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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任叔之死

2016-12-08王东梅

粤海风 2016年4期
关键词:印尼

王东梅

王任叔(1901—1972),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新中国首任驻印尼大使。浙江奉化人。早年即开始对新文学运动发生兴趣,是早期文学研究会会员,创作过大量诗歌和小说,其中小说《疲惫者》被茅盾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他不仅是作家,还是革命战士,1923年前后即参加过家乡的社会改革活动。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到广州任北伐军总司令部秘书处秘书,当他觉察到蒋介石要背叛革命,马上离开了蒋。随后,在宁波被捕。出狱后曾任中学教员并到日本留学。1930年回到上海,加入“左联”。1931年任海员总工会党团委员。抗日战争爆发后留在上海“孤岛”。从事抗日活动和写作。曾先后编辑《译报》副刊《爝火》、《大家谈》、《申报》副刊《自由谈》,还和许广平共同主持过《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与此同时。还以巴人、八戒、行者等七八十个笔名写了大量杂文。有人评论说,他是留在“孤岛”的作家中,从事抗日活动最活跃、写作品最多的一个,也是党员作家中,团结党外作家最广泛、执行党的统战政策成绩显著的一个。1941年,“孤岛”沦陷,他远走南洋,协助胡愈之开展华侨抗日文化活动和统战工作。日本投降后,他在当地从事华侨爱国民主运动,并参加印尼人民的革命斗争。1947年10月被荷兰当局驱逐回到香港。不久,即进入解放区,任中共中央统战部第二处副处长。新中国成立后,于1950年任我国驻印度尼西亚首任全权大使。1954年起,负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1961年,因1957年发表的一篇杂文《论人情》,而被康生视为“人性论”典型,受到批判。被撤销职务,调到东南亚研究所编写印尼史。十年动乱中,他更是受尽折磨。最后被强行遣返原籍农村,精神错乱,含冤逝世。本文所记述的正是王任叔同志辉煌生命的最后的沉痛旅程。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悲剧是人的伟大痛苦,或者是伟大人物的死亡。”任叔曾把他的系列小说命名为《中国的悲剧》,而他自己,也成了悲剧中的人物。

1970年2月,他在痛苦、寒冷和孤寂中,迎来了春节。除夕之夜爆烈的鞭炮声,艳丽的焰火,飘散在空中的火药的浓香,唤起了他对自己的亲人,特别是上海的克平(他的儿子)和小高高(他的小女儿)的思念。他再也不能带着高高去胡愈老等老同志家中拜年了。往日的朋友很少有敢登门来看望的,有的甚至走在对面也早立即避开。环绕着他的是无限的寂寞、孤独与痛苦。他在这痛苦的孤寂中度过了他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春节。3月18日,终于决定遣送原籍。遣送书中规定:一、不准参加群众大会,不准参加一切社会活动;二、不准随意听收音机(带回的一架收音机被封存);三、不准出县外就医……

火车驶进上海站,看着这熟悉、亲切的城市,自己在20年代中到40年代初在这儿参加革命的情景一幕一幕在脑际映出。他多么想下车回上海的家去看看,但,这是不允许的,他是被遣送的戴“罪”之身。克平闻讯带着自己的儿子匆匆地赶到站台。王任叔已陷入了痛苦的麻木之中。克平只能是让父亲吃上一碗送行面,以表绵长的孝敬之情。

汽车行驶在通往大堰的丛山峻岭之中,这蜿蜒陡峭的山路,曾是他几次奔出又几次铩羽而归的熟悉的家乡的路。家乡的亲人热诚地迎接了他。侄儿梦林(王仲隅之子)安排了他的生活。

他仍住在自己幽暗的木屋里。随带的器物中,除了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之外,主要是一箱印尼史手稿和参考资料。他每天修写印尼史或查看资料,力作不辍。梦林劝他不要再写了,以免再遭批判。他说:“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为革命。过去我的文章被批判是当时的形势、时代所致,错了,拿出来批判也可以教育大家嘛。”于是,每每夜静更深,梦林所看到的,仍是从他窗口上放射出的长夜不息的灯光。这灯光,这不屈的圣洁的生命之光和天上的星光相辉映,伴着门前日夜奔流的溪水声,谱写着他的悲壮命运交响曲中的最后乐章。

这最后乐章中的唯一的一个欢乐音符是亲属和乡邻们为他举办的七十寿辰庆典。夏历九月初八,人们在盛传着林彪折戟沉沙的爆炸性消息的喜悦中,庆祝他的寿诞。张福娥老人、梦林和侄孙们以及远村的亲属,童年时的朋友,欢聚一堂,献上了带浓郁乡情的寿礼,举杯祝他健康长寿。亲情、乡情给他带来了一瞬间温馨的安慰。在此之前,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不好。

他的家乡四面环山,只有那么大的一块蓝天,收音机又不准听,他觉得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谈工作,论研究找不到同志和知音。尤其是想到还没有给他作定案结论时,更觉得整个脑海里,充满了铅一样沉重的不能摆脱的苦闷。他认为,把他遣送回乡是对他的陷害。他曾多次往原单位写信,要求返回北京,甚至宁愿去干校。但去的信总是石沉大海。他焦思忧虑,日夜不得入眠,脑血栓、冠心病和严重的神经官能症侵害着他的健康,情绪也越来越坏。梦林是乡里的干部,从他那里读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改草案》和《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录》的影印本之后,精神严重受挫,逐步发展为精神分裂。曾特别喜欢的烟也不吸了。晚上不睡觉,深夜里常常跑出去,敲打亲戚和邻居家的门,发出惊恐的呼叫。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他不穿衣服跑出去,踉踉跄跄,倒在外面。他也常常癫狂地沿着溪畔行吟……散乱的满头白发,蓬草般的白须,目光呆滞,乞求似的仰望着苍天……

叱咤国统区,纵横海内外,跃马文坛,日试万言,热烈、坦诚、敏锐、拙直、睿智、不畏刀剑、嫉恶如仇的王任叔癫疯了!

只有儿子克平从上海赶来,才能有一点令人欣慰的安定。克平含着泪给老父亲修剪着乱蓬蓬的须发。这闭塞的山村,缺医少药,梦林看着正遭受精神分裂痛苦的老人,鼓足了勇气,毅然地向王任叔的原单位写报告,请组织允许派人来,安排去外地就医。委派的人来后,经商定,去宁波地区疗养院治疗。疗养院在奉化溪口,这是蒋介石的家乡。到溪口下车后,经武林门,王任叔看见大门上“武林”二字下有“蒋中正题”的落款,即说:“你们这是耍阴谋,把我送到蒋介石的老巢来了,简直是陷害,我要回去,我决不住这里。”单位派来的人说:“这是组织的命令!”他说:“别的命令我服从,这个命令我决不服从!不让我回去,我就跳楼自杀!”吵了一夜,无奈,第二天只得返回大堰。以后病情加重,梦林又两次写报告请求治疗。单位电告克平,由他找人安排,同意出县看病。克平经多方联系,才得以去杭州精神病院治疗。住院达半年之久,以为是不治之症而推手。不得已,又返回大堰。

1972年春,王任叔病情日见加重,大小便亦不能自禁。常不穿衣服在街邻面前或溪畔癫行。梦林无奈,只得含泪用一条围巾将他捆绑在坐椅上。他可怜巴巴地叨念说:“我失去自由了,我已被绑架起来了……”病情恶化后,又不得不把他送到奉化医院。7月25日,逝世于奉化医院。弥留之际,身边无一熟人,他孤寂地离开了人间。第二天,梦林与侄媳英风赶到县医院。二人置棺托遗体入殓。梦林吃力地拉着平板货车,与英凤扶灵走过返归大堰的蜿蜒陡峭的60里山路。横山上的苍松翠竹,伏首沉目,送着这位50年前曾在这横山上作诗,以鹰鸥自比,要飞出大堰、宁奉而翱翔于苍茫天海的游子。如今,这位游子魂归故里了。

故乡的习俗是停灵三日必须下葬。这时梦林想起了王任叔留在笔记本上的绝笔:“一、我的病什么时候死是可想而知的!二、在我未死之前,希望组织上能给我政治上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三、编写的印尼历史,是否付印可由组织确定,近代史修改也即将定稿,是否录用也由组织决定。四、死后安葬,可用一堆干柴放在沙滩上烧掉,把骨灰分成两半,一半用一把小锄头在后门山上挖个洞,葬在后门山上;另一半托人带到上海撒在黄浦江上……”

在溪滩上火化,他在近半个世纪前所写的诗歌《余波》中(1923年4月1日《文学旬刊》第69期),就为自己描绘了这样的身后情景:

床草在滩上烧去,

又不知什么人死了!

听说又是一个著作家了,

他的妻子,

悲哀他的两手。

再也不会拿笔抄写人间的

事情,

把他在平日焦容枯发中所

写的一堆著作,

与所常写的秃笔与白纸,

尽行放在他的棺材里:

好似死了儿子的母亲,

把孩子生前喜欢的玩具,

放在小棺材里一般.

聊以慰死者的苦心,

哭哭啼啼抬到山上去了!

可怜那不言不语的著作家,

再也不能写出他最后的

悲哀,

只有震荡后的死血,

滴滴斑瘫透过了著作里!

当地没有火葬条件,梦林不忍心在度过了他梦幻般的童年的溪滩上焚烧他的遗体。还是用寿材让叔叔安歇在了故乡群山的怀抱。一阵阵飘着野花芳香的山风,在抚慰着这颗返归故里的负着冤情的灵魂;天上飘来的朵朵白云,作为葬衣和墓土,轻覆着这位诗人,这颗文化巨星,更显出他的圣洁和纯净……

终于,历史的阴霾被扫除,中国出现了晴朗的天空,王任叔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自1986年至1991年,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由文化、出版、教育、研究各界发起,先后召开了三次全国性学术讨论会,来纪念这位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全国已有十几家出版社整理出版了王任叔的小说、散文、杂文、文学理论、戏剧、印尼史等著述20余种近500万字,以继承和发扬他“以血代墨,死而后已”的不朽的“巴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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