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思
2016-12-07贾拓
贾 拓
土地之思
贾 拓
在大西北这片热土上,没有蓊郁的丛林,几乎每个月都会刮几次大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从沟壑中狭窄的隘口处挤出来,撞击着每个山峁、山梁。厚重的黄土地,就在这风中沉重地叹息。 我在某个狂风怒吼的夜里从睡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似乎听到清脆的驼铃声在古道上飘荡;似乎看到长驱直入的胡骑扬起手中的弯刀,马蹄翻飞,黄沙漫天,戍卒在这片荒凉之地埋下忠骨;似乎看到我的祖辈开荒平地,赶着古旧的牛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黄土地以其宽厚的胸膛接纳了繁衍生息的人们。 而我,作为这黄土地的儿女,和所有农人一样,感恩于土地的丰厚馈赠,深爱每一场风,每一道沟,每一棵树。 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用信仰丈量乡
槐树是最易落地生根的树种之一。 对槐的钟爱源于自家门前的三棵古槐。 它们得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需两人环抱的树干笔直地向天空伸去,在十几米的高空分杈,长成巨大的树冠。 三棵古槐并排而立,干枯的黑色树皮有的地方裂开了,纹理都看得十分清晰。 它们像村里年迈的老人一样,守护着家园,记录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兴衰更替。
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柳树变得风情万种,槐树仍不见长叶。 它的春天太长了。 等人们注意到槐树长出稀稀落落的叶芽时,夏天燥热的风已经在西北大地上游荡。 这时,槐的生长才真正开始。 一夜之间,似乎就可以长得繁密,而一周之后,整个树冠就遮天蔽日般投下一片阴凉。 嫩嫩的叶儿还很薄,风吹过去,发出轻细的声响。
端午节前后,放蜂人会如约而来。 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在有槐的地方扎帐篷,置蜂箱。 槐花盛开是西北最大的盛宴。 它的花很繁,一整棵树都缀满胖嘟嘟的花串子。 乳白色的花挤在一起,粗壮的花蕊从花瓣中挺立出来,俊俏极了。 老婆婆自然不会错过这大自然丰厚的馈赠,摘了槐花,上锅一蒸,或下水一焯,再或者掺进饼子里烤出来,甜甜腻腻的味儿,足以让人垂涎。
花期过后,槐树就专心长叶子了。 叶子的颜色变成深绿,叶片也开始变厚。 再过些时日,小麦次第成熟,打麦场上渐渐热闹起来,石碾子在拖拉机后面被拖着转圈儿,人们就坐在槐树的树荫下,摘下草帽,吃着西瓜,说着今年的收成。 槐树那厚实的树冠为劳作的人们献上一份清凉。
秋风渐起,黄土地换上盛装。“金秋”这个词大概就是从这里得来的吧?所有庄稼都熟了,金灿灿的颜色在碧蓝的天空下连成片,带着大西北的粗犷性格。 槐树的叶子变黄后漫天飞舞,像一场生命垂老之际的奋力狂欢。 人们把它扫起来,堆在柴房里,煨炕,烧火。 在“北风卷地白草折”之时,农家人把火炕煨得旺旺的,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老汉噙着旱烟锅儿,老婆婆捻着麻线,新媳妇做着一沓鞋垫子,孩子们看着电视里的新奇世界。 窗外雪花纷飞,古槐
一种美味,既可做面的调味品,也可防结石,这就是醋。
制醋的工艺十分复杂。 要吃好醋,得找年长有经验的高手,恰逢他酿出一茬新醋,色正味纯,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味觉盛宴。
爷爷说祖上辈辈酿醋,不卖,就留着自家吃,多余的送给邻里。 但到他这辈,只有大爷爷和三爷爷学会了这本事。 后来因为酿醋实在太麻烦,而且市场上卖的醋也渐渐好了,酿醋就越来越成了稀罕事。
大爷爷最后一次酿醋是前年冬天。 工序我记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大爷爷每天待在堂屋,捣鼓他的醋坛子。 过了 差不多一个月,大爷爷说出新醋了。我跑去看,只见一滴滴色泽浓重的液体从竹管中缓缓滴落,大爷爷舀了一勺,示意我尝尝。 那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醋了,味儿不冲,余味绵长,酸味中带着一股浓郁的醋香。
邻里都知道大爷爷家酿了醋,因为好醋和好酒一样,不怕味儿出不去。 大爷爷也毫不吝惜他一个月的辛劳,招呼大家去品醋,临走给各家分一两碗。大家都会爽快地拿去,还碗时,或装上一碗大枣,或装上一碗新鲜的猪肉。
我问大爷爷为什么能酿出这么好的醋,他说:“上好的五谷,上好的曲子,加上合适的温度,再就是耐心等待,时间会让五谷的精华完全释放。”
大爷爷上了年纪,背佝偻着,整天坐不住,拄根拐杖到打麦场上瞅风有没有掀翻他家的麦垛顶。 他老得酿不动醋了,所幸这门技艺传给了大爹。 大爹也是地道的农民,懂得怎样对待这些农家的珍宝——粮食。 在这个家族里,粮食的价值远不只是果腹,它是大自然的馈赠,是西北荒凉土地上一切美好的代表。 西北的农人虔诚地信仰自然,他们用
上表演着秦腔。 一把板胡,一把二胡,一对锣,一组鼓,再加上少许自制的土乐器,就是温老汉的全部家当。 戏服是自个儿缝的,倒也有模有样。 女人们扯开了嗓子吼,一折戏罢,又说笑成一团,不见一丝吃力的样子。
这是农闲时节,趁着年的热火劲儿,人们过足了瘾。 时不时听到男人女人们哼着秦腔,从村道上悠闲地走过。 村里的喇叭也播着秦腔,没有人觉得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烦,因为西北人说话是亮堂堂的,唱戏是响当当的。 这是我爷爷说的话。 温老汉和爷爷相识五六十年了,每年的年关上,爷爷总会帮温老汉置些新家当,给他搭把手。
年,是农家人的盛宴。 请神,唱社戏,每日早晚的祭拜,都是万万不可小视的。 正月里,那座老庙的香火日夜相续,寄托着人们对于风调雨顺的祈愿,承载着人们对土地的敬意,无论老少,逢庙必会进香火。
爷爷老是念叨开春要把土翻了再晒一遍,又规划着地里要种些什么庄稼,想着去年谁家的麦种好。他是个庄稼人,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因而熟知每一个节气的重要意义。 他会虔诚地在第一场春雨下过之后焚一炷香,说这是上天的恩赐。 也许是吧!
爷爷今年七十三岁,头发全白了,身体还硬朗,所以总也闲不住,扛把锹在这块地里平平地,在那块地里锄锄草。 我说:“您该歇就歇着。”可他不服老,说:“地荒着可惜了,那土肥着呢。”他的地似他的命根子一般难以舍下。 后来,从爷爷眯着眼睛捡掉在地里的麦粒时,从他掬着一把新麦笑得满脸皱纹时,从他奋力扬起一锹肥料看着它们散落在地里时,我渐渐知道这土地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多数时候,他赶着牛,喊着悠长的调子,在土地上耕耘着,收获着。这更像是一种信仰。 老一代人仍在耕耘他们的土地,也是我的土地。
秦腔在吼,吼出西北粗犷的韵律,再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这样淋漓地表露出西北人的个性。 时过谷雨,爷爷和乡亲们已在地里耕作了多日,玉米苗要蓄势疯长了,麦子已开始抽穗了,土地的春天又一次开始了,它将为孕育出西北的丰腴肌体贡献它的全部价值。
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槐花又开了,放蜂人要来了,大爷爷的醋缸在角落静立,爷爷的旱烟锅闪着黄铜的光泽……我看到了深藏于土地中的精魂!
(指导教师 李新平)
(责任编辑 曹 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