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撩人夏风是《牡丹亭》
2016-12-07谢雍君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谢雍君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最撩人夏风是《牡丹亭》
■谢雍君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上昆“临川四梦”在北京演出刮起一阵昆曲旋风,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汤翁乘着昆曲风穿越而来,还是昆曲借助汤翁的生花妙笔让人们重温了一遍四梦!演出时,前后次序不是按照汤显祖原有的创作轨迹历时性展开,而是先邯郸梦、紫钗梦,再到南柯梦,最后才是牡丹亭梦,《牡丹亭》作为压轴戏隆重推出,成了这次演出的沸点。昆曲舞台上《牡丹亭》各种演出版本有数十种,上昆版也有十多种,属于上演率最高的昆曲剧目,但人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追捧它,甚至出现一票难求的现象,当晚不少观众站着看完全剧,让人不禁追问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五班三代同台演出《牡丹亭》,可谓上昆近年来推出的演出模式。它是如此令人着魔,吸引观众蜂拥进入剧场。与其说人们看杜丽娘,不如说争看上昆国宝级的表演艺术家,只要他们在场,昆虫们必定为之疯狂。
这次“四梦”演出,其他三梦都为改编整理戏,唯独《牡丹亭》保留了昆曲折子戏演出的传统风貌,以俞振飞、言慧珠主演的8场改编本为基础,吸收传统折子戏和1999年三本版《牡丹亭》中的部分出目熔铸而成。1999年三本版是昆曲界较早采用全本戏理念复原演出汤显祖原作的一次实践,改变了当时昆曲舞台只有新编昆曲戏和折子戏而长篇全本戏缺失的状况,开启了21世纪初昆曲经典作品全本复原之风气。全本复原的创作策略包含汤翁原作思想精髓的传递和昆曲表演技艺的传承。杜丽娘的梦,凝结着汤显祖的至情思想,其舞台的表达与传递为当代观众提供了与汤翁对话的通道和交流的枢纽;《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等是昆曲巾生、闺门旦传承传统表演技艺的经典出目,在上昆演员的传承过程中,昆曲传统表演技艺得到接续,获得新的活力。
杜丽娘的至情寻梦
上昆《牡丹亭》以复原经典的方式与400年前的汤翁进行隔空对话。“四梦”中,杜丽娘梦最难理解,也最不可思议。为情而死,可以理解,为情而生,依照现实逻辑,无法理解。杜丽娘似梦又醒,亦人亦鬼的人生状态,使全剧情节曲折多变,充满诡异。但当代观众似乎喜欢的就是这种人格矛盾和身份双重性,在真真假假难辨的梦境中、在虚虚实实的人鬼交往中,寻获到与汤作内在精神沟通的密码。它的多重内涵和象征意蕴,契合了当代观众的审美期待,满足了他们的审美想象。
杜丽娘的梦是有关情爱的少女白日梦。她的梦由后花园的韶光美景逗引而起,在梦中,那书生千般爱惜,万种温存,令她难以忘怀。她不以为是梦,才有重回花园寻寻觅觅的经历。但白日梦毕竟是梦,是幻境,梦中人已随梦去,现实中无以寻找。当她明白这点后,决定以身殉梦,以死来守护梦中的爱情。对于杜丽娘来说,为情而死,不是消极的行为,而是守护爱情理想,等候梦中情人的积极行为。一梦之后,她的情感开始觉醒,从爱情的接受者成长为主动追求者。她自己掌握感情的主动权,宁愿以静态的死的方式来等待梦中人,以免父母将她配与他人。这种超越生死羁绊,“生生死死随人愿”的情感,使杜丽娘一病而亡后,灵魂不死,肉体三年保持不烂。
杜丽娘的梦是男女间的性梦。在中国古代小说戏曲中,情欲基本合一,当谈论情时,也就是在谈论性。《惊梦》《寻梦》《幽媾》《欢挠》等出目里的部分唱词涉及到杜、柳的两性之情。因为这点,《牡丹亭》在清代被列为禁书,与《西厢记》《金瓶梅》《水浒传》同登官方查禁淫词小说目录。社会上一些缙绅家庭家乐演出时,一般不点《牡丹亭》,恐怕家眷看到,产生不好的影响。实质上,这些性爱场面,汤显祖采用了暗场或虚拟场景的表现手法,与明清时期色情小说中露骨的性爱描写完全不同,它们展现得富有诗意。汤显祖还借花神之口道出杜、柳日后有姻缘之分,冥间判官在婚姻簿上也查到他俩有夫妇关系,这些补白都说明了杜丽娘的性行为合乎传统夫妻伦理关系。《牡丹亭》张扬以爱为基础、符合夫妻人伦关系的自然人性,是汤显祖进步人性观的戏剧化展现,也是明末呼唤人性、张扬自我的新思潮在剧中的体现,透露出近代婚姻观的新讯息。
杜丽娘的梦具有象征意味,她的梦不仅是白日梦,而且是杜丽娘死后精魂不散,以幽灵身份去追求情爱的执着精神的象征。她的这种执着精神在《寻梦》里已经表现出来。如果说惊梦时,她隐幽地、被动地接受情爱,那么到了寻梦时,她已主动、有意识地追梦,且将春香支开,独自一人寻梦,杜丽娘成为孤独的寻梦者。值得玩味的是,她明知梦寻不见,还不住地流连,甚至决意守在梅根下,等着再到罗浮梦边,并留下遗言,死后葬在梅树之下。三年后,柳梦梅的到来,印证了她的追梦,她的执着,并不虚幻。但杜丽娘的梦并不止于梦中相恋,人鬼相依,她要复活,要将梦中、阴间的琴瑟相和带到现实中,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生同室,死同穴”的情爱理想。她寻梦之孤独之曲折,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做了戏剧化的注解。
上海昆剧团的至情传承
典藏版《牡丹亭》记录了上昆四十年演出发展脉络,透露出上昆为追求经典剧目精品化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是对上昆表演传统的传承与发扬。在上昆诸多剧目里,《牡丹亭》排演的版本最多、演出频率也最高。最早的版本是蔡正仁、张洵澎传承的俞言版,之后为1982年华文漪、岳美缇版,1993年梁谷音、蔡正仁版,1999年三本版,2002年上下本版及2008年传统版等,这些版本从1978年上昆建团始,贯穿至今,勾勒出一部上昆四十年的演出简史,其中既有传统折子串联,也有长篇全本复原,还有新编整理,体现出上昆传承与创新兼备的创作理念。因团里演员几乎每人都参与过《牡丹亭》的排演工作,尤其是个别演员像蔡正仁、张洵澎等,他们的演出接续了昆曲传字辈艺人的表演传统,而在接续过程中个性化表演的张扬和创造,构建了上昆表演新的传统。
对于蔡正仁、梁谷音、沈昳丽、黎安、罗晨雪来说,典藏版演出,一人只担纲一出戏。其实,他们的表演经验并不仅局限于一出戏,他们都曾经演过全本《牡丹亭》,当他们将演出全本戏时所积累的经验和表演技艺投入到折子戏时,如同将各自最为擅长、最为出彩的那部分才华呈现出来,那么八出折子戏就不是普通的折子,而是演员个人表演技艺精粹的展现。强强同台演出,同年龄间、不同年龄间、不同行当间自然会发生竞技现象,如蔡正仁与梁谷音间、沈昳丽与罗晨雪间、沈昳丽与黎安间等,相互间的竞演信息激发了三代演员各自的表演兴奋点,促使他们较快地达到良好的表演状态,使演出趋于精致,渐于完美。
这次《牡丹亭》演出最大的亮点是五班三代同台演出,这种创作演出方式,其意义已经超过了演出本身。
上昆老中青三代同台演出《牡丹亭》,最早可追溯到1999年,由王仁杰改编,共36折,分上、中、下三本演出,蔡正仁、岳美缇、张静娴、张军、沈昳丽、李雪梅参加演出。此种创作模式的用意非常明显,以舞台演出的方式促动和提携青年昆曲演员的成长。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演出兼传承的创作模式,早于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首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即在昆曲作为非遗代表作的观念尚未深入人心之时,上昆已经改变创作思维,对昆曲经典萌发敬仰之心,率先探索如何在实践中保护和传承昆曲艺术。上海戏剧历来以求新求变闻名全国,以传承为主的创作思维在当时的上海剧坛可谓空谷足音,弥足珍贵。后来,在创作其他剧目时,上昆继续采纳这种创作模式。2007年,四本《长生殿》的演绎就沿用了这种模式,以蔡正仁、张静娴、计镇华等老艺术家为领军,带领青年演员张军、沈昳丽、黎安、余彬等共同演绎。再到2014年典藏版《牡丹亭》的初次出炉,都能看出上昆在传承、保护昆曲艺术方面,不是一种做出来的姿态,而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古老昆曲艺术的尊崇。他们做到十几年持续地传承,且将传承队伍规模扩大到最年轻的昆五班,这种执着的、至情的传承精神,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传统折子戏串联成一剧,表面上看没有创造力,实质上,它以一种认同和回归传统演剧方式,寻找上昆与昆曲演剧传统的对接和承续,强调传承和保护昆曲传统的重要性,以一种反颠覆和反叛逆的行为,宣告上昆在另一层意义上的标新和立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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