嫂也会调走,被视为‘飞鸽牌, 所以很难量才使用,培养、提职、加工资等,她们也往往排不上号。军嫂们遇到的这些‘不公和‘委屈,只能用‘奉献二字来解释了。”

岳父诞辰百年时,家里人在微信群里纷纷表示对他的怀念,我当然也写了几句。我写的是给岳父的也是给我岳母的:

一眨眼

你已经离开二十六年了

二十六年

妈妈她

还是住在老地方

还是住在那栋屋

屋前还是那花园

花园里的茶花菊花

还是开得那样鲜艳

我知道

妈妈她

她之所以不离开

还是守着那老屋

是她担心哪一天

你回家来推开门

喊她她却人不在

不能及时应一声

她更害怕那一刻

又恰恰是在深夜

屋里没有人

为你打开灯

这里所说的那栋老屋修建于20世纪60年代,花园即是屋前面的岳父开辟的小块菜地,菜地边种着有岳母喜欢的一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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