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吃饭
2016-12-07第广龙
第广龙
回家吃饭
第广龙
胃的开关
胃是一只袋子,袋子口能束紧;胃是一扇门,有门栓;胃是一盏灯,带着开关。
确实,愿意吃的,吃下去,胃就热了,亮了。
胃里装不下很多,贪吃的,把胃吃坏了,吃漏了。胃里能进出的,不随便,不然胃就乱了,糟糕了。
胃的开关,和童年连线,和母亲连线。开开,就奔涌出成片的光。一直处在暗黑里的胃,集聚着从亲人那里储蓄的电能,释放的日子,是童年远了,中间隔着山,翻不过去,走不回去;母亲不在人世了,再也听不见呼唤我的小名,叫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了。
我的回忆,如疼痛的溃疡。
胃还是一个钟摆,只有家里的饭,才能把发条上紧,而不会把相认错过。
胃还是一枚果子,深处的核,会在一场别离中发芽。
吃饭的时候,不要哭;吃饭的时候,不要生气。不然,胃也会跟着哭,胃也会受伤。
胃的开关,一定是手动的,一定要触摸,才会发出光亮。那是我在感恩的时候,那是我在怀念的时候,那是我在思乡的时候。
回家吃饭
算是最自然的,也是最容易的吧。却也是那么难得,那么奢侈。
回家吃饭,铁铲和铁锅的摩擦声,厨房里传出的油烟味,是熟悉的;饭桌是熟悉的,碗筷是熟悉的;头顶的灯光,窗外的树影,也是熟悉的。
更熟悉的,是亲人。夹菜的姿势,咀嚼的神态,抹一下嘴的动作,也熟悉。这熟悉里,包含了平淡、平常,因而不可失去。温暖是互相传递的,也是最持久的。
其中还有力量,通过食物的吞咽,使一个家,即使遇上再大的风雨,也是牢固的。
黄昏,我在北二环的路边,看到出租车停了一长溜。司机蹲在路沿子上,勾着头,在吃快餐。吃相看着凶猛,似乎只是要把一碗饭,用最快的速度填充进肚子,就完成了任务。
医院里,躺着病人,身上插满了管子。陪护的人,正拿着勺子,一下一下,给喂着流食。吃了几口,病人不吃了。陪护的人,到食堂里,买回来一份饭菜,似乎也散发着药水味,急急吃下去。
高墙里,失去自由的人,在吃饭的时候,会最想家吧。这是一定的。就是天天有加餐,有大鱼大肉,他吃得能高兴吗?不会的吧。这也是可以确认的。
一个人每天都组织饭局,熟悉的人,都被叫遍了,叫害怕了。有时就编谎,有时就躲开。去的都是小饭馆,饭菜并不可口,还不卫生。可是他有瘾一样,依然顽强地召集着能出去吃饭的人。
有一年清明,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坟地在南山上,立了许多墓碑,上过坟,折回来,经过一处,看到一对母女,在坟头前吃饭,还在说话,还不时夹起菜,撕下馒头,扔到坟头上。
出租车司机,忙碌着一份工作,要争时间,抢时间,即使家里有饭,也不敢回家吃饭。得克制,得忍受。有时发两句牢骚,也就过去了,谁让咱摊上这个营生呢,把握好方向盘是要紧的。
医院的病人,在肉身的折磨中期盼着康复,陪护也在熬心,也在焦急。家里的锅灶,土一层,都结了蛛网,也知道轻重在那一头。愿意回家吃饭,却不能回家吃饭。
高墙里的人,身影被条纹分割,时间却整团收缩。他能走动的范围,是有限的。即使在床上,可以翻身,却没有下床离开的自由。对了,他失去的就是自由。失去了家里的饭,他还能拥有什么。日子不到,他走不了。囚禁的生活中,他不可能吃上家里的饭。
组织饭局的人,通向家门口的路,似乎布满泥泞。他不想吃家里的饭。分明的,他对自己的家,厌倦了,属于他的家,对他是陌生的,也是不愿面对的。在外头喝醉,才能使他在幻觉里找到归宿的感觉吧。他一定有许多难言之隐,却不愿说出来,而更喜欢在酒桌上大声说笑,来遮掩内心的裂纹。却不知道,这样下去,有没有尽头。
在坟头上吃饭的人,次数不多,一年也就一次。坟头下面的人,永远吃不上一口家里的饭了,即使亲人来到跟前,也是阴阳两隔。可是,又如何寄托哀思呢?坟前的团聚,更像一个仪式,安慰的,只能是生者那破碎的心。
回家吃饭的人,懂得珍惜,知道围拢着的,不仅仅是热的饭菜,热的身子。天气一天天冷了,夜幕下,匆匆行走的人,四散走开,却都是在向一个方向走,是的,是向着家的方向。吃上一顿家里的饭菜,一天的辛苦,就值得付出;一天的疲惫,就发散了。
回家吃饭,这份幸福,是真实的。这份幸福,看得见,听得见。也和这份幸福,有一段距离,那是刚刚能够用心灵感受的距离。这也是必须的。在有的人那里,这距离只有一厘米;在有的人那里,这距离万水千山。
一个碗
有一年在泾河畔的一所学校进修,食堂吃饭要自带饭碗,就去一个老师家里借碗。拿出来了,搪瓷的,雪青色的。很旧了,碗沿,碗底,散布疤痕。据说,是他的儿子小时候吃饭用的,儿子参加工作多年了,也成了家,回来,吃饭还用这个碗。
我拿着这个碗,无法想象老师的儿子小时候的样子,也无法想象他吃饭的样子。只是觉得,能把这个碗留到现在,不仅仅是还能用,碗里,盛放着的,也不仅仅是食物,还有跟亲情,跟时光联系在一起的内容。这个碗,让记忆,让一个人的成长,具体化了,成了一个有故事的碗。这个老师平日吃饭取碗,看到这个碗,一定会有轻微的触动的。美好的,绵长的,不可中断的。
我总觉得,小孩子吃饭、睡觉,看着最好看,最心疼。谁的家里还保留着孩子小时候吃饭的饭碗呢,这不光是一份珍惜、一份记忆。孩子长大了,饭碗还在,哪怕有破损,想起那次失手把碗掉在地上,饭碗哐当,孩子害怕,大人也有责怪的场景,而现在却也会甜蜜地笑起来的吧。
我端着这个用了几十年的饭碗,如同端着一个人的童年、一个人的成长,端着一个家在饭香中围坐在一起的欢乐与叹息。打上饭往饭桌走,很小心。吃过饭,洗一遍,又洗一遍,很仔细。在归还时,我要这个碗和我刚拿上时一样。
晚饭吃啥
年岁大了,清闲多了,每天里,最少不了的就是这句话了。有时,正吃着中午饭,也这么问,似乎接下来就要吃晚饭似的。
这算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了。老家的人爱说:人一辈子,尽在嘴上挖抓了。缺吃少穿的年月,为吃忧愁,想吃的,找吃的,常吃不饱,要吃得满意,难。买啥能买上啥,吃啥都有啥了,还要问,晚饭吃啥。似乎不这样提示一下,就不知道吃啥了,似乎不这样确认一下,晚饭就会吃得不开心。
吃得简单。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子,相互的口味,都熟知。也就是一碗粥,一碟咸菜。也就是一碗汤面,碗里飘着葱花、油豆腐丝。也会例外的,或者说,今晚吃米饭,那就吃米饭。或者,今晚吃红烧鱼,那一定是走路走高兴了,一定是参加了老年舞比赛,要犒劳一下自己。
人一生,谁不是走着路过来的,不是吃着饭过来的呢。过日子里,吃饭是最不能忽略的。晚上吃啥,这就意味着,这一天,要过去了,一口一口,吃着,话不多,有时一句话都没有,静静的,只有吃饭发出的声响。咸淡是合适的,软硬也在火候,都不用特别在意了,只是凭着手感,只是靠着直觉,也就妥帖了。
这也是两个人的妥帖,一个眼神,胳膊肘轻轻动一下,都知道意思。默默地吃下去,肠胃是温暖的,日子是温暖的。也愿意,每天都这样问,晚饭吃啥。也愿意,每天的晚饭,都这样吃着。
唱歌的菜谱
一个逸闻说,有个话剧演员,在饭桌上,拿着菜谱朗诵,感动了在座的人,有一个还流泪了。
我相信。不过,这个逸闻要表达的,是这个演员语言艺术的高超,意思是即使单调刻板的菜谱,在他那里,也变成了催情的道白。这个我不完全赞同。
在我的眼里,菜谱就是歌谱,就是五线谱,是能够歌唱的。
早些年,我旧居的旁边,一条巷子里,全是饭馆。都格局狭小,每一家,都把锅灶支在门口,而红底黄字的招牌,门扇那么大,就立在门外,上头写满了菜谱。开面馆的写的都是面,开包子馆的写的都是包子,开砂锅馆的写的都是砂锅,种类的确多。这些馆子,我都吃过。在这里吃饭,点一样、两样,鼓风机在歌唱,铁锅在歌唱,菜谱上的名字,来到我跟前,我的味蕾在歌唱,我的胃酸在歌唱。有时不吃饭,我也喜欢在路过时,把这些招牌上的名字念一念,觉得又吃了一回一样。这些名字,念着亲切,有烟火气,触动着我的嗅觉、味觉、直觉,我喜欢。
还有一些饭馆,菜谱印在塑封的塑料纸上,两面都有,凉菜,热菜,主食,排列成音符,有起伏的旋律。有熟悉的,也有新鲜的。色香味近在眼前,来个这个,来个那个,服务员和我确认着,似乎不是在点菜,似乎点的是一首歌。熟悉的是老歌,本地的是民族唱法,洋味的是美声。如果人多,点一桌子菜,就像看了一场歌剧,听了一回交响乐。
如果出远门回来,最惦记的,一定是经常吃的。坐进饭馆,犹如参加知名歌唱家的音乐会,不用看菜谱,直接就把名字报出来了:来一盘土豆丝,来一碗油泼面,多调些醋!谁能说,这不是还乡曲、安魂曲呢。
冬天的夜市
冷风吹动着。印着机场烧烤、老家饭菜这些大号字体的广告布,也破损了,塑料的桌椅歪歪扭扭,一个角落,堆着一堆污脏的空啤酒瓶子。
这里空荡荡的,一片萧索、冷清。
原来就这样,被遗忘了一样。这里是高楼之间的一块空地,闲置许久,杂草在建筑垃圾堆里疯长。有人背着身子,在这里方便。有人把一个短缺了上肢的塑料模特扔到这里不要了。
有一天平整了,搭起了棚子,成了夜市。
夏天,每天晚上,都坐满了人,到处冒烟,在烧烤,在炒菜呢。酒气冲撞,啤酒,白酒,被大口灌下去。这些人,听到通知了一样,约好了一样,被引导着一样,来到这里,吃一肚子,喝一肚子。后半夜了,该走的摇晃着走了,还有人加入进来,脸上放光,手上油腻。砰一声,一个啤酒瓶子摔倒在地上爆炸了。
都是自己来的、听说了来的、找上来的。每天来的人,大多不相同,却总能把这里填满。这里不缺吃的喝的,这里不缺人。似乎在哪里预备了一批人,专门要到晚上来这里一样。
又起来一阵冷风。
夏天来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被带走了一样,消失了一样。这么多的人,似乎去了另一个空间。他们又在哪里吃晚饭,在哪里把漫长的夜晚消磨过去呢。他们还会出门吗。如果走到外面,身上暖和吗。真想找一个人问一下,是不是在夜市上吵过架,发过酒疯。
还有那一个个摊档的主人,他们在这个冬天,又从事什么营生,而把日子过下去呢。
这么多的人,没有事情干了,这么多的人,不来这里吃喝了。他们会感到失落,也会怀念着夏天的光景的吧。
下一个夏天到来还早。那时,这里还会是夜市吗。这可不好确定。不过,在这个冬天,这里是不会热闹起来的。
安慰
吃饭最安慰人了,吃饭才会感到活着的踏实。我在小时候,一天到晚,都惦记着吃饭。步入中年,我减肥,吃得少,但依然对吃饭最上心。
谁会对吃饭厌倦了呢。除非病了,或者不想活了。要么就是那些尊贵的人,天天吃好的,反而没有胃口了。
卡夫卡写过《饥饿艺术家》。那是高人,凡人做不到,也不理解,所以人家才把不吃饭上升到了艺术。
还有练辟谷的。也是不吃饭,靠运气吐纳,肚子就饱了。这也很了不起。
我的一个朋友,事业心强。一次说,吃饭太费时间了,要是能发明一种药丸,只需吞一颗下去,一年就不用再吃,那要解放出多少精力啊。
这令我敬佩,也让我尊重。这样的人,都是决绝的人,成就大事的人。这样的人,是人类里的少数,他们以极端的方式,证明了存在的价值。
不过,在我看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句话,才是真理。我一个平常人,觉得人活着有意思,吃饭虽然不是人生的全部,但却是最有意思的内容。为吃饭费心思,在吃饭上下功夫,我都愿意,并且认为是值得的。饿着肚子,我啥也不想干。我要吃饱了,才想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