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背影”时的言说
2016-12-08傅书华
傅书华
遥望“背影”时的言说
傅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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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八十的王中玉老师忆写自己一生的《诗忆人生》的文稿,放在案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常常望着这沓文稿出神。
王中玉老师是我读晋东南师专时的古典文学老师,他以自己八十年中不同人生时段写的诗——主要是古典诗词为主体,配以对这些人生时段的回忆文字,构成了对自己八十年生涯的回忆,交付出版社出版,嘱我这个做学生的为之写序,这再次让我感到了诚惶诚恐。
说“再次”是因为我的老师梁积荣,也是在年逾八十时,在出版忆写自己教学生涯人生经历的《诲学杂集》时,嘱我作序,曾让我诚惶诚恐多日,难以落笔。
此次感受依然。
说“难以落笔”,是我的实情。
按说即使是学生为老师的大著作序,以常规,其间写写学生与老师的求学经历,写写学生对老师的敬重与忆念之情,写写学生对老师笔下所记的感受与称誉,也应该是不难的,但我却不想依此常规。我在为梁积荣老师《诲学杂集》所作序《那一代北大人》中曾谈了让自己为此“诚惶诚恐”的原因:如果说,198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通过文学与文学批评来承载民族文化思想的“文学的时代”,那么,近二十年来,则是一个通过“史实”来承载民族文化思想的“史学的时代”——因了现实种种“真问题”,试图用新的史料来构成对旧的价值构架所“遮蔽”的“敞开”与“澄明”并进而达到对旧的价值构架的“颠覆”。因之,这样的“史实”是“有思想的学术”,是对当今现实有批判锋芒的“历史”,也是新旧价值体系断裂时学界所依仗的学术研究范型。正因此,近些年来,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时时被人称为“学人”之故,所以,出于对自身的认识之需,自己近些年来是每每或遥望或凝视前几代学人的“背影”,而在凝神前一代学人的背影时,在回望与前一代学人交往的情形时,自己常常与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中所发出的感叹产生强烈的共鸣:“我现在想想,那时实在是太聪明了。”在那篇文字中,我还说道:梁积荣、王中玉老师这一代知识分子,“作为与我们距离最近的一代学人,更多地以自己无文字记载的付出,承续了民族文明的链条,影响着我们的成长,他们丰富的经历与中国的历史进程血肉相连,其中所蕴藏的精神矿藏,是一笔宝贵的值得我们细细盘检的财富,对他们重视与研究的不足,或许正是当我们这一代学人,成为当今学界的骨干力量之后,造成了学界乱象频频的主要病源之一”。要而言之,我是想通过他们笔下所体现的他们这一代中的“个体”身影,追踪他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踪迹”,并以此表达对他们叙写自己血肉丰满的人生真实经历的尊重。古诗云:“近乡情更怯”,我现在也是,与老师越“近”,越是“情更怯”,更何况还有那寻觅他们这一代“踪迹”之难的难度呢。
我的父亲,一生坎坷,其间所蕴含着人生“密码”时代“密码”;我的身上,因为流淌着他的血液,对我人生的影响,每每让我长夜难眠。他年逾八十时,我曾经发誓要写出我眼中的“父亲”,写出“父亲”的“背影”,但迟至今天,了无一字,难以落笔,亦盖因“情怯”而“难”也。
但王老师的大著马上就要出版了,师命难违,我还是先把自己读了他的这本大著之后的感想写出来,虽然零碎且不成熟。
2
虽然师生一场,但我对王老师的人生经历其实并不了解。打开他的这本忆写其人生经历的大著,首先让我非常惊异的,是他小的时候所受到的古典诗词的熏陶。三岁时,口耳相传,居然能够背诵岳飞的《满江红》。六七岁入私塾时的教材是《古文观止》,那个时代类似今天中学堂的考试,居然是背诵一百首诗一百篇古文,而对对子,练习古典诗词、古文写作,更是王老师那一代人少儿时代的必做功课:如王老师批作文中的句子“不久间而感慨系之矣”,评语:“‘不久间’非文言,应用‘不旋踵间’”,类似这样的事例及王老师少儿时代写的古典诗词,王老师在大著中多有记载。我想说的则是,正是这样的古典诗词古文的教学与训练,不仅仅使王老师这一代人,还有着相当的古典文化的功底,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些古典诗文,是千年中国文化的载体,从而使中国文化的文脉、精血、风貌、神韵,在王老师这一代人身上还不曾全然中断,至于我辈一代,则并非如此了。
王老师在大著中记写其幼小时:“我大舅父是读过些古书的农村知识人,我稍长去他家,他把‘连四纸’的藏书《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拿给我看,并背诵开篇词: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我听了似懂非懂,但其音韵铿锵,悦耳动听,似乎比当时新学读的‘小猫跳,小狗跑’要有意思。” 从表面看,“五四”之后新学教育,在少儿教学时,所教授的“小猫跳,小狗跑”,小孩子们是容易懂的,也似乎是符合小孩子的天性的,旧学教育中,让小孩子们死记硬背那些“似懂非懂”的古典诗文,是违背小孩子们的天性的。其实不然。诚如王老师所说:古典诗文“其音韵铿锵,悦耳动听”,更重要的,是在这“音韵铿锵,悦耳动听”的形式中所传递出的中国文化的“神韵”的内容,让小孩子们感觉比新学中的那些歌谣“要有意思”,且在这“有意思”中,让小孩子们在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中国文化的浸染与熏陶,让小孩子们受到了比新学教学更富有深度与内容的教育。
从表面看,小孩子们在诵读古诗文中,并不解其意,其实不然。中国认知世界的方式,本来就是整体的感知的混沌的直观的,这特别体现在古诗文中,所以,中国古代诗文教学中,向来就有并不讲解而是靠吟诵来让人学习领会的传统。在王老师对自己少儿学习生活的记写中,我们也每每能看到这一点。譬如他的老师对李商隐《锦瑟》一词的教授就是如此。
西哲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一向为大家所熟知。中国文化的精魂在古代诗文中有着最为凝练传神的体现,但凡白话文写得好的人,一般都有着较好的古典诗文的功底。冰心曾说,好的文章,不能太顺畅,要有一点“涩”。所谓有点“涩”,其实就是要有点古典诗文的凝练性。回到西哲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句话上来,古典诗文之于人的成长,实在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知识的习得,而是一种文化人格的浸染与形成,正如没有古典诗文的功底,白话文难以精彩一样,没有对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传承,中国现代文化人格也难以坚实。
如前所说,中国文化的文脉、精血、风貌、神韵,在王老师这一代人身上还不曾全然中断,至于我辈一代,则并非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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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这一代人,饱经政治斗争的磨难。残酷的政治斗争,往往诱发人性中恶的因素,恶化人际关系中正常的隔阂,最终坏人心性,给人造成精神品格的残缺、扭曲与病态,我们在王老师所记写的壶关中学在政治斗争年代中的各种人事中,就能够看到这一点。以毒攻毒,以恶抗恶,往往为世人所认可,并因之给了“毒”“恶”以合法性的认可,循环沿袭,令人可怖。
但是,我在王老师这一代人身上,也看到了令人充满希望的另一点,那就是,厄运、伤害并不仅仅会给人带来仇恨,还会给人带来爱心。
王老师幼年因家贫无力上学而告贷于昔日曾对之有恩泽之人,但未料想这曾受王老师家恩泽之人,却在仅仅举手之劳之时,对王老师的求告并不施以援手;王老师为此又告贷于自己家的至亲胥家,“胥家借给我这笔学费原本没什么困难,可他们一毛不拔,只知攒钱买土地、光宗耀祖”,从而让幼小的王老师的心灵备受伤害,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但当王老师自己有能力时,却对胥家后代不厌其烦地屡屡给以帮助。“把胥家高考落榜不久的儿子春泉接到长治学艺。其间他多次跑回家,我又多次把他叫出来。1988年我调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又接他出来在北京参加了厨师培训班,学成就业。”那目的,“就是不希望自己当年求学道路上的困窘再发生在下一代身上”。
不论是以德报怨,还是在自己也处于困窘之时却仍然尽力去帮助身边更为困窘之人,抑或是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不忘仍旧贫困的家乡友人后代,还是在政治年代,尽力去帮助受政治排挤的学生,类似事例,我在王老师身上看到了许多。
其实,我也是其中之一。2004年,我博士毕业,意外地接到了久未通音讯的王老师给我的电话。那时,王老师早已在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我也早已调到太原师范学院任教,我们从共同工作过的晋东南师专分手多年了。王老师在电话中嘱我去京见他,并言及希望我能去北京任教,他可费心为我广为联系,而去北京任教,无疑是我的一个梦想——我的出生地就是北京,后来,父亲被发配到山西,北京就成了远不可及的“他处”了。但我因幼小时,家庭在政治斗争中家破人亡,四处漂泊,早已懦弱成性,又因所在学校正被教育部教学评估,而自己又在系里任职,所以,虽然王老师在北京为我费心奔走,我自己却安于一隅,终于有负王老师的好意。但王老师对我的热心帮助,我却时时铭记在心。
王老师尽管自己也颇多不公遭遇,但却无论自己身处何境,总是无私无偿地尽可能地帮助他人,这每每让我感动。这感动,不是在一般的道德伦理层面,更不是因为个人原因,而是让我看到了,从斗争、伤害、扭曲、病态中走过来的一代人,他们的身上仍然保持着健康的爱的情怀,并且用爱去回应时代的变迁,而这爱,也将成为时代变迁中的一种时代性的品质。
王老师的这种爱的品格,其来有自,并非空中抽象,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土壤与力量。譬如王老师记写中的大公的故事,他的岳母的为人等等。口号可以飞舞,格局可以变换,但民间的土壤却如大地一般的坚实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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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是四川人,但他一生最为重要的时代却是在山西度过的,他为山西教育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其中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壶关中学的高六班,这在王老师的记写中已很详细,我不再赘述。我想说的是,以我所略略熟悉的山西长治一带为例,在1960到1980年代,山西长治各县的中学,因各种原因,多有一批毕业于非山西高校的非山西籍的老师在任教,譬如王中玉老师就是其中一个。我在晋东南师专中文系读书时,所在系的老师也多是非山西高校毕业的非山西籍的老师。他们给山西的教育带来了一种异质性文化的影响,并通过这种影响,影响着学生们的精神成长。但到了我这一代人,譬如我所在的高校中文系,老师多为本地人,虽然毕业于外省。譬如长治各县的中学,老师也多为本地人,甚至多为本省高校毕业的本省人。这是一种退化。杂交产生优势,异质冲突才能发展,近亲结缘,同质融合,往往会弱化成长的活力。因此,我非常欣赏王中玉老师青年时代独自来到壶关的豪情:“匹马太行山,秋风月夜寒。遥知倚门望,千里寄书还。”那是那一代人的豪情。现今时代,向上流动的豪情蓬勃,向下流动的豪情不再,这多少让人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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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王老师越到晚年,其诗特别是古典诗词写得越多。我还觉得,王老师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与写作,其少儿时代与人生晚年,这人生的两头,可以交相辉映,王老师人生的中间时段,这人生中最富能力的时段,其古典诗词写作则相对显得黯淡一些。王老师在《诗忆人生》一书中,对其少儿时代及晚年的诗词写作,所着笔墨也较多,似也可说明这一点。何以然,颇值思量。
古典诗词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大家,一向是大力提倡、呼吁新文学的,但他们对古典诗词却又情有独钟。一方面,他们的古典诗词都写得很好,诸如鲁迅、郁达夫等人,一方面,他们在私人性的述志、交往、酬答、唱和时,又每每看重的是古典诗词。缘何如此,不得而知。
古典诗词在今日中国的重新勃兴,也是一个值得研讨的话题。各级官员纷纷以写古典诗词来相互标榜,蔚然成风;民间各种古典诗词诗社如雨后春笋,一片生机;各种民间的古典诗词赛事此起彼伏,对古典诗词的吟诵之声,更是响彻大江南北。这或可以称之为现代化时代的古典诗词复苏,为何?何为?对此是惊叹号与问号并置。
我对古典诗词,十分陌生,所以,对古典诗词在新文学中的现象,对古典诗词在今日中国的重新勃兴,对王老师的古典诗词创作,均不敢妄加置评,但总觉得这里面潜藏着很多的有意味的内容,特别是古典诗词“这一有意味的形式”之于人生之于人生表达的关系,绝非偶然,堪值再三再四的体会。
诗到沧桑句便工。我对这“工”的理解是:对人生凝聚的深刻;对命运理解的透彻;对感受表达的真切。王老师历经了时代的风雨,又有着命运的丰富,赤子的情怀,我盼望王老师的古典诗词写得越来越好,最美不过夕阳红。祝福王老师。
傅书华,1953年生,河北唐山人。1981年毕业于晋东南师专中文系。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山西重点扶持学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方向带头人,赵树理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论著《山西作家群论稿》、《蛇行集》、《从个体生命视角重读十七年小说》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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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