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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①——文化部的两次会议:创作评论座谈会(1975年)、创作会议(1976年)

2016-12-07

扬子江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样板戏文化部文艺

吴 俊



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二)①——文化部的两次会议:创作评论座谈会(1975年)、创作会议(1976年)

吴 俊

文学史新视野(主持人:王彬彬)

一、文化部创作评论座谈会(1975年12 月1日-30日)

1975年下半年的政治形势堪称波谲云诡。7、8、9月后来被说成是邓小平主政整顿刮了三个月的右倾翻案风;在文艺界,所谓右倾翻案风其实与毛泽东的《创业》批示(7月)②所形成的政治气候有直接关联,党的文艺政策需要“调整”。文艺的政治风向转了,习惯性的跟风现象也就必然出现了。所以右倾翻案风和调整的惯性影响一直持续到了几乎整个下半年。最具说明性的显例就是连文化部直接控制、并由张春桥一直关怀的新创刊的《人民文学》,也在第一期发表了后被批为毒草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③。而解放军文艺社学习毛主席关于《创业》批示的情况纪要,更是直接挑战了文艺革命的伟大成果样板戏的钦定地位④。

但事实上进入第四季度,右倾翻案风一面仍在继续,一面就已经开始被叫停了。只是权力最高层的决定传导到机关基层乃至社会,难免有些滞后。加之政治博弈也还待收尾。但清华大学刘冰的信及毛泽东圈阅的打招呼会指示⑤的公开传达,则使可能的悬念终于冰释。因此,右倾翻案风充其量也就是猛刮了大概三个月。年内,对邓的反击战就在毛泽东的指示下全面打响了。

中直机关的消息总是传得最快的。施燕平的日记有记载:

水拍⑥同志到编辑部来谈:部里对司局长一级的干部,就“清华”“北大”的问题打了招呼。说“清华”刘冰等人写的信,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主席讲:“清华”刘冰等人写的信,动机不纯,他们想打倒迟群和小谢,我看主要矛头是针对我的。这件事一定要波及全国。这是近几个月来刮的一阵右倾翻案妖风,是两条路线、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反映。有些人对文化大革命总是不满,他们要算账、翻案。

……水拍同志估计,过些时,出版局会正式传达,他先来通通气。

(日记1975年11月28日)

果然——

水拍同志讲的关于清华、北大的事,今天出版局正式由西民⑦同志传达了。比水拍同志传达的要详细得多:

清华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刘冰等人于1975年8月、10月两次写信给毛主席,他们用造谣污蔑、颠倒黑白的手段,诬告1968年7月带领工宣队进驻清华,现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迟群、副书记谢静谊两同志,他们的矛头实际上是对着毛主席的。根据毛主席指示,清华大学党委自11月3日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就刘冰等同志的信展开了大辩论。

清华大学的这场大辩论,必然影响全国。毛主席指示要向一些同志打个招呼,以免这些同志犯新的错误,中央希望大家认真学习,正确对待自己,以阶级斗争为纲,把各项工作做好。

(日记1975年12月12日)

毛泽东的态度显然一下子便扭转了他关于《创业》批示传达后确认的调整形势,吹响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进军号角。

实际上早于文化系统对毛泽东打招呼指示的正式传达,1975年12月1日,文化部就召开了旨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创作评论座谈会(日记1975年12月1日)。次年1月12日,《人民文学》编辑部请参加会议的两位编辑(傅棠活、吴泰昌)传达会议的主要精神和有关报告(日记1976年1月12日),主旨集中在保卫样板戏这一文化革命的伟大成就,批驳对于样板戏创作理论的种种“诬蔑”言论上。其时正值《人民文学》第二期发稿,当前政治形势的转向和文化部正在召开的创作评论座谈会的主题,直接影响到了刊物的发稿方针。

下午和编辑部同志把第二期拟发的稿子凑了一下,准备发一组学习主席词⑧的座谈会发言选登,另外由编辑部写的一篇纪要,还有一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加上评样板戏的评论、小说、诗歌,分量还是可以的。

(日记1976年1月15日)

文化部创作评论座谈会的报告和精神的正式传达是在隔年1月下旬。“水拍同志通知我,文化部五个刊物⑨编辑部要传达一些领导精神,要我去听一下。主要有(由)蔡宏声传达。他先介绍了创作评论座谈会情况。这个会从去年12月1日开始至30日结束,有40人参加,先开创作座谈会,后开评论座谈会,中间交叉进行。第一天由马济川讲了会议的宗旨、形势。其内容我在12 月1日已听过。”⑩(日记1976年1月26日)

现综合1975年12月1日、1976年1月12日、1976年1月26日的日记记载,概述文化部创作评论座谈会的主要报告内容。

当前文艺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作为标志的革命样板戏,已由8个增加到18个;样板戏的排列,以发表先后为序: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芭蕾舞)、《沙家浜》(交响乐)、《黄河》(钢琴协奏)、《红灯记》(钢琴协奏)、《白毛女》(芭蕾舞)、《海港》、《龙江颂》、《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平原游击队》、《杜鹃山》、《智取威虎山》(交响乐)、《草原儿女》、《沂蒙颂》(芭蕾舞)、《磐石湾》。各地方戏曲移植样板戏的也不少,进京调演的就有48个剧种。这几年在音乐、舞蹈、戏曲、电影、美术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就。

文艺战线上阶级斗争还是很激烈的,对样板戏的态度始终是斗争的焦点之一,最近有人说,样板戏阻碍了文艺的发展。(谣言)传得广,恶毒,在历史上少见。分裂党中央,甚至伪造毛主席指示……样板戏是主席文艺路线的产物,“十大”(按:中共第十次全代会,1973年8月24-28日)都写进去了,怎么会是阻碍呢!

缺少感染力很强的作品,要调动大家的积极因素,七、八、九三个月的右倾翻案风,干扰了我们。谣言来势凶猛,广,甚至伪造(毛主席)“批示”,当时还传到调演大会,传到全国,如说样板戏是紧箍咒,不是方向;雷同化是样板戏造成的;三突出影响了创作;文化部成了公安部、是行会等等,这同当前翻案风联系起来就不是孤立的事了。……分裂中央……有些人信谣、传谣,动摇了。

文艺创作上有些问题:

一是关于“根本任务”的问题,对“根本任务”的理解。有人说文艺的根本任务是塑造英雄人物,认为这说法不妥,应该是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塑造英雄人物是完成根本任务的手段。

有人认为塑造无产阶级英雄典型,这口号是在阶级斗争中对文艺黑线提出来的;根本任务是文艺为工农兵而制定的;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就有这个要求,但只有掌握政权后,才能提出这个根本任务;山水画、曲艺、抒情诗等怎样塑造,塑造英雄典型是对整个文艺说的,但不等于所有一切文艺形式都这样,应用“根本任务”的精神去改革。

二是“塑造”问题,关于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问题。成长中的人物,算不算英雄人物。可以“塑造”完美无缺的,也可以“塑造”成长性的。有人认为完美无缺不符合辩证法,认为任何英雄都有成长过程。成长中的人物能不能够当第一号人物?能不能写人物的缺点?主要人物能否有几个?对主要人物可以写成长过程,但不可以写缺点,不是本质上的缺点可写。有的说“转变人物”这提法不科学,有转变为坏人的。有的提问:医生、教员、艺术家,作为主要英雄人物行不行?如何塑造高大完美的形象?

三是写阶级斗争问题。努力反映阶级斗争是对的,但是否一定写到阶级敌人,生活中新生的两面派,打着红旗反红旗,这些也是阶级斗争,当前火药味不是浓了,而是浅了,应当写。小戏写内部矛盾算不算阶级斗争。有些小戏,容量小,反映了阶级斗争的一个侧面,这不能算作无冲突论。《人民日报》文章提小戏也要写阶级斗争,以后不写就不行了。另外是矛盾的对立面难找,党委书记不行,军人不行,青年不行,于是就找知识分子。

其他还有真人真事问题,三突出创作方法问题等……

关于不受真人真事局限的问题,这提法是正确的,但有人认为报告文学不就是写的真人真事,《人民日报》一篇文章说活人要少些,这说法不妥,毛主席在《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按语中说,“有一个陈学孟,在中国,这类英雄人物何止成千上万,可惜文学家们还没有去找他们”,这样的活人不能写吗?

关于刊物工作,刊物应体现主席精神,贯彻双百方针,使争论活跃起来,许多问题通过争鸣,才能明辨是非;刊物应当同当前斗争贴得紧紧的,如果同当前斗争游离,那刊物是办不好的。

刊物上登反面文章的问题,刊物是难免发毒草的,关键在于批判,不要捂着盖子,这样就难改正错误。

五个刊物要尽快出版,应把第一期尽快搞出来,本来想有些刊物早点出版,有的稍迟点出,现在是形势迫人,再迟不行了,要力求快出。

几年前中央对文化部提出要有两支队伍:一是创作队伍,一是评论队伍。现在创作队伍有了,评论队伍相形之下,薄弱。……要求评论人员能在理论上进行讨论,多写文章。去年七、八、九、十(月)和今年比,在报上的评论文章减少了一半,思想不活跃,议论很多,但看不到文章。文艺调演搞了一年多,见报的评论不多,舞台上不是没有戏,而是没有宣传。这次会议,不是对文艺泛泛而谈,而是通过讨论,对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作出回答。

(以上辑录自日记1975年12月1日、1976年1 月12日、1976年1月26日)

对于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和评价,是文革时期政治正确的试金石,也是最基本的政治底线问题。样板戏是体现文革文艺成果的最高典型,有着政治和文艺的双重“钦定”地位。对样板戏的态度和评价便与对文革的态度和评价发生了直接关联。广义地说,包括样板戏在内的共和国文艺的一系列实践,都可以有理由视为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样板戏,它的强大的国家权力支持、鲜明的意识形态倾向、精益求精的艺术打造、无与伦比的传播影响力特征,都已经奠定了它在中国当代戏剧、文艺乃至政治史上不可无视的地位。样板戏在政治上堪称国家文艺的典型表达,在艺术上则体现了中西合璧、古今一体的极致追求,样板戏应该也是毛泽东《讲话》在新中国文艺中的最为突出的示范实践,尤其应该在中国特色、民族传统文艺的弘扬与创新建设中占有重要地位。

但事实上,样板戏并未带来文革文艺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相反,样板戏起到的是禁锢新中国文艺发展,特别是恶化文艺生态、扭曲文艺形态的恶劣作用。其表面原因是样板戏的政治动机,即样板戏的创作目的是为现实的政治功利服务的,再精致的艺术打造也是为了它的政治标准,这就注定了样板戏的艺术生产方式不可能是一种自由的艺术活动,它只能追随政治的权力走向,无法获得自身的艺术独立性和艺术自由品格。这就不可能造就百花齐放的文艺生态。而且,用国家权力调用举国资源投向一种单一性的艺术生产,事实上也不可持续,首先也是违背了艺术生产的一般规律,最终国家权力和国家资源的成本或代价,将不再能促进而只会限制这种艺术生产方式的进行,文革期间诞生的两批18部样板戏,已经明显呈现出“一鼓作气、再而衰”的景象,没来得及正式“钦点”上台的第三批样板戏更就是“三而竭”的鸡肋之作了。至此文革文艺只能趋于凋敝。换言之,正因为两批样板戏中貌似取得了文艺革命的巨大成功,样板戏成为文艺权力金字塔的巅峰,成为文艺政治中的一种独裁力量,成为文艺生态中的一种绝对性和压迫性力量,——样板戏几乎都是通过对其他文艺种类和作品的“改编”甚或“吞噬”而产生的,最终自身成为唯一的绝对权威,这种“一花独放”的文艺革命也就接近了寿终正寝的地步。可谓兴于政治,成于权力,最终也就毁于政治,败于权力。权力总是试图以政治驾驭文艺,结果又总不外是这种政治文艺的破产。在文革这种极端例子里,则是文革政治本身连带着相关的文艺即样板戏一起招致否定和唾弃。这也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后来对于样板戏的客观研究。

而其深层原因则在文革政治的国家权力制度结构中。文革前夕,权力之争即渐趋白热化。待到以陈伯达、康生、江青等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成立(1966年),新的最高权力格局才算稍定。往后林彪事件才又是一大变。人常谓文革破坏了中国的政治秩序,文革颠覆了既有的权力格局。殊不知这只是见到了文革政治冲击的表象。在政治权力的顶层,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颠覆,只不过是文革小组替代了政治局或最高权力机构而已。名称变了,人也换了,但权力制度的结构并无变化。特别重要的是,最高的集权制度就在文革期间强化到了极点,毛泽东的个人权威达到神化顶峰。——文革后反思,将之批判为政治生活的不民主,个人迷信的猖獗等。权力政治的差序格局经由文革的变相而更为深刻之后,需要的是新的政治效忠和新的政治绩效。文革文艺、文艺革命的成果既是文革的伟大成就,也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无比正确的光辉证明。——样板戏的经典和“钦定”地位,事实上也是文革时期由毛泽东的几次亲临现场观看演出而奠定的。样板戏的出现,是权力制度的特定需要及其产物,是权力制度演变的一种自然结果。样板戏的地位对应的是权力制度和最高权力的神化地位,除了“毛主席诗词”,样板戏就是凌驾于一切(文艺)之上的“尊神”。因此,文艺民主的权利就像政治民主的权利一样,已无任何生存的环境。样板戏独占了文艺的最高权利,这就是在制度上剥夺和扼杀了其他文艺产品的尊严和权利,任何作品只能仰视样板戏,或匍匐在样板戏的脚下。即便还有其他作品的存在,也只能说成是学习了样板戏经验的结果。所以,当样板戏遭遇质疑时,“保卫样板戏”的权力号召就出现了,并形成了这样一种逻辑:保卫样板戏就是捍卫文艺革命成果,就是坚持文革的革命路线,就是遵循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与其说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逻辑,不如说就是一种权力逻辑,或制度逻辑。

正因如此,文革期间的重大文艺攻防博弈,基本都围绕着如何看待样板戏的评价问题。与样板戏相关联的则是诸如三突出原则、阶级斗争主题、为政治服务问题等,无不与根本性的利益和立场直接相关。无奈的是,样板戏虽然获得了钦定地位,但它在政治上的先天制度性缺陷和艺术上的雷同化、类型化等弊端,依然不能避免舆情的非议和质疑。权力并不能一手遮天。并且,同样重要的一个事实就是,样板戏理论包括文革文艺的理论资源,已经明显枯竭;两批样板戏诞生了,但理论评论却呈瓶颈状态,评论队伍已软弱涣散,所谓的争鸣、争论也无力发动,甚至连发表的刊物也寥寥无几。样板戏独步中国舞台的同时,正是中国文艺萎靡不振、中国文艺生态禁锢凋零的时代。——这种状况也正是文革的理论生命和文革的政治生命的反映。文化部召开的这次创作评论座谈会,主旨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再为样板戏正名,同时,会议报告中虽然也暴露出了文革文艺的一些问题和弱点,这些问题和弱点暴露出的其实就是样板戏的此路不通,但由于立场的限制,这些问题和弱点就有了另外的解释,解决方案也只能是另外的思路。这就注定了不会触及到任何关键症结。一个月的长会,除了老调重弹外,什么问题也没解决。直到不久后出现了“写与走资派斗争”的作品,才总算又找到了一个新议题。但苟延残喘时日不多,文革政治却整个崩盘了。

二、文化部创作会议,又称“18棵青松会议”(1976年3月15日-23日)

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既在政治层面全面展开,也在文艺领域有针对性地着重进行,而且文艺领域的批判还有着特殊的政治功能、社会使命和文艺革命的建设目的,当然在高层权力决策中占有突出的重要性。

接肖木⑪来信,寄给他的刊物和信他已收到。说第一期《人民文学》他初看了几篇,还是好的。说春节前,春桥同志曾顺便谈到文学创作问题,认为有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就是如何反映社会主义革命深度的问题。社会主义革命时期革命的主要对象就在党内,就是党内的走资派,就是资产阶级。无论正面英雄形象和对立面的走资派形象,都有待我们去努力地认识和塑造。评论同样有这个问题。这不是短时间所能解决的,急了不行,但很值得认真研究。作为读者,他希望在《人民文学》上能逐步看到这类作品。他说这是非正式讲的,要我不要传达。对《机电局长的一天》的讨论,他个人认为暂时不搞为好。

(日记1976年3月2日)

社会主义时期的革命理论及“党内走资派”问题,是文革后期一个十分突出的政治理论问题和我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实践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是当时重要的执政党建设问题。作为党内的意识形态最高领导人,本身也是理论家的张春桥,经过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在文革后期尤其重视、提出了这一问题,并有了实际推动探究和解决这一问题的打算。而从建国后的中国革命理论和实践来说,这或许也深刻地关乎到文革的发生根源。但本札记不做主要是政治方面的议论,专就相关的文艺现象进行探讨,即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与文革及社会主义时期革命的事实关联问题。

张春桥对于《人民文学》和整个文艺创作的希望,其实也是当时的宏观文艺形势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是文艺革命、文革在新形势下继续深入进行和发展的一大推动力和重要契机。这就必然会影响到文艺工作的具体部署。在接到肖木来信消息后的第三天,《人民文学》编辑部开会,主要研究第三期稿子。鉴于目前反映文化大革命斗争生活的作品很少,写同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质量不高,主持工作的施燕平提出要举办一个学习班,召集各地有创作基础的作家,集中到编辑部,现场组稿创作,期待抓出一批质量高的作品。先前,刊物主编袁水拍就指示,要找天津的蒋子龙等几位作家来京,组织他们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现在就扩大而为学习班了。(日记1976年3月5日)会议次日,张春桥的指示和意见就有了更重要、更广泛的落实与执行。

今上午给水拍同志打电话,汇报了昨天编辑部开会,决定要办的几件事,他表示完全赞同。随后,他告诉我说文化部为了落实春桥同志的指示,准备召开一次创作会议,他已向会泳同志建议让我参加,但会泳同志要他转告我:可以参加会议,但要注意保密,不要向外讲。他还要我同编辑部同志商量,在全国的作者队伍中,提出几个名单。具体情况要我与肖子才⑫联系,肖在抓此项工作。

我马上与肖联系。据肖说,此次会议十分重要,除了文学方面,还有戏曲方面和电影系统的人参加,名单定了后要报给春桥同志直接批准。参加会议的成员,开会期间享受县团级待遇,因此一定要挑成就突出的尖子,他要我们在文学创作方面提六、七个名单即可。

我同编辑部同志商量,我提了三个名单,一是上海写长篇的李良杰,二是短篇作者段瑞夏,另一个天津作者蒋子龙,编辑部其他同志提了山东作者郭澄清,安徽作者徐瑛等几人⑬,然后打电话告诉肖子才。

对会泳同志要我注意保密的事,我很纳闷。这创作会议,有何保密可言,是否别有所指。

(日记1976年3月6日)

文革之后,批判四人帮搞的政治帮派文艺是“阴谋文艺”,其他不谈,由此证之,似乎也可以说得通。兴师动众召集全国会议,且如此之高待遇、高规格,同时又要求保密,防外传,这不像是在文艺界拉帮结派搞阴谋吗?如此产生的文艺作品不是阴谋文艺的产物吗?不过,即便是阴谋文艺,恐怕也只是权力上层有此动机和策划,并非卷入其中者都是阴谋文艺的自觉者。日记作者显然一面在积极参与,一面却又并不知情,仍是有不少的懵懂。甚至连他的老上级,上海的陈冀德也不明所以“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秘”(日记1976年3月15日)。陈冀德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还很不平地直接否认了自己参与了所谓的阴谋文艺,并连阴谋文艺本身的存在及说法的事实合理性等,都一概否定了。⑭所以,很多时候事理逻辑还是不能代替实际事实本身的。这也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道理说法一样。

当然,如此大动作,又要求保密,原因也是有迹可循的。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毛泽东一方面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全国运动,同时另一方面还没有完全抛弃邓小平,并对批判运动的展开方式和强度做了一些具体的限制,以防超越界限。所以,批邓可以,但也不能公然过火,有些组织活动和组织行为更须做好掌控,否则就可能违背了最高领袖的指示部署,打乱了目前的政治步骤和运动节奏。

以下概述征引几项当时的会议记录,以求窥测那个时代的政治运动玄机。

西民同志在(出版)局领导小组扩大会议上讲话:

积极投入目前开展的斗争,中央已发1、2号文件(念1、2号文件)。

今年1月31日,参加了政治局由张春桥同志主持的会议,副总理也都参加了。局里进行了学习讨论,认为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是捍卫革命路线,保卫文化大革命成果,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具有重大的意义。一致拥护提议和决定,拥护华、陈⑮的工作,坚决贯彻执行,把反修防修的这场运动进行到底。……

从去年夏季前后开始,社会上翻起了一股右倾翻案风,他们极为险恶地制造了一条理论,叫做“以三项指示为纲”⑯,这个手法,极其阴险,颇能迷惑人。从揭出的问题来看,不只是教育界、科技界,总有这么几个人……制造政治谣言,分裂党中央,把矛头直指毛主席,这就很值得深思。这说明,这场斗争,有着深刻的背景,绝不偶然,说明党内存在一条对立路线。……出版局在讨论中……认识到这条修正主义路线,对我们有影响。去年刮的右倾翻案风,在我们这里也有反映。也有人说,三项指示为纲。这种提法是与毛主席的路线对立的,毛主席说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把三项指示并列起来,就是否定阶级斗争,否定无产阶级专政,去年在9月文化部的一个批示上,贬低文化部的领导,对新生力量进行攻击蔑视⑰。这个批示未给大家传达,其反动实质十分明显。

口头上保证永不翻案,甚至痛哭流涕,但一上台一有权就大搞翻案风……

我们对自己的情况也分析了一下……从这些初步检查看,说明修正主义路线影响……特别是在座的老同志,要解决好三个正确对待,特别是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从教育界、科技界已经揭示出的问题说明:刮右倾翻案风的主要是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其内容是否定文革和新生事物。主要原因就是三个不能正确对待。这对于我们重新上台的老同志非常重要。……为什么总是忘了阶级斗争……

……(要)着重批:三项指示为纲、唯生产力论、折中主义、阶级斗争熄灭论,以及孔孟之道等。

(日记1976年2月9日)

水拍同志转来一份由“创办”综合的《文艺领域的翻案风种种》,主要列了五个方面的问题,摘录如下:

一是编造谣言,伪造毛主席指示,攻击中央负责同志,分裂党中央;

二是攻击样板戏;

三是为十七年文艺路线翻案;

四是为坏作品翻案;

五是反对艺术教育。

(日记1976年2月17日)

水拍同志打电话告诉我,《红旗》上要发初澜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⑱,这篇文章很有分量,各刊物都会转载,《人民文学》在第二期上也要转载……

(日记1976年2月25日)

最重要的记载见于3月1日的日记——

上午去出版局,听传达中央文件……中央负责同志的讲话:

根据毛主席指示,中央先找问题多的五个省的同志来谈,后来又找了十二个省、市、自治区和一部分大军区的同志来开会。……会议期间,还初步揭发批判了邓小平同志的修正主义路线错误……受了邓小平同志修正主义路线的影响而犯了错误的同志,表示回去要转好弯子。……(回去以后)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开展起来。

回去以后怎么办,提出几点意见:

一、最重要的是要认真学习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和中央文件。……

二、在学习毛主席重要指示和中央文件的基础上,深入揭发批判邓的修正主义路线错误。……

三、要牢牢掌握斗争大方向。毛主席说,错了的中央负责。政治局认为主要是邓小平同志负责。……注意不要层层揪邓小平在各地的代理人,当前就是要搞好批邓,批邓小平同志的修正主义错误路线……注意不要算历史旧账,不要纠缠枝节问题。对邓小平同志的问题可以点名批判,但点名的大字报不要上街,不要广播、登报。……

四、对犯有错误的同志,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实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不要揪住不放,不要一棍子打死。……

五、整个运动,要根据毛主席指示,在党委一元化领导下进行,不搞串联,不搞战斗队,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通过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一步促进安定团结,发展巩固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的伟大成果……

传达结束后,没有讲要向编辑部传达……

(日记1976年3月1日)

显然,这次运动的部署一开始就好像注意到了避免过火、防止扩大化的问题;这大概也是文革运动中的批判太过惨烈、林彪事件又株连了一大批干部,老干部复出未久,血痕犹在,实在也无力再大搞一次严酷的政治斗争了吧。这就能理解为什么这次给犯错误的干部尤其是老干部都留下了允许改正错误的余地,只要转好思想弯子,改变立场,政治前途仍有充分保证。并且也不再强调夺权,而是要在党委领导下有范围地有序进行。——那么,通俗点说,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文化部召开的这次创作会议,动静搞太大了也确实不行,与运动的部署方略会有抵牾。

更广泛地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仅一开始就有点犹疑,各方势力都不能不牵扯其中,产生了明显的牵制作用,而且这场运动连贯到了文革结束前后的不同政治阶段,四人帮倒台后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并没有结束,文革政治的合法性的倾覆与新的政治权威的确立,都需要时间来稀释、澄清政治转换的浑浊与暧昧。此时,暧昧之处莫过于还称邓小平为“同志”,可见其政治生命尚未终结。

《人民文学》编辑部召集的组稿学习班先期开班了(日记1976年3月13日),两天后的3月15日,文化部的创作会议也开始报到。次日,会议正式开始。

创作会议今天正式开始。上午由创办负责人张伯凡介绍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和日程安排。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直接传达主席的重要指示,即中央四号文件;二是转达中央负责同志最近以来关于文艺创作的指示精神。

他说:为了开好这个会,文化部领导多次研究,而且向中央作了报告。如中央四号文件,按规定传达到县团级,这次向大家传达是经中央批准的。在学习讨论时,主要是贯彻落实中央负责同志提出的课题,要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现在斗争形势发展很快,在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要赶紧通过作品反映出来,故把电影、戏剧、文学等几个方面的作者聚集在北京,集中精力,学习讨论,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提高思想,投入战斗。

接下去,对会议日程,大体作了安排:

16日下午传达中央文件,并由浩亮同志讲话;

17日全天学习讨论,批邓,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了解群众运动的形势;

18日上午传达中央负责同志重要指示,下午到19日一天,讨论文艺创作的指示,联系当前形势,如何写好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品;

19、20日中间,选一些电影看看;

20日开始,具体落实规划,一直到23日会议结束,然后深入生活,进行创作。

下午,浩亮同志讲话……这次会主要办三件事:

一、学好毛主席一系列有关指示,结合本地区、本部门所刮起的右倾翻案风,进行批判、揭发;

二、讲一讲社会主义时期革命的对象、性质、任务、前途,如何反映两条路线斗争、敢不敢于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特别是深度和广度上下功夫;

三、在深入学习的带动下,落实题材、规划,什么时候可以搞出来。

最后说,这次会议有18人参加,你们是18棵青松⑲。

(日记1976年3月16日)

在一些记载中,文化部召开的这次创作会议就叫做“18棵青松”会议,它得名于浩亮的讲话。

从会议的组织和日程内容安排来看,此会的要点应该有两个:一是尽快写出有分量的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具体体现当前文艺的以阶级斗争为纲;二是培养一批文艺核心骨干人员,并由此建立一支嫡系的文艺创作队伍。这是于会泳及文化部领导秉承了张春桥的旨意而进行的一项重要的文艺组织活动,具有直接而明确的政治目的。与差不多同时开张的《人民文学》学习班一样,程序上都是政治学习、明确立场,组稿、落实选题,通过组织帮助培养人才、锻炼队伍,但《人民文学》学习班的刊物业务色彩更显著,活动目标相对单纯,“18棵青松”会议的政治动机显然更为突出,且目的更为深刻而复杂,并非仅是会议的层级显得更高而已。如此,一方面须用手段来力抓,一方面又因政治敏感性而不能不小心谨慎,以免出现意外。这应该也与此会要保密、显得神秘的原因有关吧。

会议中最重要的两次报告是由文化部“创办”负责人张伯凡、文化部部长于会泳两人作的,前者重在批判右倾翻案风,后者主要指导如何创作出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先看前者说了什么。

上午,由伯凡同志讲文艺界右倾翻案风的具体表现:

一、编造政治谣言,伪造毛主席指示,恶意攻击中央负责同志,妄图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

……

二、攻击以样板戏为标志的无产阶级文艺革命。

自从邓讲了样板戏不能一花独放等话后,文艺界刮起了一阵妖风。

① 否定无产阶级文艺革命,攻击党的文艺政策。有的人说,前段文艺革命搞左了,现在应该纠正……

② 攻击和歪曲革命样板戏的创作经验。……以此来否定样板戏,这是文艺界斗争的新特点。解放军文艺社的一个材料里说,样板戏经验用得太泛……创作精神反而被束缚了。……云南省有人说,样板戏的经验……好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吉林有人说这些经验束缚了创作者的手脚。

③ 一些攻击文艺革命的修正主义者也乘机冒出。……有人说塑造英雄人物是根本任务的提法不妥。……中国话剧团有人说,生活中并不是到处有特务,敌人破坏……胡编,现在作品中的阶级敌人都不可信。

④ 造谣攻击样板戏剧组。

三、为十七年文艺路线翻案。

自从邓说现在这个文化部不行,文艺要调整,调整就是整顿,整顿就是整顿领导班子等话后,首都文艺界立即刮起一阵攻击文化部的妖风,同时对旧文化部从领导到基层单位都吹捧。北影说,陈(荒煤)、夏(衍)到底有什么问题!云南省文艺界有人公开提出要对十七年文艺重新评价,吉林省文艺界有人说,还是三十年代文艺好,现在的节目不好看。……

四、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的坏作品翻案,并进行反攻倒算。

山西省某些人对批《三上桃峰》⑳一直耿耿于怀……否认“三上”是毒草。

五、反对艺术教育。

反对政治挂帅,说不管红线黑线,只要培养出人,搞出东西就行。反对开门办学,崇洋复古,说还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好,攻击教育质量差,工农兵学员水平低等。

(日记1976年3月17日)

从这些话中透出的消息看,尽管文革的权力高压严酷,但政治反弹仍随时出现,只要时机有利,“妖风”“毒草”总是层出不穷,言论拉锯的空间还是无所不在,真是应验了当时所谓的“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特别是在文艺价值观方面,“两条黑线”论的批判并不能真正令人信服,而样板戏也无法使人无条件地盲从,无法阻止人们对它的质疑和厌倦。日记主人在为《人民文学》组稿工作中,多次慨叹当时文学创作水平的低劣、好作品好作家的稀少,这种掩饰不住的苦衷,实际已经暴露出了文革文艺的真实状况。但对于文革政治的权力者来说,文艺必须且只能为政治服务,政治问题没解决,文艺本身的价值问题就无从谈起了。所以,样板戏的问题首先也就是政治问题。只是这次的挑战方式是“翻案”。而“翻案”本身就是对样板戏的质疑和否定。——最严重的后果是,“翻案”的潜在目标指向实际上是文革本身,即有可能会在根本上否定和颠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毛泽东决不能容忍的要害所在。

再看于会泳说了些什么。

今天主要听会泳同志报告,几位部领导都出席了。……其讲话要点,根据当时记录,整理如下:

中央负责同志指示,要创作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无产阶级带领广大人民同党内走资派进行斗争的文艺作品……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

现在主要矛盾是灭资,对象是资产阶级,就是党内走资派。主席在很早讲过这个问题,这次又讲,党内走资派是最危险的敌人,当前如能写出这一方面的作品,对于深刻揭露走资派政治上的反动性,提高路线觉悟,反修防修,继续革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

在写这类作品过程中,应注意:

一、“纪要”㉑中说,要塑造英雄人物是根本任务,这一点不能动摇。过去有些人动摇了,其根子在邓小平身上……防止正不压邪,对走资派的反动本质要揭深,但不等于把敌人写得很嚣张,如能写出奸猾的本性……正面人物敢于斗善于斗,又能战胜他,这样的正面人物就很丰满。

二、要写思想深度和广度相结合的作品。……如写一个工厂的可以,但也可以写一个县、一个局,写一个部也行……

三、写思想深度,要注意围绕英雄人物来组织安排矛盾……要激化矛盾。

四、注意斗争的典型化。要高度集中概括塑造英雄人物,提炼主题思想。……

还有一种说法什么散文式、列传式。散文式以塑造群像为名,列传式说是塑造一系列英雄,结果主要人物树立不起来,人物不少,都单薄,不能有力体现主题思想。不能上这两种说法的当。

五、要掌握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辩证统一规律,防止雷同化。

……有的说,样板戏是雷同化的根源。这说法不能同意。社会生活的本质、主要矛盾都要体现,都要写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都要塑造英雄人物,这不是雷同化。我们说的雷同化,是指处理具体的情节、事件、人物,甚至语言等方面雷同。

总的精神是坚持历来毛主席的方针,反对各种奇谈怪论。在创作中要注意:

一、要打破顾虑,解放思想,只要方向对头,我们支持,即使犯错误也允许改正。……邓小平推行的一系列东西,把我们的思想搞乱了,现在通过学习,思想提高,即使犯错误的同志,自己主动站出来揭发邓,批判邓。用自己本身的体会来批判,特别有力。坏事变好事。

二、写这类作品还会遇到阻力。有的走资派跳出来制造舆论,压你一下,也有一些觉悟不高的人跳出来加以挑剔、责难,甚至讽刺、吓唬人,此外还有我们头脑里的阻力,流毒没有肃清。只要我们思想上有了准备,就可以加强抵制。

(日记1976年3月18日)

于会泳讲话的重心是在写出与走资派作斗争作品的思想艺术原则方面,其实主要也就是样板戏的创作经验,加上当前的政治要求。这两人的报告口径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方面有着明显的一致性,但同时也都流露出了一些政治负面消息,就是样板戏或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乃至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实际上已经困难重重,举步维艰,甚至已经遭遇到了诸多明显抵制。而曾经一以贯之的用权力驱使或强制批判的运动手段,也同样已经出现了后续乏力的颓势窘相,难以为继。所以这次运动的一个重要手段或说法,就是鼓励、诱使“犯错误的同志”反戈一击,回归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来。御用人才、嫡系部队已经不敷使用,攻守乏人,现在不能不使出“招降纳叛”的招数了。

对此,最显著的一例就是对蒋子龙的诱降。就在于会泳报告的第二天,

袁水拍打电话到“西苑”找到我,要我乘这次开会的机会,抽时间做做蒋子龙的工作。说蒋开始来时思想挺紧张,以为要批他的作品,以后张伯凡找他谈了,说明写了错误文章不要紧,只要认识,反戈一击就好。他说昨天会泳同志报告中讲到允许犯错误的话,就是针对蒋说的,他嘱我找蒋主要谈两点:

一、要蒋写一篇自我批评性的文章,承认自己受了三项指示为纲的影响,文章中要突出批邓,总结经验教训;

二、要蒋参考北影厂李文化㉒的事。李文化拍了一部电影《侦察兵》,群众意见很大,以后写了一篇自我批评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大家谅解了,中央领导同志看到了也满意。

下午在讨论的间隙,我找蒋谈了。……他表示同意写,但目前手头正在搞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话剧,是王曼恬指名要他搞的……另外,他还准备写一篇小说,讲一个女支书的故事。我答应他如果小说写得好,可以连同谈体会的文章同期发表㉓,以体现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

(日记1976年3月19日)

创作会议的主办单位文化部还给每位与会者今后的“深入生活”,“贴补数百至千元的生活津贴”。(日记1976年3月20日)

按照既定计划,创作会议于23日结束。经由袁水拍的提议,参加会议的部分文学作者受邀前往《人民文学》编辑部,与刊物召集的学习班成员等会面交流。(日记1976年3月22日、3月23日)会面座谈中,袁水拍又不失时机地作了一次政治宣讲:

他再次强调了写走资派作品的重要意义,文学创作总是跑在时代的前面的,写与走资派的斗争,这是时代的要求,阶级的要求,是光荣的战斗任务,也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有力武器。为了保证大家顺利实现规划,文化部准备给你们的所属单位的领导上打招呼,要各单位领导大力支持,保证时间。希望大家加强同《人民文学》的联系,有困难和问题及时反映。

(日记1976年3月23日)

创作“以阶级斗争为纲”特别是“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成为文革后期的一个文艺高潮,不仅有文学作品,而且还有制作成本更高、影响也更大的电影作品㉔,样板戏的改编、移植或拍摄就更早了,理论评论则一再甚嚣尘上㉕,其余波一直影响到了文革结束之后。当此风头正健之时,还有人以写了“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未获出版为由,向组织上告,请求领导干预支持。(日记1976年9月28日)

但从全国的政治形势发展来看,毕竟今非昔比,文革已经不得人心,社会积怨日甚一日,趋近了爆炸的临界点。也就在部署文艺界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写与走资派作斗争作品后未久,以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相号召的清明节天安门事件就爆发了。这次事件的一个重要痛触点就是针对周总理、邓小平的所谓“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㉖的政治攻击,而天安门事件的规模和影响已说明在社会层面上,文革政治实已崩溃了。

四人帮倒台后,文化部的这次创作会议即“18棵青松”会议,很快遭到了清算,日记主人也不得不为卷入其中而连篇累牍地写出交代材料。(日记1977年3月8日、5月10日、5月12日、5月16日等)政治就是这样地嘲弄着人的智商。

文革的历史俱往矣。但有关社会主义时期革命的道路问题和无产阶级执政党及意识形态的建设问题,仍是文革迄今还在探索和实践的重要问题。如果要在文革的历史灰烬中去翻捡的话,所谓党内走资派、写与走资派的斗争文学问题应该会与此话题发生关联。那么即便是对于负资产,也不应讳莫如深,更不该弃之了事吧。

【注释】

① 施燕平著《〈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2015 年3月。本文所引施著日记文字,包括行文格式等,均据该书,下不再注。又,吴俊撰《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一)》发表于《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1期,本文为该劄记续篇。另参见:施燕平著《尘封岁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

② 1975年7月25日。

③ 蒋子龙《机电局长的一天》,《人民文学》1976年第一期。参见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6期,收入吴俊著《向着无穷之远》,吉林出版集团2010年版等。

④ 参见《施燕平《〈人民文学〉复刊和编辑日记》劄记(一)》,《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1期。

⑤ 1975年8月13日、10月13日,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刘冰等人联名两次写信,经由邓小平转呈毛泽东,揭发该校党委书记迟群的问题。中共中央转发了毛泽东圈阅过的《打招呼的讲话要点》(中共中央关于转发《打招呼的讲话要点》的通知,1975年11月26日),将刘冰等的信定性为矛头针对毛主席的“右倾翻案风”。

⑥ 袁水拍时任文化部副部长、《人民文学》主编。

⑦ 石西民时任国家出版局局长。

⑧ 毛泽东在其批示同意复刊的《诗刊》创刊号(1976年1月)上发表了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另参见吴俊:《〈人民文学〉的创刊与复刊》,《南方文坛》2004年第6期。

⑨ 《人民戏剧》、《人民电影》、《人民音乐》、《舞蹈》、《美术》。

⑩ 蔡宏声、马济川时为文化部干部。

⑪ 肖木时为王洪文的秘书。

⑫ 肖子才时为文化部办公厅负责人。

⑬ 李良杰、段瑞夏均为当时的上海工人写作者。郭澄清为山东作者,有长篇小说《大刀记》。徐瑛为安徽作者,有《向阳院的故事》等。

⑭ 参见陈冀德:《生逢其时》,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版。

⑮ 华、陈是指华国锋、陈锡联。1976年中央1号文件传达:由华国锋同志任国务院代总理。在叶剑英同志生病期间,由陈锡联同志主持中央军委工作。

⑯ 1975年邓小平在主持全面整顿工作中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毛泽东同志有三条重要指示:第一,要学习理论,反修防修;第二,要安定团结;第三,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三条指示互相联系,是个整体,不能丢掉任何一条。这是我们这一时期工作的纲。”(据《邓小平文选》第二卷)

⑰ 在于会泳签发并以文化部核心小组名义向国务院请示创办《人民文学》的报告上,邓小平圈阅并批示:“看来现在这个文化部要领导好这么一个刊物也不容易”。(日记1975年10月23日注一)

⑱ 1976年3月1日出版的《红旗》杂志第3期发表初澜的《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一文。

⑲ 浩亮原名钱浩梁,因扮演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形象而成名,深获江青赏识,为其改名为浩亮,后提拔为文化部副部长。“18棵青松”是浩亮化用了样板戏《沙家浜》中新四军人物郭建光的一句唱词。

⑳ 1974年,晋剧《三上桃峰》因被视为与“四清”运动中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有关,即成“为刘少奇翻案的大毒草”而受到举国批判。1978年始获平反。

㉑即《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1966年4月10日由中共中央批准。该《纪要》系由毛泽东审阅、修改并定题。

㉒李文化是新中国第一代电影艺术家、摄影师、导演,成就卓著。1958年的故事片《早春二月》曾被批为“大毒草”,后被江青指定为《南海长城》的摄影师,并参与拍摄样板戏电影,由此也卷入了政治漩涡。1974年拍摄故事片《侦察兵》。文革期间拍摄的电影还有《决裂》、《反击》。

㉓王曼恬是毛泽东的表侄女,诗人鲁藜的前妻,时任天津市委书记,1976 年10月自杀于狱中。《人民文学》1976年第4期发表蒋子龙小说《铁锨传》。另参见吴俊的《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一文,见本文前注⑶。

㉔电影有《青松岭》 (1973)、《春苗》 (1975)、《决裂》 (1975)、《第二个春天》(1975)、《难忘的战斗》 (1976)、《欢腾的小凉河》 (1976)、《反击》 (1976)等。

㉕ 参见初澜:《坚持文艺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红旗》杂志1976年第3期。

㉖ 1976年3月25日,上海《文汇报》发表题为《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就要同他斗》的报道,其中一句说“孔老二要‘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将政治矛头公开指向去世未久的周恩来,由此引发公愤,社会反响强烈,被称为“《文汇报》事件”。

作者简介※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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