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笔记》,及柏桦的纯艺术
2016-12-08李商雨
李商雨
《重庆笔记》,及柏桦的纯艺术
李商雨
柏桦的这类文字,可说是几十年以来的另类了。所谓另类,乃因众人少有接触,读者习惯了长期以来的那种阅读:要小说,有个情节、有个中心;要散文,要么抒情,要么叙事,即便随笔,也要说点有意义的事儿;至于诗歌呢,更是要有诗歌的样子——在当下的中国诗歌,这么写又算哪一路呢?肯定不可能是读者认知里的诗歌了。至于读者,读柏桦的文字会看到了什么?当然,是怪癖、巨细、没有意义、几乎在任何一则文字里都找不到本质性的东西;当然,也看不到爱,看不到习惯于想从一个文本中要寻的人道主义;读者所能看到的,不过满眼是断裂和碎片。
据我所知,这种写法是柏桦的原创。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但这就对了,因为这话不完全准确。不妨翻一翻清人顾仲的《养小录》,这是一本极有意思的书,书里写的多是与吃有关,从饮料到食物,从采摘到烹制,从野生到种植,简直不厌其烦,简直乐在其中。大约顾仲也乐得如此,所以他又有个号,谓之“浙西饕士”。其实,顾仲的“养小”也是有出处的。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浩然之气为“大”,与“义与道”有关,但顾仲这“养小”,与孟子反着来,此“小”不关乎道义;它关乎身体,在他那里,身体第一。而柏桦这种写作,与顾仲相通处,正是要去所谓“道义”,关注人的身体。它至少有这样的意思:写作,从来就不应该是道德优先,也不是所谓的什么正确放在第一位。布罗茨基就曾在他的一次重要演说中强调,诗歌、美学优先于伦理学。那么,与之相伴而生的问题也便接踵而来:如果承认布罗茨基的话,那么,就得承认,在诗歌里,人道主义并非第一标准,更非唯一标准。
依我对柏桦的写作的了解,他的这类文字,出发点并非某种主义,而是身体;反过来,它的这种写作,也非某种我们所熟悉的范式可以评价。这里的逻辑,更像是阐释学或接受美学的逻辑。但是他的文本太具有颠覆意味,仿佛要重估一切当代中国的诗歌价值,难以让人接受。尼采说,一切都是从身体出发;晚年的罗兰·巴特也曾像顾仲一样,不厌其烦地在书中写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相信,他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是不同的。而柏桦的这种写作,其实也是从身体出发的,正如读者阅读的无解,恰恰像一个身体和另一个身体不同。他的写作基于这样的起点,一切都是肉感的,都是无中心的透视,都是没有所谓的本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快乐。不是吗?随处都可以见到的怪癖,正是对这个说法的回应。事实上,柏桦也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写作,正是要写快乐;我们为展示自己的苦难感到害羞,所以我们要快乐地写快乐。小童做游戏,出于打发时光,为了获得快乐;诗人写诗,如果是为了改造社会,改造现实,断然与快乐无缘的。因为,至少现代语言学也告诉我们,艺术乃是符号的自指,在词语与现实的事物之间,并非透明,不可能透明;因之,词语与现实之间也不可能同一。不过我更喜欢拉康的解释:能指乃是欲望的能指,语言之下并非我们认为的固定不变的、单纯的理性,而是黑暗的无意识之海;词语不过是一串漂浮的欲望的能指链。人的主体因之也并非我们一贯认为的理性,而是欲望。
那么,在文本中,必须要写爱吗?没有理由。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底线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本
身乃是与写作无关的问题,更不是所谓的理由,我以为他可以去问社会学家。我说,柏桦的这类写作具有原创性,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至少在几十年以来,还没有人这么写,这么快乐地写。他的断裂,不就是为了打断读者对于中心、本质的期待吗?是的,身体厌恶逻各斯。清少纳言《枕草子》之美,和柏桦的这种美有一拼,我很愿意说,这是中国当代的《枕草子》,——不止从文体的层面看,也就是不仅是去中心化的片断写作来看如此——他的这个文本,包括他的诗歌,看似激进的实验,其实是一种真正纯粹的艺术,是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一文中所谓的“唯美主义的绝境”。拿来一个《枕草子》的断片看:“一直过去的东西是,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没有了爱,也没有道德。
(作者供职于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