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太阳（外一篇）

※ 砾央

心中的太阳（外一篇）

※ 砾央

阳光如菊怒放，路面白花花的，看上去便有了莫名的烦躁。

热气在蒸腾，脊背上有无数的汗爬虫蠕动蜿蜒，渐渐地衣衫便像透明胶纸一样黏贴在肌肤上，毛孔得不到自由呼吸，浑身稠稠的难受。撑着的伞恍若举着的火炉，热烘烘的，进行着热辐射，两颊汗滴似垂帘。

这样的天气就该躲在空调房里当一条冻鱼，麦老师心里发着牢骚，越发怀念宅在家里穿着便服，光着双脚，坐在窗台上，让两楼间的自然风扑在身上的那份惬意，那份惬意极近似于小姑娘时代逮着一只漂亮的花蝴蝶。然而耳鼓里却又回响起那支在心底已经根深叶茂的老歌：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这样想着，心里也就舒坦了一些。

麦老师心里正揣着火盆呢。作为高三艺术班的班主任，她肩负着重任。近年来，由于生源质量下降等原因，学校上重点线人数下滑。群众可不管你什么原因，他们盯着的只是高考喜报上那一串串闪亮的数字。校领导不想被人家指着脊梁骨骂，于是剑走偏锋，大力招收体艺特长生。体艺生高考文化分要求低，只要术科过线，文化再打折也能冒出几个重点本科来。这几年就一直靠体艺生的发力，勉强支撑着本来已经风光不再的门面。今年形势更严峻，几次模拟成绩统计反馈信息表明，上重点线人数离市里分配的指标还有相当大的距离。就在领导层陷入愁云惨雾中时，今年艺考生却全线飘红，仅美术生术科过重点线的就50多人。这消息就像给领导打了鸡血针一样，领导马上抓住这一根最后的稻草，下令重组体艺班，不遗余力抓好文化课复习，力争术科已过重点线的考生至少有六成高考文化分达到重点本科线。以往年经验，这是一个期望值很高的奋斗目标。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素称严谨的已经轮回到高一的麦老师再次被调到高三前线上来了。在她三十年的任教生涯中，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可是这次却非同一般。她至今还记得校长授命与她的情景。

那晚，麦老师正在坐班。校长给她电话叫她到校长室一趟。

麦老师敲门而进时，校长正淹没在烟雾里。见她进来，校长起身把烟摁灭，提壶拿杯过来倒茶。

“麦老师，先敬你一杯，为你去年的突出贡献。”

去年，麦老师担纲的艺术班超额两倍完成高考指标。可是，麦老师心里清楚这一战果里饱含着心血，那三个月里她的生活节奏简直与上紧了的发条无异，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成天神经兮兮的。说心里话，她压根儿就不喜欢过这样的生活。

“这些年来，你为我们学校呕心沥血，业绩辉煌，大家都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钦佩你，感谢你。本来想让你在高一好好休息一下，可是，今年的形势比往年更加严峻，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得有劳你出山，掌控艺术班。”

领导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是赞扬又是感谢又是推崇，拒绝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麦老师便又回到了激流汹涌的高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温驯的牛，特别容易被套上牛轭。接下来的日子，便有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不用扬鞭自奋蹄吧。人在江湖的无奈感在她心里不断冒着泡儿，甚至有时还会滋生一种宿命的感觉。然而，不服输的泉眼喷涌更加强劲。

……

冲刺阶段总是与炎热纠缠在一起，学生心里的焦灼就像时下温度计里的水银柱悄悄爬升，弄不好会陷入烦躁的泥淖。积多年备考之经验，冲刺阶段保持心平气和至关重要。麦老师有一个秘诀，就是这个阶段，老师到教室里绕上一圈，用温柔清亮的眸光微笑着去阅读那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学生心里就会多一份恬静与信心。

穿过高三的教室，跃入眼帘的是高三学子们一手握扇轻摇，一手捧书高声吟哦的情景，麦老师心底珍藏着的那份感动又油然而生。闷热是青春的温度，每个青春的生命都在踩着热力的节拍，寻找出口，期待化茧成蝶。

进入级组室犹如投入夏木阴阴的怀抱，空调送来的清凉多么可爱。布告栏里赫然写着：学校从今天开始，开放所有有空调的场所，为高三学子们最后冲刺提供服务。善哉，暑中送凉同雪中送炭一样令人感动。这是一个需要感动的季节呢。麦老师心里特别的妥帖，思忖着学生们会选择到哪里去自习。

小坐片刻，身上的汗珠儿挥发得差不多时，麦老师起身往班上走去，心里预测着还有多少人坚守在班上。

麦老师闪进教室，抬望眼，座无虚席，正惊讶时，回头看见黑板上写着：心静自然凉，何况我们还有，老师的眼光！

麦老师回过头来，一张张青春饱满的脸齐刷刷望着她，笑眯眯的，仿佛她是太阳，他们是颗粒饱满的向日葵，她清楚地看到自己正站在丰收的田野上……

处 女 笑

这届教育局长的产生有点玄。上午刚宣布完任命，下午新局长就要来霞海小学听课。

霞海小学校长黄孔接到教办主任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吃午饭，吓得一激灵手里捧着的汤碗变成了降落伞。黄校长怎么也想不明白全县几千所学校，为什么一上来就盯上他。难道自己有什么小辫子被人抓着了吗？越想越忐忑，他再没心思吃饭，马上赶回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工会议，洒扫校园，整理教室，乃至每个班牌都亲自去校正。

黄校长与教办主任关系很铁。他一再打电话捅教办主任，询问听课是怎样个听法，有没有指定听谁的？他怕抓阄，那玩意儿太没安全感。主任动用了诸多关系才打听到传说要听陈好老师的。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黄校长差点栽倒在地。全校五六十人，为什么偏要听那犟牛的。看来算命先生说今年有大劫，怕今天就到了，黄校长心底哀鸣。

陈好的课没得说，可就是不会微笑，总是板着那张刷子脸。时下提倡“六进课堂”，其中重要的一环就有微笑。他可没少说陈好，可是陈好就是不买他的账。陈好说：“我不会笑，什么标准我不管，我的课堂我做主，我的课是优是劣学生说了算。”黄校长实在拿他没辙，在学生那里，陈好可是师神级人物呢。可是，评课又不是由小毛孩来定夺，陈好为什么就那么死脑筋。今天不同往日，一定要让他笑出来，哪怕是挤出来的也比没有好。主意一定，他马上动用人脉去当说客，劝陈好顾全大局或者说给校长一个面子也行。教导主任反馈回来说，陈好答应把处女笑献给校长。黄校长心里暗骂陈好臭不要脸，可是心里还是乐开了花，关键时刻，陈好还是识大体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下马威肯定是要下的，可不能撞在枪口上，让第一把火烧着。自己奋斗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当上这么一个校长，要好好珍惜。为了预防万一，黄校长招来领导层面授机宜：听课时，领导并排坐成一列，课过一大半，如果陈好还不笑的话，大家就要笑成一朵花，给陈好传递笑的信息，投桃报李，陈好不会不懂。

陈好踩着上课铃最后一声走上讲台，其时黄校长后脊背都涔出汗了，生怕陈好迟到，尽管他自己也清楚陈好是挺守时的一个人。

导课奇巧，紧扣主题设计的探究问题梯度合理，教师仿佛是一位导游，诱导学生兴致勃勃地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头。黄校长用眼角睨了一下局长，春风满面双眼发亮，他悬着的心才稍安定了一些。当他的眼光落在挂钟上，心又紧缩起来，课已上了一半，压根就不见陈好露过一丝笑容，那张脸简直就是一块石头。五分钟过去，陈好呀陈好，你不是说把处女笑献给我么，快呀，他在心里几乎要喊出来了。又过去了三分钟，黄校长再也坐不住了，他装出换坐姿的样子，左肩蹭一下教导主任，右肩蹭一下副校长。霎时间，黄校长左右两边各出现一道左倾与一道右倾的肩膀流，就像蚂蚁的触角在传递着一种信息。队伍恢复原状时，每人笑靥如葵花，仰望着陈好，仿佛陈好就是太阳，葵花朵朵向阳开呢。陈好眨眨眼睛，黄校长心里嘀咕，坏小子，知道就笑呀，这样捉弄人好玩么？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心早已变成了一截蜡烛，被秒钟的火苗无情地灼烧着。最后一分钟时，陈好突然从讲义夹下抽出一张纸模，是笑吟吟的一张脸，教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那一排葵花顷刻凋谢，呈现的是葵花籽般黑色的惊愕。

局长上台拥抱陈好，迭声说陈老师辛苦了。局长回头问坐在下面的教研室主任，这算不算一堂好课？主任响亮回答，百分之百的好课。“可是——”，局长停顿了片刻，黄校长肚里苦水泛滥，该死的陈好，叫你笑都不笑，他隐约看到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自己。“我县评价好课的标准是‘六进’课堂，这堂课缺失微笑呢？”黄校长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的额头缀上了汗珠，心里热得难受，他看到了呼啸而来的子弹。“所以，我宣布，从今以后，不能再以教师是否微笑作为评价好课的标准。”教室里掌声如雷，陈好眼里噙着泪。黄校长的口夸张地张着，仿佛子弹正在口腔里爆炸开来。

局长退后几步，对着陈好深深鞠了一躬，说：“陈老师，您记得吗，我是小李子呀！

“哦，小李子？记得，当年你写了一篇《假如我是教育局长》的作文，你说你会将那些胡哨的东西摒弃。”

“您的评语是：此局长勇气可嘉，我翘首以待。这句话激励我朝目标奋进，今天我就想在老师您的面前兑现我的诺言。”

黄校长心里直犯嘀咕，真是怪物，学生都为你赚足了面子，连微笑一下都吝啬。

局长面对大家说：“大家可能不知道，陈老师当年患了面瘫，治愈后笑容消失了。之前，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呢。”

教室里突然被冰封起来似的，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