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苟爱萍



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苟爱萍

岩画既是一种艺术表现形，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根据现有的发现，仅在中国的东西南北，就发现有数量巨大的岩画。而在全球的大部分地区，也都广泛分布有各类题材的岩画，岩画是有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具有全球性特点的一种文化现象。人类学各流派虽然未将岩画作为直接的研究对象，但岩画作为一种广泛性的文化现象，也包容在人类文化之中。人类学的诸多理论和方法，能够对岩画研究提供启示和指导。

一、古典进化论学派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19世纪，随着进化论的产生，人类学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并吸收了进化论的观点，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配合西方殖民扩张的需要，同时为了更多地了解异文化，这个时期西方人类学家开始热衷于研究“原始人”以及“原始文化”。人类学家将目光聚焦在原始部落和原始民族生活的诸多方面，以求探寻和构建人类发展最初阶段的历史。人类学随着学科的不断发展，产生了诸多理论流派，提出各自研究人类文化和社会的不同观点。

进化论学派的代表人物泰勒在其著作《原始文化》中谈到：“人类社会中各种不同的文化现象，只要能够用普遍适用的原理来研究，就都可成为适合于研究人类思想和活动规律的对象。”[1]虽然，建立一种宏大的研究人类文化的普适性理论与现实有一定距离。但是，泰勒在原始文化研究中的诸多观点对岩画研究有借鉴启示性。比如：泰勒主张将文化分门别类为艺术、信仰、习俗、仪式、神话及制度等。每个门类是文化的一个部分，集合起来就代表了文化的整体面貌。而且每个民族在艺术、神话、仪式等诸多方面存在着相似性，这些相似性可以证明人类文化具有规律性，人类具有心理一致性。这些理论对岩画在分类研究、比较研究和发展研究等方面具有可借鉴作用。

泰勒认为在原始艺术发生时，早期人类并不是被动的接受外界的形象信息，而是在观察中体会了外在的形象，并在内心产生了审美取舍。人类世界中普遍存在对大自然的自然崇拜和对于太阳和月亮等天体的崇拜。岩画中的图像有很多是表现自然崇拜和太阳、月亮崇拜内容的，泰勒的观点对解释岩画中类似的题材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岩画中有诸多关于巫术思想的图像，如何理解巫术与宗教以及艺术的关系？进化论学派的另外一位人类学家弗雷泽认为，巫术阶段是前宗教阶段。人类在早期阶段的宗教和艺术是不能够分开的。人们表达主观愿望或者是客观活动，都不能离开宗教活动，而宗教活动中往往伴随着艺术成分。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在人类思想方式发展过程中，宗教思想逐步取代了巫术思想，而作为解释自然现象的宗教，又逐渐被科学取代。科学与巫术的共同之处，只在于两者都相信一切事物都有其内在规律……”[2]在弗雷泽看来，巫术阶段即原始宗教阶段，在这个阶段，人们通过“交感巫术”中的“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来达到积极或消极的作用。在史前艺术的研究之中，泰勒和弗雷泽的著作具有理论参考价值。例如：“模拟巫术”“接触巫术”以及在生产活动中的“狩猎巫术”“丰产巫术”“生殖巫术”等概念可以引入岩画研究之中，对岩画中关于巫术内容的图像进行分类解释。

二、传播学派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岩画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全球几乎各大洲都有岩画的发现，不同国家的许多区域都发现有很多风格比较接近的岩画。学者和专家在著作中曾经提出了岩画传播的路径和方向，如宋耀良先生曾在《中国史前神格人面岩画》一书中提出：“据目前的考察发现，中国人面形岩画主要出现在三条分布带上，一是北部草原与平原交界处，二是东部沿海地区，三是中部溯内蒙古，宁夏境内的黄河而南下……这奇特而又令人惊讶的史前文化发现，自然使研究者联想到文化传播、民族迁移等史前初民经历过的事实。”[3]

人类学传播学派的先驱拉策尔认为，各民族的联系体现在商业贸易、人群迁徙、族群战争以及互相之间的文化交流以及通婚等现象之中，这些现象的发生都能够导致相互接触的不同文化的面貌发生相应的改变。而文化现象的变化往往会体现在艺术作品中，诸如艺术风格的变化，艺术风格在变化过程中的相互吸收、变化和彼此延续。

人类学家格雷布纳尔也认为，当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彼此接触之时，在两者靠近和接触地域会产生文化相互影响的现象。虽然，还不能有力地证明不同地域的相同文化现象一定就是传播所导致。但是，人群之间及不同文明之间一定存在着诸多文化交流现象。而传播学派关于传播论中的合理观点,对我们研究岩画的图像传播与文化交流具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岩画中存在着不同地域之间，不同风格的相互传播和各自延续。千百年来人类迁徙频繁，文化面貌也在发生着诸多变迁，岩画的传播究竟会呈现出何种样貌？对于研究者而言，必须在已有的材料中去寻找证据，方能证明相同或相近的岩画图像中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文化传播信息和路径，展现了怎样的文化之间的互相影响和传承关系。

三、历史特殊论学派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弗朗兹·博厄斯是人类学历史学派的代表，也是20世纪美国人类学的奠基人。他反对极端的文化进化论观点，也反对极端的文化传播论观点，博厄斯认为文化具有多样性。博厄斯在《原始艺术》中分析和研究了“原始艺术”的若干基本特性。他认为，研究任何民族的艺术，都要将该艺术视为这一民族的历史产物，不能脱离该民族的历史，将艺术单独抽取出来研究艺术的特点。同时，他认为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和优劣之分。

博厄斯采用了文化地理研究方法，在历史的框架之下研究原始艺术，分析不同地区是如何产生相互类似的文化现象。笔者以为，这一方法对于研究岩画的分布情况是非常有效的一种方法，分布在不同地域和国家的岩画，虽然地理位置各异，但在文化表现上的确具有诸多相似性。博厄斯提出的文化地理研究方法，在当时的美国取得很大的发展，但博厄斯非常谨慎的指出：“现在，这种方法已经越来越广泛地应用于文化形式的分析研究中。然而，恰恰因为这种研究方式取得了成功，在应用的过程中却出现了走极端的现象，这是必须注意防止的。”[4]博厄斯认为这种方法不能被上升为普适原则，具体情况应当具体分析。因为文化现象的传播伴随着变化，广泛分布的文化现象在不同地区的文化表征会呈现为特定的形态。传播交流引起的变化与族群自身内在形成的文化基因都是存在的，每种文化都有独特性。

虽然博厄斯的田野方法还不是马林诺夫斯基田野研究的参与观察，但是博厄斯反对只是依赖从商人、传教士等渠道去获得对“原始民族”文化的描述性资料，这些资料所呈现出的“原始民族”文化的面貌是未经实证的刻板性的描述，存在诸多主观臆断的成分。博厄斯关于田野民族志的观点提示研究者，在岩画研究中应当考虑客观的数据资料，亲自参加田野工作，寻求对文本或图像的直接记录，对相关人士进行访谈，听取年长者的讲述。

博厄斯在《原始艺术》一书中分析了“什么是艺术”，博厄斯认为艺术是实践性的创造。博厄斯阐述了艺术与技术的关系，这两个问题的探讨旨在论证什么是艺术。博厄斯指出，艺术不仅包括了美学实践，而且也包括了技术的完善。在岩画研究中，也可能谈到表现形式，分析各地域的岩画风格问题和刻画技术等问题。分析岩画不能脱离具体的民族历史及地理人文因素。博厄斯在《原始艺术》中的图像分析方法对岩画图像的研究具有参照借鉴。博厄斯关于：必须在具体历史中研究艺术等文化现象；文化具有多样性以及各民族艺术的独特性；不能构建艺术进化序列；将艺术理解为拥有该艺术的人们对艺术赋予的生命，这些人类学艺术思想对于我们研究岩画和其他艺术形式给予了启示意义。

四、功能论学派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人类学功能学派代表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文化中的每个部分都对整体文化具有作用，要先从文化的功能开始分析，然后再对进化和传播进行探讨。马林诺夫斯基将政治、经济、法律、教育、宗教、艺术、知识和娱乐分别视为文化的八种功能，每种功能对整个文化都有一定的贡献，担负不同的作用。功能理论对研究岩画在古代社会中的作用和功能，反映什么样的社会现象，提供了理论参考。

马林诺夫斯基建立的田野考察方法论，对于岩画研究也具有重要意义。马林诺夫斯基认为，一位民族学家在进行研究时,仅仅局限在文献和资料上,如果省略掉田野考察，不能实地去参与观察,那么，民族学家的工作就会有严重的缺陷。弗思在评价马林诺夫斯基的贡献时说到：“当时的传统是，一个人类学家要么是个理论家，要么是个民族志学者，理论与材料两相脱离。马林诺夫斯基的贡献，不仅在于将二者结合在了一起，而且还表明了，如果没有理论为依托，材料将毫无意义，而有意识地将二者结合之后，它们都会获得新的意义。”[5]岩画刻画在野外的岩石上或山洞内，分布在不同的地域，如果未能深入实地考察岩画，仅依据书本上印制的图像和前人的文献资料研究岩画，就不可能建立全方位的岩画概念，也不能合理和客观的解读岩画的内容和功能。在书斋之中进行岩画研究，会使研究内容出现被误读的情况，甚至会得出错误的结论，比如，有些书中的岩画拓片，在使用时有可能会出现左右和上下颠倒的现象，如果没有进行实地调查，研究者根据错误的图片信息，研究结论也会大相径庭。

研究岩画需要借鉴功能学派的整体论观点，应克服研究过程中的片面性和单一性，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在研究中只看到具体内容，对于其他内容的岩画视而不见，或者忽视其他地区的相同题材，或者未能考虑相近区域出土的其他器物，因为二者之间很有可能存在某种密切的关联。对于岩画发生学的研究，目前有较大的难度，创造岩画的人类已经成为过去，岩画年代鉴定是岩画界的难题，很难追溯岩画是如何发生的。“一物品之成为文化的一部分,只是在人类活动中用得着它的地方,只是在它能满足人类需要的地方。”[6]是否可以从功能学派关于人的需要理论为出发点，尝试从人的生理需要和文化需要这两方面研究和探讨人类为什么创造岩画？岩画表达了怎样的含义？岩画有什么样的功能？

五、结构主义学派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结构主义学派的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将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概念引入人类学研究，列维认为，人们在社会生活的各领域中，包括艺术领域，在本质上，都与人们的语言密切相关。索绪尔将语言视作符号，建立了能指与所指的概念。比如：说“岩画”这个词汇时，所发之音“岩画”是能指，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岩画”这一概念内涵则为所指。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常常是任意的，而不是恒定不变的。

列维·斯特劳斯在著作《野性的思维》一书中，谈到了艺术的地位，他认为艺术起源于“不稳定的能指”，并且将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概念进行了延伸扩展。列维-斯特劳斯认为：“所有的文化都被认为是一个囊括各种符号体系的整体，其中排在第一列的有语言、婚姻规则、经济关系、艺术、科学和宗教……”[7]同时，符号体系既存在着能指和所指之间的不对等差距，也存在着不同符号体系之间的运作差距。举例来说：人们认识事物的过程比言语掌握的过程速度快，这使得符号系统中的所指和能指与认识活动不能很快对应，由此会产生一定的对立，不能很快为所指找到相对应的能指。列维－斯特劳斯指出，“能指的每次使用，对于所指都是不充分的。这里‘不充分’必须在下述意义上理解：每次说话人都遭遇到未知的东西，他对要说什么一片茫然，因为在符码中没有与这个前所未有的状况相应的信息，让他能够传达给其他人。……”[8]

列维·斯特劳斯已经指出，艺术产生于不稳定的能指，即艺术成为其他符号系统不对称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媒介，除了艺术本身的意义系统外，艺术还是具有完善和修补作用的符号系统。岩画也可视为一种符号，创作于原始社会的岩画，由于制作年代久远，没有文字记载，岩画在传承、宗教、巫术、仪式等方面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是哪些符号系统的象征？作为一种符号发挥了何种作用？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其一，语言发展快于文字的发展，对于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事物，可以通过绘制图像的形式进行记录和展示，解释和修补了不对应能指。其二，岩画是作为原始宗教和巫术仪式符号的表征的需要。其三，人类自身的精神追求。这些问题应当可以借用结构主义的理论进行解释和分析。

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还提出了关于审美的看法和见解，对岩画研究亦具有一定的启示性，结构主义方法论对于解读原始造型艺术的形式构成也有诸多可取之处。列维·斯特劳斯从人类学角度进行艺术学的研究，为我们从人类学的角度进行岩画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思考路径。

六、阐释人类学对岩画研究的启示

阐释人类学将文化视为具有意义的象征符号，人类学是阐释性的。格尔茨将宗教、艺术、法律等都视为各自独立的文化系统和象征符号。格尔茨指出：“只有把文化当作纯粹的符号系统来对待，通过区分其要素，确定各要素间的内在联系……”[9]格尔茨建立了民族志的深描方法论，他认为，民族志的表述方式应当是对所研究对象进行深描，阐释现象背后的深层意义。在岩画研究中，分析和解释图像的意义不在于只针对图像本身的解释，而在于透过图像的解释力图阐释和寻找图像背后隐含的深层意义。“深描”（在这里将深描打上引号，因为岩画研究对深描法可能只是部分方法的借用）的方法对于岩画图像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方法路线，深描方法论关注的是深层意义结构，深描将表层现象层层剥离，最终寻找到背后的深层意义。深描的方法探寻的是与事实最接近的意义内涵。

格尔茨不赞同人类心理一致性的观点，他认为：“文化研究应该把握每一个文化实例的特殊性，而不是去追求文化的普遍的抽象性。”[10]岩画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具有特殊性，它的特殊性在于，岩画大多分布在少数民族聚居地，岩画的制作者已经是过去的人类，无法通过现代民族志记录岩画及其创作群体。但是，通过阐释人类学“深描”的方法，结合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可以研究过去人类遗留下来的大量岩画图像，从而揭示这些图像背后的深层意义。因为这些图像中存留有大量的被隐含其中的信息，这些信息可以帮助研究者探寻岩画图像背后隐含的社会制度、文化变迁、宗教信仰、艺术表现、农事生活、战争冲突以及仪式活动等内容。

七、结语

综上所述，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对于岩画的研究有诸多启示性。无论是进化论学派、传播论学派、历史学派，还是功能学派、结构主义人类学、阐释人类学，这些人类学理论流派对岩画研究都有部分的借鉴作用。岩画作为一种跨度比较宽泛的文化艺术现象，在研究之中存在着诸多难题，既需要人类学知识的帮助，也与考古学、图像学、文献学、民族学和艺术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岩画研究中，寻找和建立一种普适的理论方法是有难度的。岩画研究的跨学科性质，决定了岩画的研究方法具有一定的宽泛性。笔者的思考是，岩画是古代人类图像资料的遗存，岩画研究涉及图像本体的研究与追寻图与意的关系。由图像走进历史，在与之相联系的民族文化历史中寻找有关证据，进而以史证图。研究中需要根据不同的岩画选题，展开不同的研究思考径路，结合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民族学、图像学以及艺术史学等学科中的方法论，选择最适合选题的研究方法。无论是哪一种或者哪几种研究方法，能否合理支撑作者观点的方法才是最合适的方法。

＊ 本文系中央民族大学团队建设项目“艺术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建设” （项目批准号：2015MDTD26C）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英]爱德华·泰勒著.原始文化[M].连树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1.

[2][英]J.G.弗雷泽著.金枝[M].汪培基、徐育新、张泽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3]宋耀良.中国史前神格人面岩画[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2：35.

[4]弗朗兹·博厄斯著.原始艺术[M]金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9.

[5]Raymond Firth：Introduction：Malinowski as Scientist and as Man，In Raymond Firth edited，Man and Culture： An Evaluation of the Work of Bronislaw Malinowski[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57，2。

[6][英]马凌诺夫斯基著.文化论[M]，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6.

[7][法]列维—斯特劳斯.马塞尔·毛斯的著作导言，见[法]马塞尔·毛斯.社会学与人类学[M].佘碧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7.

[8][法]文森特·德贡布.当代法国哲学[M].王寅丽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29.

[9][美]克利福德·格尔茨著.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22.

[10]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信息中心，国外文化人类学课题组.国外文化人类学新论——碰撞与交融[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44.

苟爱萍：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中国岩画研究中心2014级博士研究生，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