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吟居诗话
2016-12-06张庆凯
张庆凯
窥人一鸟落窗台
盖诗词之收煞结尾,因人而异。高、岑“篇终接混茫”,(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白傅“卒章显其志”(白居易《新乐府序》),各擅胜场。
今首春偶感,付之小令《浣溪沙》,得句依序为:“漏指光阴捉不回,屐痕过处便尘埃。渐多心事黯莓苔。愁未攒成先掷去,春能约定复归来。……”至“篇终”一句,虽再三易之,仍难称意。冥想间,恰有一斑鸠飞落阳台,向窗内探望作窥视状,倏尔飞去,其“临去秋波那一转”,颇亦“勾魂摄魄”(清李渔《窥词管见》引《西厢记》)。噫!踏破铁鞋无觅,却原来就在目前,“窥人一鸟落窗台”,结句非彼莫属。以此难得之场面作结,不独合于“以景结情”,亦省却几许搜肠烦恼矣。
体物不细,造景必失
水陆草木、花鸟虫鱼、物候时序、人文地理向为诗家所咏。古之善咏者,无不体物至微,即景而落笔。
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之于庐山,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于莲,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于梅,皆堪楷模也。独有东坡“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之于雁,恃才而想当然耳。
方今之诗人复有东坡之失者,每见诸书刊或网络。有以“桃花空有汛,芳树漏蝉音”而怀远者,是不知彼时蝉尚未“出土”矣。又有以“三月山城已暮春”感叹春归之早者,盖三月本暮春,何早之有?乃以西历三月入诗而生歧义者也。复有以“银鹰昨日向西旋”、“倦眼直随红日走”(星汉《小女剑歌留学返美后作》)写赴美国航班者,此亦置飞机东向逆日而行之常识于不顾者也。
体物不细,造景必失,纵东坡亦奠能外。
诗中三味
诗有三味,日情味、趣味、禅味。
情乃永恒主题,故首推情味。“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李煜《一斛珠》),是为娇稚之情;“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闺怨》),是为嗔怪之情;“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是为怨怼之情。
趣味其次,又分为诙谐之趣与闲适之趣。辛弃疾《西江月·遣兴》:“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日去!”乃诙谐之趣;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闲适之趣。
禅味最为高妙,又约略有道与理之分。道须参悟,不宜说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是也。理在揭示,以达普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东坡《题西林壁》),“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是也。
题诗者不可“题人”
乙未菊秋,于微信诗词朋友圈中,偶见有以“题张爱玲”为题浣溪沙一阕,一时跟帖点赞者众,其中不乏诗坛实力派作手。
予亦好事者也,乍见此“题”扎眼,未假思索,随手跟帖以“题或不可如此”提示之。若干时辰过后,未见有附和者,仅一人度之日“乃题小不足以容纳人生之谓也”。
无独有偶,恰此时,又一诗友复以“题张爱玲”为题之画堂春一阕跟帖于后,诗题竟然一字不差,何其相同乃尔!
所谓点到为止,此事体,原本不宜说破,奈何吾意无人会,不得已为之申论如次:
“题”字义项固多,然用于题诗之“题”,仅为“书写”之意,若再延伸,或可解作“标识”。故书、画、扇、叶之什可题,柱、壁、石、墙乃至器皿亦可题。唯独人可以咏、赞、评,而不可以题。若必欲题之,则舍人体彩绘抑或纹身而无它。彩绘、纹身之举乃新潮,而张爱玲未必允矣。
改诗须慎
诗可以改。昔郑谷在袁州,齐己因携所为诗往谒焉。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日:“数枝非早也,不若一枝则佳。”齐己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己“一字师”(《五代史补》)。
今予尝步东遨兄韵,有律联:“诗时佐酒直须醉,情里生根不许枯。”东遨兄谓:当改半字,易“许”为“计”。堪称“半字师”矣。
然改诗须慎,不可轻率为之。东遨先生尝于网络坐诊医诗病,谓之“老熊坐诊”,尝改一禅诗习作首句“雨花簌簌满娑婆”为“雨花簌簌影婆娑”,并评日:“满字欠通,作影可也;娑婆通常作婆娑,此奇不必猎。”招致某老道“坐诊老熊”,指其不知“娑婆”乃佛教“娑婆世界”省略语耳。牡丹亭有句:“庄严成世界,光彩遍娑婆。”东遨兄匆未察焉。
模仿与摹拟
但凡写作,无不自模仿始,诗词亦然。杨逸明兄将模仿写作比作书法临帖,尝耗时一载临遍放翁律中对句。予学诗不求甚解,未曾下过此等硬功夫,习诗之初尝模仿《红楼梦》咏白海棠诗若干,又于各体回文偶有涉猎,其差堪入目者,已录入拙著《闲吟居诗稿》,聊记学诗历程耳。模仿之作,终非自家面目,即使逼肖古人,又何足道哉?
摹拟,亦诗评常用词耳,可定义为主观故意,系成熟诗词家乃至名家、大家有意为之。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之于崔颢《黄鹤楼》,非唯摹拟,直欲一比高下也。“六一居士喜温庭筠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尝作《过张至秘校庄》诗云‘鸟声梅店雨,野色柳桥村,效其体也”(宋胡舜陟《三山老人语录》)青莲、文忠此诗,殊无足取,然以太白、永叔之才,岂弱于飞卿耶?亦存心摹拟之害耳。
诗有“通俗唱法”
盖音乐有美声、通俗之分,诗词亦然。诗三百之《风》、唐诗之竹枝、宋词中俚调直至元代散曲,其通俗一路,一脉相承,清晰可见。史上大俗而又传神者,当属张打油《咏雪》“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此作可谓得雪之形,尤其一个“肿”字,堪称妙绝。
当今诗坛,走通俗一路者,首推曾少立兄。以其网名李子梨子栗子,其作品被称为“李子体”。其代表作《浣溪沙》:“忆昔峥嵘岁月稠,俺从花朵变盲流。京城暴走看高楼。马屁遗香人大醉,牛皮漏气鬼群殴。捡钱路上例低头。”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