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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游

2016-12-06曹杰

椰城 2016年9期
关键词:清溪野菊花菊花

■曹杰

仙游

■曹杰

隔着浅浅的清溪河,我看到离家不远的坡上有一大片怒放的野菊花,像一张厚重的黄毛毯铺在那里,实在是有点儿不可思议。

以前读书的时候,每逢野菊花盛开,学校会给学生放假,让他们去摘野菊花晒干交到学校,补贴学校开支。除了学生,不少农闲的妇女、老头也会去摘野菊花,卖钱、做茶、装枕头,总之,用处很多,菊花永远不够采。所以从小看到的都是零星的野菊花,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片泼辣肆意的野菊花。

我和奶奶一人拿着箩筐,一人拿着口袋,一前一后朝着那片菊花走去。过清溪河的时候,冰冷的河水让我打了个冷颤,这下我才想起来,那片菊花不是开在坡上,而是开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我记得那户人家姓章,早就搬到城里去了,只有一个孤老奶奶在家。去年回家听奶奶说起过,那章奶奶和几个儿媳都有矛盾,在城里住着净怄气,但是老头儿死后,她一个人又不敢住在这里,所以左右为难。

上坡的路非常艰难,原来能开三轮车的宽道现在满是荆棘和黄茅,我们只好像野兽一样,弓着腰从路中间的草木缝隙里盘旋而上,焦黄色的枯枝藤蔓落满灰尘,显然这里好久没人走动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凄凉,或许记忆中那位老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了,不然门口也不会开满野菊花,路上也不会长满荆棘。

到了坡上,一簇簇的菊花仰面朝天,开得泼辣而随性,从坡边一直到老奶奶屋子的台阶下全是,残破的门槛儿和屋檐边也都有,有些诡异的菊花甚至从黑洞洞的屋子里长到了外面,微风拂过,菊花瘦弱而招摇,像是在告诉别人这里隐藏着秘密一样。不知为什么,站在那一片菊花丛中,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站在一群陌生的人群中,刚发现它们时的兴奋劲儿此刻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祖母一语不发,站在齐腰高的菊花丛中认真地摘着,我也不好意思打扰她,只得安静地低下头开始摘菊花。

阵阵秋风,带着菊花香,清爽怡人,正摘得高兴的时候,身后那破旧的房子里发出一阵动响,猛地抬头一看,一群松鼠正在屋脊上打架,落下的松针掉在我的脖子里,痒得有些难受,正弯腰扭背地挠痒痒的时候,一只大猫从破屋那斑驳的旧门下钻了出来,它深蓝色的眼睛神秘而孤独,和我对视了一会儿,跑到屋后那片孤坟地去了,我不禁有些害怕,凑到祖母身边和她一起摘菊花。

“奶奶,住在这里的章奶奶还好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奶奶顿了顿,没有答话。这些年每次回家,我都会问奶奶类似的问题,关于村里每一位我认识的老人。当奶奶是这个表情的时候,结果大多是这个人已经离世。

“吱儿”一声,双扇大门缓缓地打开了一扇,像风吹的,又像是人推的。

“她怎么样我真不知道,上半年她回家住了一阵,每天夜晚她家里都会响起小调,用录音机放的,声音很大,一唱就是一夜,下半年小调没再响了,灯也灭了。”奶奶又低下了头开始摘菊花,她满是皱纹的脸如深秋一样缄默深邃。

不经意间,我一回头,竟然看到屋檐下站着一个老人,矮瘦而敦实,我不敢相信那就是章奶奶。连忙拉了拉奶奶的衣袖,奶奶抬起头一看,也着实吓了一大跳。“章妹子你又回来了?怎么没听到你屋子里唱小调了?也不见你出门溜达。”奶奶安静地问道,仿佛章奶奶就在她身边。

“回来了,来陪陪俺那死了的老头子,以前一入夜就害怕,整宿睡不着,所以放小调,现在不怕啦,还放个啥?那东西不也浪费电吗?”章奶奶回答得很流畅,仿佛那些话是彩排过一样。

奶奶羡慕地说道:“你真胆大,俺老锅棚比你这还好点儿,现在还有两户人家,俺家老头子也走了一年多,我还是怕得很。”

“哎!我这也是没办法,死也死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活着。你要是真怕,夜里多出来走走就好了。”章奶奶一边说,一边泛起神秘的微笑。

奶奶像受了刺激一样,停下手里的活说道:“夜里出来走走?每天晚上我都听到屋子外面像有人在走动,家里狗咬个不停,而且家门外的灯总会时不时地被人打开了,隔着几堵墙我都怕得慌,哪里敢出门?”

章奶奶没再搭话,她背着一把明晃晃的小锄头,沿着门口荒草堆中的羊肠小径朝屋后去了,隔着矮矮的屋脊,我看见屋后孤坟堆间零星地种着蔬菜,那蔬菜和荒草一样,长得很茂盛,章奶奶弓着腰,像一颗从坟里长出来的菌子。

很快,菊花把太阳染成了焦黄色,落日瞪圆了眼睛盯在坡上,透过破胶布粘着的窗子,我隐约看到老人的卧室,一口殷红的寿材倚墙而立,墙上吊着寿衣袋子,几件旧衣服挂在墙角的麻绳上,一件灰白色的格子褂挂在帐子钩上,架子床的床梃被磨得光滑透亮,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温暖而醇厚的颜色。从屋檐略走一遍,我看到她儿孙们的房间依然如新,相框、褥面擦得一尘不染,但还是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就在夕阳挂到树梢的时候,我和奶奶的箩筐、口袋也装满了菊花,沿着上来的草稞林子下坡,我们的头发和衣裳上沾满了各种扎手的植物种子,显然它们也是不愿意留在故乡的。渡过清溪河的那一刹那,冰冷的河水再次让给我打了个冷颤,我一回头,看到章奶奶正孤独地坐在孤坟之间,秋草枯黄,她像个守墓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回到家中,草草吃了晚饭,我和奶奶一起在厨房做野菊花茶,将野菊花先洗后蒸,来回两遍,雾气缭绕之中,奶奶枯坐在锅灶门口,眼睛盯着闪烁的火苗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什么。看着她,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章奶奶。想到了她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她曾和孩子们说,人在最难熬的时候会在夜间“仙游”,仙游时魂会出窍,而且有神仙引路,不用睁眼也能健步如飞,还不会掉进沟沟坎坎中,我下意识地叫了声奶奶,像是怕她也灵魂出窍,“仙游”而走一样。

“啪”锅灶里一个巨大的竹子爆响了,一股焦糊的味道飘出,原来是菊花烘过头了。一看时间,刚好七点半,朝窗外望去,夜幕如同一张沉重的黑铁锅,将整个村子扣得严严实实。我打开了大门,绕过浓密的猕猴桃架,来到了屋后,那里正对着章奶奶家。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天黑如浓墨,不见一丝灯光,曾经热闹的村庄像是被夜幕藏起来了一样,踪迹全无。偶尔一两朵绿莹莹的光亮忽闪飘荡,不知是野兽的眼睛还是磷火,我感到后脊冒出一股凉气,赶紧跑回了家,闩上了门。

秋夜宁静,睡意来得很快,看奶奶直打瞌睡,我就舀了热水让她洗漱睡下了。我也躺在床上浅浅地睡去,约摸半夜时分,护院的老狗“灰灰”突然大叫起来,我猛地惊醒了,竖起耳朵静静一听,门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我连忙披衣起床走出门去。

此刻,月明星稀,寒霜皎洁,村庄和田野像是一块暗白色的铅块。我站在阳台上,往下一看,门口柿子树下竟然站着一个人,而且手里杵着锄头,穿着灰白色的格子褂,那一刻我看清了,那不是别人,正是章奶奶,因为那件褂子是她的,记忆中只有她才有,我记得十分清楚。

有一年秋天花生丰收,那时老锅棚人不会吃湿花生,必须等到彻底晒干才炒着吃。那天我家门口柿子树下聚了很多小孩,大家都盯着门口那堆湿花生流口水。章奶奶刚好路过,笑眯眯地掏出了一大把花生分给我们,花生是湿的,但吃起来却咸香爽辣,十分可口,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将鲜花生用盐水和辣椒煮熟,然后炒干水,味香还不热气。那以后这种方法便流传开来,老锅棚也多了一种吃花生的法子。给我分花生那天,章奶奶穿的就是灰格子褂。

章奶奶在柿子树下站了一会儿,手不停地往口袋里伸,然后掏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周围像是围满了人一样,过了良久,她才扛起锄头走了。在阳台拐弯的地方,她抬了一下头,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枯瘦的脸庞泛起幸福的微笑。随后她又低下了头,打开了我家门口外面的灯,扛着锄头步履轻盈地朝着清溪河走去,一路上田埂水渠,阡陌纵横,但她从未走错,甚至过每一个小水泡子都不湿鞋。在每一个田头,她都会驻足一会,点头摆手,像是在和田地的主人攀谈,章奶奶的声音融化在寒夜霜风里面,呜咽而凄寒。

我远远地看见,她过清溪河的时候像一朵欢快的小浪花,在细小的石步子上穿梭自如,然后消失在山坡那一片荆棘和黄茅草中。阵阵菊香伴着寒冷的霜气袭来,我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第二天奶奶起得很早,一出门便去看门口的灯,她满心欢喜地把灯关上了。我拉起奶奶说道:“昨晚狗咬了一夜,你听到了吗?昨晚上……”

奶奶嘴角露出奇异的微笑;“嘘……,清早晨不能说昨夜的话!等吃过中午饭我再告诉你。”

那半天我过得格外煎熬,想去看看章奶奶,可是又不敢,想和奶奶说说昨夜我看到的事情,但是看着奶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是忍住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挨过午饭。

一撂下筷子,还没等我开口,奶奶就说话了:“你知道吗?我昨天梦到你爷爷了,他说田里油菜该除草了,还硬是拉着我去田头看看,我说‘黑天瞎火的,能看到什么?’他就打开了门口的灯……”

那一刻我看到奶奶的脸上容光焕发,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就像昨夜的章奶奶,幸福而宁静,全无任何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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