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 狱
2016-12-07周海亮
□周海亮
监 狱
□周海亮
越狱是他一生里最艰难最痛苦的选择。这选择,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狱友。
狱友也是战友。战场上一起面对死亡,现在,再一次一起面对死亡。监狱戒备并不森严,但从无人试图越狱。—监狱建在沙漠中央,越狱等于自杀。—更为可怕的是,只要有人越狱,不管成功与否,狱卒都会杀死同一间寝室的所有人。每间寝室关押着五十多名极度虚弱的战俘,经常,早晨时候,有人永远爬不起来了。—战场是一台恐怖的绞肉机,监狱也是。
为越狱,他做了两年准备。水是最大的问题,为此他将越狱的时间选在稍有降雨的雨季。他奇迹般地用一把汤匙挖开一条地道,地道从寝室开始,通到高墙外面。每顿饭他都会省下一口面包,他将省下的面包晒成干,小心地藏起。他还用拣来的骨头做成一把匕首,匕首并不锋利,他却坚信它可以切开狱卒的喉咙。他劝他的狱友们:“终究一死,不如越狱。”狱友们反劝他:“留下尚有机会,越狱死路一条。”
“相信我,当战争结束,他们会杀死所有的俘虏!”他急了,给狱友们跪下。
“只要你放弃越狱,我们就有活下来的机会。”狱友们说。
没有人听他的。一个也没有。后来,狱友们二十四小时将他监视,他们充当了最敬业最警惕的狱卒。可是他还是成功地从监狱里逃脱,在经过三昼夜的痛苦抉择以后,在用牙齿咬掉自己的拇指以后。
拇指被他的狱友们锁了起来,用一根铁丝做成的手铐。
他一直在沙漠里走了半个多月。缺掉拇指的手感染发炎,逃出来的第九天,他永远失去了那只手。可是他还是顽强地走出了沙漠,当他走回基地,战友们误认为闯进来的是一具风化千年的木乃伊。
他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然后,在他认为应该被送回祖国的时候,再一次回到监狱。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己的监狱。两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每当他们的队伍试图发动进攻,敌人似乎总是有所察觉。事情太过蹊跷,他极其怀疑。
曾经他以为,沙漠监狱的那段日子,是他一生里最为难挨的时光,可是现在,他确信,比起对他折磨的朋友们,沙漠里的敌人,其实更像朋友。他被强迫交代问题,他说他没有问题,于是,他便失去了睡觉和喝水的权利。灼辣的灯光二十四小时刺着他的眼睛,三个魔鬼般的狱卒二十四小时轮番对他审讯,他生不如死。很多时候他动了死的念头,最开始,他没有死的机会,后来,他就不想死了。假如就这样死去,他将背上叛国的罪名,可是,他明明深爱着他的祖国啊!每天他都在为自己打气,他劝自己再多活一分钟,多活一小时,多活一天。他就这样活下来,生不如死地活下来。在监狱里他失去第二只手,那只手,被一个狱卒硬生生剁下。狱卒本打算一直剁下去:手,脚,肘,膝,肩……直到剁光他的四肢,将光秃秃的他像酱菜那样腌进大缸。可是战争突然结束,他侥幸出狱。
出狱与战争结束没有太大的关系。有关系的是敌人。是敌人证明了他的坚强、机智、无畏和无辜。敌人有时候,真的比朋友更像朋友。
他终于回到祖国。他见到邻居,亲戚,朋友,以前的同事……他本该见到妻子,可是妻子已经弃家而去。得知他被剁去仅余的一只手以后,妻子像惊恐的鸟儿般逃离。
他从一个监狱走进另一个监狱,他从另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现在,他终于重获自由。
可是渐渐地,他对他的自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所有人都敌视他,只因他从沙漠监狱里逃出来—他背弃了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为了逃命,他竟不顾五十多人的死活—尽管那些人因他而枪毙,但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天,狱卒们果真处决了监狱里的所有战俘—可是人们仍然鄙视他,唾弃他。有被处决的狱友的母亲抡他的耳光,有不谙世事的孩子用砖头砸碎他的玻璃,有女人朝他的身上吐口水,商店不卖给他东西,乞丐不接受他的施舍,几乎所有的团体拒绝他的加入……甚至,有一次,他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颗仇恨的子弹射穿。虽然他被医生救活,但是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分明看到医生厌恶的眼神。
现在,他确信,他再一次回到监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充当了警惕并且残忍的狱卒。
出院那天,他选择了自杀。失去两手的身体像树桩一样从高空直直落下,摔烂成一堆木屑。他两次从监狱里侥幸逃脱,但这一次,他绝没有逃脱的可能。监狱如此之大,无边无际,唯有死亡,才能让他解脱。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3期 四川丁强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