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举白旗的鱼

□沈石溪

善举白旗的鱼

□沈石溪

我在菜园后面挖了个椭圆形的小鱼池，准备养殖鱼苗，卖给当地农民，好多赚点钱养家糊口。

养殖鱼苗，首先当然得有母鱼，我花了两百多块钱，从一百多公里外的曼厅水库买了三条草鱼回来，放进小鱼池里。三条草鱼差不多大，都有一米多长，七八十斤重，肚子鼓鼓的，快到产卵时间了。

没想到，鱼也会有占山为王的意思，我先把一条红鳃盖和一条黄嘴壳一起放进鱼塘，它俩在小小的鱼池里，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红鳃盖占据东半边的鱼池，黄嘴壳占据西半边的鱼池。鱼池中央好像画了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两条鱼嘴对着嘴，气势汹汹地在鱼池中央的水面上对峙着。

这时，我又将第三条白尾巴放了进去。红鳃盖和黄嘴壳顶多早放进鱼池两三分钟，却好像是鱼池的世袭统治者一样，高举着青黑色的背鳍，像讨伐侵略者一样，朝白尾巴冲了过来。可怜的白尾巴，逃到东边，被红鳃盖恶狠狠地驱逐，逃到西边，又被黄嘴壳追着尾巴啄咬，惶惶然地从东逃到西，疲于奔命，无处安身。

我站在岸上，不禁为白尾巴的安全感到担忧，流寇似的被赶来赶去，即使不被可恶的红鳃盖和黄嘴壳咬死，也迟早会累得力竭身亡呀！

白尾巴在椭圆形的鱼池里逃了二三十个来回后，大概实在是逃不动了，也有可能是明白了无论逃到哪一端都是别的鱼的势力范围，都逃不过挨打的命运，便索性紧靠着岸停了下来，停的位置正好在鱼池的中央水线。这是一个十分巧妙的位置，向东挪一寸就是红鳃盖的领地，向西游一步就是黄嘴壳的地盘。红鳃盖和黄嘴壳仍不放过它，从两面向白尾巴发起进攻。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十分有趣且奇特的现象，白尾巴将自己的脑袋深深钻进堤坝的水草丛里，身体渐渐翻转过来，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露出雪白的鱼肚，加上那条白尾巴，给我的强烈印象，就是它放弃了抵抗，举起了白旗。人类在战斗中看打不赢对方了，就会举起白旗以示投降，没想到鱼类也会这一招！

东边的红鳃盖在白尾巴身上啄了两口，白尾巴像死了似的慢慢向西漂去；西边的黄嘴壳又在白尾巴身上咬了两口，白尾巴又像死了似的朝东漂去。白尾巴像一只皮球似的被踢来踢去，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好像厌倦了、懈怠了，渐渐放松了攻击，大概老跟一个高举白旗投降称臣的对手纠缠，确实也挺无聊的。

又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都扔下白尾巴不管了，又嘴对着嘴在中央水线对峙游弋。看得出来，双方都在找机会打败对方，以扩展自己的势力，同时又都害怕对方侵犯自己的水域。

第二天我再到鱼池，看见白尾巴仍在老地方待着。我连续观察了好几个小时，它就像犯人被关在囚室里，根本不敢继续游动，每当红鳃盖或黄嘴壳游到它身边时，它立即乖乖地将身体翻转，露出雪白的肚皮，配上那根白尾巴，毫不犹豫地竖起“白旗”。

没想到，鱼也分强悍和怯懦。常言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还应该加一句，“鱼善没立足之地”。我对白尾巴能活到产卵时间，在我的小鱼池里平安地产下小鱼子，已不抱什么希望。不敢游动，不敢觅食，横遭欺凌，这样的鱼能活得长吗？

就在这时，红鳃盖和黄嘴壳之间爆发了战争。红鳃盖是个鹰派“人物”，黄嘴壳也是个好战分子，好比火苗和火药碰在一起，哪有不炸响的道理呢？

起因是一根水草，那根碧绿的水草起先漂浮在东面的水域，红鳃盖游过去啄食。不知是风在使坏，还是水波在捣蛋，它连啄了两次，都未啄准，水草反而漂过中央水线，漂到西面的水域去了。

红鳃盖一甩尾巴，追过中央水线。这就好像敌人越过了神圣的边界线，早已虎视眈眈的黄嘴壳立即冲上来，在红鳃盖身上咬了一口。红鳃盖也不是省油的灯，坚决地进行反击。两条大鱼恣张着胸鳍、腹鳍、臀鳍和尾鳍，高举着旗帜似的青黑色背鳍，在中央水线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双方各不相让，用鳍上的硬刺划对方的身体，用尾巴击打着对方的脑袋，用嘴咬对方的嘴，可以用来打架的武器还真不少。水花四溅，泥浪翻滚，两鱼打得昏天黑地，我在岸上试图用竹竿把它们劝开，根本无济于事。过了约半个小时，水面漂起丝丝血迹，浑身是伤的红鳃盖渐渐抵挡不住了，退回东边水域，黄嘴壳乘胜追击，像痛打落水狗一样，痛揍节节败退的红鳃盖。红鳃盖喘息一阵之后，又掉头与黄嘴壳激烈厮杀起来……

天渐渐黑了，虽然小鱼池的水很浅，但我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直奔鱼池，红鳃盖翻着白肚皮，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已经呜呼哀哉了。黄嘴壳浑身伤痕累累，侧着身子，沾着血丝的嘴伸到水面上，艰难地呼吸着，也是奄奄一息了。这时的白尾巴就像无罪释放的罪犯，洋洋得意地在鱼池里来回游弋，路过还在垂死挣扎的黄嘴壳身边，就在黄嘴壳身上凶猛地咬上一口，然后，一甩尾巴，潇洒地游开去了。

快到中午时，黄嘴壳终于也直挺挺地翻起了白肚皮。白尾巴用嘴顶了顶黄嘴壳的身体，确认对方已经没气了，就游到水底的水草间，扇形的臀鳍一跳一跳，尾根撒下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小鱼子。

我认为最有希望繁衍后代的红鳃盖和黄嘴壳，竟然都没有活到产卵时间，而我认为会横遭欺凌而死的白尾巴，倒是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并产下了自己的后代。

后来我读了几本有关动物行为方面的书，才明白白尾巴所采取的是一种“宜斯策略”。所谓“宜斯策略”，就是在一个动物群落中，如果凶狠的鹰派角色多了，那么，聪明的个体就会扮演温和的鸽派角色，这样就会有更多的存活机会。鹰派虽然活得扬眉吐气，却很容易在频繁的争斗中受伤或死亡；鸽派虽然活得窝囊憋屈，却因避免了争斗而得以活下去。

强悍者被无情地淘汰了，怯懦者却活得逍遥自在，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

（原载《山海经·打拼》2016年第1期 湖北雪茹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