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之趣
2016-12-06胡迎建
胡迎建
何谓诗之趣,尚无专门的公认的定义,我以为大致说来,乃是诗中蕴涵的生动趣味,是与情景或与理不可分的生动、鲜活的“生趣”。同时,趣也是评价诗的重要准则与审美话题。
朱熹曾说:“律诗则如王维、韦应物辈,亦自有萧散之趣。”王、韦的山水田园诗,率性而为,流溢出自然冲淡的趣味。清代田同之说:“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缀枯树以新花,被偶人以衮服,饰淫靡为周、柳,假豪放为苏、辛,号日诗余,生趣尽矣,亦何异诗家之活剥工部,生吞义山也哉。”他对缺少鲜活生气的作品不满,也反对盲目摹仿形式,认为这都是流于“生吞活剥”的做法,并未人乎神髓之中。田同之将“趣”实际上标树为艺术表现的本质所在之一。吴衡照说:“咏物如画家写意,要得生动之趣,方为逸品。”他对创作提出生动有趣的要求,见出咏物作品的独特审美所在。周济在词学批评中多处运用到“趣”,将“趣”作为重要审美视点之一。
诗有景趣,有情趣,有理趣,在此主要说一说理趣。
何谓理趣?物境与心中之理相感应,以完整的境界有机地契合心中所要表达的一种道理,两者融合无间。史震林说:“诗本性情,可以含理趣。趣者,生气与灵机也。”读者观其境而悟其理,得会心之妙,感其生气与灵机。钱钟书解释理趣说:“释氏所谓‘非迹无以显本,宋儒所谓‘理不能离气,举明道之大纲以张谈艺之不同,则理趣是矣。”又说:“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秉理成,理内物显。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理趣诗必须蕴哲理而有趣味,不离物境与物象。理与物之关系,有二种情况,一是理在景物中,如盐溶于水而不见盐,一是心之理适与物之理相凑泊成趣。
理趣诗的出现并非偶然。陶渊明诗已有理趣的端倪,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老杜也有理趣诗,是无意而与景相凑泊而感悟的哲理。如:“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江阁”(《缚鸡行》)。又云:“水流花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唐宋诗醇》评后一联云:“盖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潜会,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如此。”是从自然界的观察中悟出物之理,流露出趣味而不见言理的痕迹。朱熹的理趣诗,是先有其治学体会与朦胧的道理,然后以观察景物的变化来顿悟或印证其心中之理,简言之,是心与境契,理在景中。李耆卿说朱熹的诗“音节从陶、韦、柳中来,而理趣过之,所以不可及。”
朱熹《武夷棹歌》中的“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等句,应是受到禅宗那种在活处观照、强调直觉体验、顿悟的影响。朱熹早年好禅,曾“禅关夜扣手剥啄”(《奉答景仁老兄赠别之句》),在禅学中得到会心之趣,“超然与道俱”(《久雨斋居诵经》)、“释志趣幽禅”(《夏日两首》)是也。他在回答行夫所问时,也引用了释氏所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以解释道理。他的理学吸收了不少禅学成分与悟禅的方法,不能不影响到其诗歌创作。洪力行就看出《观书有感》一诗似有禅机:“先生自谓年四十一,始悔顿悟之非,退而专求之章句。此作犹是幼时读书所感也,命意高超,语句圆活,似带有禅机在。”朱熹以其真怀抱、真性情以穷物之理,以理说法,境中蕴理,理味交融。朱熹再传弟子熊禾在《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中说:“因思宇宙间无一物非道,则亦无一处非可乐。泰山之登,沂水之浴,夫子岂好游者?要其胸中自有乐地,故随其所寓,自然景与心会,趣与理融,无所不自适也。”指出朱熹诗乃因其胸中涵养,景与心会,趣与理融,无往而不自适,也因而就有其理趣。其哲理渗透于J隋景相融的境界中,洋溢生气与灵机。
朱熹《偶题三首》组诗,观其思想之成熟,应是归于儒学之后解困释惑的中年时所作,即在乾道年间或淳熙年间。其一云:“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嵬崔。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哲人面对青山沉思,凝思终日穷理。一般人只看见了云凝集遮断山势而雨飞降,却不探究云自何处来。朱熹思索云既化雨、云又自何处产生之理。既是写景,又是心理活动。虽有议论之痕,却无说教之弊,情、景、理难以截然划分。其二云:“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看似写峡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气势,实际上是哲人在穷理,在奋力擘开障碍,以求真理之源泉;谬误之念都如断梗枯槎无处藏身,因而无碍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开苍峡之景,此亦构想之妙,以理造境。其三云:“步随流水竞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谖。”随流水而欲寻源头,走到了源头却很惘然,悟到真源是走不到的,只好倚仗竹杖,随意之所至,掬弄潺谖之水。“真源”,喻万物之源,即太极。太极乃无极,理无形无影,故言行不到,也难以眼见。此诗表达欲寻事物终极之理而不得的迷惘心理。洪力行论此诗“也是比体。‘问渠那得清如许二句,是循流逆源,此从源说到流处也。雷吼泉飞,即混混不舍之意。寒碧萦回,即静深有本之意。”是比体却全然不出现本体,而是以整个物境言理,足见高妙。朱熹此诗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对自然界种种观察、体验,沉淀为经验的结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顿悟,便唤起这些结晶,组成意象,构成完整意境,妙在物态与所悟之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适在其中。王国维拈出境界之说,将诗分为写境与造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揆之朱熹理趣诗,恰有写境与造境之作,如《偶题三首》其一可谓之写境,其二可谓之造境,是根据主观意图而借客观物象的组合的造境。
最为人称道的理趣诗为《观书有感二首》,第一首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诗作于乾道二年(1166年),是年朱熹与张械、石子重、许升等人和湖湘学者共同讨论“敬”的存养工夫。秋末,他把自己对“敬”的认识发展当作一次重要的思想飞跃,写信告诉许升说:“秋来老人粗健,心闲无事,得一意体验,比之旧日,渐觉明快,方有下工夫处。日前正是一目引众盲耳,其说在石丈书中,更不缕缕,试取观之为如何,却一语也。更有一绝云。”即引此诗。据此书更可证明此诗是为论学究源之作。方塘因水有源头而成为活水,水清则映物如镜,人心湛然虚明,感应万物。人亦应不断格物致知,求得万物变化之根源。谢叠山《千家诗》注此诗云:“水周流而不竭,如人之义理有万事之殊,其本原归于一,不外圣贤道统之真脉而已。”谢氏将万物之理的源头归于圣贤道统真脉,真脉则太极。
朱熹在长期冥思苦想中,领悟到《中庸》中的“已发未发”的道理,形成“中和旧说”。这二首诗或可印证其读书、思考而豁然开朗的心态。借物境喻读书之理,治学之理与物境适相契合。义蕴深沉而形象鲜明,既有浅而实深的道理,又有新鲜亲切的情感,情与理惬而蕴理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言此二诗“借物以明道”。他只看到了诗之明道,然仅能明道不算是好诗,不如李重华说得好:“情惬则理在其中。”《观书有感》、其二云:“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观水涨而船行自在,忽悟如为学之理,经过不断格物致知,学问不断积累充满,一朝豁然贯通而得自由境界。写物言理,“理内物显”,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将其悟得的理寄寓在情景中。朱熹自己说过:“一事一物,莫不皆有一定之理,今日明日积累既多,则胸中自然贯通。如此则心即理,理即心,动容周旋,无不中理矣。”此诗正是这一讲论的形象化。近代刘衍文以为此乃“暗袭禅宗由渐到顿之意,与其解经‘一旦忽然贯通之说相表里,足为其理之巧喻说明,而别无所加焉。”两诗通过具体景物的描写,表达人生治学的道理,不堕理障,在物象中蕴涵理趣,无怪乎视为朱熹的上乘之作。
综上所说,诗的情与景交融,乃是诗之妙境;更进而求诗之哲理,乃又进一境,即玄妙高深之境;诗有理趣,最为高妙。言情景可以不言理,总觉浅了一层,而言理无情则难以动人,诗有情有理有趣,乃最上一境,欲成有成就的诗人,不可不于此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