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夏特列平衡
2016-12-07叶子豪
叶子豪
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至少在我的周围,确实是这样的。
幼儿园里老师分的糖,每个小朋友各两块,连味道都一样——一块是草莓味的,另一块是西瓜味的。上小学那会儿,口算考试我得了满分,回到家里老妈好生殷勤地伺候着,简直像在供一尊活佛;而我的死党余泽只考了个及格,结果被他老妈揪着耳朵教育了一整天。
做得好,就有奖;做不好,就挨揍。这就是小时候我对于公平的理解。因了彼时的懵懂无知,才使得这种理解格外简单、纯粹。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很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头服输。我高中时的班主任曾经说:“太过执拗的人,往往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可我总觉得,也许我能用我的执念去改变些什么。
我几乎一直都跟同龄人合不来。女生们整天谈吃的、穿的,我丝毫不感兴趣。她们还常常互相推荐新出的玄幻小说,而我却总喜欢拿着一本封面朴素的现实主义小说,看那些残忍的故事,所以我总是成为她们嘲笑、排挤的对象。
但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就是我,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那时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我好朋友的,只有余泽。彼时的余泽矮矮胖胖,他不敢公然与全班为敌来维护我,只能在回家的路上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觉得烦,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他,他也不怕,只是沉默地站着。我开始用力打他,打着打着,我却大声地哭了起来。
只是与其他人稍有不同,便会被视为异类。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公平从来都不属于弱者。
所幸,我一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初中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本地的一所重点高中。余泽和我同班,但他是托了关系走后门才进来的。
余泽成绩很差,一直在班上吊车尾,直到高三上学期也没有多大改观,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的户口在北京。我们这儿和北京使用的教材一样,余泽的妈妈打算让他在高三下学期转回北京去参加高考。同样一所大学,余泽只需要400多分就可以考上,而我却要600多分,整整差了200分。我问他 :“凭什么?”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是国家的政策。”
我望着余泽清秀的面庞,眼里充满了悲哀。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横在我和他中间。他即将轻松地跑到终点,而我却还在思考如何翻越这道屏障。
第一轮复习白热化的时候,我开始厌学、失眠,看到那一张张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试卷,我便条件反射般地感到恶心。
每一节班会课,班主任都会不停地给我们灌输危机意识。这导致我的神经持续紧张,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高考就像一座独木桥,千军万马蜂拥而至,可桥上能容纳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因而注定有人会被挤下桥,落水身亡。
那段时间我总会做一个梦,梦见一张张化学试卷摆在桌上,全部是关于化学平衡的题。我拿着笔,心里默念着勒夏特列平衡原理,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分析。我看见图像上的温度忽高忽低,正反应、逆反应的速率参差不齐,根本无法判断平衡移动的方向。看到离交卷的时间越来越近,而试卷上几乎还是一片空白,我急得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我就醒了。彼时夜色深寂,寒意逼人,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开始不停地呕吐,吃不下饭,体重暴减了二十斤。我的成绩也随着我的体重直线下滑,一路滑到了班级后十名。
余泽转学的时候,已经是高三下学期,离高考只剩三个月。他临走之前对我说:“高冉,你认命吗?”我摇头。他继续说:“那你就给我振作起来,用你的倔强来证明,就算不公平,你也可以赢,你永远是最优秀的那个高冉。记住,我在A大等你。”
我扬起脸,心底像被什么东西柔软地触动了。对啊,我为什么要向这些不公平屈服呢?
我剪掉了留了很久的长发,重新买了一套复习卷来做。我依然在心里默念着勒夏特列平衡原理,只是这一次,我终于找到了平衡移动的方向。
高三的最后三个月过得很快,我几乎每天都在和老天抢时间,疯狂地刷题、背单词、记公式,把落下的东西全部恶补回来。所幸高一和高二时打下的基础很牢,我才能很快地找回状态,成绩渐渐恢复到了原来的水平。
可能我是属蟑螂的吧,不管被怎样摧残、蹂躏,我就是死不了。我怀着那份不死的偏执,不断翻越着我与余泽之间的那道屏障。曾经,我以为那道屏障高不可攀,可现在,我发现我已经能够看到它的顶端了。
这期间余泽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在北京的那所学校里整天无所事事,临近高考了,班级里也没有紧张的氛围,大家还是一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的状态。我一边在心里暗骂这群人怎么不去死,一边握着笔刷刷地写着试卷。
高考如期而至。考试期间下了整整三天雨,但一考完天就放晴了。我忽然觉得,压在我身上十几年的重担,终于在这一刻被卸下了。考完后,我也不出去和同学们乱嗨,就倒在家里睡了整整三天,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我考得还不错。填志愿的时候,我填了包括A大在内的几所学校后就没再管它了。
九月开学的时候,我提着行李箱,站在A大的门口。A大的校门气派而威严,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鼻子一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低着头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却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我扬起脸,看见比我高了快一个头的余泽。他摸了摸我的头,满眼的宠溺。
我又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一道道关于化学平衡的题目。在经过不断地不公平地加压和催化之后,现在,它终于达到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