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叠(节选)
2016-12-07郝景芳
郝景芳
折叠城市分三层空间。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从夜晚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
大地的两侧重量并不均衡,为了平衡这种不均,第一空间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配重物质。人口和建筑的失衡用土地来换。第一空间居民也因而认为自身的底蕴更厚。
老刀从小生活在第三空间。他是个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一直做下去。他还没找到可以独自生存的意义和最后的怀疑主义。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间隙占据一席。老刀父亲就是垃圾工。据父亲说,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好找到这份工作,为此庆贺了整整三天。父亲本是建筑工,和数千万其他建筑工一样,从四方涌到北京寻工作,这座折叠城市就是父亲和其他人一起亲手建的。他们埋头斧凿,用累累砖块将自己包围在中间,抬起头来也看不见天空,沙尘遮挡视线,他们不知晓自己建起的是怎样的恢宏。据说城市建成的时候,有八千万想要寻找工作留下来的建筑工,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两千万。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虽然只是垃圾分类处理,但还是层层筛选,要有力气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恶臭,不对环境挑三拣四。老刀的父亲靠强健的意志在汹涌的人流中抓住机会的细草,待人潮退去,留在干涸的沙滩上,抓住工作机会,低头俯身,艰难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气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时,折叠城市才建好两年,他从来没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学、中学。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最后还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个小时班,从夜晚十一点到清晨四点,在垃圾站和数万同事一起,快速而机械地用双手处理废物垃圾,将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传来的生活碎屑转化为可利用的分类的材质,再丢入再处理的熔炉。他每天面对垃圾传送带上如溪水涌出的残渣碎片,从塑料碗里抠去吃剩的菜叶,将破碎酒瓶拎出。他们就这么干着,以速度换生命,以数量换取薄如蝉翼的仅有的奖金。
第三空间有两千万垃圾工,他们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万人靠贩卖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险过活,但绝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间繁荣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锦的霓虹灯下漫步,老刀就觉得头顶都是食物残渣构成的彩虹。
老刀并不嫌弃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间的时候,非常害怕被人嫌弃。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着小纸条,偷偷从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写纸条的人。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的距离没那么远,它们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时间出没。转换时,一个空间高楼折起,收回地面,另一个空间高楼从地面中节节升高,踩着前一个空间的楼顶作为地面。唯一的差别是楼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昼夜才等到空间敞开。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间,并不紧张,唯一担心的是身上腐坏的气味。
所幸秦天是宽容大度的人。也许他早已想到自己将招来什么样的人,当小纸条放入瓶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谁。
秦天很和气,一眼就明白老刀前来的目的,将他拉入房中,给他热水洗澡,还给他一件浴袍换上。“我只有依靠你了。”秦天说。
秦天是研究生,住学生公寓。一个公寓四个房间,四个人一人一间,一个厨房两个厕所。老刀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厕所洗过澡。他很想多洗一会儿,将身上气味好好冲一冲,但又担心将澡盆弄脏,不敢用力搓动。墙上喷出泡沫的时候他吓了一跳,热蒸汽烘干也让他不适应。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递过来的浴袍,犹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厕所盆里随意扔着的几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礼物给他相好的女孩子依言。他们在工作中认识,当时秦天有机会去第一空间实习,联合国经济司,她也在那边实习。只可惜只有一个月,回来就没法再去了。他说她生在第一空间,家教严格,父亲不让她交往第二空间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给她。他对未来充满乐观,等他毕业就去申请联合国新青年项目,如果能入选,就也能去第一空间工作。他现在研一,还有一年毕业。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发疯。他给她做了一个项链坠,能发光的材质,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为他的求婚信物。
“我当时是在一个专题研讨会,就是上回讨论联合国国债那个会,你应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anyway,我当时一看,啊……立刻跑过去跟她说话,她给嘉宾引导座位,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就在她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我假装要找同传,让她带我去找。她特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的。我压根就没追过姑娘,特别紧张……后来我们俩好了之后有一次说起这件事……你笑什么……对,我们是好了……还没到那种关系,就是……不过我亲过她了。”秦天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吗?是。连我自己也不信。你说她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啊。”老刀说,“我又没见过她。”
这时,秦天同屋的一个男生凑过来,笑道:“大叔,您这么认真干吗?这家伙哪是问你,他就是想听人说‘你这么帅,她当然会喜欢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说也不怕你笑话。”秦天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见到她就知道什么叫清雅绝伦。”
秦天的同学叫张显,和老刀开始聊天,聊得很欢。
张显问老刀第三空间的生活如何,又说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间住一段。他听人说,如果将来想往上爬,有过第三空间的管理经验是很有用的。现在几个当红的人物,当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间做管理者,然后才升到第一空间,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间,就什么前途都没有,就算当个行政干部,一辈子级别也高不了。他将来想要进政府,已经想好了路。不过他说他现在想先挣两年钱再说,去银行来钱快。他见老刀的反应很迟钝,几乎不置可否,以为老刀厌恶这条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几句解释。
“现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体系也改不动。”他说,“等我将来有了机会,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风改革。干得不行就滚蛋。”他看老刀还是没说话,又说,“选拔也要放开。也向第三空间放开。”
老刀没回答。他其实不是厌恶,只是不大相信。
张显一边跟老刀聊天,一边对着镜子打领带,喷发胶。他已经穿好了衬衫,浅蓝色条纹,亮蓝色领带。喷发胶的时候一边闭着眼睛皱着眉毛避开喷雾,一边吹口哨。
张显夹着包走了,去银行实习上班。秦天说着话也要走。他还有课,要上到下午四点。临走前,他当着老刀的面把五万块定金从网上转到老刀卡里,说好了剩下的钱等他送到再付。老刀问他这笔钱是不是攒了很久,看他是学生,如果拮据,少要一点也可以。秦天说没事,他现在实习,给金融咨询公司打工,一个月十万块差不多。这也就是两个月工资,还出得起。老刀一个月一万块标准工资,他看到差距,但他没有说。秦天要老刀务必带回信回来,老刀说试试。秦天给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间里等转换。
老刀从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适应窗外的日光。太阳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黄色。日光下的街道也显得宽阔,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间的两倍宽。楼并不高,比第三空间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着赶路,不时有人小跑着想穿过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过路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着。大多数人穿得整齐,男孩子穿西装,女孩子穿衬衫和短裙,脖子上围巾低垂,手里拎着线条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干。街上汽车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时候,不时有看车的人从车窗伸出头,焦急地向前张望。老刀很少见到这么多车,他平时习惯了磁悬浮,挤满人的车厢从身边加速,呼一阵风。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走廊里一阵声响。老刀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楼道地面化为传送带开始滚动,将各屋门口的垃圾袋推入尽头的垃圾道。楼道里腾起雾,化为密实的肥皂泡沫,飘飘忽忽地沉降,然后是一阵水,水过了又一阵热蒸汽。
背后突然有声音,吓了老刀一跳。他转过身,发现公寓里还有一个男生,刚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男生面无表情,看到老刀也没有打招呼。他走到阳台旁边一台机器旁边,点了点,机器里传出咔咔刷刷轰轰嚓的声音,一阵香味飘来,男生端出一盘菜又回了房间。从他半开的门缝看过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袜子中间,瞪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他不时用手推一推眼镜。吃完把盘子放在脚边,站起身,同样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费力气顶住某个透明的影子,偶尔来一个背摔,气喘吁吁。
老刀对第二空间最后的记忆是街上撤退时的优雅。从公寓楼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带着令人羡慕的秩序感。九点十五分开始,街上一间间卖衣服的小店开始关灯,聚餐之后的团体面色红润,相互告别。年轻男女在出租车外亲吻。然后所有人回楼,世界蛰伏。
夜晚十点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第一和第三空间之间没有连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间的垃圾经过一道铁闸,运到第三空间之后,铁闸迅速合拢。老刀不喜欢从地表翻越,但他没有办法。
他在呼啸的风中爬过翻转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属残渣,找到身体和心理平衡,最后匍匐在离他最遥远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个攀爬弄得头晕脑涨,胃也不舒服。他忍住呕吐,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当他爬起身的时候,天亮了。
老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太阳缓缓升起,天边是深远而纯净的蓝,蓝色下沿是橙黄色,有斜向上的条状薄云。太阳被一处屋檐遮住,屋檐显得异常黑,屋檐背后明亮夺目。太阳升起时,天的蓝色变浅了,但是更宁静透彻。老刀站起身,向太阳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蓝天中能看见树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从来不知道太阳升起竟然如此动人。
老刀在万籁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里,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区。他躲在一丛灌木背后,远远地望着那座漂亮的房子。
8:30,依言出来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样清秀,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这点。不会有任何女孩长得像秦天描述的那么漂亮。他明白了为什么秦天着重讲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较秀气,没什么好讲的。她的身材还不错,骨架比较小,虽然高,但看上去很纤细。穿了一条乳白色连衣裙,有飘逸的裙摆,腰带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为了不吓到她,他特意从正面走过去,离得远远地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老刀走近了,说明来意,将包裹着情书和项链坠的信封从怀里掏出来。
她的脸上滑过一丝惊慌,小声说:“你先走,我现在不能和你说。”
“呃……我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老刀说,“我只是送信的。”
她不接,双手紧紧地搅握着,只是说:“我现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说真的,拜托了,你先走吧好吗?”她说着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中午到这里找我。”
老刀低头看看,名片上写着一个银行的名字。
“十二点。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说。
老刀看得出她过分的不安,于是点头收起名片,回到隐身的灌木丛后,远远地观望着。很快,又有一个男人从房子里出来,到她身边。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龄相仿,或者年轻两岁,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而宽阔,虽没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觉得整个身体很厚。男人搂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没躲开,颤抖了一下,手挡在身前显得非常勉强。
老刀开始明白了。他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他觉得有些东西非常憋闷,但又说不出来。他站在阳光里,闭上眼睛,清晨蓝天下清凛干净的空气沁入他的肺。空气给他一种冷静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