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荒岛
2016-12-08岸夫
※ 岸夫
夜在荒岛
※ 岸夫
秋初,应朋友之约,前往琼州海峡东北的一处荒岛。对我来说,每一次野外的出行,都是那么满含诱惑,就象一个好动的孩子,无法抗拒晒谷场上的嬉戏。
一路舟车劳顿,登上岛岸时,天色慢慢黯淡下来。
据县志记载,在乾隆年间,那里的沙滩才隆出海面,形成孤岛,故当地人称其为新线。二百多年间,无人上岛居住,偶尔有船只停靠,短暂歇足。从不再被涨潮淹没那时候开始,小岛便成了海鸟的家园。那片海天上空自由翱翔的精灵,便在这里敛翅栖息,繁衍族类。岛上有几片木麻黄林子,是当地国营林场所栽植,用以防风固沙。我们一行七人就在林子边摆下带来的工具用具,准备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体验露宿荒岛的乐趣。
夜幕降临,阵阵涛声自四处徐徐淹卷而来,莫辨南北东西。三条汉子仅剩下小裤叉,扛起鱼网精神抖擞横穿小岛,往东面走,撇下几个男子女子,让他们拾柴生火,等着捕回鱼儿虾儿下锅。
四周平展展,一派浅白迷茫。脚底的细沙软塌塌的,仿佛踩着棉花,若不受力,让人恍如走在梦幻里。两个伙伴扛着鱼网,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溶进一片夜光和涛声之中。我有意落下,不愿再走,只想躺下来,享受一种温柔慵懒舒适孤独,以及迷离恍惚不知其所从来的天籁和原始感觉。
“扑楞楞”,突然有翅膀急速的抖动,自地面升向夜空,一声凄厉的鸟啼,象鞭子抽过夜空。趋近海鸟飞起的地方,见沙地上有浅浅的窝,仔细察看,还依稀有三颗拇指大的蛋。原来,海鸟的窝就筑在沙地,而不是树上。这个,我小时候好象听说过,只是一下子记不起。这无人的荒岛,自浮上海面以来,人迹罕至,一直是海鸟们的乐园。可在最近的十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远离陆地的孤岛,突然好象一夜之间,就飘泊到了人们的门槛边。从此常有人群上岛捡蛋,从此海鸟们再也没有了家,因为这里成了人的场所——其实不止是这个荒岛,就是原本幽僻的深山古寺,也是人如闹市。如今地球上任何一个旯旮都印上了人的足迹,成了人的场所。而今夜,仅仅由于我们突然的兴趣,可怜的小鸟便不得安眠,惊醒后还要慌恐逃离,心里颇觉对不住!
那两个家伙已泡在水中使劲拉网,只见到浮在水面的两个黑圆脑袋,还有两根竖起的竹杆。脑袋和竹杆慢慢往岸边靠,慢慢向水面伸长,然后是两个躬着的身子往沙滩上退,双手一上一下,用力拉动竹杆,竹杆两端是沉甸甸兜满海水的长网。当长网脱离海水后,两人同时用力拉直,朝沙滩上一弹,登时,十几条银鳞闪耀的东西,在沙滩上不停蹦达。嗬,真紧张!真好玩!真开心!心口有“扑嗵!扑嗵!”的轻微响动,我也跃跃欲试了。下到水里,才知道原来海水并不十分凉。水没膝盖了,再往下走;水淹肚脐了,还得往下走;水齐胸脯了,还往不往下走?茫茫大海,是一个猜测不透的世界,是在平静表面下,演释着数不完的神奇和险恶的区域。人虽狂妄,但在赤身裸体的时候,还是异常脆弱的,就如此时的我,面对这未知的世界,是瞎子,更可能是俎上肉。不过,这仍阻拦不了源自天性的欲望,阻拦不了向这深渊世界猎取的冲动。
感觉如鹅毛,抑或只是一片海藻,不经意间仅是轻轻一触,神经顿然绷紧,电光石火之际,当即如一条受惊之鱼,穿水而出,泼剌剌飞上岸来,满地乱滚。仿佛千百只蜂蚁簇拥大腿刺咬,热辣辣,闷痒难解。研究发生什么啦?我也很懵然!
仲秋的天气已凉,沙滩却很和暖。就这样躺着吧,就这样躺着。慢慢地,一切平静下来,如流星划破夜空,光影瞬间消失,天空复归原样。
海天渐渐清明起来。天穹湛蓝湛蓝,空澄明净,如一个极圆、极厚、极透澈的巨大水晶罩,恰好盖住这片海域,这座孤岛;天幕又像是一个极富深意的精致布景,使我置身于一个空旷的舞台。密匝匝的星星,晶亮亮垂悬于空明中,如珠悬湖水,悠悠泛动。这种景致我从未感受过,或者说醒着的时候从未看到过,而梦中的景象,又没有此刻的清晰实在,清晰得让人怀疑不是真的。这是童话吗?是仙境吗?
此地此景,让我终于体会到曹孟德诗句:“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之妙。在这个无人的小岛上,仿佛回到洪荒年代,初始世界就是这么寂寞安静,混沌未开么?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那是生活在苍茫辽阔草原上牧民的歌谣。然而,渔民的歌谣中,何以没有类似的观察感受?我想,或许是生活方式不同罢。牧民白天放牧,夜晚牛羊进了圈,没事了,便躺在帐篷旁的草地上,注视着遥遥不可探知的天穹——噫!缘何躺在草地上,就象躺在自家帐篷里一样,只不过是天穹大一点,散布着一层层晶晶闪烁的星星;渔民夜晚出海,是为了捕渔,只能守望水面,不敢分心。那么,在海上的,只有航海的人,才有机会躺在甲板上观察夜空。然而他观察星象,只是为了辨别航向,是为了保证大海航行的安全,他悟到的,多半只能是天文灵感,而不是文学灵感。
大地是农牧民族的母亲,而大海,却是渔民和航海者一辈子的战场。躺在土地和海洋的边缘,感受着大地母怀的温暖,聆听涛声直达灵魂的安抚,心境如夜空般平静,平静得仿似躺卧在自己的家园中——是的,在记忆的最深处,我们似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家园,只不过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也已经彻底忘记,是何年何月离开的!此时此景,诗是多余的,我只想搜寻劳动生活中的歌谣,可是平素疏于关怀,一时回想不起,仅记得刚才那首古《敕勒川》歌。
同伴的召唤,将我从原始的迷茫中引回。晚餐的准备在劳动的过程中完成,那海鲜汤的味道啊,是任何餐馆,任何厨师也做不出来,而它的原材料,仅是刚捕回的鱼虾,以及清水和盐。
享受,不只是属于霓虹灯流光溢彩的地方,自然的世界,有着更多人们不容易得到的温藉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